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勝利
隨著中美實力差距的相對縮小,近年來有關兩國是否會陷入“修昔底德陷阱”的爭論不絕于耳。不過,相比中美在世界范圍內的權力轉移而言,雙方在東亞地區的主導權競爭有所加劇則是不爭的事實,這顯著體現在經濟、安全、制度等諸多領域。中美關系作為東亞地區最為重要的雙邊關系之一,兩國的戰略互動成為塑造東亞乃至亞太格局的重要因素。只是中美塑造的這種東亞格局是否就能決定東亞其他國家的戰略選擇,還有待討論。
面對中美兩國在東亞地區的戰略競爭,多數東亞國家都不想在中美之間“選邊站隊”,而是希望“左右逢源”。東亞地區“二元格局”的觀點盛行已久,主要是指多數東亞國家經濟上靠中國、安全上靠美國,在中美之間實行對沖戰略。這也使得我們習慣從中美關系的視角來看待東亞國家的戰略行為,將周邊關系更多置于中美關系的框架中進行思考。然而現實當中東亞國家并不完全都是看中美兩個大國的臉色行事。另外,東亞國家雖然大多采用對沖戰略,但結果卻呈現多樣性。一些國家與中美兩國的關系具有更強的穩定性,容易實現“左右逢源”;而另外一些國家則陷入“左右為難”;甚至還有一些國家不得不“選邊站隊”。有鑒于此,有必要對“二元格局”進行更為審慎的分析。
東亞國家是否真正在經濟上靠中國、安全上靠美國
不能簡單地認為東亞國家經濟上主要依靠中國,在安全上主要依靠美國,從而在中美之間兩頭獲利。因為這不僅涉及如何評估“靠”的指標問題,還需探討這個“靠”的程度問題。事實上,東亞地區很多國家在經濟上未必更多地靠中國,安全上也未必更多地靠美國,而是對中美兩國在這兩方面都有需求。
從經濟方面而言,如果僅僅考慮貿易數據,中國幾乎是絕大多數東亞國家的頭號伙伴,但這也并不意味著這些國家在經濟上就靠中國。其一是需要考慮雙方在貿易中的順差或逆差地位,多數東亞國家在與中國的雙邊貿易中處于逆差地位,“靠”中國有點牽強;其二是中國并非東亞國家的最終消費品市場,存在可替代性,“靠”中國有點脆弱;其三是從貿易依存度來看,東亞國家(朝鮮除外)對中美兩國的貿易依存度基本沒有超過20%,依賴度相對較低,“靠”中國有點勉強;其四是單純基于貿易數據看待雙方經濟關系有失偏頗,在對東亞國家的投資數據方面,中國優勢并不明顯,美日也是重要的投資國,因而說“靠”中國有點片面。
安全方面,由于島嶼爭端、地緣政治、歷史經歷等原因,東亞國家在安全上更傾向于與美國合作,但也并不意味著與中國在安全方面處于對抗狀態,即便是與中國存在島礁爭端的越南、菲律賓,在安全上也不乏與中國的合作。其一是很多東亞國家希望同時與中美兩國加強安全合作,比如泰國、韓國、馬來西亞、印度尼西亞等,這種合作并不是零和博弈。其二是對于東亞多數國家而言,由于并不面臨著迫在眉睫的安全威脅,因而“結伴不結盟”等相對靈活的安全合作方式似更為可取。除了美國的傳統盟國外,東亞地區在冷戰后并未增加新的聯盟關系。其三是近年來東亞國家對其在安全上是否可以依靠美國產生了懷疑。除了美國的盟國外,其他國家在安全上能否依靠美國更是充滿不確定性。即便是美國的盟國,在安全上對美國的依賴也非免費獲得,特別是目前對聯盟關系斤斤計較的特朗普政府,對盟國更加苛刻,安全依靠的不確定性有所增加。
即便某些東亞國家經濟上靠中國、安全上靠美國,也要區分主動還是被動
東亞國家在“二元格局”中的戰略選擇到底是由體系結構決定,還是由其國家的戰略自主性(國內政治)發揮作用,需要分析。如果是前者,那么意味著東亞國家不得不被動適應——傾向于與美國加強安全合作,與中國加強經濟合作,在中美之間左右逢源。
但實際上并非如此,特別是當地區體系結構壓力不斷增大時,東亞國家想兼顧經濟與安全兩種戰略偏好的難度增加,一些國家很有可能從“左右逢源”變為“左右為難”,甚至是“選邊站隊”。
而如果受國內戰略需求影響更多,則不管中美競爭所導致的體系結構壓力如何,這些國家都會盡可能地提升戰略自主性,謀求與中美兩國保持較為穩定的關系。
對于中美而言,實際上并不愿意東亞國家在中美之間左右逢源,因為這對中美而言并不劃算。中美無論是哪一國,僅僅在經濟或安全的單一領域擁有優勢并不足以維持在東亞地區的主導權,甚至還需要兩國競爭性地提供地區公共產品,而這無疑增加了雙方的戰略成本,也容易被東亞地區其他國家所利用。
基于國內政治分析東亞國家的戰略選擇要注重戰略偏好與利益關系
探討東亞國家的戰略選擇要更多地考慮各國國內政治的影響。一般而言,國內政治涉及政治結構、政黨結構、領導人、國內制度、國家戰略偏好等多種因素。在政治、安全、經濟等不同領域中,國內政治的影響力強弱有所不同,也體現了其戰略自主性的差異。
對于東亞國家而言,盡管中美競爭所形成的體系壓力對它們的戰略選擇會有影響,但由于目前該地區難以形成緊密的兩極體系,故國家的戰略自主性對于各自戰略選擇依然具有很強的影響。一般而言,具有較強經濟偏好或經濟利益追求的國家會更傾向于增進和中國的關系,因為中國無論是貿易還是投資都有著較為強大的資源;而具有較強安全偏好或對安全利益追求的國家則會更傾向于增進和美國的關系。
中國在與東亞各國發展關系時需要更加關注這些國家的戰略自主性
對于中國的政策啟示主要有五點:一是中國與周邊國家的關系和中美關系需要進行適當的剝離,以往認為中美關系能夠深刻影響中國與周邊國家關系的看法過于籠統,應該更加充分地認識到周邊國家的戰略自主性。二是中國“以經促安”的政策有其限度,經濟利益增強對安全利益提升的效果有限,特別是對那些與中國存在安全核心利益競爭的國家而言,兩國經濟利益的增強并不足以化解安全利益沖突,當然,可以在一定范圍內限制雙方因安全沖突導致關系惡化的程度。中國在東亞地區的經濟外交依然可以更為靈活有效地運用。三是中國能否妥善處理好與東亞國家的島礁爭端是影響雙方關系的重要因素。相比菲律賓和越南而言,中國與馬來西亞在島礁爭端上長期保持克制是兩國關系穩定發展的重要基礎。盡管要從根本上解決島礁爭端比較困難,但以緩和與克制的態度維持與各方關系的總體穩定和持續發展是非常重要的。四是東亞國家受中美競爭所形成的體系壓力不盡相同,故各國的戰略自主性也存在強弱之分。中國應該對這些國家區別對待,適當地把這些國家與中國的關系和中美關系進行掛鉤或脫鉤,可以優先發展與戰略自主性較強、經濟偏好較強的國家的關系。五是即便是美國盟國,其在對華政策上也并非一味地追隨美國,而是會基于自身的戰略偏好和利益關系與中美兩國開展交往,進而提升戰略自主性,尋求在中美之間左右逢源;同時由于當前特朗普政府采用交易主義來進行聯盟關系,對東亞盟國的成本轉移有所增加,東亞盟國改善與中國關系的需求增強,因而中國也可以對它們區別對待。
(摘自《世界知識》2019年第3期。作者為外交學院國際關系研究所副教授,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中美亞太‘主導權’競爭及其影響研究”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