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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贖

2019-09-10 05:13:37許玲
小說月報·原創版 2019年12期

唐總,我全家的命可都在你的手里。

這條不明性質的短信,到達唐易手機里的時候,振動了一下。在這之前,他已經被振了很多下,其中有一條歇斯底里地把他的大腿都震麻了。所以,這條短信之后,他將手機拿了出來,調成了靜音。電話那頭,遠遠近近的乞求、質問、憤怒都被安靜掉了。

唐易著襯衣領帶,站在一群孩子后面,胸前掛了一朵拖著尾巴的絲綢花,他端正了一下自己的儀態,笑容浮現。位置是他特地選過的,最后排最右邊那個開始發福的中年人就是他。一臉躊躇滿志,一臉恭謙溫良,那些孩子似乎全是他一個人的,其實他助學的只是其中三個。這是他資助的第三年,兩個男孩,一個女孩,每人每年三千。那個資助了八個學生的男人是個瘦子,他站在第一排最中間最顯要的位置,就像一個少年老成,有些營養不良的高中生。他胸口的花被旁邊學生的胳膊擋住了,于是,瘦子的身份被徹底淹沒,所有的人一眼看過去,只看到最低調位置上站著的唐易,那明明是最不受關注的角落,這世間的事就是這樣奇怪。

上面那條短信的發送者,不知道他在參加一場如此重要的活動,等不到回音,一遍遍給他打電話,他們討債時是群賣力的演員,時而可憐,時而威脅,不管當面如何,背后都恨不得將他捅成蜂窩,他的命已經就在這些債主手中,如果他還不了債,這是遲早的事。

從禮堂里面出來,那三個孩子站在花圃邊等他。一年未見,讀高中的男孩躥高了一大截兒,嘴唇上一圈淡黑色,在成人的世界邊緣躍躍欲試,小點的男孩和女孩反而沒什么變化,男孩憨厚,女孩見他很親熱,她的樣子和城里那些開朗的小女孩差不多,從她身上看不出特別貧窮的痕跡。他拍了拍兩個男孩的肩膀,算是打了招呼。他說,你們好好讀書,考上最好的大學,叔叔可以……幫你們到大學畢業。個子矮一點的明年中考,他說,謝謝叔叔。高個子男孩已經高二了,他的眼神飛快地與唐易對接了一下,將頭別向一邊,再看他時,說了一句話,我會報答您的。聲音很小,唐易聽見了,笑了一下。

他摸了摸女孩的頭,準備離開。女孩對著不遠處站著的兩個人叫了一嗓子,爺,奶。女孩對唐易說,我爺爺是半個瞎子,還是聾子。

兩個老人一臉討好地笑,慢慢挪近。七十多歲老人愁云密布的臉,還有他們的卑微謹慎,和小女孩沒心沒肝的快樂聚在一起,對比鮮明。在這之前,唐易并沒有見過孩子們的家長。救助名單和孩子們的資料,是公益組織發到他手上的,他并沒有想那么深入了解。他想要的,剛才照相的那一瞬間,在接下來媒體的報道里,在自己辦公室的照片墻壁上,在公司網站的活動報道上,都已經給他了。爺爺想握手,又有些不敢,手腳不知如何安放。唐易看出了他的意思,將手伸了過去。他們說了一些感謝的話,重復幾遍之后,就不知道說什么了,有點冷場。突然,爺爺拉著女孩的手就要下跪,唐易措手不及,一把攙住他,您這是干嗎?

爺爺沒有說話,奶奶卻帶了哭腔,然后開始斷續迂回地描述,唐易基本聽懂了。奶奶得了癌癥,才發現的,半瞎帶聾的爺爺靠撿破爛為生,這個叫小云的女孩連以后生存都成了問題。雖然知道這些孩子都是缺爹少娘的,唐易還是問了一句,他爸媽,一個都不在了嗎?

還是奶奶搭的腔,兒子生病早走了,她媽在她幾個月時就離家出走了,現在不知道在哪里。

唐易說,那你們要我做什么呢?

聽罷這話,爺爺奶奶又作勢要跪下。唐易一把扯住兩個老人的胳膊,說道,好好說,不用這樣。

奶奶看了一眼爺爺,有些為難。爺爺看了一眼唐易,一只眼角擠滿了眼屎,他可能自己也意識到了,用衣角擦了一下之后說,我們如果都走了,這孩子就沒人管了,您是大好人,您行行好,就當多生了一個孩子吧!

唐易不知如何作答。奶奶扯了一下小云,朝唐易面前一推,小云,叫爸爸,以后你的命就是他的了。小云不知所以,笑著看向唐易,不開口。

命都這么不值錢嗎?動不動就交到了別人手中。唐易心中嘆了一口氣,他說,不用叫我爸爸,我盡力。他站起身,看了看面前參差不齊站成一排的人,對他們揮了揮手,我走了,有什么事情給我打電話。他知道那些目光黏在他背后,看著他出大門,然后轉彎,它們才會收回來。正是早春的中午,太陽掛在空中最端正的位置,他感覺乍暖還寒。

幾天后,那天的合影照片和活動報道到了唐易手上,占據了日報的半個版面。讀者一眼就能看到他。他那得意的樣子,好像是另一個陌生的人。他端詳了很久,前兩年他也拍過照,沒有這樣好的效果。

茶幾上已經蒙了一層塵土,他抓起什么東西朝上面撣了幾下,才把那一張報紙放在上面。這套他生活了十年的三室兩廳的房子,他還能待上最后一晚。他在沙發上坐了整整一晚,很多次醉酒后,田靜就把他丟在沙發上,常是一覺不知就到天明,而這晚,他才知道沙發上的一夜,可以如此漫長。

2008年2月20日早上10時14分,唐易走了,因為車禍……

他用手機群發了這條消息,然后和上個月已成為前妻的女人,完成了最后的交接。在上午太陽的光輝中,他扛著他的大包走出了那道門。

我的命值錢嗎?唐易笑了一下,將手機卡隨手丟在了垃圾桶里。他的腦海里飛快掠過那些向他笑著、哭著、罵著討債的面孔,他揮手將他們打散,當他們試圖再聚攏時,他敲了敲自己腦袋,猛地將他們再度敲碎。當那三個孩子的面孔浮在面前的時候,他嘲笑自己,一場戲,做了幾年,都快成真的了。

沒有唐易,五年,十年,他們也會長大。

唐不易站在梯子上給墻刮膩子,一遍一遍又一遍,三遍打底,這是最后一遍。那雙破了洞的解放膠鞋上上下下的,把鋼梯踩得搖搖晃晃。為打地角線做準備的老左,閉著一只眼,趴在地上看線,看了半天,將一根線挨著墻壁拉得筆直,再站起來,他摸了一下額頭,嘆道,老了,趴久了,頭暈。

唐不易俯視著他花白的頭發和搭在梯子上的手。一個念頭從唐不易腦子劃過,這個世界就如梯子般,每一層都站滿了生命,最高處一覽眾生,最低處黑暗潮濕,不斷有人上,也不斷有人下,從下到上難,從上到下易。就比如他自己,從老板到破產的老板,到銷售,再到小工,每一步都在朝下,卻偏偏順理成章。這些念頭在一鏟鏟中成型,他有些興奮。鼻子被膩子的氣味包圍,視線被墻壁和灰桶浸泡的日子里,他的腦子如同一提裝滿了膩子的灰桶,而此刻,他竟然成了提灰桶的哲人唐不易。他甚至吹起了口哨,雖然歌曲名和歌詞早就被記憶扔了出去,哪怕這么一丁點激情,都已是久別重逢。從嘴唇舌縫出來的聲音,吹到墻壁上被撞回,已缺乏激情。他想把聲音放大點,吊在架子的桶空了,他的聲音戛然而止,他看到老左的腦袋在自己大腿邊搖晃,忙問道,老左,沒事吧?

六十多了,頭暈就像吃飯一樣的,沒事。老左的聲音甕聲甕氣的。

我也頭暈,頭暈時就像喝了酒。唐不易接過他的話,從梯子上下來,他瞟了老左一眼,就在這一眼間,老左像樁子一樣栽了下去,頭撞在墻壁上,將唐不易剛刮好的墻壁撞了一個坑。

幾天后,唐不易得到消息,老左腦溢血沒了。唐不易的頭暈越來越厲害,他覺得自己隨時都有可能追隨老左而去。有幾次從梯子上下來,他都以為看到了老左那顆花白的腦袋,那顆腦袋撞上了墻,也撞在了唐不易的心里,他覺得自己不僅頭暈,還新添了心慌心悸。

心臟彩超、動態心電圖、腦電波……這些單子都是錢,都是從灰桶里一鏟一鏟擠出來的錢,但是這也沒有阻止唐不易看病的熱情。無數次他睡在出租房內的硬板床上,覺得黑夜籠罩著他,似乎再也沒有出頭之日的時候,他心灰意冷地詛咒自己,就這樣睡過去多好,像條無人問津,暴尸荒野的野狗該有多好!可是,當太陽升起的時候,他又覺得那些在黑暗中的詛咒是算不得數的。

醫生給唐不易開了一張頭部核磁共振的單子。一周之前,他才做了頭部CT,單子也是同一個醫生開的。醫生將單子遞給他,他有些惱怒,既然它比CT更清楚,你怎么不直接給我開核磁呢?

CT是看腦部結構,核磁共振是看基底和血管。醫生脾氣還好,說話不緊不慢,眼光穿過一堆患者的腦袋落在唐不易的頭上。唐不易還想問得更清楚些,又一堆腦袋朝醫生擁過來,將他和他要說的話全部擠了出去。

他進檢查室的時候,指了指機器中間那個狹細的洞,問道,醫生,這么小,我是要爬進去嗎?

醫生問他,身上有金屬的東西沒有?唐不易問道,金屬牙算不算?

算,怎么不算,先去取牙,再來做。

在醫院口腔科,取牙標價三千元,比拔顆牙齒翻了十倍的價,唐不易猶豫了幾分鐘,最后還是交了錢。這顆牙齒在他口腔最里面,平時不顯山露水的,取下來光芒灼耀,似從未在他嘴里被口水和殘渣侵蝕過。唐不易取牙之后,覺得失去的不僅是它占據的那個角落,而是整個口腔都空了,包括他的口袋。牙齒是連著心臟的,這話沒錯,取它的時候,心也在疼。

唐不易被推送進了一條狹窄的通道,頭被罩子固定住。機器叫了起來,聲音大得嚇人,如同有個男人拿了把釘錘在腦袋上叮叮地敲著,一下一下,一聲比一聲猛烈,帶著無比的仇恨。他瑟瑟發抖,感到這就要歸去了……

他被推了出來,他還在,世界還在。這一刻,他才意識到,向生難,向死更難。他說,這么做,我受不了,還有別的方法沒有?他在小護士蔑視的眼光中,打了鎮靜劑,塞了耳塞,終于完成了檢查。那顆金屬牙躺在小玻璃瓶內,很亮,像鍍了鉻的鏟子。裝牙,三千四百元,他現在沒錢,他將小玻璃瓶和所剩無幾的零鈔一起塞進褲兜。

他好奇地看了一眼手中鋪滿了稀奇古怪圖案的片子。東西有些丑,還有些嚇人,被毛發裹著的時候,是人。切開了,就是怪物。

醫生對著光看了一會兒,說道,沒什么大問題。

唐不易舒了一口氣,卻更加困惑,那我為什么總是頭暈,如浪一樣涌過去,有時只有幾秒。

沒有大問題,并不是說沒有小問題,但是也不確定你頭暈就一定是這方面的問題。醫生一邊飛速開著處方,一邊慢悠悠地說,如果要進一步查,就得住院做全身檢查。

他很生氣,卻不知該向誰生氣,他在醫生辦公室轉了一圈,只好走了出去。從醫院里出來,公交站臺立在一排樟樹下面,車開過去,地面就騰起一股氣浪。他摸了摸口袋,除了幾張零鈔,那個裝了牙齒的玻璃瓶被自己弄丟了,他成了豁牙齒,它藏在里面,別人未必看得到,只是說話時會擠出一陣風。手機在他口袋里振動,從十年前的某個上午開始,他將它設成了振動,從此他的手機再也不會發出聲音。

振動在鍥而不舍地繼續,唐不易知道是小張,他向自己討回那五千元錢。小張通常是系了一根繩在腰間,在玻璃壁上,在高樓之間,像只耍寶的猴子樣穿行。他和唐不易在同一個施工游擊隊,等事做的日子里,他們一起打牌,在寒風四漏的工棚,在烏煙瘴氣的麻將館,從安徽轉至河南,又從河南到了河北。這些天在等工資,等活兒,他手癢了,他不在牌桌上,就在床上看電視、睡覺。出租工棚里那臺二手電視,看它之前,必須將它拍舒服了,才逐漸露出些影像。有一天,他們把它放在太陽底下收潮氣,待晚上再收回來,將它拍得散了架,連麻子都不見了,徹底黑了屏。只得將它搬到二手家電回收站那里,賣了十元錢。唐不易加了六元錢,請小張吃了一碗面,找他借的五千元,就是這個時候說的。小張有些猶豫,這是攢了幾個月準備給家里老婆孩子寄過去的錢,孩子見別人報了舞蹈班,吵著也要跳舞。唐不易說,哥領了工資就還你,你就看哥在牌桌上是什么人,哥沒有欠過人一分錢。小張給他錢的時候,唐不易拍著胸,信誓旦旦,一周后,哥一定把錢還你。這已經是第幾個一周了,唐不易自己都數不清了。

就這一陣兒,他頭暈得厲害,幾乎站立不穩,他趕緊扶著一棵樹。過了一會兒,他緩了過來,將手機掏了出來,在關機之前,他看了一下時間,2018年6月8日下午2時14分。他耐心地等到最后一個數字跳出4,進入5,然后才關機,丟卡。

下一站,去哪里,他叫什么呢?他還沒有想好。

這樣一條平靜的河,卻包羅萬象。兩岸青山綠植恰如跌進了河里,被山谷彎進去的河面,像一塊綠色的屏風,再遠點是河岸,河水已經不如當年豐盈飽滿,它躬了背,縮了身,露出了亂石和野草叢生的脊梁。高珂站在的那塊地方,幾個小時前,它上面站滿了自然野生的植物,它們身披四季,自生自滅,見風就低頭。它們見過每個夏天河灘上熱鬧的喧囂,也經歷過冬季蕭瑟的沉寂。現在它們被一群人給踩倒了,踩得枝葉模糊,一個長頭發女人被拖到這里,睡在它們身上,它們匍匐在地,斷了胳膊和腿,但是它們目前還活著,她卻沒有了呼吸,她從一百多里外的一座橋上一躍而下,然后一路漂泊,泊在山彎之間,被高珂他們發現打撈。

高珂的救援包背在身上,未來得及撤下。那個女人不過三十多歲的年紀,所有活的信息從她身上怎樣一步步失去,不得而知,家屬沒有說謊,只有放棄掙扎,才會如此寧靜。他已經見過一些類似這樣顏色的臉和唇,但是都比她猙獰,更多的是四肢僵硬且姿勢奇怪,十指如鉤,所有的肢體語言都在告訴打撈者,臨去前的掙扎和痛苦,唯有她從水里撈起來的時候,手合在身體兩側,看起來只是睡著了。他一眼就判斷出那是一張靈魂遠去的身體。它們看起來,要比平時瘦得多,靈魂是有重量的,臉上曾經出現的喜怒,也是有分量的。她被裝在黃色的塑料袋里,塞進警車,她拋棄了這個世界,而世界離她遠去。

她應該是個母親,高珂早就發現一個圓圓的腦袋,站在不遠處的野草叢中,有幾簇長得過于茂盛的蒿草隱住了它,它屬于一個十歲左右的小男孩。男孩脫離于號啕悲泣的人群之外,他將葉子一片一片地拉下來,等他被別人發現,在鞭炮聲中,在紙錢燃燒過后黑色的灰燼中,對著河面磕頭之前,那棵可憐的蒿草,已經被他快扯光了。高珂在這里才看到他的眼神,像一頭受驚的牛犢子,充滿了憤怒。他被按住又跳了起來,再按再跳,最后他終于屈服,磕了一個頭,他號啕大哭,像一匹失去了母狼的小狼,聲音從嗓子里撕開,四分五裂地沖出河岸,沖得河流有了波紋,讓高珂的眼眶突然就起了霧,霧氣洇洇中,他看到一個同樣年輕的女子安靜地躺在柳樹底下,一臉安靜決然,將所有的絕望都扔進了湖里,一個小男孩跪在她的身旁悲慟地號啕……她們最終舍棄了,從她們身上脫離下來的衍生物,從她們懷里長大,被她們用手摸過,在她們最終下定決心前糾纏過的那些個生命。她們的軀體被泥土覆蓋,她們最終也成了它們。高珂幾次控制自己沖上前去,拷問這個軀殼,死都不怕,為何懼生?他似乎可以看到小男孩的心被戳了一個窟窿,血流如注,然后在無可逃避的成長中修復結疤,不復當初。高珂下意識摸了下自己的胸口,那里也結了厚厚一層疤,但是它一觸就痛。

他掏出記事本,在上面寫道:2018年6月8日,女,三十余歲,跳河自殺。死亡,打撈上岸。

高珂!魯奇叫著他的名字,他已經站在那里不短的時間了。高珂穿過碎石鋪陳的河岸,從雜草中鉆出來站在公路上。頭發是濕漉漉的,臉上也是濕的,魯奇看他的時候,他的眼睛也似剛被洗滌過。

從接到消息到現在,五十多公里路,歷經了整整十四個小時。此時是上午10點44分。一個小時前陽光朗朗,而此刻天空陰沉,山坡上的樹葉被風欺壓而過,搖擺不定,一場大雨將至。

坐在副駕駛上的謝飛端著手機,說道,老撾阿速坡省一水電設施潰壩,發洪水了,老伍在群里號召呢,你們去嗎?

高珂問,你們有時問嗎?我還沒有參加過國際救援呢。

謝飛說,我不去了,我現在覺得老伍這人吧……他看了看魯奇,魯奇盯著窗外,面無表情,謝飛才把后半截話說完,我們都成了他的工具,我不太想跟著這支隊伍了。

車廂里沒有人接話,連空氣都在沉默。雨已經下起來了,狂風驟雨。雨刷和山坡上那被吹彎了腰的植物一樣,劇烈地搖擺。車速緩得幾乎要停下來,這段山路很是迂曲。魯奇望向窗外,正對著的地方應該是山坳,但雨幕很厚,什么也看不清。他說,山坳里如果住有人家,這樣的季節和天氣是最怕泥石流的。

遠處傳來轟隆隆的聲音,魯奇將車緊急停住。不過幾秒鐘,聲音越來越清晰。謝飛皺著眉看著魯奇,問道,滑坡?

魯奇用力將車門推開,鉆了出去,風和雨一同灌了進來,雨飛濺到了后座高珂的臉上。就在這時,有東西落地迸裂的聲音在暴風雨中沉悶地傳來,接著是一大片的聲音,不如剛才熱鬧,卻有鋪天蓋地的感覺……高珂盯著窗外的魯奇,他立在車頭,未動,說明他們還安全。

魯奇重新鉆回車子,從頭到腳都在淌水,濕意彌漫了整個車廂。他說道,往前走不了了,前面塌了………路肯定是不通了。

高珂要下車,魯奇知道他的用意,制止了他,說道,我來,反正已經濕透了。高珂心中一暖,如果他的父親還在,大約就是魯叔這樣的年紀。魯奇從后備廂取出危險警示標志,端正放在道路中間。魯奇又開著車緩緩后退,至稍寬處調頭,再緩緩按著剛來的方向駛去。魯奇在傾盆的暴雨中講起了一場洪水。他的家鄉來自于鄰縣平原,是洞庭湖圍湖造田得來的村莊,一個只有棉花和水田,曾經富饒過的地方。事情發生在夏天,突然崩潰的大堤,讓年年為著洪水做著準備,卻樂觀地認為不過是小孩叫著狼來了的人們,見識到了猝不及防。水從天邊滾滾而來,一切有無生命的東西都被吞噬了,首先是低處在微風中起伏的莊稼,然后是綠意盎然的公路,然后是安靜的平房……洪水經過村莊,天和地都變得異常寧靜,人們驚慌失措的聲音一并淹沒了。狗、豬、貓和木椅、門窗在水面上起伏,不斷有新的東西加入進來,只剩下安全防洪樓在洪浪之中挺立,樓頂上面站滿未來得及撤離的人群,它們就成了救命的孤島。

車廂里很靜,雨依然很大,魯奇的故事還沒有講完。他說,那場洪水毀了我的家鄉,我的家,還有所有家的痕跡,我沒有一張童年、少年的照片,我們家幾本相冊蕩然無存,這是我最遺憾的地方。

高珂問道,洪水到時,你干嗎去了?

魯奇說,站在村部安全防洪樓的樓頂上,等待救援。我那時不知道,那些東西珍貴。

那你爸媽呢?

我爸媽進了房子,滿屋轉悠,拼命尋找著最值得轉移的東西。他們最后站在安全防洪樓的樓頂上的時候,我爸抱著一個西瓜,我媽左手拿著高壓鍋蓋,右手拿著鍋鏟……

聽到這兒,高珂沒控制住,笑了。

車子進入城區,雨突然就歇了。高珂和他們告別,下了車走入一家文具店,他給一個叫小云的女孩買一個帶鎖的日記本。小云是他前年開始幫扶的小學生,讀四年級,這學期開始學寫日記。這個小云,和幾年前,與他一起站在臺上被照相被捐助的女孩有著同一個名字。只是,此云非彼云,那個女孩自那次一別之后再未見過,這些年,或許早飄成了天邊的一朵云。

前一夜未眠未休,勞累并沒有阻止他在床上輾轉反側,他是有預感的,通常經歷這些,他只要閉上眼,那個噩夢就會如期而至。但是,睡意終是襲擊了他年輕的身體,一個落水女子面無血色的臉,流著淚看著他,他知道她是誰,但是那兩個字,他沒有叫出口。

媽媽,媽媽!他醒來后一臉淚水,可是他記得在夢中,他并沒有哭。

唐何易剛下火車,看到了車站職業介紹所的告示上的招聘信息。一家公益機構招聘司機。他買了張新卡打過去電話,是老伍接的,一個渾厚的男中音。下午,他便見到了老伍,臉很瘦,卻有一身腱子肉,頭身的不協調,恰如面對他這個人時和他在電話中洪亮寬厚的聲音對不上號一樣。老伍的辦公室在一個社區里面,墻壁掛著的錦旗,各種救援常識的宣傳板將空間鋪得滿滿的,辦公室里還有一個年輕女孩負責接聽電話。唐何易覺得有些簡陋,他對這項工作的社會高度和歷史使命不感興趣,他擔心的是,這樣的機構,能否給他發工資。他耐著性子聽完了老伍如報告般的介紹,單刀直入問道,多少錢?我看那上面寫的是底薪三千,包兩餐。

老伍點頭,對。我再重申一遍,我們這樣的機構是不以營利為目的,我們就是公益救援。

唐何易趁老伍接到一個電話,走出門的時候,走向守著一臺電腦和電話的小前臺,問道,小妹妹,你在這兒多久了?

女孩很單純,一副沒有城府的樣子,三個月了。

他走近點,小聲問,工資能按時發嗎?

女孩點頭,每個月都發了。

唐何易笑,謝謝你,我們很快就應該是同事了。

等老伍從門外走進來,唐何易的態度熱忱了一些,他一臉笑容地迎了上去。老伍說,那行,我們都考慮一下。

唐何易笑道,我不用考慮了,挺好的,這個事業做起來挺有成就感的。

老伍說,嗯,但是我們需要考察加入我們團隊的每一個人。

唐何易說,我單身,自由,基本不用休息。

老伍拍了拍他的背,好!我們這里歡迎敬業的人!

唐何易開著那輛寫著“柳城救援”的面包車,每日跟著老伍出入。有時是給一些企業做急救知識宣講,比如心肺復蘇,有時是戶外拓展。救援也有,夏季正是溺水高發期。在辦公室固定上班的只有他和那個叫小可的女孩,但是旗下的會員卻是遍布了幾乎全省,在群里的一個信息或打一個電話便能快速組織起一支救援隊。老伍每天都在調度和忙碌,唐何易跟在他后面,看出了些門路:這個老伍不簡單。他走的其實是和自己當年差不多的棋,只是同樣的一局棋,有人走活,有人挪死。

這天下午,老伍要唐何易去接一個叫魯奇的人,接送他及一些器材去一家游泳館,開展夏季青少年防溺水講座。魯奇是第一次坐唐何易的車,他也確定這張面孔是第一次見到,但是唐何易臉圓體胖卻給他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唐何易覺察到魯奇在他身上流連探索的目光,對他笑了笑,主動說,我姓唐,叫我老唐吧!

魯奇有些不好意思,覺得自己唐突,他說道,我姓魯。魯奇坐在副駕駛上,唐何易開車,路況不太好,一路開開停停。魯奇說,幸虧我們提前出來,要不然就這速度準遲到。

唐何易偏過頭瞟了他一下,魯奇老實而規矩的性格寫在了臉上,讓人一眼便知,連那眼角的皺紋都一條條鋪陳整齊,很有原則性。唐何易自覺閱人無數,一個人的臉就是這個人的名片,這個姓魯的和姓伍的是不一樣的兩類人。唐何易開口問道,你每次出門都會提前,都會留有余地嗎?

嗯,免得叫人等。

那你遲到過沒有?爽過人約沒有?

也遲到過,少,爽約前,會提前給別人解釋一下。

嗯,那你是一個言而有信的人,這個社會,你是稀有動物啊!

言而有信,這句話從唐何易的嘴里說出來,他自己先愣了一下,這個詞太陌生了,很久未曾使用,他差點懷疑這個詞組的順序和正確性。自己在心里又讀了一遍,自嘲地一笑,竟然笑出聲來。魯奇好奇地看了他一眼,見他眼眶周圍一圈濃稠的黑青色,便問了句,你開車要注意安全,晚上一定要睡好。

唐何易說,是啊,睡不著真是很痛苦的事情。他深嘆了一口氣。車子正行駛在城市的跨江大橋上,慢騰騰的,前面應該是發生了交通事故,這個點是不應該堵車的。他趁著這間隙,給魯奇講突然離去的老左,講自己莫名的頭暈,講駭人的核磁共振,講自己東奔西跑的生活。魯奇沒說什么話,哪怕只是簡單的啊、嗯、哦,唐何易卻感覺到他的真誠,他的回應是有溫度的,唐何易的嗓子如同一扇幽閉了太久的閘門,突然被沖開了。魯奇在這些起伏的故事和傾訴中逐漸變得焦急,時間一點點消耗過去,而車幾乎停滯。按照平日的車速,不過半個小時的事情;按照現在這個速度,是一定會遲到了。他對唐何易說,我走過橋,你慢慢開,你過橋了將車停在道邊上,給我打電話。他從包里掏出一張名片,遞給他,便真的開了車門。唐何易看著魯奇的背影,他穿著有些發黃的襯衣和熨得筆直的西褲在烈日下小跑,心想,他可真是一個認真的人。正是晌午,熱氣在路面上升騰,將人的眼睛都熏得有些模糊了。唐何易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將此時趕熱鬧般浮現起來的很多在他生命里出現過的那些人影全部揉散,它們經常趕集般從記憶的缺口毫無章法地擁簇而出,他的攔堵逐漸無能為力。

車子終于蝸牛般地挪到橋頭時,他松了一口氣,思緒像是從時光隧道里穿越了出來。橋頭入口處,一輛大貨車側翻壓住了一輛小車,占據了大半車道,場面經過清理,已經沒有事發時那么慘烈,但那輛小車前半部分被整個壓跪了下去。散落在地的玻璃、車身碎片,還有傾倒出來的紙盒,在路上依然可見。事故現場仍然在清理中,他就在緩慢移動的車流、幾個晃動的交警與行人的身影中看到魯奇。他將車窗搖下,對著窗外叫道,魯奇!

魯奇抱著一個紙盒立起身來,那里面的東西應該有些重量,因為他直起腰的樣子看起來并不是那么輕松,他看到了唐何易,朝他點了下頭。唐何易將車開到不遠處輔路的樹蔭下,等了片刻,他才走了過來,衣服貼在身上,連頭發根也是濕的。等他上了車,唐何易看了看時間,對他說道,這個點趕過去,肯定是來不及了。

魯奇扯著自己濡濕的襯衣,說道,不去了,我讓高珂替我去上課了,他剛好有時間。

“高珂”這兩個字鉆進唐何易的耳朵時,他握著方向盤的手一抖,他的頭暈又短暫發作了一次。他對魯奇說,媽的,我剛才又差點失去意識,就是這種奇怪的感覺,一秒或幾秒鐘就過去了,查又查不出問題。

你這是短暫性腦供血不足。魯奇說。

唐何易驚喜地看著魯奇,你以前是學醫的?

魯奇搖了搖頭。我以前是燒鍋爐的,但是,我知道你這種情況,我曾經也有過一段時間,自己覺得有病,但是查不出病來。

后來怎么好的?唐何易看著魯奇的眼神,充滿了希望。

心里壓了太多事,就會生病——心病。魯奇拍了拍唐何易的肩膀說道,放下過去,不跟自己過不去,一切歸零就好了。

唐何易一愣,點燃的星星之火很快就熄了下來,魯奇說的,也是套話,這話可能也是聽別人跟他說的。

他啟動車子,問道,還去哪兒?

魯奇朝車后面看了看,去另一個地方送器材吧!老伍接了一個企業的戶外拓展業務:一根帶子,吊在寬約三十米的水面上,人從這頭走向那頭。新手幾乎都會掉進水里,激起浪花無數,笑聲一片。這個活動叫作“走扁帶”,比起攀巖之類,算是新時興起來的,企業主們希望用這種方式,讓自己的員工找到自己的潛力,也讓企業凝聚成一根繩。魯奇不解這種做法,覺得就是在燒錢,但是他沒有問過老伍,他覺得這世間的很多事,就是他該想不明白的,都想明白了,他就不是魯奇了。

到了目的地,找到人把器材卸下去,魯奇不要唐何易送他了,讓他把車開回救援隊辦公室那里,他自己騎共享單車去到前一家送名片。唐何易說,這么熱,別騎得中暑了,我送你一程。

魯奇從車上取下名片,放在單車前筐內。名片很簡單,是他游泳館的地址和電話,這次的名片是新做的,多了一個微信二維碼。每次去講課,他就會把名片放在講桌上,也不去發放,他在課后提一句,誰感興趣就去拿。起初他有些難為情,老伍說,只要他認真教好每一個孩子,就是在做公益。游泳館開張之初的生源,就是靠這些名片,然后才是一張張嘴的傳播。十年前,隨著他工作的鍋爐廠倒閉,一起結束的還有他的家庭,孩子判給了老婆,除了自己度日,他想給兒子存些錢,兒子今年高考,聽說考得不錯。錢可以填補一些東西,比如兒子一路缺失的父愛,比如這些年一路走,努力維護卻在不斷失去的尊嚴。露天泳池,每年能開業的時間最多三個月,如果他想賺錢,他需要更多的機會和努力。

唐何易見魯奇態度堅決,他也下車站在太陽底下,頭上和腳上都有一盤火。他說,老魯,我看你也不是一個有錢的,你做公益,是為了啥?

魯奇說,多做好事,積德積福!

你信這個?唐何易笑。他其實不信魯奇說的話,那名片上可是寫著游泳館的名頭,都是沖著公益,來鑲金邊的。

信,當然信。

你說放下過去。過去的每一天,都是現在的過去。過去,過去,無窮無盡,怎么放?

魯奇回轉身,咧嘴一笑,牙齒白而整齊。有一種說法告訴你,叫作帶病生存。我有一次去醫院,醫生跟我說,每個人都有病,有的病在身體上,有的病在心理上,甩不掉它,就不要管它,帶著它生活下去。這話,我覺得有道理,曾經我也是有病的,你自己揣摩揣摩。

帶病生存?這世上誰沒病呢!唐何易對魯奇轉身離開的背影行了一個注目禮。魯奇是個老實的人,唐何易的經歷給了這個男人中肯的判斷。或者,這是一個值得一交的朋友。朋友,他在心中念了幾次,最近有些奇怪,一些被自己荒廢了很久的詞語,時不時地冒出來,這難道是暗示他在沿著歲月的原路折返。離開家鄉已十年,他掏出手機查了一下,離它只有兩百三十一公里了,當時想走得遠遠的,走到一個誰也找不到的地方去,而現在,他卻是自己慢慢又兜轉了回來。

滿目黃色,紅色的屋頂和綠色的樹冠從土黃中浮了出來,要不是屋頂上站著的人,和還在不斷漂移的樹枝,這個村莊,現在很像小孩子在沙灘上搭的城堡。高珂站在小船上,看著這一切,和魯奇說的一樣,洪災之后的村莊,它比以往更加寧靜,所有叫囂的恐慌,都和土地一樣,被洪浪淹沒、埋葬,然后等待,帶著一身殘跡露出面目。

他和魯奇從機場出來,直接趕往現場。一路上都有拖著物資的大卡車一輛接著一輛地開了過去。高珂看著沿途棕櫚樹掩蓋下紅頂白墻的房子,想象著幾十公里路之外的一片狼藉,他突然有一個感覺,人類都是汪洋大海中的一群螞蟻。

他和魯奇與當地政府溝通后,得到了一條小船。有些露出水面的屋頂上,站了三五個等待轉移的人,有一個小伙子對著他們吹了一串響亮的口哨,示意他們不需靠近。他們開始在容易被忽略的角落搜尋,除了幾只貓,鮮有生命進入他們的視野。失蹤一千多人,這個數字表示除了被救助或者打撈上岸的,還有一千多個生命在捉迷藏,或死,或生。萬物被泡在水里面,仿佛被盛在一個巨大的容器中,建筑物的每個角落,漂浮著令人作嘔的泡沫和垃圾,散發著腐朽的氣息。高珂他倆就是在這樣漂浮的垃圾中發現的那個嬰兒。那是一個極容易被忽略的地方,這里的房子已經倒成了殘垣斷壁,嬰兒裹著紅色的被子,被擱置在一個平臺上。平臺在以前,或許是這個家里放置神像或者照片的地方,但是現在,它成了漂浮物包圍的小小的孤島。紅被在一汪暗黃的基調中有點兒刺眼,甚至讓人驚心。高珂他們慢慢劃近,看到了紅色掩蓋下的一張蒼白的小臉。高珂的心一下子懸了起來,卻又有些膽怯。他將孩子輕輕抱了過來,手小心翼翼地拂過孩子的臉頰,皮膚的溫度讓他幾乎欣喜若狂。

魯叔,是活的!活的!

這是一個奇跡。孩子臉色蒼白,但是通身滾燙,奄奄一息,似乎在做最后的堅持。這個孩子被高珂緊緊抱在懷里。他們又搜查了一圈,沒有再發現其他人,或許孩子的父母在最后關頭,將孩子放置此處,這是一個冒險而明智的決定,幸運的是這個孩子碰到了他們。這個約十個月的嬰兒非常虛弱,在高珂的懷中,想哭,哭不出來,微微地皺了一下眉頭。

他們飛快地劃著船,到了就近的一處營地,這兒有醫護人員、救援者還有來自各個國家的記者。孩子被醫生接了過去,便進入了臨時醫療棚,高珂抱著孩子從船上下來的樣子被剛趕到的老伍拍了下來。在老伍的鏡頭里,高珂望著自己懷中,臉上的表情凝重而又小心,焦慮而又悲憫。鏡頭里雖然沒有出現小孩的臉,但是人們一看就知道高珂懷中的包裹里有一個孱弱的孩子,這種會說話的照片,比一個人站在采訪鏡頭前的哭訴更有殺傷力,老伍很有些得意。后來這張照片就掛在老伍新辦公室的宣傳墻上。

晚上,一名前美國海軍陸戰隊隊員邁克爾和一名心理醫生喬安也臨時加入了中國志愿救援隊。高個子的邁克爾精力旺盛,跟著高珂他們搜尋,給災民派發物資,連續十幾個小時工作卻毫無倦意。亮著燈的船在水面上穿梭,就像天空倒置成河,河面上星星閃爍,給人一種寂寥的感覺。但是,在臨時救助棚里卻很熱鬧,不斷有新的難民轉移進來,孩子們的哭聲在整個棚區回蕩。喬安坐在角落旁一個女人身邊,女人一臉悲凄,而喬安臉色靜穆,給人一種安穩感。女人在洪水中瞬間失去了丈夫和兩個孩子,至今仍不愿放棄希望。她問喬安,我是不是在做夢?又問喬安,你是誰,怎么會出現在這里?她的語言,喬安是能聽懂的,這也是喬安來此參加救援的原因。這個女人沒有像其他人一樣,一遍一遍地訴說災難發生時的場景和親人分離的痛苦,或者當著他的面旁若無人地號啕大哭。她扯著自己的頭發,希望自己從噩夢中蘇醒過來,她執著地認為自己的孩子還活著,丈夫也還活著。

高珂給女人端了一杯熱茶,默默地注視著她和喬安。女人的眼光落在他的臉上,毫無焦距。喬安沒有說話,只是陪坐著。喬安注意到眼前這個黑頭發黃皮膚的年輕人,眼神總是有意無意地注視著自己,職業的敏感讓他感覺到,這個不遠萬里來到異國參加救援的年輕人,有著受傷體質散發出來的憂郁氣息。他給高珂遞過去一張名片,上面有他的電子郵箱,他說,如果有可能,可以找我。

高珂說,謝謝,我會的。發音標準的英語。高珂朝喬安笑了笑,他笑的時候變了一個人,好像前面的他,不過是一個虛幻的影子。喬安愣了一下,心中寬慰,他和自己遇到的那些人不一樣,笑容燦爛而真誠,他終會靠自己的力量走出來。

高珂是在幾天后的新聞版面上知道那個被他抱上來的小孩已經脫離了生命危險。在報紙的頭版有著一張醒目的照片,不是高珂那張,而是邁克爾微笑著注視著懷抱里的孩子,孩子在鏡頭中露出有生機的臉。那是邁克爾把孩子從救助棚里轉移到醫院時被記者抓拍的。老伍替高珂拍的那張照片則被用在了救援隊的宣傳冊上,在論壇及微信群里流傳。

高珂是欣慰的,哪怕在一場救援中,只救下了一個孩子也是值得的。這個孩子因你而活,世界或許不會因為一個生命的存在而改變什么,但是對于高珂而言,卻是眾多改變中的一次。

唐何易在柳城救援隊的微信群里看到那張照片時,盯了幾秒,在哪里見過高珂呢?他在腦海中搜索了一圈,相似卻又不同的面目交替閃現,答案似乎馬上脫口而出,又卡在了前一秒。但是他不會去糾結這樣一個問題,這么多年,他強迫自己盡快放下那些無關緊要的事情。

老伍去了老撾,唐何易清閑了些,卻也并非無事可做。這天下午,他跟著救援隊去沅江邊打撈兩個高中生,出事的地方其實是市政新修的沙灘公園。差不多耗時兩年,無數的沙子被運到此處,將這個內陸城市的河岸線硬生生弄出了一種沿海風情,雖然河水的顏色沒有大海那種蔚藍,近處是淡黃色,極目眺望處是青色,但是這里依然很快成了旅游熱門景點。河水在起風的時候也會拍打著岸邊,但是它總的來說很平靜,時不時激起浪花的正是那些撒著歡兒的半大孩子們,年齡更小點的在沙灘上做城堡,或在父母陪伴下在淺水區套著救生圈像鴨子一樣撲騰,人聲鼎沸,讓這里很有度假海灘的感覺。更遠的深水區用浮球隔開,用于警示。誰也沒有想到,這么熱鬧的地方會出事。幾個今年參加完高考的學生在浮球的邊緣區域游泳,其中一個在前一年剛學會游泳,一頭扎進了水里,一口氣憋了好久,再探出頭來時,已是浮球之外的深水區,他一臉笑盈盈的。同伴們見狀也跟著游了過去,其中一個不太會游的不敢越線,叫著,回來,莫玩遠了……最先越線的男孩的手開始在水里不斷撲騰的時候,他們還在笑,以為他鬧著玩。后來,挨得近的那個眼見著不對,飛快游了過去,那一刻,他還不忘回頭對那幾個笑著說,等上來了,我要笑死他,真的孬……溺水者見有人靠近,死命攀附著他……兩人都沒有再回到岸邊。那時正要跨進炎夏的黃昏,太陽剛收斂了一些光芒,余下的孩子驚恐地上岸,瘋狂地喊著救命,整個沙灘都被驚動了。但是這里的高潮還要過段時間才能來到,河灘上大家茫然地看著那幾個驚呼奔跑的孩子。

救護車、警車、救援車、警戒線。這個黃昏因為兩個男孩比往常更加熱鬧。唐何易到達的時候,警戒線外被圍得水泄不通,警戒線內是沉默無比的沙灘,那黃白相間的帶子更像一條生死線。他作為工作人員站在警戒線內,第一次看到他們用長繩綁著帶鉤的耙子一樣的器械,朝水里一下一下地甩下去,一次一次空著提上來,他覺得滑稽,卻和那些站在岸邊的人一樣,繃著臉,連大氣也不敢出。

溺水者是被柳城救援隊鉤上來的,離出事的地方并沒有多遠。兩個孩子四肢僵硬地扭在一起,他們這種樣子剛冒出水面,就引來一大片石破天驚的哭聲,所有的僥幸和祈禱此刻都覆滅了。唐何易和幾個人在岸邊幫著接住孩子,人群一下子都圍了過來。時間太久,救護車上的醫生都沒有給孩子們做任何搶救,只是摸了一下脖子便站了起來。在水里消失兩個多小時,不可能再有奇跡發生。圍觀的人群里發出議論聲,那幾個跑上岸來的孩子嗚嗚地哭著,未完全發育成熟的聲帶發出的聲音,像極了破嗓子的鴨子的叫聲。

唐何易身后站著的一個女人應該是孩子的鄰居,哭著說,這孩子我中午看到他從院子里走出去,他還跟我打招呼說阿姨好,好好的一個孩子……這話讓孩子的媽媽悲痛欲絕,她被兩個人攙扶著,哭成淚人,父親則鐵青著臉,始終盯著躺在地上的孩子。

唐何易看見不遠處,另一個孩子被親屬們團團圍住,密不透風,但是悲泣卻漾了出來,它們鉆進被探照燈和路燈映照的天空,這個盛夏的夜突然有了寒意。

唐何易那晚回家時已過十一點,救援隊里的一個人請大家吃夜宵喝酒壓驚。他開車,沒有喝酒。他聽著他們講那兩個孩子,還有他們碰到過的其他類似的故事,經歷的累積并不能讓新的故事淡然,相反,會更令人沉重。酒盡回家,他站在出租屋前,鼓了鼓勇氣,才開門走進黑暗中。他租住的是間平房,準確地說是一個雜物間。它在城市邊緣的一個院子里,房東跟他說,便宜點給他,但是不能保證租期,這個地方說拆就拆。唐何易站在水龍頭旁邊刷牙,晚上的影像在面前晃來晃去,他大腦里突然涌過來一陣熟悉的恍惚,他差點站立不穩,一把抓住水池,整個人都靠了上去。不堪重負的水池一聲悶響落地,他一躍而起,朝后退去,后面就是墻壁,在狹小的空間里,他無路可退。萬幸,水池離他的腳還有點距離。這個變故,讓他變得清醒起來,他拍了下自己的臉,有痛感。墻壁上有一個被灰塵重重包裹的掛鐘,雖是狼狽,卻一分一秒走得一絲不茍。他和它互相對視的時候,表盤上正完成一天的交接,唐何易意識到,自己五十歲的生日就要抵達。

對于每一個自己的生日,唐何易都記得很清楚,這天,他通常會記起自己的母親。他想封堵的那條叫作過去的路,并不是那么滴水不漏,過去的那些人和消息,總會像水滴般滲透一些過來。幾年前,他甚至在車上碰到了一個老客戶,對方驚喜地叫他唐總,他說,對不起,你認錯人了。還有一次,他碰到一個人,像當年圍堵他大軍中的一員,嚇得他閃進廁所,半天不敢出來。最近一次,他還在大街上碰到過老家的人,那個人有著他鄉遇故人的驚奇,卻未有碰到一個“活死人”的驚懼。

他在老鄉那里知道了母親的消息。母親是農村退休老師,有編制,有退休金,父親在她五十多歲西去,不過兩年,她便找了另一個退休老師,她一向是想得開的。老鄉告訴他,何老師和那個老頭分手了,有幾次他看到她在鄉里的花圃里做事。有次,還看到她在掃大街,精神好得很呢。老鄉說這話時,看向他的眼神有些意味深長,將他的心看得一震,好像多年潛逃的人,突然被抓了個正著。他沒有勇氣再詢問關于母親的一切。母親一月工資并不低,混自己足亦。他想象著她住在老家,在每一個節假日被人追問的場景,那些討債的人原是無孔不入的,有多少人相信唐易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死”去了呢?

不過,他多少還剩下一些欣慰,沒有了他,母親仍然健康地活著,她還能揮動掃把呢。

藍天泳池的邊緣線上并排趴了一列十來歲的孩子,雙手攀著池沿,下肢浮在水面做踢腿狀,像一只只青蛙,將池里的水擊得浪花四濺,一片喧嘩。魯奇走至岸邊,一臉嚴肅,孩子們看到他,一串銀鈴般的笑聲從半路被逼退了下去。有一個調皮的覺得好玩,對同伴做著鬼臉,魯奇一眼掃過去,嚇得他將頭扭向一邊,賣力地蹬腿,手上一滑,身體就滑進泳池,他的位置恰好在深水區,整個人在泳池里面撲騰。魯奇一個箭步跳進水里,一把將他提了上來,孩子立在岸上,從上到下淌著水,顯然是被嚇著了。魯奇說道,看到沒有,不好好學,學個皮毛,以為能浮起來就是會游泳了?你們記住了,在水里,沒有玩笑!

這句話說完,魯奇心痛莫名。他蹲在了地上,眼淚就從掩著的雙手間流下,肩膀不斷地抽動,可以看出他在極力克制自己,但是沒有用,哭聲最終從他的掌間泄了出來。孩子們從水里爬了出來,裹著浴巾,將他圍成一圈。魯奇哭罷,抬起頭的時候,他看到他們一個個驚奇和關切,無所適從的樣子,像一棵棵小樹。他的孩子,比他們大,不出幾年就會枝葉繁茂。可是,一場暴風掠過,將一棵即將長成的樹攔腰斬斷。兒子今年就高考了。魯奇準備從老撾回來,便將這些年的積蓄交到他手上,對孩子媽媽提出這些年唯一的要求,讓自己送他上大學。

那天,魯奇乘坐的飛機在廣州白云機場落地,剛剛打開機艙的門,他就在群里看到了沙灘公園的那則新聞:一個高中生救另一個落水的高中生,兩人一起遇難。新聞中還說,如果不出意外,兩人應該是在九月走進大學,開始新一段人生之旅。魯奇并沒有看到他的正臉,但是看到孩子露在照片上的一半身體。照片中的他被擱置在沙灘上,另一半身軀被人群圍住了。就一眼,魯奇已經知道是他。魯奇在另一張照片上看到孩子媽媽哭得浮腫和絕望的臉,他仿佛被定在了那里,其實他的雙腳還在機械地向前走去。高珂在機場的廁所里找到他時,他渾身冷得像冰,不會動了。高珂問,魯叔,發生什么事情了?

魯奇雙唇緊閉,他連說話也不會了。

魯奇的手機掉在腳邊,高珂替他拾了起來。魯奇的手顫抖著點亮屏幕,指著照片說,他,我兒子。所有的感覺逐漸復蘇。魯奇縱是在不同場合目睹過生死離別,放在自己身上時,仍是襲天卷地般猛烈和陌生。

高珂挽著他的手,將他慢慢牽了出來。機場外面的天空是藍的,太陽熱烈,魯奇的淚被那份炙熱逼了回去,他陷入深深的懊悔中。為什么不開通國際長途呢,孩子可是昨天晚上走的,孩子媽應該是通知了自己的……為什么不早點約孩子呢……機場里的人皆是行色匆匆。沒有人留意到這樣一個失魂落魄的中年人,正遭受著大痛。

魯奇和孩子媽坐在一起的時候,悲傷又一次襲擊了他們。魯奇以為她會埋怨自己,或者他會恨她沒有照顧好孩子,可是除了哭,他們之間早就失去了共同的語言,現在他們又失去了他們唯一共同的——孩子。待彼此哭夠,他站起身,將存折遞給她。每個月的存入都記在上面,這是他所有的積蓄。

她站了起來,將存折還給了他。她說,老魯,你拿著,你不容易。再說,我拿著你的錢,算怎么回事。

魯奇沒有理由堅持,孩子不在了,她和他從此真正形同陌路。他和她分別后,去了一趟柳城救援部。魯奇想起,事發當時,唐何易也是在場的。魯奇將他約至一飯店包間,向他問起那天晚上的事情。唐何易喝了些酒,把那天聽到和看到的一切添油加醋地講給他聽。唐何易說,那個救人的孩子死得冤。他看見魯奇一杯一杯朝自己嘴中倒著酒,他便停了下來,老魯,怎么回事?

魯奇此時的淚都帶著酒氣,他說,那個冤死的孩子就是我的,我的兒子!我救了那么多人,做了那么多好事,可是為什么得到的是這種結果!老天為什么不干脆要了我的命!什么狗屁福報!

唐何易陪著他,聽他講兒子,講過去那些以為化成了灰的事情,講他在離婚之后,形如走尸,疾病纏身的生活。如同那天堵車在橋上,他向魯奇傾訴過的那樣。每個人都有故事,每個人身上都有孽債,唐何易感嘆。魯奇拿出存折擺在桌上說,我本來想用這個在孩子和她面前,證明自己是個父親,可是老天連這樣的機會都沒有給我。唐何易拿過去,瞟了一眼,余額七萬兩千元。唐何易說,我結婚十年沒有孩子,問題在我老婆身上,我不嫌棄她生不出孩子,她嫌棄我沒錢,負債累累。你好歹有過孩子,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如果你愿意,找個女人,還可以生一個。

那能一樣嗎?再生一個,也不是原來那個了呀!再說,你說的是人話嗎!我向天發誓,我以后不會救人了!救再多的人,也救不回我兒子的一條命。魯奇喝醉了。他對唐何易一頓咆哮。但是自此以后,他便經常和唐何易泡在一起了。

過了幾天,魯奇重新回到了游泳館。活人總是要活,他不可能陪著孩子去死,雖然他覺得自己和死人沒什么兩樣,可當他站在孩子們面前時,他依然認真,依然嚴厲。他意識到,不管你怎么不情不愿,有種生活已經過成了習慣。

在水里,沒有玩笑!魯奇每次給孩子們上課,都會說這句話。對水的這種敬畏,是那些溺水的人給他的,且一次比一次心驚。那些人中有些會游泳,有的甚至是從小游到大的,當他們從冰冷的水底被撈上來時,魯奇常會疑惑,他們真會游泳嗎?魯奇因為這個問題,問過他們身邊的一些人,其實被水吞噬掉的,就是這些自以為會游泳的,沒經過專業訓練,或者學而不精的。他教學是有強迫癥的,對動作的要求嚴厲到苛刻。在這個條件簡陋的露天游泳館,這三年他帶了幾百個學生,這間倒閉的游泳館,也在他手上起死回生。他看著那些孩子,問道,你們學會游泳了,如果有一天,你們碰到落水的人,救還是不救?

救!當然救!齊刷刷的聲音。

怎么救?魯奇的聲音冷冷的。泳池的水溫并不像室內泳池的那般溫暖,孩子們只感覺到一陣寒意從浸泡在水里的下肢漫延開來。

魯奇嚴肅地說,碰到落水的人,千萬不要輕易下水救人!可以給他們一個救生圈,一根木頭,一根繩,但不是你們自己!

這是有道理的,溺水的人在水中是失去理智的,對于靠近的救助者,往往慣性地將他壓在水底,一同赴死。一些常年在船上生活的人,對于剛溺水的人并不著急營救,而是看他在水里幾經沉浮,沒有了力氣,才伸出援手……他教過他的學生怎么游泳,怎么防止溺水,他沒有教他們怎么救人。他看著一雙雙無知無畏的眼睛,繼續說道,如果一定要救人,一定要從背后靠近落水者。救人靠的不是你的善良、你的沖動,而是專業!所有的救援都是這樣!

這樣的話,他沒有機會對他的兒子說。從離婚那天開始,兒子就被劃在他的生活圈之外,聽說那個人對兒子不錯。魯奇想到這些,心如刀絞,他想著兒子留給自己的最后一個鏡頭。在高考那天的考場外,孩子他媽,還有那個人和那些家長們一起,站在學校的自動伸縮門前朝兒子揮手。兒子要他們回去,一臉稚嫩和自信。而他自己站在馬路對面,看著這一幕,沒有人注意到他。孩子他媽身邊站著的男人占著他的位置,而他對那個男人卻心存感激。為了兒子的新家,他選擇了遠離。后來不久,他便知道兒子考了一所好大學。他走過了離婚后最初的自暴自棄,走過了一個父親的隱忍,他縮在兒子身后,是一段最卑微的陰影,他準備在大學前約兒子見面,告訴兒子,作為一個父親,他一直都在。

現在,這些在心中無數次萌芽,眼看就要開花的話,還未來得及說,就凋謝了。他深深地懊悔,如果他跟兒子說這些,兒子是不是就可以避開這場災難?

這個夏天,和少年時洪水滾過的夏天一樣,如浪如刀,深深地滾過他的身體,最終千瘡百孔。

我喜歡你,高珂。

這句話,讓一直將自己置身暗處的高珂無處可躲。這個叫小欣的女孩,是高珂的同事。她不說這話,高珂就裝作不知道,他淡淡地對她,若即若離,現在她用這句話將他堵在咖啡廳的墻角。

他沉默了一下,便給出了回應,我們不合適,你不了解我。高珂這刻,想起了那兩個叫小云的女孩,想起了一起站在舞臺上被拍照的那群孩子。他想著,有一天,生命中如果有機會碰到一個這樣的同類,兩個殘缺的人走成一個圓,能理解陰暗的過去,也能迎接溫暖的未來……如果萬一他能擁有婚姻,這是他對它曾經做出的假設。

小欣一愣,答案正是她想到的,他一定會這樣回復她的。她笑,繞床騎竹馬,一個小巷長大?你半斤,我八兩,這樣叫作合適?可能覺得自己犀利,她柔聲說道,我喜歡的是你這個人,而不是你背后的那個家。高珂,你從來沒有回過家,也沒有說過你的家人,我想,我可以給你一個家。

家?

這個字,他無數遍從《新華字典》里翻到它,盯著它,琢磨著它,它甚至長埋在他心里,卻從未生過根,發過芽。小欣說,組建一個溫暖的家。它就像一顆蟄伏了太久,快要生霉的種子,遭遇了最強烈的春雷,在他心里拱了一下。

小欣從對面這個大男孩突然明亮了一下的眼眸里看到了希望,對于他這個萬事熱情,唯獨對愛情無知無覺到冰點的人,她只有把自己活成火焰。此時,高珂突然就站了起來,準備告辭。小欣的世界明亮得有些刺眼。他才覺得這些年,他在陰暗自卑的角落生長了太長時間。他說,謝謝你,愛情不是同情,我也不需要任何施舍,我靠自己可以養活自己,還能幫助別人,這一生就夠了。

小欣在他背后大聲說,喜歡就是喜歡,你不敢喜歡我,你就是一個懦夫!

高珂沒有再停留,匆匆而逃。他在秋風中大跨步朝前走去。愛情,從來不是以假設的方式來到。他不能告訴小欣,他總是做噩夢,常會被水中突然冒出的丑陋猙獰的臉驚醒,他對陌生的自殺者其實充滿了莫名的怨恨,他對那些絕望的故事排斥而又想探知,他很喜歡搜索這方面的新聞及背后的故事,他甚至加入了幾個“自殺者群”,像一個間諜在里面潛伏。他不能告訴她這些。他只能等夜色將一切掩蓋的時候,給心理醫生喬安說這些。喬安說,這是正常的,每一個人都會表里不一,每一個人都會將一部分心思長在黑夜里。

這天晚上,他又收到喬安的郵件,這次他跟高珂分享了一個案例:一個十八歲的少年,從未享受過家庭的溫暖,他不知道父母將他帶到這個世界的意義,試圖通過死亡來解脫,回到生命的原點。

郵件很長,細到喬安和男孩的每一次對話,字里行間,一個迷茫失望的異國男孩似乎就坐在對面。但他不是高珂,哪怕再相近的家庭和遭遇,生長的也是獨一無二的靈魂。他給喬安寫道:出生不可選擇,是偶然,也是必然,不是自己的原罪,這個我懂。今天,我想跟你講一個我的故事,這個故事有點長,喬安,如果可以,請你告訴我,你活著的意義。

第二天再次見到小欣,她一臉笑意看著他,昨天的事在她臉上毫無痕跡。高珂臉上有些不自在,有些改變其實在兩人中間不知不覺地發生了。他的辦公桌在小欣斜對面,他可以看到她隱在發絲中的蝴蝶發卡。當他看著它有些愣神的時候,接到了小云的電話。

小云,這個時候,你不是應該在學校嗎?

今天學校秋季運動會呢,叔叔,謝謝你的書,我特別喜歡《窗邊的小豆豆》。

高珂驚訝,這個月他并沒有寄東西。不過一瞬間,他便知道了,書是小欣寄的,她在公司做行政工作,有次,是她幫忙叫的快遞。對于高珂,她是用了十分心思的。小云的聲音在電話里傳過來,叔叔,叔叔,我奶奶攢了一百個土雞蛋,想送給你呢。叔叔,你為什么不愿意見我呢?

高珂舉著電話,想著最好的解釋。

叔叔,我知道了,奶奶說你很忙,等我好好讀書,考上大學了,你就愿意見我了。不待高珂說話,小云又興奮地說道,叔叔,我要當面感謝你!我會報答你的!

我會報答你的!高珂愣了一下。他笑著答應,好,一言為定。電話中的聲音活潑而快樂,和那個小云一樣,貧窮和父母缺失的愛,似乎并沒有奪走她們的笑聲。在常人眼中這些孩子應該滿臉陰云,少言寡語,這份快樂讓人同情心銳減。可是,正是這種對世事毫無知覺的笑聲,將高珂一下擊中。他決定爽約,永不與她相見。

十年前,那個小云站在他身邊,他看著她被爺爺奶奶牽著,帶到唐叔面前。她的爺爺奶奶屈了膝,求唐叔收留她,照顧她。而她一臉滿不在乎的笑,任何人見了她這樣,都會覺得她不懂事得無心無肝。可是,就是那笑,讓那時的高珂瞬間將她定為了同類,他看到了女孩笑容后面,用了十分的勇氣。它是刻意的,是無所適從的,是對尊嚴微弱地挽救。她還小,她能用的方式僅限于此,如果她長大了回想這一幕,她應該會覺得臉紅,恨不得找個地洞鉆進去。那時,在禮堂的墻壁上,懸掛著一根繩,上面掛滿了他們這些被救助者的照片、家庭住址、家庭成員,還有學習情況。讀高二的他,覺得那一頁頁地懸掛的紙像花花綠綠的失物招領廣告,他看著屬于自己的那頁,會覺得特別難為情,不會再想見第二眼。

那天,他返了回去,一頁頁的尋找,抄了小云的家庭住址。大三那年,在實習前,他回了一趟家,雖然那個家,因為年久失修坍塌了一半。他在家里的抽屜里翻出那張紙,找到小云的家。那里已經是一片菜園,隔壁的鄰居告訴他,那個曾經建在菜園上的家,沒有了,兩個老人死了兩三年了。那個女孩呢?高珂問。鄰居并不知情,也是猜測,估計出去打工去了吧,好久沒有見她了,房子都沒有了,應該不會回來了。高珂又問,房子是怎么回事?鄰居對這個陌生人有了些警惕,你是誰呢?他們家好像沒有親戚。高珂便不再堅持,一個人回了家。那是他最后一次回家,他將屋前長得茂盛如人高的草清理得干干凈凈,還借了梯子上了房頂,房頂上的蒿草幾根一簇,見縫插針地分布在屋頂的幾個方向。他透過破了洞的屋頂朝里看,那個位置正對堂屋,他在那一刻,恍惚問瞥見了一幕:一家三口在堂屋里吃飯,小男孩四五歲的年紀,一男一女在他身邊坐著。他看見了女人側臉看了一下孩子,一臉慈愛,而男人未見面目。這個鏡頭只有那么一剎那,眨了一下眼睛,它就不見了。高珂就坐在屋頂,從下午坐到了傍晚,未動。天黑的時候,他從梯子上下來,將銹跡斑斑的鎖重新掛在門頭上,走出家門。從那天開始,他再未回去過。

唐何易記著自己生日,恰似在記著一個活著的儀式。他決定給自己過一個生日,邀請魯奇,吃頓好的。

老伍,我想休天假?對于單身的唐何易來說,他平時并不熱衷于休假。

有什么事嗎?今天我要用車。老伍的聲音從耳機話筒里傳來,明顯不悅。

唐何易心中不自在,還是說道,那行,我先去辦公室。

下午的時候,唐何易才知道今天確實比較重要,他開著的面包車和后面的那輛貨車車廂內,塞滿了物資。這是救援隊第一次接受來自企業的資金和物資贊助,市里的電視臺和媒體來了不少人。他的視線在這些陌生的面孔和鏡頭間穿梭,此情此景,讓他恍惚,以為回到了十年前。他在忙碌的間隙給魯奇打電話。

電話撥過去占線。此時,魯奇正接著謝飛的電話。謝飛問魯奇,聽說老伍又弄了辦公室,又招了司機,哪來的錢?掛著公益的名號,做著掛羊頭賣狗肉的事情。

唔。

我們這么多人做著事,倒是成全了他一個人。接受采訪,上新聞,巴結政府,籠絡資源,我看這樣走著走著,就會忘了初心。

唔。

在“初心”兩個字上,謝飛加重了語氣,有些痛心疾首。然后話鋒一轉,說自己注冊了一個民營非營利機構,和柳城救援隊差不多。魯奇說,需要我幫忙,盡管吱一聲。

那不行,你得加入我們,制服我都給你準備好了。

只要是救人,哪里不行呢。咱們的初心,不就是救人嗎?到哪里救,跟著誰救,有什么不一樣嗎?

謝飛說,那可不一樣,我給你掛個職吧!

魯奇說,我沒有拿任何人的工資,我不屬于任何團隊……我以后也不會救人了,救人能落什么好呢?

謝飛是知道魯奇的事的,他沉默了一會兒,說道,老魯,人總要走出來的,你是什么樣的人,是改不了的。我一個朋友在五星級酒店錦江大酒店當客戶部總監,他告訴我,那里的室內游泳館要承包出去,要不咱們一起,把它盤下來吧。

魯奇沒有再接話,他輕輕掛斷了電話,然后朝前慢慢走過去。被唐何易的電話拉回現實世界的時候,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已向前走過兩站地。唐何易請他吃飯,今天是唐何易的生日。魯奇今年春天的時候,已經邁過了他的五十歲門檻,五十知天命,天命難越。

沅江邊新修了一個夜宵城,它建在首尾相連的漁船上,那些船不是可以在江里游航的船,它們不過是船的樣子,一艘一艘連成一片。本來夏天的時候就該開業,不知因何事耽誤,選在了初冬開業,卻也絲毫沒有影響人們的熱情,聽著沅江外嗚嗚的風聲,在船艙內吃著野生烤魚,是一種時興的消費。唐何易請魯奇到這個夜宵城吃晚飯。

他買了一條煙,給魯奇分了一半,然后拆出一包,自己叼上一支,再給魯奇一支,在上下口袋里摸索了半天,摸出打火機,按了幾下,火星微弱,到最后只剩下星星之光。他罵道,現在的東西都是水貨。

魯奇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包裝好的四方盒子,遞了過去,送你的。

唐何易愣住,這是什么?

魯奇說,和你在一起,十有九次,你會找人借打火機。

唐何易打開,是一個汽油打火機。多年前,他曾經用過的牌子,在給人點煙時,在辦公桌上,它作為一種有品質的武器存在過的。唐何易聲音如江風般潮濕,魯哥,我們今天不醉不歸。

唐何易很久沒有這樣喝過,這幾個月,因為開車,他控制著自己,而今天他是豁出去了。他跟魯奇說,他以前開著自己的公司,最多的時候,他手下有快一百個員工,我現在給老伍開車,這要在以前,老伍給我提鞋,我都不要。這個話題新鮮,魯奇第一次從他嘴里聽到。

你信不信?

信。魯奇也喝了一口酒,酒精在他體內流竄,他的眼角有些濕潤,他又想到了兒子。

一盤烤魚在兩人的你來我往中逐漸陳列出骨架。唐何易大叫,老板,加菜!一個小姑娘應聲而來,唐何易上下打量著她,站了起來,小云,你是不是小云?

小姑娘是新來的,被他的醉樣嚇了一跳,有些驚慌地說,老板,我不叫小云。

唐何易放松了下來,你長得有些像她,她應該也長成大姑娘了,有我,沒我,未必她還餓死了不成。魯奇見他滿口胡話,便說,少喝點。唐何易摟著魯奇的肩,一杯一杯地敬酒,紅著眼睛,大著舌頭說,我沒有兄弟,以后你就是我的兄弟了!

魯奇被他情真意切的樣子感染了,叫他,唐兄,以后有什么需要我幫忙的,盡管說。

唐何易站了起來,說道,如果我哪天找你借錢,你敢不敢借?

魯奇有些驚訝,碰到什么事情了?借多少?

唐何易說,我想重新創業,你能借多少,就借多少。

魯奇沉默。唐何易搖晃著身子坐下來,直指著魯奇笑。魯奇說,我借你五萬。

唐何易坐了起來,那個存折他見過,上面的數字是七萬。他哽咽著說,魯哥……

恰在這時,高珂的電話打了過來。魯奇舉著電話從烏煙瘴氣的船艙里走出來,江邊的冷風讓他清醒了不少。

高珂說,魯叔,如果我結婚,你給我做娘家人,行嗎?

魯奇驚喜地說,好啊,小子,你終于想通了!等你結婚,我給你封一個大紅包!

魯叔,我不需要大紅包,我只差一個父親。

淚一下從魯奇的眼眶涌了上來,江風是冷的,淚是熱的。

魯叔,你在哪里呢?

在夜宵城跟一個朋友一起喝酒。

我也在這附近呢,我過來找你,好久沒有見你了……

掛了電話,魯奇走進船艙,卻不見了唐何易,想他應是去了廁所。他剛坐回凳子,卻見唐何易提著褲子跑得氣喘吁吁,對著魯奇說,那邊有個女人跳河了!

魯奇抄起坐著的木板凳便沖了出去,唐何易跑得褲子都掉了下來,店內有好奇看熱鬧的,也跟在他身后跑。唐何易內急,但是烤魚店只有一個蹲位,他等不及,跑去沅江邊,剛好看到那個長頭發的女人站在高處,縱身一跳,他褲子都來不及提就往回跑……沅江邊的路燈一明一滅,很努力地掙扎,卻顯得那么力不從心。他看到遠處有個小黑點在起起伏伏,魯奇迅速脫掉衣服便跳了下去。一跳進水里,魯奇便一個激靈,徹骨的冷,似乎將四肢都凍住了。他對冬天的沅江并不陌生,但是這次感覺和任何一次都不一樣。他努力而困難地接近她……起起伏伏中,他看到高珂也混在人群中,滿臉焦灼。他喊了一句,不要下水!聲音微不可聞,心臟部位一股強烈的熱流直通大腦,然后一陣劇烈的疼痛,讓他沒有了動彈的力氣。沉伏中他看到了高珂的身影,還有高珂身邊的唐何易,身影逐漸模糊。然后一個片斷突然就躍了出來,這一刻,他腦海里閃出一道光,為什么會覺得唐何易似曾相識,他第一次看到唐何易,不是在那輛車上,而是在高珂的照片里。

魯奇第一次見到那個男孩,就發現他身上不同的氣質:他常會在救援結束后,在一個不被人注意的角落獨處。他站在那兒,會讓人想到陰雨綿綿的老屋屋檐。但是,他轉過身來,便陽光燦爛。魯奇當時就心一軟,他比自己的兒子大不了幾歲,高珂叫他魯哥,他要高珂叫他魯叔。他問高珂,你這么年輕,怎么會有這樣覺悟和志向,去幫助人,去救人?我感覺,做這個事情的人,每個人都走了很遠的路,身上都有一些故事。高珂說,是啊,我的故事從我八歲那年就開始了。

高珂對于媽媽的影像非常模糊,哪怕在家里的老墻上還掛有她的照片,他不止一次地端詳著她,努力地想象著這個女人給他帶過的溫存。那些模糊的記憶瞬間被埋葬,他拿著一把鏟子掘下去,它們帶著陳年溫暖的氣息,有好幾次他似乎觸手可及。每當此時,就會有一張冰冷鐵青的臉,濕漉漉地浮現出來,她從水里被打撈上來的樣子,代替了所有。這是她給他的最深刻的印象,它像一頁符咒,將他八歲之前關于媽媽的一切全部塵封。每當他想起這絕望的一幕,他就會感覺到寒意四起,腮幫處似被眼淚浸泡過的冰涼。在她弄丟五百元,被父親一頓狠揍后,抱了必死的決心時,她一定在他熟睡的時候抱過他,親過他,在深夜,將淚臉緊緊貼著他的腮幫。這么多年了,那種冰涼的感覺還停留在臉上,未曾失去。

那些輕生的人,如果被救上來,還會想著去死嗎?高珂說,我很想問他們一句,可惜,我還沒有碰到這樣的機會。

魯奇說,下次如果有機會,我幫你問問。

那次,高珂拿著一張照片,指著照片上被學生圍繞的男人說,這是我的恩人,他給了我信念,他資助了我,還資助了小云和另外一個男孩。

魯奇認真地打量了一眼高珂嘴中的恩人,然后將照片還給高珂,問道,現在他人呢?

高珂說,聽說是出車禍死了,那次以后,我再也沒有見到他。

魯奇感嘆道,可惜了,那么一個好人。

高珂說,我就多幫助下別人,權當報答他了。

如果把這樣的鏡頭挑出來,再重播一次,是要一些時間的,可是當它們在魯奇腦海里飛一樣掠過的時候,也許只有一秒。在魯奇沉下水去的一剎那,很多個鏡頭在他腦海中快進:笑著叫他爸爸的兒子,還是十歲時候的樣子……他在水里看到的最后一個鏡頭,就是看見高珂走進了水里,他想就此沉在江底,那里有他的兒子等著他。他也想活著,以娘家人身份,參加高珂的婚禮。

他答應了的,答應過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

唐易重新站在這塊土地上。唐易,唐不易,唐何易。其實他身份證上一直是唐易,他在外混了這么多年,又有誰真正關心他叫什么呢?工地上,幾個不同的老板和包工頭復印了他的身份證,遞還給了他,過幾天再看到他,一臉蒙圈的樣子,叫他,哎,你過來一下。至于那些一個工棚里住著的,你說叫什么就是什么,你可以今天叫大唐,明天叫大宋。所以,他能欺騙到的唯有自己。

當他跳進水里,將已經失去意識的魯奇扛上岸,他突然對生活有了知覺。那晚的江水總是在某個時刻讓他頭痛欲裂,可是他記住了魯奇的話,很多時候,每個人都在帶病生存或者帶病生活。

最初被扔進垃圾桶的手機卡,已另有使用者。唐易最后一次給自己買了一張新卡。他第一個電話打給“空中飛人”小張。小張問他,你是誰啊?唐易說,我是唐易。

誰?

唐不易。

小張明白過來,你這狗日的騙子,開口便罵,罵得痛快淋漓。唐易聽得忍無可忍,打斷他,你他媽想不想要我還錢?這是我的新號碼,要錢就存一下。

第二個電話他打給七十多歲的何老師。聽到他的聲音,何老師聲音有些顫抖,你終于回來了!他問,媽,你還好嗎?

我很好!好得很!我這么大把年紀在外打工,連自己的退休金一起,都給你還債了!

我不是說我死了嗎?他們為難您了嗎?

哪個相信你死了?真死了,你的債就逃得掉了?這輩子不還,下輩子也要還!

唐易眼眶此刻潮濕,是的,媽……不僅債,還有人,這輩子你會遇到什么人,逃也逃不掉。被那夜江水激醒的不僅是知覺,還有唐易死而復生的過去。那日在群里,看著照片上手抱嬰兒的男孩似曾相識的感覺,找到了答案。當年叫高珂的男孩,早已經不是十年前青澀少年的模樣,但是他認出了高珂。只是自己老了,他們彼此濕漉漉地打量著對方,他居然沒有認出自己來。

其實,高珂從見到唐易的第一眼起,便認出了他。高珂看到了男人眼中的窘迫和乞求,高珂最終沒有與他確認。高珂心中的唐叔,少年時期的英雄,只會是十年前意氣風發的模樣。

十年,一棵小樹可以長成大樹,可以長上十圈年輪,一個人從少年走向青年。十年,也不過眨眼之間。自從他決定好好談場戀愛,日子好像過得更快。有一天,他才想起了差點被他遺忘的喬安,喬安的信回復已是一個月前。喬安在郵件中說:高,謝謝你的分享!一個心懷善念的人,揣著太陽,他不會讓自己墜入黑暗。對于你要的答案,我想了想,大概可以如此總結:活著時不思考死,如同沒有歸期般朝前;臨終時不懷念生,不將希望寄予來生。遵從內心,感恩付出,不驕傲自大,不妄自菲薄,做想做的事,不虧欠,不遺憾。

高珂想起了自己的母親,想起魯奇的兒子,想起投江的那些女人。那個在沅江邊投河的女子獲救后,高珂問了她,死一次了,還會想著死嗎?女子搖搖頭,不了,臨死的時候就后悔了。

高珂在日記里寫上:活著不思歸期,臨去不念來生。

責任編輯 劉升盈 張爍

【作者簡介】許玲,湖南常德人,已發表各類題材作品一百五十萬字左右。出版長篇都市小說《向前三十圈》《南回北歸》《五月半夏生》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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