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火

清人編纂的《全唐詩》收詩48000-49000首,晚近編輯的《全唐詩補編》收詩6300余首。唐詩無論在當時還是在后世,不僅是中國古代燦爛文化的一個標識和標高,同時也是世界文學里一顆至今依然閃光的明珠。重要的是,唐詩影響或者決定了后人的文學趣味和美學標準。唐詩,作為中國文化里無與倫比的寶庫,是取之不盡的文學和文化資源。譬如本文所要論及的唐詩里的農事詩,就是這一寶庫里的珍珠。
重農
農耕社會于中國而言,不僅是持續時間最長的社會,而且是一個創造過無數輝煌的社會。由于地理和人口因素,以儒家文化為中心的文化傳統,和中央集權的制度文化傳統,重農(另一方面是抑商)即農本(商末)思想和行為,成了自先秦到清的國策與傳統。唐代(618-907)三百年,當然也不例外。不過,有些蹊蹺的是,大唐似乎沒有如明代《農政全書》(徐光啟)這樣的專門農書。但這并不說明在唐代,中央政府及各“諸侯”不關心農事。《新唐書/食貨志》里多處記有中央政府對農事的關注和重視。貞觀中,太宗納諫從善專門下詔“重農”:“畝稅二升,粟、麥、秔、稻,隨土地所宜。寬鄉斂以所種,狹鄉據青苗簿而督之。”這一國策,《新唐書》說“高宗承之”。“安史之亂”后,貞元四年(788),因賦稅日重,德宗問宰相陸贄何以解決,陸贄陳書“六略”。“六略”之事,都與農事相關(后陸因讒而貶,此事不了了之)。另外,在“本記”和“后妃列傳”里,多有“皇后親蠶”記載。特別是武則天,在她封為“天后”(其時已是武則天實掌大唐權力的起點)時即上元元年(647),不僅“皇后親蠶”,并建言十二事,第一件事就是“勸農桑、薄賦徭”。僅此幾例,足見唐最高決策層對農事的重視。即便戰亂時,一些“諸侯”一樣重視農事。初唐時,隋末的戰亂與紛爭尚未結束,武德三年(620),竇建德邊打仗邊務農,在打下洺州時,竇就“勸課農桑”(《資治通鑒/唐紀四》)。可見,農事對任何一級軍政首腦都十分重要。為什么如此重視農事?農耕社會,兩事比天高,一是糧食,一是賦稅。前者關乎百姓的本,后者關乎軍政的本。于是,我們在唐詩里就會讀到涉及農事的詩。
褚亮曾入秦王府文學館,被稱為“唐初十八學士”。《全唐詩》錄褚詩31首,其中有一組詩《享先農樂章》。第一首是寫糧食的:“粒食伊始,農之所先。古今修賴,是曰人天。耕斯帝籍,播厥公田。式崇明祀,神其福焉。”先民有“烝民乃粒,萬邦作乂”(《尚書/益稷》)之說,也就是說只有當百姓有飯吃,國家才會長治久安。中國古代科技百科全書的《天工開物》第一篇第一節即是“乃粒第一”。褚的這首詩,最大看點是“古今修賴,是曰人天。”也就是說,于農事成敗,天可以定,人也可以定。所為農本,實為人的“重”農。這組詩前有一小引寫道:“《唐書/樂志》曰,貞觀中,享先農樂,迎神用誠和,皇帝行用太和,登歌、奠玉帛用肅和……”褚亮這詩便是一首祭祀的詩。祭祀第一首就是糧食。有農才有粒,有粒才有家,有家才有國。這便是農本的意義。
太宗李世民雖不是大唐帝國的開國皇帝,但如《新唐書》所說“唐有天下,傳世二十……太宗之烈也”,且是“至治之君”。太宗詩傳世99首,多為金戈鐵馬英雄氣概,卻有一《詠雨》描寫農事:“和氣吹綠野,梅雨灑芳田。新流添舊澗,宿霧足朝煙。雁濕行無次,花沾色更鮮。對此欣登歲,被襟弄五弦。”《詠雨》一詩,雖不見太宗豪氣干云,但詩中所述之事,可謂非凡。風調雨順,是一代明君的外化寫照。此詩,因雨記起了農田,因雨記起了鄉間,因雨喚起了太宗對美好事物的向往。最后一聯,作為一種愿景,作為對一年莊稼豐收的期冀,詩人情不自禁地披衣撫琴。此時雨聲與琴聲,想來是天人一體,無比的和諧。帝王喜悅于農事,帝王的喜悅,便是重農的喜悅。唐九世德宗,前期朝政清明時且又愛與臣僚們詩歌唱和,《全唐詩》錄有德宗詩15首,一首與農事相關,詩名《豐年多慶九日示懷》。詩中吟誦“重陽有佳節,具物欣年豐”。詩前有德宗一小序:“貞元十八年九月癸亥重陽,御制詩賜群臣”,于是,包括武元衡、權德輿等一幫干臣奉和。這一景象表明君臣對農事的重視和對豐年的喜悅。文宗在《暮春喜雨》里寫道:“風云喜際會,雷雨遂流滋。……郊坰既沾足,黍稷有豐期”,同樣展現了最高管理者的厚農情懷。在重農方面,一首題為《田》的詩值得一說。“貢禹懷書日,張衡作賦辰。杏花開鳳軫,菖葉布龍鱗。瑞麥兩岐秀,嘉禾同穎新。寧知帝王力,擊壤自安貧。”此詩為李嶠所寫。李嶠,出生望族,三次拜為宰相,如此關心土地,可見土地的重要。從狩獵到游牧,從逐水到定居。種植業的開始便是農耕時代的到來。農耕時代的主要平臺便是土地。由土地耕作生產的物質,以及由此形成的精神,共同建構了農業文明。在這一漫長的歷史長河里,田地始終是一中心。這是一首贊美田地的詩。用祥瑞稱麥,用美好稱禾;花開時琴聲和諧,田地給予了人類心情愉悅的植物。田土是老天爺給的,但是,倘若沒有農耕,沒有農事,那么田地將是蠻荒的。詩人的“寧知帝王力”的“帝力”,就是田力。田地,上天賦予,更是農事賦予。重農便是厚田力,厚田力便是重農事。再就是,許多時候,對于某些詩人來講,田地、鄉村,還是閑適和高隱的寄居地和轉喻物。
喜農
農作物生長四要素,源自田地、陽光、雨水和農人勞作。雨,作為農事的重要符號和元素(當然雨也是心情好壞的符號和元素),深深植根于中國的古典詩文里(正史如《新唐書》本紀、五行志里記載的水旱、水溢,雨非其物等水災之雨,當別論)。唐詩里的農事詩,寫雨或寫“喜雨”的極多。翻檢《全唐詩》,以“雨”作為詩名和寫雨的詩人,無疑最多就是詩圣杜甫。《春夜喜雨》《喜雨》《雨》《雨不絕》《梅雨》《雨四首》《晴雨》……幾乎數不勝數。最讓人傳頌的是《春夜喜雨》的前四句:“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這首寫雨的詩,好像沒有直寫農事,但詩人的靈氣、感受和表現,顯然與農事相關。春天一到,萬物萌發。萬物萌發除了溫度之外,那一定就是雨水了。所以詩人才會因春雨不期而遇寫下了“潤物細無聲”這樣的詩句。春雨的意象,便是對一年農事的期許和遙望。李嶠的《晚秋喜雨》寫的則是秋雨。為什么會寫秋雨?詩中寫道:“積陽躔首夏,隆旱屆徂秋。……草木委林甸,禾黍悴原疇。……騰云八際滿,飛雨四溟周。……旱陂仍積水,涸沼更通流。晚穗萎還結,寒苗瘁復抽。九農歡歲阜,萬宇慶時休。”這是一首敘事兼抒情的五言長排。從秋旱寫到秋雨,從秋雨寫到秋收。在敘事上,我們看到詩人對農村和農事的熟稔。“旱陂仍積水,涸沼更通流”這一聯,干了的塘(陂)又見了水,涸了的溪流又有了水的流淌。在抒情上,我們看到詩人對農村與農事的真情。“九農歡歲阜,萬宇慶時休”這一聯,詩人對所有經營農事(即“九農”)的人給予了由衷的敬意。對農事的熟稔,對農人的敬意,以及久旱后秋雨突然而潤的喜悅,這樣的喜悅,直到今天依然如昨日那般清新。這首詩還有一個重要方面需要解讀——這首長達40句的長排,還涉及農村農事的方方面面。既有對“隆旱屆徂秋”秋旱的焦慮,也希望君王“丹扆念推溝”關心農事;既有對莊稼“禾黍悴原疇”的擔心,也有對田賦“蠲窮井賦優”嚴苛的擔憂。
從春雨到秋雨,再到冬雪,唐詩里的農事詩,對于農事里重要的原素雨(水),幾成一個系統。唐玄宗時的右丞相張說,有一首奉制詩,詩名《奉和圣制野次喜雪應制》,全詩寫道:“寒更玉漏催,曉色御前開。泱漭云陰積,氤氳風雪回。山知銀作甕,宮見璧成臺。欲驗豐年象,飄搖仙藻來。”寫雪的詩數不勝數,而且這首詩寫雪景也不是上乘之作。但作為應制詩,則有它的意義。應制詩在唐詩里是大類,它又分兩種,一種是皇帝作詩,臣子奉韻而作;一種是皇帝出題,臣子奉題而作。由于這種詩一為歌功頌德,二為命題作文,大都不被看重。不過這首詩,雪的意象,并不刻板,而是有它自己的想法和敘述,比如“山知銀作甕,宮見璧成臺”這一聯,看似老舊,但這聯中的兩動詞“知”與“見”,也可見詩人在詩藝上的功力。尾聯“欲驗豐年象,飄搖仙藻來”的意象與敘寫看似為皇帝歌功,但是“豐年”則是農人一生一世最大的追求和目的。也就是說,“瑞雪兆豐年”,順了天下農人對豐年的渴望和憧憬。由于雨對農事的重要,從喜雨詩還衍生了祈雨、賀雨詩。如韓愈的《郴州祈雨》“旱氣期銷蕩,陰官想駿奔”,如白居易的《賀雨》“凝為悠悠云,散作習習風。晝夜三日雨,凄凄復蒙蒙。萬心春熙熙,百谷青芃芃。人變愁為喜,歲易儉為豐”等。
農村田家的自然風光、四時變易,無論詩者是“在場”的農人,還是詩者是“他者”的外來感受者,一旦進入到詩人筆下,大都與喜悅相關。就“他者”來講,如今日,急速擴大城市的周邊或更遠的農家樂,成了城市以及城里人一種寄托和對美好生活喜悅的轉喻。“東園垂柳徑,西堰落花津。物色連三月,風光絕四鄰。鳥飛村覺曙,魚戲水知春。初晴山院里,何處染囂塵。”王勃的這首《仲春郊外》,就是唐人寫給今人農家樂的詩。詩人在郊外所看到的、所感悟到的春天,是以城市的角度來觀照的。如“柳”便是城市鏡像的主要物證之一。不過,頷聯尾聯即詩的下半部分,則是農村景象。“鳥飛村覺曙,魚戲水知春”里的動詞使用,顯示詩人的膽識。“飛”與“覺”、“戲”與“知”動詞并用的這種寫法,在五言甚至在七言都是少見的。除了詩人的才華,也需要詩人對物象的細致觀察。正是詩人對農事鄉村的感動,春天的某一個早晨的田家全景才得以呈現。再來看張九齡的“姹女矜容色,為花不讓春。既爭芳意早,誰待物華真。葉作參差發,枝從點綴新。自然無限態,長在艷陽晨”(《剪彩》)。知道張九齡名句“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的人,未見得知曉這首農事詩。張不僅是開元時期的名相,而且是一位多產的詩人。《全唐詩》錄張詩219首。在這首詩里,頸聯“葉作參差發,枝從點綴新”,寓意向上;尾聯“自然無限態,長在艷陽晨”中的“長”字,更為逼真而又超拔。也就是說,自然不是過去的,也不是停止的,更不是死了的,而是一個活生生的現在時,更是一個永不涸竭的將來進行時。這種樂觀的情緒,跟詩人生活著的時代密切相關。祖詠的《田家即事》:“舊居東皋上,左右俯荒村。樵路前傍嶺,田家遙對門。歡娛始披拂,愜意在郊原。馀霽蕩川霧,新秋仍晝昏。攀條憩林麓,引水開泉源。稼穡豈云倦,桑麻今正繁。方求靜者賞,偶與潛夫論。雞黍何必具,吾心知道尊。”這首五古,從地理到自然,從早晨到黃昏,從農事到心境,娓娓道來,細細寫出。引水也好,修枝也罷,桑麻也好,雞黍也罷,都在詩人達觀的心境之中。與王勃《仲春郊外》中“他者”不同的是,這詩成了詩人祖詠的“在場”。也就是詩人本身可能就是農人。祖詠雖與當時的“詩紅”王維結好(王維曾贈詩祖詠“結交二十載”),不過,據《唐才子傳》載,雖然祖是開元十二年(724)進士,但長期未授官,只好隱匿鄉下。因此,詩人與鄉村田事有著天然的交際和親身體悟。《田家即事》才有這般的真實和真情(清人編輯的《唐詩三百首》,不知為什么連祖詠的名字都沒有)。
要說喜農,無論如何繞不開王維。《舊唐書/王維傳》說王維“在輞口,輞水周于舍下,別漲竹洲花塢,與道友裴迪浮舟往來,彈琴賦詩,嘯詠終日。嘗聚其田園所為詩,號《輞川集》”;《新唐書/王維傳》說王維“別墅在輞川,地奇勝,有華子岡、欹湖、竹里館、柳浪、茱萸沜、辛夷塢,與裴迪游其中,賦詩相酬為樂。喪妻不娶,孤居三十年”。前一傳,表明王維與田園為詩;后一傳,表明王維在鄉間生活了三十年。也就是說,王維關于農事的詩,都是“在場”者的親歷。“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荊扉。雉雊麥苗秀,蠶眠桑葉稀”(《渭川田家》);“屋上春鳩鳴,村邊杏花白。持斧伐遠揚,荷鋤覘泉脈”(《春中田園作》);“……素懷在青山,若值白云屯。回風城西雨,返景原上村。前酌盈尊酒,往往聞清言。黃鸝囀深木,朱槿照中園……”(《瓜園詩》)等等農事詩,讓今人看到了一位高隱鄉間詩人的“在場”的境界。后人稱王維是詩佛,不過當我們讀及這些有關農事的詩時,似乎覺得,詩人就是地地道道的農人。農人才有這樣的志趣,唯有這樣的志趣,才會有“舊谷行將盡,良苗未可希。……餉田桑下憩,旁舍草中歸”這樣對農事戀戀不舍的心境。雖是歸隱,但對于農事,王維的喜悅是真誠的。
唐詩是一個海納百川包容萬象的大千世界,即便喜農的詩,也各有風度。如廣采民間歌謠的劉禹錫,喜農的詩,寫得曉白流暢:“田塍望如線,白水光參差。農婦白纻裙,農夫綠蓑衣。齊唱田中歌,嚶佇如竹枝。”(《插田歌》)如慣用隱喻且詩風秾麗的李商隱,喜農的詩,則寫得憂郁婉轉:“荷筱衰翁似有情,相逢攜手繞村行。燒畬曉映遠山色,伐樹暝傳深谷聲。鷗鳥忘機翻浹洽,交親得路昧平生。撫躬道地誠感激,在野無賢心自驚。”(《贈田叟》)
憫農
農業、農人,雖在農耕社會里是天大地大的事,但是,因為某些時段的朝政頹敗、戰亂紛爭、天災人禍,最易受打擊的剛好是農業和農人。《新唐書》在“本紀”和“五行志”里所記載的天災人禍比比皆是。尤其是猝不及防的“安史之亂”,擊穿了大唐盛世,憫農、哀農的詩,成為農事詩里的重要部分。
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
四海無閑田,農夫猶餓死。
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
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
(李紳/憫農二首)
正是李紳的《憫農》(《全唐詩》也作《古風二首》),“憫農”題材的詩,成為中國文學史和文化史的顯著標識之一。尤其是《憫農》的第二首,其傳頌的范圍和力度,不亞于李白的《靜夜思》。李白的“床前明月光”是一首懷鄉思親的天籟,它穿越千古。而“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則會在憫農、惜農、珍農上引起廣泛而持久的認同。再從極端意義上講,月亮不會天天有,而“民以食為天”的“盤中餐”則必須天天有。當我們去追究“盤中餐”的前世,是從“春種一粒粟”“汗滴禾下土”中來時,這兩首詩,事實上是不能分開的。第一首說的是,農人種田卻沒有充足的口糧,第二首講的是,要珍惜農人的勞動成果和自然予人的饋贈。現在人們大都記得第二首,而忽略了第一首。“秋收萬顆子后,”農人居然會沒有飯吃。這樣的悲壯,在唐詩里是少有的。少年成名,且與元稹、白居易等一道,作為新樂府運動的參與者,在同為清人編的兩部唐詩選集《唐詩三百首》與《唐詩別裁集》里,不知為什么都沒選李紳的詩。抑或是“四海無閑田,農夫猶餓死”的詩句,太直白太殘酷太猛烈了么?
對農事的擔憂、對農事的同情、對農人的哀憫,在中國詩文里一直都是重要的篇章,唐詩尤盛。本不關心世事的高僧寒山,在三百零三首無題詩中就有多首與農事相關的詩。《新谷》一首寫道:“新谷尚未熟,舊谷今已無。就貸一斗許,門外立踟躕。夫出教問婦,婦出遣問夫。慳惜不救乏,財多為累愚。”這是一首寫夏荒的詩。除自然災害之外,夏荒的成因多種多樣,但有一樣對于農人來說,可能是致命的。那就是糧食入倉之前的田賦。田賦如果重了,農人秋收的谷物,在繳納了田賦后,來年很難接上來新谷。再加上災害,更是雪上加霜。這時,只有一個辦法,就是央大戶人家借。這詩寫得最為生動也最為凄涼,不僅“夫出教問婦,婦出遣問夫”,而且“就貸一斗許,門外立踟躕”。就算大戶貸了,門前徘徊的農夫還得好好思忖:貸得了嗎?貸了,以后還得了嗎?貸的利息能接受嗎?就在商家大門之外,一會兒夫出來問,一會兒婦又進去觀察。真是尷尬與凄涼!農人苦啊!連一向放浪不羈的李白,對農事也投出過“黃鸝啄紫椹,五月鳴桑枝。我行不記日,誤作陽春時。蠶老客未歸,白田已繅絲。驅馬又前去,捫心空自悲”(《白田馬上聞鶯》)這般“捫心問桑麻”的目光和情懷。
杜甫與白居易,恐是唐詩帝國里寫憫農詩數量最多內容也最厚重的詩人。杜有《春旱天地昏》《大麥行》《歲晏行》《為農》……白有《村居苦寒》《觀刈麥》《重賦》《賣炭翁》《渭村退居寄禮部崔侍郎翰林錢舍人詩一百韻》……杜甫在《歲晏行》里寫道:“去年米貴闕軍食,今年米賤大傷農。高馬達官厭酒肉,此輩杼軸茅茨空。楚人重魚不重鳥,汝休枉殺南飛鴻。況聞處處鬻男女,割慈忍愛還租庸。”在《大麥行》里寫道“大麥干枯小麥黃,婦女行泣夫走藏”。在《春旱天地昏》里寫道“春旱天地昏,日色赤如血。農事都已休,兵戈況騷屑”。在《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里寫道“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等。杜甫對農事的悲愴,一點也不輸于詩人的《三吏三別》,而且其廣闊程度,從農事的重要性來講,較直寫“安史之亂”的《三吏三別》,更具有歷史的意義。白居易的創作高峰是經過“安史之亂”后的“元和中興”。如果按這樣的理解,白寫《長恨歌》《琵琶行》等這樣的諷喻詩,似乎才是正途。但是《觀刈麥》中的“復有貧婦人,抱子在其旁。右手秉遺穗,左臂懸敝筐。聽其相顧言,聞者為悲傷。家田輸稅盡,拾此充饑腸”的這般場景,無論當時還是現在,都欲哭無淚。這詩正是寫于元和年間。在《秦中吟十首》之第二首《重賦》里寫道:“稅外加一物,皆以枉法論。奈何歲月久,貪吏得因循。浚我以求寵,斂索無冬春。織絹未成匹,繰絲未盈斤。里胥迫我納,不許暫逡巡。歲暮天地閉,陰風生破村。夜深煙火盡,霰雪白紛紛。幼者形不蔽,老者體無溫。悲喘與寒氣,并入鼻中辛。”在《村居苦寒》里寫道:“竹柏皆凍死,況彼無衣民。回觀村閭間,十室八九貧。北風利如劍,布絮不蔽身。唯燒蒿棘火,愁坐夜待晨。乃知大寒歲,農者尤苦辛。”白居易的這些農事詩,完全可以把它們看成是那一時代的真實見證,如依陳寅恪“詩可證史”的觀念,白居易的這些農事詩就是詩史。從這一角度認知,杜甫、白居易都稱得上是史詩級的詩人。
大唐詩作,近五萬首,不排除其間的龍蛇混雜、優莠俱在(譬如有大量的應制詩和應酬詩),但在關注民間疾苦,關注農事,哀憫農人,不同身份不同詩風的詩人詩作,許多是相通的:“我年已強仕,無祿尚憂農”(孟浩然《田家元日》);“開花空道勝于草,結實何曾濟得民。卻笑野田禾與黍,不聞弦管過青春”(郭震《米囊花》);“淚盡江樓北望歸,田園已陷百重圍”(劉長卿《登松江驛樓北望故園》);“大鄉無十家,大族命單贏。朝餐是草根,暮食仍木皮”(元結《舂陵行》);“群合亂啄噪,嗷嗷如道饑。我心多惻隱,顧此兩傷悲。撥食與田烏,日暮空筐歸”(儲光羲《田家即事》);“霜吹破四壁,苦痛不可逃”(孟郊《寒地百姓吟》);“赤地炎都寸草無,百川水沸煮蟲魚”(馬異《貞元旱歲》);“一日官軍收海服,驅牛駕車食牛肉,歸來攸得牛兩角”(元稹《田家詞》);“仰面呻復嚏,鴉娘咒豐歲。誰知蒼翠容,盡作官家稅”(溫庭筠《燒歌》)……戰亂、天災、苛稅、饑荒等都在農事詩里有反映。這表明,留存并被傳頌的詩作,它們的責任,或者說使命,不在于應制的歌功頌德,也不在于應酬時的唱和(盡管不排除這兩類詩里有上等佳作,但畢竟鳳毛麟角),而在于詩人的詩作,是否是對嚴酷現實的揭底,是否是對美好生活的期許,是否有高尚的人文情懷。從上粗略計,我們已看到了唐詩里的農事詩,在于它的批判、期許和情懷。
唐詩里的農事詩,是中國詩歌史里的寶藏之一,在有影響的兩個重要選本《唐詩別裁集》和《唐詩三百首》里,特別是《唐詩三百首》入選的并不多,從這一角度看,唐詩里的農事詩,需要進一步的發掘、重視和研究。唐詩在,中國的文明就在。唐詩里的農事詩在,珍惜土地、熱愛自然、關注民生疾苦的偉大情懷就在。
(摘自4月3日《中華讀書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