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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天一色

2019-09-10 07:22:44許仙
小說月報·原創版 2019年11期

1970年的秋天,同樣是個正常的秋天。

9月1日,年僅7歲的我正常上學。天上,太陽正常。地上,萬物正常。天地之間,人也正常。三角街離村小就里把路,一條朝北的直路通到頭。出門時,母親讓父親送我去,我搖頭;村小,那是連瞎子都認識的。村里每年放兩三場露天電影,就在村小操場上,我去過的次數多了去了,我才不要木頭木腦的父親跟去學校丟人呢。我拔腿就跑。母親嚷嚷著讓大我兩歲的二哥帶我去,但我和他才出門一炮仗路,他就碰到兩個男同學,他哪里還有心思管我呀,就和他們打打鬧鬧的,早就打沒影了。正常。你瞧路上都是發癲的學生仔,像瘋狗般追來追去;難得有個把斯文的,那也是有家長陪同的小女生。我隨著大流往北走,那是閉上眼睛都走得到的。天氣還是有點兒熱,正常,畢竟才剛過處暑,天氣又那么好;我走到村人民大會堂前已出了點兒小汗,挺有成就感的。

村小在路東,縮在村人民大會堂和村糧倉的夾縫里面。

靠直路東邊是莊嚴的村人民大會堂,九級臺階,大門門楣之上有堵高大的正墻,墻中央是浮雕的紅太陽——毛主席頭像,光芒萬丈;左右兩側是浮雕的三面紅旗,就像伸向天空去擁抱太陽的手臂;底下是一橫排綜藝體的紅色大字:“敬祝偉大領袖毛主席萬壽無疆!”東南方和村人民大會堂齊頭的是高大的村糧倉,接近屋頂的北墻上有四扇看上去比拳頭大不了多少的氣窗,幸福了賊一樣的麻雀,鉆進鉆出的;朝南的外墻上有七個大字:“備戰備荒為人民!”字大如匾箕,我在三角街路口,照樣看得煞煞靈清。村人民大會堂和村糧倉都是磚瓦結構,正常。

兩者之間留了個逼仄的小口子,就是村小大門,雖說沒有門,但正常。進門是成“7”字形的八間直頭草舍,與前兩者形成一個包圍圈,中間就是正方形操場。八間草舍就是村小的教室和辦公室,那個年代,正常。寂寞了整個暑假的操場上人聲鼎沸,到處都是騷動的男生,他們就像剛出獄的小囚徒在瘋狂追求自由地奔跑、尖叫;這也正常,整個夏天幾乎把每個孩子都逼傻了。我注意到草舍頂上的草苫是全新的,入秋的一兩場雨,讓這兒那兒的金黃色稻草苫中抽出三兩株綠草來,小頭小腦的,鮮靈靈的,抖擻在早晨的陽光里。不過,它們也抖擻不了幾天了,就會正常地變黃、枯萎,最后和它們立足的稻草爛在一起。

新生由校長陳金風親自接收,正常,他熟悉村里的每一個孩子,別說你家里有四個五個孩子,就是三角街東頭開剃頭店的昆元師傅,呼啦生了九個小人,就連他白個兒有時候都要搞混了,但陳校長照樣分得煞煞靈清,一是一,二是二。陳校長一雙眼睛厲害的,見到太陽就落淚,他沒辦法不流淚,沙眼嘛,正常。他那雙眼睛常年被淚水腌制得像暗紅色霉爛的和田大棗,時常有淚珠像白色蛆蟲般咬破眼角的棗皮,從里面哧溜地爬將出來;這使得他的臉相永遠哭兮兮的,仿佛終生背負著天大的冤屈。他唯獨對何老師,有時會粲然一笑;笑時方才露出左嘴角那邊一顆金牙,顯得尤其珍貴。我是最見不得他笑了,只要見到他上半張臉苦逼,下半張臉傻樂,而苦逼與傻樂又被他硬生生地捆綁在一起,全然是一副扭曲的嘴臉,我就渾身起雞皮疙瘩。

新生被安排在西橫頭第一間草舍里,和村人民大會堂只隔了個公廁,大概是出于對新生正常方便考慮吧,避免我們尿屎兜在褲里。雖說隔壁的公廁比我們的教室都造得高級,和村人民大會堂與村糧倉同等檔次,磚瓦結構,但有風沒風,一陣陣尿臊味兒直通通地涌進教室來,味道實在夠嗆,熏得我們鼻子都酸溜溜的,要向陳校長看齊了。

在開學典禮上,陳校長在不停地舉手,一下下抹著像傷口潰爛般紅腫潮濕的雙眼泡,跟我們說些狗屁不通的話。我是一句都聽不懂的。《孟子》孟三年,屁股爛半邊;《中庸》讀得通,屁股像火囪。跟我有半根毛關系?我現在連大字還不識一個呢。

窗外陽光燦爛,但我聽到沙沙的雨聲。

陳校長別過頭去,又沖站在教室門口的何老師笑了。我真受不了他。這笑,怎么看就怎么不入調。他煞有介事地請何老師上前,和他站在一起,煞有介事地把她介紹給我們,又煞有介事地對她說,“何老師,我就全托付給你了。”

陳校長最后看我們一眼,就抹著紅雙眼走了。

好像要永別一般隆重。

何老師姓何,但名什么,至今已無處考證,我只曉得她叫何老師。她是個新老師,上個學期才從錢塘江北邊的下沙什么學校,貶到江南的我們村小來的。但對我們來說,所有的老師都是新的,正常,誰叫我們是新生呀。我曾經在這年春天的夜飯桌上,聽哥他們提起過她,說她有那個方面的問題。但那個方面是哪個方面?我就不清楚了。因為木頭木腦的父親一聽哥他們說老師的壞話,那張南瓜臉就冷得跟塊冰似的,母親忙叫他們食饑,哥他們就不敢再噦里巴唆了。

食饑是我們這邊的土話,就是吃的意思;但說吃,又少了嘴賤的味兒。

剛才從南草墻上只有三根竹欄柵的破窗里,我偷看到何老師步出教師辦公室,走斜路穿過半陰半陽的操場途中,才把披肩的秀發全捋上來,用牛皮筋扎了個馬尾。她嘴里咬著那根牛皮筋走在陽光里的神態很好看。她上舉的小手臂白凈如玉,陽光像蜜蜂般叮滿上頭,映出和田玉中的蘿卜絲來。雙手像兩只小白鳥,用叼來的陽光金絲編織著烏發。有兩大砣擱淺在她高胸上的陽光,隨著她青春的腳步一跳一跳的,怎么抖也抖不下來。這是最讓人呼吸不暢的地方。她的穿著其實也沒有特別之處,但給我的感覺就是和村小其他土生土長的老師完全兩樣生的。

我也說不上來那是為什么,或許她就是何老師的原因吧。

窗外陽光燦爛,但我聽到沙沙的雨聲。

我的同桌也最正常不過了,他高我一頭,在一屋子蘿卜頭當中特別魁梧,和他同桌有安全感。他叫李江天。他家就在三角街東邊不遠處的大池塘后面。那兒有兩個大池塘,只隔了一條比南瓜藤粗不了多少的小路,狀如塌鼻梁,中間的路段凹得很深,下場雨,不需要太大,小路中間就沉沒在水中,路過那兒特別危險又特別刺激,那是需要奔跑加哇哇亂叫才能過的,我印象特別深刻。他低著胖頭魚般的大腦袋,說話甕聲甕氣的,好像他的腦袋是只大音箱。他大眼睛,卻總是瞇著;塌鼻梁,塌得就跟沒了鼻梁一樣,和他家門前那兩個池塘間的小路神似。別的同學坐直時,脊椎和脖子是一條直線的,我也是,但他不是,他的細脖子總是向前挪了那么幾公分,像個駝背老頭,這使得他看上去像是對什么都頂真的樣子。仿佛這個世界全是他不明白的事物,但他必須搞清楚,不然就會遭殃的。我瞧著他這副瞇瞇眼的熊樣,就一下子喜歡上他了。

何老師開始點名,點到誰,誰就站起來,讓大家認識;男生直爽,女生扭扭捏捏的。

何老師開始發書,一本語文,一本算術,還有一本作業簿;全新的,好香。

上學第一天,就這么昏天暗地地快樂地過去了,收獲真的不小。

上學第二天,依舊是個大晴天。

這很正常。秋高氣爽,就是指這段時間。

何老師今天給我們上第一堂課,對了,她既是我們的班主任,又是我們的語文老師。她在黑板上寫了五個大字和一個感嘆號,然后一個字一個字地教我們認。她念一個字,我們就跟著她念一個字。李江天很有意思,他把胖頭魚似的腦袋使勁兒地伸到很前面,似乎只要有可能,他就會把他那張大餅臉——我是指他傻不楞登的雙眼珠——貼到黑板上的字上,或者那只寫字的手上。還有,我們跟著何老師念字的聲音是清脆的,童音嘛,正常,唯獨他的聲音特別厚重,像是從一根很長的而且壁很厚的管子里傳出來的,輕易就蓋過了一片聲音。他的姿勢和聲音吸引了我,為我打開了另一個世界,讓我有了窺視第二世界的欲望。當時我還不懂人生哲學:一條狗和另一條狗的區別,僅僅是一條狗和另一條狗的區別;而一個人和另一個人的區別,卻是一個世界和另一個世界的區別。當時,我看黑板時會情不白禁地扭頭看他,想搞清楚這個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何老師教會我們認得每個字后,就連起來整句讓我們認。這個很容易。但要命的是,我很容易就認會了整個句子,可分開來再認單個字時,往往認得第一個字,忘了第二個字,記住了第五個字,又把第四個字給忘了。何老師肯定是發現我開小差了,兩眼烏溜溜地盯上我,點名讓我認黑板上的“席”字。我這個人缺少大聰明,但小聰明還是有點兒的,就急忙在課桌底下偷偷地扳手指頭,嘴里默念整個句子,確定它是整句中的第三個字,才大聲地念出“席”字音來。

窗外陽光燦爛,但我聽到沙沙的雨聲。

呵呵,總共才五個字,認了一堂課,我還認得顛三倒四的,但何老師居然夸我們不錯。

這也正常嗎?正常。

第二堂課依舊是語文課,何老師教我們寫這五個字。

她在黑板上寫,一筆一畫地寫得很慢,字寫得很大;一個字她都要示范三四遍,撇、橫、橫、豎彎鉤。我們照著她的筆順,在各自的練字簿上,一筆一畫地寫,撇、橫、橫、豎彎鉤。說實話我們哪里叫寫字呀,那是在畫字。依葫蘆畫瓢,涂個樣子,正常。但我發現李江天的頭頂心幾乎戳到前桌田紅蓮的后背上,黑不溜秋的有臂橫在課桌前沿,他的有手永遠緊握著拳頭,五指很少露面,好像怕她回頭偷看似的,左手捉著一截小手指頭長的舊鉛筆,非常用力地畫著字。我看到他用左手畫字,特別震驚;但當我偷偷看到他畫完的字,簡直就是震驚的平方了。

換作田紅蓮,她早就告訴何老師了。她今天一早就在教室里唱“花籃的花兒香,聽我來唱一唱”,算她會唱個歌,何老師進教室時,她還在“唱一呀唱”呢。第一堂課結束,她又來了。我注意到李江天的瞇瞇眼睜開了不少,瞪著眼烏珠研究了半天她的兩條粗辮子,但他最終沒有任何動作,估計是想不出捉弄她的辦法。現在,他把“毛”字畫成了“手”字。我忍住了,沒敢笑。我低頭用心畫我的字,我得先把自己的字畫對了再說。

李江天是我遇到的第一個左撇子,也是此生唯一遇到的一個左撇子;以至于我后來很長一段歲月里,都天真地以為,左撇子就是這樣寫字的,彎鉤都是朝左的,“點”或“捺”,也都是朝左的,成了“撇”。這樣的錯誤,當然很快就被何老師發現了,正常,就在李江天得意揚揚地把他畫好的字亮給何老師看時,她很好聽也很輕地念了句“要死哉”,她似乎想笑來著,但未等笑出來就悉數收了回去。她說:“這是‘手’,不是‘毛’。”

聽何老師說李江天畫的字是“手”,我非常意外,偷偷瞧了眼自己的手,壓根兒就不敢相信這個字,竟然與我活生生的雙手等同起來。

何老師俯下身來,抓住李江天的左手,硬是從他手心里抽走了那截小手指長的鉛筆。她問李江天:“你的右手呢?”李江天聽到何老師問,就把剛才藏到課桌底下的右手,迅速轉移,夾進他的雙腿里。李江天將雙腿并得緊緊的,不給她看。何老師握住他右小臂,想把他的右手抽出來;但李江天越是使勁兒地往下躲,右肩朝何老師一頂一頂的。何老師松了手,退了一步,挺直了側成峰的上半身,生氣地說:“聽老師的話,把右手放到桌上來。”

李江天倒也怕何老師的,正常,他慢慢地猶猶豫豫地抽出右手,聽話地放到桌上。

何老師看到李江天的右手,整個人就僵住了,神情挺愕然的。

我也傻眼了。

那是一只雞爪手,難怪他從不示人,永遠像只未成熟的小佛手,蜷曲成小拳頭。現在,他不得不將這只手提到桌面上,手掌只有一枚雞蛋大,手指又細又短,他從何老師手上要過鉛筆,勉強地捏在右手上,只是手指無力,無法讓鉛筆在紙上像個正常人那樣行走,倒像個走夜路的醉漢子,起步就跌跌撞撞的,剛畫了一撇,還沒有畫到頭呢,鉛筆就從僵尸般的右手上掉出來了,

李江天杵著朝何老師伸得很出的腦袋,一臉哭兮兮的。

我就覺得他是一個縮小版的陳校長。

何老師發現自己錯了,再次俯下身來,讓李江天換上左手,并輕輕地捏住李江天握鉛筆的左手,把他的彎鉤矯正過來,邊改邊說,“毛”是這樣寫的。

這時候有個好聽的聲音,住進了我心里邊:“‘毛’是這樣寫的。

何老師幫李江天矯正筆畫時,就俯身貼在他后背上,將他的上半身罩住了。這是一件非常令人羨慕的事,以至于我當時很后悔自己為什么不是左撇子,為什么不把字畫錯?我湊過看時,能夠清晰地聞到何老師身上的味道,那不能算是體味,而是干凈衣裳上散發出來的肥皂味兒。也是很好聞的,清冽冽的,難得一聞,不知她用的是啥肥皂。

窗外陽光燦爛,但我聽到沙沙的雨聲。

但李江天的錯誤,還遠不止是這個“毛”字。何老師教了我們五個字,我們畫了五個字,李江天卻錯了四個。他畫的“點”,都成了“撇”。這能讓任何一個老師都崩潰。果然,何老師也不例外。她的耐心在三番五次替李江天矯正之后,喪失殆盡。她提高了音量,正常,生氣地讓李江天好好看看我寫的字。她說:“他是怎么寫的,你又是怎么寫的?”

她居然把我的畫字視作寫字。她居然讓李江天向我學習。她……太讓我喜出望外了。以至于這天放學后,我是奔跑回家的,氣喘吁吁地追在母親屁股后面,激動地告訴她,何老師表揚我了,她夸我字寫得好。正忙著喂家里唯一一頭年豬的母親不得不放下飼料桶,用氣味深遠的手拍拍我的頭,說晚上給我焐個雞蛋吃。我感謝同桌。他太有才了,他簡直好透了。

這是我上學第二天,收獲同樣不小。

上學第三天,也晴朗,正常。

第一堂課是語文課,但奇了怪了,何老師沒有來,李江天也沒有來。朱阿福說他剛才看見李江天被他父親押去教師辦公室了。在焦急的等待中,好幾個出挑的男同學開始亂了,大聲喧嘩,其中最會鬧的就是朱阿福。朱阿福家就在潮沖潭邊上,到村小幾步路,天天在村小做窠的。他說他跟他哥朱阿有來村小聽過好幾次憶苦思甜會,李江天父親雖然大字不識一個,但是村小的校外輔導員,每次憶苦思甜,都上臺講他家的苦難史,跟個祥林嫂似的。李江天父親原本是紹興那邊一戶地主家的長工,不堪剝削,就和他老婆一路討飯逃來的。他有一件千瘡百孔的破棉襖,里面塞的是剪得寸短的稻草,石石硬的,摜在地上都起響聲。每次憶苦思甜,他都高舉起人人皆知的這件破棉襖,作為向舊社會討伐的鐵證。他老婆是個廢人,一年里有半年時間下不了眠床,也不知哮喘病是啥個毛病,有這么嚴重法子,還是另有原因吧,反正她不會生小人,李江天是他們從池塘邊上撿來的野種。

我非常震驚,我是第一次聽說李江天的家史,也不知真假。

也許是心焦的緣故吧,感覺等了很久,朱阿福就溜出了教室,接著李樹兒和趙志鋼也溜了出去,我也跟去了。我們貓身溜到教師辦公室窗下往里張望。教師辦公室里站著陳校長、何老師、李江天和他父親。李江天確實不像他父親。他父親瘦精精的,細長條的絲瓜臉上,像是被凌遲過一般,或者說像水果攤老板用鐵鑷子挖干凈菠蘿刺后的菠蘿那樣,滿臉都是相同的小凹坑,這讓他看上去蠻兇相的。他正在說話,喉嚨梆響,像農民在田頭吵架似的。

“何老師,對這個小畜生甭客氣,”他說,“該罵罵,該打打。”

“要不得的。”何老師討饒似的,聲音很輕很糯。

“要得!”他學何老師的,依舊喉嚨梆響,同時朝李江天俯下身去,我們不得不舉頭向上,探出半個頭在窗口,才能看到他在做什么。原來,他在李江天的左手腕上綁一根麻皮繩,正在給何老師示范,寫字時,就將他的左手綁定在腰上,不許他用左手寫字。

作為語文老師,何老師的詞語在這個時候相當匱乏。她慌忙地將他剛綁上的繩子解開來,說要不得的,他還是孩子呢。李江天父親火了,跟何老師抬杠似的:“何老師,你要是這樣,我就索性一巴掌劈死小畜生算了,反正他長大了也是要坐牢的。”我奇怪死了,他怎么會知道李江天長大后要坐牢的?他話剛說完,還真的一巴掌拍到李江天臉上。這個巴掌蠻厲害的,以至于我們在窗外都嚇得慌忙躲開頭去,幾個擠在一起的腦袋乒乒乓乓亂撞,痛得朱阿福叫出聲來。

“誰?”陳校長折身跑出來。

我們的苦膽都要嚇烊哉,拔腿就逃回教室。

晚些時候,透過破舊的窗口,我看到陳校長把李江天父親送走了。他們走斜路穿過半陰半陽的操場時,陳校長走陰,他走陽;他不停地說話,陳校長不停地點頭,感覺那個別扭,倒好像他是校長,陳校長才是那個無知無識的農民。那邊何老師領著垂頭喪氣的李江天也來教室了。何老師搭著臭小子的右肩,走在陽光里,感覺特別香噴。我注意到李江天左手腕上的麻皮繩解了下來,被他團成一團,就捏在左手上。

何老師只是讓他坐回到我的身邊,并沒有對我們說什么。

她就沒有什么要對我們說的嗎?我們可是都期待著呢。

何老師上第二課,七個字。上午認字,正常。下午第二節語文課,寫字時,李江天的前額就靠在課桌邊上,悶著頭皮,小心翼翼地把那根麻皮繩系到左手腕上。這是件非常困難的事,因為他的右手非常不得力,而且單手又無法打結;但他沒有叫我幫忙,他把左手舉到嘴邊,用右手和牙齒將繩子勉勉強強地系上。繩子有點兒長,他在自己的腰上繞了兩圈,再打結時,就更困難了。因為左手被綁住了,提不到嘴邊;而他把頭低到極限,也無法夠到腰上。他扭頭看我時,就碰到我殷切的目光。無須他開口,我就激動地伸出雙手,把他難打的結打上了。

而且,我把他左手腕上的稀松結也重新打了,打得結結實實的。

但他的有手還是老樣子,只畫了第一豎,鉛筆就掉了。他撿起來,繼續。又掉了。正常。他再次努力,還是白搭。終于,他帶著哭腔罵了句帶娘的話。鉛筆被他摔到桌上,又彈到田紅蓮的背上,然后悄無聲息地落在地上。

何老師走過來,輕聲地責備他:“誰讓你用右手了?”

她俯身要給他解繩子,但李江天不讓,身體扭來扭去的,她就按住他的雙肩,讓我把他的繩子解了。我很聽何老師的話,連忙雙手并用;但不知是我太急于表現,還是剛才系得太牢,害得我一陣忙亂,都流了點兒小汗。何老師向我要走繩子,沒收了。她對李江天說:“你用左手一點兒問題都沒有,只是要把筆畫寫對了。

何老師彎腰從地上撿起鉛筆,遞給李江天。他不接。何老師把鉛筆放在桌上。

何老師轉身離去時,李江天瞇起雙眼,淚水已濕潤了他長長的睫毛。

他賭氣地把左手擱在桌上,右手指勉強地并成一把刀,在他的左手腕上砰砰地亂砍,好像恨不能把左手砍下來喂狗似的。

窗外陽光燦爛,但我聽到沙沙的雨聲。

在這節課下課后,到下節課上課之前,李江天做了件出格的事情。

李江天把何老師遺忘在像側立的空棺材般的講臺上的那根麻皮繩搶了回來,重新坐回到他的座子上,專心地繞著繩子,一會兒繞在右腕上,一會兒繞在左腕上,最后他像是下定決心,偷偷地把嘴上“南泥灣”個不停的田紅蓮的兩條粗辮子結住了,然后又鉆到課桌底下,把另一頭結在她自己坐的凳腳上。李江天自以為做得神不知鬼不覺,其實有幾個同學看到的,包括我,我們只是當作沒看見而已。正常。終于,田紅蓮不知是要上廁所,還是咋的,猛地站起身來,繩子帶翻了凳子,突然繃緊的粗辮子將她的腦袋往后猛地一拖,這下嚇得她不輕。但是在我看來,影響她情緒的,主要還是同學們隨即的起哄和嘲笑聲,讓這個愛唱歌的“百靈雀”覺得丟盡臉面。上課鈴響后,何老師進來時,她還趴在桌上哭鼻子,咿咿嗚嗚的,跟唱野山歌似的。

自然,李江天少不得要吃一頓批評的。

而那根害死人的麻皮繩,也終于讓何老師徹底沒收了。

下課時,何老師沒忘記把它帶走。

上學第四天,好天氣。

早自習,我們在操場上拆天拆地地玩“抓特務”的游戲時,就看到田紅蓮手牽著一個瘦瘦長長的男人進了校門,兩人一個德行,旁若無人。他們先去了教室,隨即又出來,站在教室門口放風似的張望,田紅蓮手指著四處逃跑的“特務”說:“就是他。”

瘦長男人將田紅蓮的身體轉了向,將她輕輕地推進教室,叫她別出來。

他抄斜路搶到李江天跟前,李江天跑得太猛,就像一只不懂得拐彎的小豬,一頭就撞到男人身上。男人一把掐住他細長的脖子。李江天賽過被人捏住脖子拎著走的呆頭鴨,手腳拼命地扒拉著,被一路拖去了男廁所。

這一突發事件,讓我們幾個,我是指我、朱阿福、李樹兒和趙志鋼,跑到一起打呆鼓兒;朱阿福醒得最快,他突然沖我們大吼:“吃拳頭!他說他要給他吃拳頭!我聽到了。”他邊吼邊興奮得發瘋地跑去公廁,把我們幾個遺落在操場上。我們本能地拔腿就跟他跑,盡管對朱阿福的話懵里懵懂的。我們跑近公廁時,從里面沖出來三個男生,慌里慌張的。

我們都不敢進去,身體疊身體地貼在外墻上,把頭探到門口朝里張望。兩人就站在小便池前的踏步檔上,男人按住李江天的頭,一下一下地往小便池前氣味深遠的磚墻上撞,咚咚咚地起響聲。男人罵:“小死尸,你再老三老四看?”他說:“臟手再碰她,老子廢了你。”李江天在嘴里嘀咕了句啥,輕到男人都聽不清楚他在說啥,但能聽到聲音,他就問李江天在煩啥個骨頭腦髓。李江天就閉嘴了,他只是用雙手拼命地想扳開頭頂上那只大手。

但那只大手紋絲不動。

李江天帶著哭腔喊:“我爸是校外輔導員。”

男人輕蔑地哼了聲,說:“老子還是公社委員呢。”

男人將李江天的腦袋往臭氣熏天的磚墻上撞了十多下后,神奇的一幕出現了。我們都瞪大了雙眼,傻呆呆地盯著男人左手掐住李江天的下巴,將他咬緊牙關的嘴巴硬生生地擠開一個大窟窿來,又讓李江天握緊那只雞爪手的小拳頭,堵住那個大窟窿,他就在李江天的右胳膊肘那邊猛地一拍,像木匠佬把榫頭插進榫眼里,李江天的小拳頭就嗖地塞進了他自己的嘴里。我瞧見李江天的神情,他是要大哭的樣子,但他的哭聲被自己的拳頭堵住了,只見他的眼淚就像大雨后的屋檐水一般,從幾處眼角那兒同時掛下來,想來那個痛還不是一般的痛。

原來,男人給李江天吃拳頭,是這么個吃法呀。

李江天兩眼翻白,臉色煞白,臉上除了淚,都是汗。

我覺得……我就覺得,李江天快要死了。

我的心哧溜地往下一沉,感覺肚腸被打上幾個結,刮溜溜地生痛。

我轉身拔腿就跑,沖向教師辦公室。

何老師和陳校長前腳后腳趕到男廁所時,男人摜下一句話,“給老子長點兒記性!”就旁若無人地走了。我們趁機擁進男廁所。何老師和陳校長一個捧著李江天的胖頭魚腦袋,另一個努力想將他的手從他嘴里拔出來。但是,怎么努力,李江天的右手依舊死死地卡在他的嘴里,上下門牙卡住的手腕上鮮血洇洇地滲了出來。本來就眼紅的陳校長,哭意就更深了。他渾身顫抖著,失態地朝李江天喊:“怎么辦辦?怎么辦辦呀?”好像是要李江天拿主意似的。

何老師一把抱起李江天,手忙腳亂又頭重腳輕地往外跑。

陳校長問她上哪兒。

“村保健站,”何老師說,“在哪兒?”

“那兒,那兒……”我們叫著,比何老師跑得更快。

這天第一節語文課,就不得不改上體育課。一只褲腳高一只褲腳低的張泥腿老師教我們做廣播操,但我們的心思都不在這兒,一節課啥也沒學進去;張泥腿老師也不管我們,他也是對付過去算數。老實說,我們都被李江天吃白己拳頭這件事驚呆了,想不到田紅蓮的父親是這么厲害的角色。田紅蓮倒是一副老實相,這天連“花籃的花兒”都不“香”了。

第二節課,何老師回來了,但李江天沒有回來。

我們吵著問李江天呢。何老師一雙大眼睛,像害了一種叫“偷針”的眼病一樣發紅,她有手搭在高聳的胸口,咽了兩口口水,才告訴我們,李江天動了個小手術,恐怕要過幾天才能上學了。何老師說話時,情不自禁地將目光落在田紅蓮頭上;但田紅蓮始終趴在課桌上,把臉緊緊地貼在桌面上,像是被膠水粘住了一般。何老師讓我們安靜下來,安心上課。

這天放學前,李江天父親和田紅蓮父親,拉拉扯扯,吵吵嚷嚷地,來村小找何老師評理。

原來,李江天被何老師和陳校長送回家后,李江天父親就趕去田家,找田紅蓮父親評理;他兒子破了相,要田家賠。他要求的賠,倒還不一定是錢呢。田紅蓮的父親說賠個屁,他已經算是客氣了。于是,李江天父親就撲上去,兩人在田家道地上狠狠地打過一架。李江天父親沒占上風,右耳朵被打裂了;但不要命的終究難纏的,所以田紅蓮父親反倒覺得自己吃虧了,被李江天父親打得鼻血灌進了嘴里,舌頭咸滋滋的,滿臉都是血污。最后,兩人不約而同地選擇來村小,找何老師評理。這架勢倒又像是兩個同謀者。

兩人把何老師夾在中間,兩人的手臂在她的頭兩邊伸過去,抽過來,指責對方,嘴里夾著臟話的土話如泥石流一般,將何老師淹沒了,壓根兒就沒有她開口的份兒。何老師都要哭了,她伸頭也不是,縮頭也不是,而且兩人的拳頭冷不丁地碰到她身上,讓她難受的,倒不僅僅是痛。陳校長和張泥腿老師等另外幾個老師,連忙把他們硬生生地拆開了。

陳校長哭喪著臉,卻又像是在大笑,醒目地露出左嘴角那顆金牙,臉部表情十分扭曲,雙手像羊癇風突發般亂抖,說話結結巴巴的,一點兒也沒有當校長的鎮定和威嚴。他說這事……學校……管不了。他說你們……都是做爹……的人,這樣……像啥樣子?學校還要……不要上課了?直到他讓他們去找大隊支書徐有理時,嘴巴才總算利索了些,并有力氣和膽量地推他們,在他們后背上一推一搡的,叫他們出去,都給我出去。

田紅蓮父親和李江天父親這才半推半就地滾出教師辦公室。

我是這天回到家里,在父母他們還沒有收工之前,聽到哥他們熱議的。

我才知道田紅蓮父親還是個赫赫有名的人物,他是我們村的民兵隊長,管了很多年的“四類分子”,而且很有一套。每年過國慶節和春節等重大節日時,為了防止全村的“四類分子”亂說亂動破壞生產啥的,就將他們關進村人民大會堂,少則一天兩夜,多則數日,負責看管他們的田紅蓮父親,就發明了一個絕技——青蛙蹲,讓他們解下褲帶,通通沒收掉,雙手提著毫無約束的褲子,蹲在地上,防止他們逃跑。這一行之有效的措施,后來在全鎮推廣;他也因此榮升為公社人武部委員。為此,大家就給他取了個綽號叫“田雞”。

從哥他們嘴上,我還知道“田雞”和李江天父親,都根正苗紅,在政治上,是一點兒把柄都抓不到的,所以李江天父親不買“田雞”的賬,“田雞”就越加瞧不起李江天父親。當李江天父親看到那個撿來的獨養兒子,抿住一張破嘴,不敢哭,不敢說,正常,眼淚出得跟發大水似的,頓時火冒三丈,要去跟“田雞”拼命。原來,“田雞”給李江天吃了自己的拳頭,李江天就像囫圇吞了只鵝蛋,咬不動,吐不出,村保健站的赤腳醫生木大也是頭一回碰到這種活兒,兩支斷頭眉毛嘚嘚地抖,問李江天做啥要給自己吃拳頭。陳校長催他趕緊,他就使出吃狗奶的力氣拔李江天的右手,也沒個屁用;看來他好狗奶這一口,只是徒有虛名。木大就說只有把門牙全拔了,但他又無從下手;最后不得不用剪刀將李江天兩邊的嘴角都割開一二公分,那只雞爪手才如愿以償地獲得解放。但李江天兩邊的嘴角各縫了幾針,這讓他看上去嘴大得像鴨嘴獸似的。李江天父親見狀,還不要像斗公雞般跑到“田雞”家玩命呀;可他哪里打得過“田雞”呀,“田雞”那是在部隊的特務連里待過的,沒有白待。

從此,田李兩家結下了深仇大恨。

田紅蓮父親和李江天父親就是做鬼都想不到的,二十年后,李江天在村里辦起五金廠,臭小子額角頭賊亮的,像自帶太陽,在縣城結識了一位“電老虎”朋友,生意頓時風生水起,財源廣進達三江,他可是村里第一個開上小轎車的主兒。“田雞”揍他女兒田紅蓮,揍得她都小產了,但田紅蓮十頭牛都拉不回,她說她生是李江天的人,死是李江天的鬼。

我聽說這件事,就想起當年在村小公廁里,李江天那句含糊其詞的嘀咕聲。

后來,田紅蓮終于嫁給了李江天,但她一直生不出孩子,頗有點兒要李家絕后的節奏。

李江天父親原本就跟田紅蓮父親一樣,彼此記仇來著,對此就越加恨得牙根癢癢,盡管沒跟他們住一道,但他見一回兒子就怒罵一回,手握上吊用的麻皮繩,硬逼李江天把這個瘟女人離了,說自己見到她就眼睛痛。

十年后,田紅蓮不得不從外面抱回來一個李江天的私生子,那真叫咬斷自己的舌頭,當鮮牛排食饑,心里種滿了一道綿長風景線的黃連樹。

這是后話,就不在這兒多啰唆了。

陳校長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陳校長不讓“田雞”和李江天父親在上課時間段來學校,他們就在我們放學之后,或者夜里頭來找何老師。這兩人倒不一定同時來的,今天這個,明天那個,湊巧的日腳,這個前腳剛走,那個后腳就到了。他們找何老師評理,找何老師訴苦,同樣的話翻來覆去,沒完沒了;有時候就默默地跟著何老師,什么話也不說,就這么跟來跟去的;有時候就賴在何老師宿舍里不走。

這件事,又讓何老師成了哥他們熱議的話題。

我聽哥他們說,上個學期何老師調過來后,每逢周六傍晚,就會有一個穿白襯衫的中年男子,騎了輛腳踏車,從下沙趕來村小找何老師。陳校長找何老師談話,無效。陳校長候到那個“白襯衫”,和他單獨談話,依舊無效。陳校長就請何老師去女老師家里借宿,但何老師死活不去,她就一個人住學校。陳校長不放心,就請他老婆趕到村小,守著何老師,但是沒用。要么何老師不在家,要么那個“白襯衫”假裝走了,等陳校長老婆一離開,他又溜了回來。

陳校長也是被逼急了,有個周六傍晚,他就候在利二橋頭那邊,從五堡渡口來村小必經的路上,等那個“白襯衫”春風得意地沖下橋來時,路邊突然刺出一根細長的木棍子,插進了他的后輪子,后輪子的鋼絲當當當地斷了十來根;腳踏車猛地靜止在原地,隨即就倒向地面;“白襯衫”摔了出去,來了個狗啃屎,痛得哇哇直叫。

鼻青臉腫的他站起來,急忙撣白襯衫和黑褲子上的泥巴,怕臟了沒法見女人。

陳校長抽出木棍子,站到他前面。

“白襯衫”自然識得陳校長,責問他:“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嗎?”

“這話,我還要問你呢。”陳校長說,“請問,你是何老師的什么人?丈夫嗎?”

木棍子急促地敲打腳踏車三角架,越敲越氣憤。

“你知不知道,”陳校長說,“你把何老師的一生都給毀了!”

陳校長警告他:“這次算是輕的。再讓我看到你來找何老師,就沒有這么客氣了。”

“請回吧。”陳校長下逐客令道。

“白襯衫”頓時像霜殺過的軟柿子,委屈地說他是坐末班船過來的,現在要過去也過不去了,沒有輪渡了。他懇求陳校長今天就讓他留下來。他說:“就最后一次,從此就不去了。”他說不管怎么著,他也應該跟何老師說個明白。陳校長說這個就免了吧,有最后一次,就有最后第二次、第三次……要斷,現在就斷。陳校長又叫他請回吧。“白襯衫”說腳踏車騎不了了,再說他現在過去,就得在渡口等一個晚上,江邊風大,要凍煞人的。陳校長說,這樣不是更好嗎,吹吹冷風,腦子就清醒了。

但最后,陳校長還是請“白襯衫”到他家里,過了一夜。

我是不太相信哥他們的嘴巴,吹牛吧,成天哭兮兮的陳校長,還有這般神武的時候。

不過,那個“白襯衫”確實沒有再出現了。

也不知他們是真的斷了,還是何老師趕去下沙了。不過,很快就熬到暑假了。只要村小清靜了,也就不關陳校長什么事了。哥他們就又說起何老師那個方面的問題,說問題就出在她那兩支又細又長的眉毛上,眉角翹翹的,就像潮沖潭邊那株垂柳的葉子一般,且不知是過于好看呢,還是太過于好看了,總是無端地惹是生非。

現在,李江天父親和田紅蓮父親借兒女的事,一趟趟地來村小找何老師,又讓陳校長頭痛不已。他去找過李江天母親,這個有半年時間賴在眠床上的廢女人,就縮在灰蒙蒙的蚊帳里面,陳校長說了半天,她連屁都不放一個,恨得陳校長出門時,把自己的舌頭咬了。還有那個田紅蓮母親,見到陳校長,倒三角的臉倒是春風的,口口聲聲稱陳校長稀客,又是泡茶,又是敬煙,說陳校長能來她家里坐坐,她是最喜歡不過了,只不過就甭提那件事了,跟她提了也沒用,她要是能拴得住自家男人,何至于出這種事情……陳校長連句插話的份兒都沒有,就抹著紅眼睛走了。

這鬼天氣,啥時候下個透雨呀!

有天吃過夜飯,我們還在直路上像野貓到處亂竄,我就看到陳校長急匆匆地經過三角街;我想不到他眼睛這么好使,我隨便叫了一聲,他就認出我來,叫我趕緊回家,別在外面瘋野,當心得盲腸炎。他說話時腳步一點兒都不慢,在去村小的直路上留下啪嗒啪嗒的腳步聲,堅定有力。

我們是想跟去來著,但最后還是不敢。

后來,我就聽哥他們說,村人民大會堂門口鬧鬼了。說是有個鬼,整夜整夜伏在門口的臺階上,埋進房屋高大深厚的陰影中,和夜色一樣的黑,路人從大會堂西邊直路上走過時,根本看不出來;但是,只要有人經過,突然,哥他們說到這兒,雙手往下一鏟,好像挖寶藏一般,說從地底下會忽地躥出一柱強光來,嘭地照出一張恐懼的鬼臉,兩只像爛桃子般的鬼眼睛,血紅紅,血紅紅,盯住來人不放,嚇得死人的。

我聽了就想笑,但我沒有笑。

大哥就老三老四地說,夜路走多了,總會碰到鬼的。

他又說,大會堂里斗死過人,有鬼,正常。

過了個把禮拜,李江天才又來讀書。

同學們都貪婪地盯著李江天的破嘴看,臉上情不自禁地揚起紅旗般的笑容,但我小心翼翼地避讓與李江天正面接觸,免得好奇心傷人。李江天是一句話都不說的,從教室外面進來就始終低著胖頭魚的腦袋,坐下來后就把下巴——主要是破相的嘴巴藏在圍起來的手臂彎里。上課時,何老師幾次經過我們課桌邊,有次停下腳步,看看李江天,想說些什么,卻又沒有說,默默地回到像側立的空棺材般的講臺前。直到她叫我們寫字時,她再次過來,看到李江天寫反了字,輕輕地撫摸他那像生氣的刺猬般的頭皮。我這才有些擔心又有些大膽地盯著李江天端詳,我感覺他快要哭了。但何老師撫摸在他頭上的手輕輕地蠕動著,笑微微地說:“老師不怪你。”她又說:“你只要記住老師的話:螞蟻在地上爬,再小的石頭都是障礙;蒼鷹在天上飛,再高的山峰也敢嘗試!”我不知道是這句話打動了李江天,還是何老師撫摸的緣故。總之,李江天忽然哇地哭出聲來。

何老師越是安慰,他就哭得越起勁,仿佛有著滿腔的委屈。

窗外陽光燦爛,但我聽到沙沙的雨聲。

何老師忽然說:“老師給你看樣好東西。”

我們都齊刷刷地盯上何老師,以為她要從褲袋里摸出啥寶貝來給他了,就連李江天也止了哭泣,傻傻地抬起頭來,朝她看。何老師讓他伸出左手,握起鉛筆,在作業簿上寫個“毛”字。但李江天的左手徹底僵了。他知道自己寫不正確。何老師說:“沒事,你就照自己寫,然后我就給你看樣好東西。”李江天將信將疑,猶猶豫豫,但最終還是老老實實地寫了。

當然,他寫了個“手”字。正常。

何老師要過他的作業簿,將他剛寫的那頁紙單列出來,翻了個面,豎在李江天面前,讓他從背面看他自己寫的字。天光透過薄紙層,字從背面映了出來,盡管字跡淺淡,但還是能看清楚的。這就像村里放露天電影時,我們從銀幕背面觀看電影是一個道理。奇跡出現了。李江天看到自己寫的字,竟然變成了正正確確的“毛”字。

他笑了,眼里還含著的淚水,但被他的笑擠了出來,哧溜溜地滾過他胖胖的臉頰。

何老師問:“看到了嗎?這就是‘毛’字。”

李江天拼命地點頭。

何老師轉過身去,將手中的單頁背面展示給其他同學看,問:“這是什么字呀?”

“毛!”

何老師回頭對李江天嚴肅地說:“世間有一種人,刻章的,就是這么寫字的。他先把字反寫在章子上,再刻出來,當他把章印在紙上時,字就正了。這是可以謀生的,是一種職業;當然,如果有興趣,將刻章提升到篆刻,那就是治印,就是藝術,是一件很高雅的事情。”

這些話,我們一句都不懂,但李江天高興來著,他就覺得何老師在表揚他。

晴朗的天氣一直持續著。第二天,何老師給我們上第四課“林彪是毛主席的親密戰友”時,我一直對“窗外陽光燦爛,但我聽到沙沙的雨聲”的疑惑,總算得以破解。這天一早,何老師把我們的座位做了調整。原先我們坐在靠操場方向的南墻第一排,現在移師到靠北墻第一排;這樣輕易就能看到村小北面的風景,一片蘿卜地,長葉翹松松的,綠得正常,菜地那邊隔了一條環潭半圓形的泥路,就是潮沖潭。潮沖潭是個很大的池塘,水很深,而且是一下子就能深到淹死人的地步,可能是因為它連著利二河,而利二河又直通錢塘江的緣故吧;江里來大潮水時,潮沖潭就像孕婦的肚皮似的大上一圈。每年夏天,當然不一定都是夏天,冬天也有可能,潮沖潭里會淹死個把人的,比如朱阿福最大的哥哥朱阿全,第二天早晨在滿潭的薄冰里發現他時,他的臉就像陳校長壓在辦公桌玻璃臺板下的一寸黑白照片。沒有人告訴我們,潭里有東西在等著你下水,但我們都知道。看慣了操場,再看北窗外就新鮮了。我注意到村小東北邊輕易發現不了的那塊蘿卜地上,有一株穿天高的大楊樹,樹蔭遮去了半爿天,圓丟丟的楊樹葉像撣過清漆般油光锃亮,小風車似的在秋風里瘋轉,一閃一閃的,拍打得陽光沙沙作響。

原來,雨聲就是這么來的。

世間事就是這般不堪深究,一旦真相大白,令人沮喪,我像大人般重重地嘆了氣。

唉!

因為何老師的“表揚”,李江天非但改不了那個臭毛病,反而變本加厲。左撇子嘛,正常。我那時候就這么認為的。但我總感覺怪怪的,何老師那么說,是不是已經放棄他了?上課時,自我感覺優秀的李江天,不再像以往那樣發癡地盯著黑板,而是專注地盯著窗外。

“李江天!”

“李江天!”

何老師教我們認完那十一個字后,發覺李江天還像個雕塑似的,別著個胖頭魚腦袋死盯著窗外,好像潮沖潭或別的什么東西勾住了他的小魂。她點過兩次名,見他依舊毫無反應,就從黑板下槽里撿了個粉筆頭,再次提醒道:“李江天同學!”這些日子以來,我們已經清楚,何老師一旦在你的姓名背后加上“同學”二字,說明老師很生氣,情況很嚴重。果真,何老師手中的那個粉筆頭,突然劃過一道漂亮的弧線,準確無誤地擊到李江天左側頭上;突生的疼痛讓他下意識地縮了下頭,又慌忙別過頭來,兩眼眨巴眨巴地朝何老師眨巴,滿臉都是委屈。他都不清楚教室里到底發生了什么,為何所有的眼睛都像田里的螞蟥般叮上他,包括何老師。

何老師倒是有耐心的,竟然問他窗外有啥稀奇的,說來大家聽聽。

他還當真了。

現在我可以說,我是相信李江天所相信的。這個世界不但有紅太陽,還有綠太陽、黃太陽和黑太陽什么的,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太陽。我也相信他就是一個能把太陽說成綠色的人。但在那年深秋,年僅七歲的我,根本就不會這么想,正常。當李江天頂真地告訴何老師,而且他嗓門又大,甕聲甕氣的,以至于全班同學都聽到了。

他說:“綠太陽。”

全班同學頓時哄堂大笑,包括我在內。

這很正常,我本來就是個平庸的人。即便到了今天,我敢肯定,我是說不出綠太陽來的;因為在我眼里,太陽永遠是紅色的。我敢說,一萬個人里,肯定有九千九百九十九個人說太陽是紅色的。所以,就有人說,當我們跪下去的時候,巨人便產生了。當時,何老師聽他這么說,先前僅有的那點兒生氣早就跑得光光的,她居然笑了;我還以為她生來就是個不會笑的女人,但她居然笑了,而且笑容還來得個燦爛。她輕盈地走到我們桌前,很有意思也很認真地問李江天:“這位同學,你確定,太陽是綠色的嗎?”

我們又笑了。

“何老師,你看,”李江天越發得意了,他手指著窗外那株楊樹說,“太陽和樹一個顏色。”

“是嗎?”何老師故意拖著長音問,“你是哪只眼睛看出來的?”

大家又大笑。

有個別唯恐天下不亂的同學按捺不住興奮勁兒,雙手將課桌拍得嘭嘭響。

“我……”李江天猶豫了一下,說,“兩只眼睛。”

“噢,”何老師好像明白了,“你的眼睛還真是特別。”

其實,何老師壓根兒就沒有弄明白李江天的眼睛。要不,下了課,她就不會那樣做了。

如果在課堂上,有關“綠太陽”的話題到此為止,那就不會有后面什么事了。何老師覺得她應該擔當起一個做老師的責任,所以下課后,她就帶我們全班同學,在眾目睽睽之下,穿過操場,來到校門口的村人民大會堂前。

何老師讓我們面朝村人民大會堂,昂起頭來,仰望正大門上方一大塊神圣的正墻。

我看一眼,就明白了,為何第一課如此熟悉,總覺得有好幾個字在哪兒見到過的。

何老師指指墻上頭,又指指天上的真太陽,問大家看清楚沒有。

“看清楚了。”

“啥顏色?”

“紅色。”

正常。那就是紅色。

接下來,何老師肯定是犯傻了。她其實不該再問的。其實,到此為止就可以了,但她偏偏又單獨問李江天:“這位同學,看清楚沒有?”

李江天朝前死撐著個胖頭魚的腦袋,斬釘截鐵地說:“是綠色呀。”

“你……”何老師說不出話來。

我們就嘻嘻哈哈地亂笑,你推我一下,我推他一下;不這樣,難以表達我們的心情。

這時候,擁到大會堂前面的,不只是我們新生班,幾乎全校的學生仔都擁來看熱鬧了,其中還包括幾個老師和陳校長。陳校長十分痛苦地抹著一對爛爛濕的紅眼泡,嘴里咝呀咝呀的,走路一蹺一蹺的,而且蹺得來得個快,像個偷婆娘的漢子當場被人打瘸了腿,正在被人追殺似的;他從人群中直奔何老師而來,責問她:“你知道你在做什么?”

何老師當然知道,但陳校長不容她辯白,又說:“你還嫌事兒不夠多嗎?”

這也算是個事兒?何老師倒是不懂了。

“趕緊回去。”陳校長嚴肅地扯了一把何老師的衣袖,她才瞌銃清醒,和陳校長一起,就像驅趕一群在田野里撒野的青頭鴨般將我們趕回教室。當然,其他老師也把別的學生趕回去了。巧的是,上下一堂課的鈴聲及時響了,教我們算術的劉老師已經走到我們教室門口,陳校長叫他等一下。陳校長顯然有話對我們說,但他光顧著朝我們瞪著那對兔眼睛,連抹都忘了,白色蛆蟲哧溜溜地滾下來,也不知他要說的話都忘到哪兒去了。

“啊呀!”他感嘆道,“到此為止,誰也不許提此事。”

他舉起右手,單獨伸出一個手指頭,食指,朝我們使勁兒地搖晃。

他再次強調:“那三個字,禁用!”

田紅蓮傻傻的,她竟然問:“陳校長,哪三個字?”

陳校長火了,沖她吼道:“一個字都不許提!”

聲音大得把我們的魂兒都要嚇得蹦出腦門心。

第二天變天了。

正常,晴久必雨,雨久必晴;人世間不就是這樣的嗎?這天從天蒙蒙亮開始,就下起淅淅瀝瀝的又細又密的小雨來。家里僅有的蓑笠只能供大人出工專用,哥他們各白用一塊薄薄的塑料布罩在頭上,一路狂奔去學校。我沒有搶到塑料布,母親給了我一頂破舊的大草帽,太丑,我不要,我就頭頂著母親用舊褲布縫的新書包,一路慢吞吞地走去。我不急,前面也是雨,走快走慢還不是一樣得淋雨;到村小時,書包朝天那面都濕透了,但擠不出一滴水來,只是濕了雙手。

窗外下著雨,但我聽到沙沙的陽光聲。

這天在上語文課前,我們還真聽陳校長的話,把李江天的“綠太陽”徹底忘了。

但何老師在上正課前,卻錯誤地和我們做了一個游戲,或者說是給李江天做了項測試。何老師首先讓我們大家都不要響,誰也不許說話,聽明白了嗎?我們聽明白了。于是,她走到我們課桌前,把一張涂滿了顏色但四邊有一寸寬留白的紙,放到李江天那邊的課桌上。

何老師問他:“紙上畫的都有什么顏色?”

李江天毫不猶豫地說:“綠色。”

我驚呆了。

何老師又問:“就一種顏色嗎?”

“一種。”

“綠色?”

“綠色。”

“你呀,”何老師不無感慨地笑道:“還真是江天一色呢。”

何老師轉而又問我:“你來說說看?”

我得意地伸長了手,指著紙上的畫說:“天空是藍色的,是用藍墨水畫的;太陽是紅色的,是用紅筆畫的;中間空著的朵朵白云,是白紙的顏色;下面的大地是黑色的,是用黑墨水畫的;河邊上這排樹嘛,樹干是黑色的,也是用黑墨水畫的;樹葉是藍色的,也是用藍墨水畫的……”

何老師好聽地嗯了一聲。

她拿起那幅畫,舉起來,以逆時針的方向,慢慢地轉過去,轉到頭后,又順時針方向慢慢地轉回來,讓每個同學都能看到,都能看清楚。

她這才問大家:“他有沒有說錯呀?”

大家說:“沒有。”

何老師說:“對。”

“昨天我就在懷疑你的眼睛有問題,”何老師有些喜形于色地對李江天說,“夜里頭就想到這個法子,花了我半夜頭工夫,才畫好這張畫;今天給你一測試,果然,你是色盲。”她皺起好看的滿是膠原蛋白的潔白閃亮的額頭,輕輕地搖了一下頭,才叮嚀李江天道:“哪天讓你父親帶你去大醫院看看,不知能不能治愈?但據我所知,色盲是……”她忽然轉移話題道:“對了,我只是奇怪你眼里既然只有一種顏色,為什么就認定是綠色呢?為什么就不是紅色或黑色呢?”她又說:“你倒說說看,為什么?”

窗外下著雨,但我聽到沙沙的陽光聲。

李江天又像縮小版的陳校長,但他一聲都不吭。

何老師碰碰他的大頭,親切地說:“這不是你的錯,老師沒有怪你。”

她問:“你能告訴老師,池塘和樹是一個顏色嗎?”

她指著北窗外的潮沖潭和蘿卜地上的楊樹。

李江天聽話地點點頭。

“那邊的房子呢?”何老師指著潮沖潭東邊的農家。

李江天說:“綠色。”

何老師重重地嘆了口氣,說行了,現在上正課。

她快步走回到黑板前的講臺后。

或許好奇心還在作怪,何老師又用手掌拍拍大黑板,問李江天:“這也是綠色嗎?”

李江天說是的。

第三天,雨還在下,正常,時令已進入秋雨綿綿的季節。

早自習時,我倒不是故意要為難李江天,作為同桌,作為好朋友,我非常擔心他的眼睛,用現在的話來說,李江天的眼睛賽過黑白電視機,而我們的眼睛則是彩電。我就想知道他所看到的世界,和我所看到的世界,到底有啥個區別。我悄悄地問他,夜是什么顏色?他說綠色。我又問.那你能看到月亮和星星嗎?他點點頭。

“什么顏色?”

“白色。”

“房子是綠色?”

“是。”

“人也是綠色?”

“是。”

“你看,他們在糧倉前面走,綠色和綠色混在一起,你能看得到人嗎?”

李江天的腦袋更往前挪了,距離大到讓人懷疑,這胖頭魚腦袋不是裝在他脖子上的;我忽然明白了一個道理,他之所以會這樣,完全是因為色盲的緣故。你瞧他盯著南窗外面的人,是那么努力,又那么吃力。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說:“房子是死的,人是活的,當然能看出來了。”

“除了綠色,就是白色?”

“嗯。

那是一個多么神奇的世界呀!

窗外下著雨,但我聽到沙沙的陽光聲。

就因為昨天何老師的測試有了重大發現,“江天一色”早已傳開了。高年級的男生,趁去公廁的便利,每每經過我們教室門口,就大喝一聲:“綠太陽!”嚇人倒怪的。有時候是一個人這么猛吼,有時候是兩三個人一起大吼,然后哈哈大笑,跑了。

第一節課上課鈴響時,何老師幾乎是跌跌撞撞進教室的,她是見到我們才像清醒了過來,在門口停了停,捋了一下掛在前面的秀發,生硬地將蒼白的臉色擼平淡了些;但我一眼就看出何老師哭過了,她雙眼紅紅的,有些腫。

何老師說今天我們上第五課:“我們一定要解放臺灣。”

但我一直在想,何老師為什么哭了呢?

我只能想到李江天父親和田紅蓮父親這一步,就不能再深入下去了,直到放學后,我才聽哥他們說,今天一大早,“田雞”背著長槍去了陳校長家,將他從家里直接押去了公社。哥他們在瞎猜亂蒙,是不是陳校長經常在夜里去村小找何老師,還裝神弄鬼的?又說何老師在下沙的時候有過一個綽號,叫“烏骨雞”,說她是“烏到骨子里的雞”。又說她要吃生活哉。這話還不是他們說的,好像聽誰誰誰說的,說是給太陽戴綠帽子,能有啥個好下場呀。

我一直搞不懂“烏到骨子里的雞”是啥個意思。

過了兩天,天氣一冷,人間就又放晴了。

八間“7”字形草舍頂上的稻草苫,已褪盡鮮亮的黃色,開始走向灰暗。

正常。做人,就是草一樣。

窗外陽光燦爛,我聽到沙沙的陽光聲。

我扭頭望著窗外的大楊樹,大楊樹的葉子和其他樹種的葉子完全兩樣生的。其他樹種的葉子在風中,是上下抖動的,像水流中的水草;但大楊樹葉子卻是轉圈的,像奔跑的我舉過頭頂的小風車,在陽光里轱轆轱轆打轉,一閃一閃的,發出沙沙的聲音。

陳校長一直被關在公社里。

我記得何老師給李江天做測試那天,放學時,陳校長將我們全班同學留了下來,他哭喪著那張苦大仇深般的老臉,讓我們——尤其是讓李江天,不許再提“綠太陽”,連個“綠”字都不許提。他神情落寞,一聲聲重重地嘆息,雖然那天沒有太陽光照進教室里來,而且原本就是個雨天,但他的眼淚還是止不住地從他紅殼河蚌般的雙眼中滾出來。

他一再地感嘆:“你們呀!”

窗外陽光燦爛,我聽到沙沙的陽光聲。

這天上午,“田雞”來村小了,他到的時候,何老師正在給我們上課,他就站在敞開的教室門口,著一身舊軍裝,一本正經地背著支木柄長槍,看上去嚇佬佬的。我又開小差了,我沒辦法不去張望教室門口的這個人。我見過兩眼長到額角頭上的人,但門口的這個人,白多黑少小得像蓮子的雙眼,卻攔腰長在臉部的中間地方,硬是比別人多出一大塊額角,也不知上帝造他時,是否用皺巴巴的玩意兒將這么多空地填滿了。

他雙眼始終鎖住何老師不放,好像怕她會憑空蒸發似的。

后來,他大概放心了,或者是太無聊了,玩起了就像小女生在課桌上拋沙包的游戲。只不過他手上的,并不是沙包,而是一粒金黃色的花生米。他將它拋向上空,等它落下來時,迅速伸手接住。他的身手非常敏捷,接法也非常之多。彎曲成斗狀的右手,從下往上接,從上往下接,從左往右接,從右往左接,不斷地變化接法,沒有一次是重復的,簡直把我看傻了。

上完這節課,何老師走出教室門,“田雞”小聲地向她說了些啥,我們也聽不到是啥。總之,這些話對何老師來說是個打擊,或者過于突然吧,她頓時傻呆呆地站住了,忘了接下來應該邁動雙腿,朝前走。“田雞”就在她的后背上,帶著輕蔑的手勢推了她一把。

我看得清清楚楚。

這一把絕對帶有污辱性質的。

我這輩子都記恨他。

兩人走去教師辦公室的途中,“田雞”的蓮子眼在何老師身上刮來刮去的,大概是在她身上尋找有啥紀念物。我是聽說了,但凡被他斗過的人,他都要留下點兒炫耀的物件。何老師回頭問起陳校長的情況,“田雞”就攤開右手,亮出右手心里那顆剛才當沙包玩的金黃色花生米。“你們把陳校長怎么啦?”何老師氣急地問。“田雞”卻輕描淡寫地揶揄她道:“你還是擔心一下你自己吧。”

他在陽光里,又動作漂亮地拋了幾下“金沙包”。

“叫他裝!”他惡狠狠地說,“裝,終究是不牢靠的。”

又過了一節課時間,我們才看到何老師背著一只帆布料的黃書包,翻蓋上用紅線繡著五個毛體字“為人民服務”,從她的宿舍出來,走進陽光燦爛的操場上。她的四周,灑落在操場上的陽光就像鹽粒一般泛起白光,刺眼的白光。“田雞”依舊走在她身后,兩眼刮來刮去的。何老師微低著頭,臉朝村糧倉的方向微側著,可能是怕看到我們吧。我們都趴在教室朝南的兩個破窗口,李江天突然大聲喊:“何老師!”

我們像剛醒了一般,也一起喊:“何老師!”

何老師終于別過頭來,雙目暗淡地望著我們。

她站住了,張了張嘴,卻沒有出聲。站在她身后的“田雞”,又很不耐煩地推了一下何老師的后背。我發誓我會記恨“田雞”兩輩子。這輩子我記恨他。下輩子我加倍記恨他。何老師怕臟似的扭了下背脊,厭惡地朝前邁了一大步;她邊走邊擼了下扎馬尾的秀發,然后小腳快節奏地走m操場,消失在村人民大會堂與村糧倉之間那個逼仄的小口子里。

不知怎么的,眼淚就濡濕了我們叫喊的嘴巴,就連喊出口的“何老師”三個字也是咸咸的。

但我們還是擁在兩個破窗口拼命地喊,拼命地喊:“何老師!何老師!”

窗外陽光燦爛,我聽到沙沙的陽光聲。

責任編輯 劉升盈

【作者簡介】許仙,本名許順榮,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現居杭州半山。在《江南》《十月》《北京文學》《天涯》《清明》《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長江文藝·好小說》等刊發表作品五百余萬字。有作品入選年度選本及排行榜。出版長篇小說《關于我漂亮母親的一切》、短篇小說集《麻雀不是鳥》、小小說集《麻醉師酒吧》《愛人樹》《北極的春天》、散文集《櫻桃豌豆分兒女》等六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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