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梭梭、檸條、花棒……很多人第一次知道這些植物的名字,還是因為“螞蟻森林”。這些可防風固沙的植物,被廣泛種植在包括甘肅省古浪縣在內的西北大地上,抵御風沙侵襲,守護著人們的家園。
20世紀80年代,在毗鄰騰格里沙漠的甘肅省古浪縣最大的風沙口八步沙,沙丘以每年7.5米的速度推移,吞噬著農田和村莊。面對肆虐的沙海,有人選擇了遠離,有人卻選擇了堅守。38年來,以“六老漢”為代表的八步沙林場三代職工與惡劣的自然條件抗爭,不但將八步沙變綠,還將治沙植樹的步伐不斷向外延伸。截至目前,祖孫三代累計治沙造林21.7萬畝,管護封沙育林草37.6萬畝,為構筑西部生態安全屏障做出了重要貢獻。
“六老漢”三代人治沙的事跡被媒體報道后,打動了千萬人的心。中宣部授予八步沙“六老漢”三代人治沙造林先進群體“時代楷模”稱號。央視《慈善之夜》給八步沙人的頒獎詞這樣寫道:“六枚鮮紅的指印,六個家族的信仰。四萬畝貧瘠的荒漠,兩代人出征的疆場!三十余年如風而過,一片綠洲已經茁壯。那是生活的頑強,那是不滅的希望!如鐵,似鋼!”
本期特別報道,隴原作家高凱親自探訪八步沙,為我們講述八步沙人的故事。
一代人,兩代人,三代人……
在與“死亡之海”沙漠的持久鏖戰中,一個英雄群體好像給自己的生命設定了倒計時,騰格里沙漠就是他們的時光沙漏;在他們的意志里,騰格里沙漠積累了多少時光,他們就會奮戰多少歲月。
甘肅省古浪縣八步沙林場是一個出好老漢的地方。這里的好老漢,一出就是六個,20世紀70年代末出了六個,90年代末又出了六個,而時下,六個新老漢又在聚集。不僅如此,好老漢的身后還跟著好老婆、好兒女和好孫子,他們就像古時候那位移山的愚公,為了辟路而“子子孫孫無窮匱也”。不僅是八步沙林場,八步沙林場所在鄉鎮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都是治沙造林的好漢。
八步沙人歷經50年的艱苦奮斗,從“沙進人退”到“沙退人進”,一步一步逼退了沙漠的侵襲。他們就像在畫一幅幅神奇的沙畫,在塑一座座美麗的沙雕,演繹了一代代人治沙造林的傳奇。
在鎮、縣、市、省和國家林業局層層多次表彰之后,因為接力治沙造林成績卓著,三代“六老漢”群體前不久又被中共中央宣傳部授予“時代楷模”集體榮譽稱號。
真乃天道酬勤。“六老漢”與”六老婆“
“古浪”之名,由藏語“古爾浪哇”音譯而來,意為“黃羊出沒的地方”。那么,今天的古爾浪哇還有黃羊出沒嗎?
我要去八步沙看“六老漢”。我不僅要寫一篇報告文學,還要給古爾浪哇寫一首很美很美的詩。
雖然身在大漠,但古浪人不是一盤散沙。無數的沙子能抱成一團形成一個沙漠,39萬古浪人就能抱成一團形成一個綠洲。而這一壯舉,八步沙的“六老漢”做到了。
對于“六老漢”來說,“時代楷模”可是一個天大的榮譽,六個沙里淘金的老漢在沙海里淘出一枚金燦燦的獎章是他們做夢也想不到的事情。而且,第一次去首都北京、第一次坐飛機也讓大家沒有想到。
“我們沒有做什么呀,我們只是想把家園守住,這個榮譽太高了!”
第一代“六老漢”之一的張潤元的這番話,可以說是代表了“六老漢”獲得“時代楷模”之后的共同心態,大家個個激動不已而又忐忑不安。張潤元家我去了兩次,這句話他情不自禁地捋著小山羊胡子說了兩次。第二次說到高興時,他還拿出了酒杯要和我對飲。旁邊的老伴羅桂娥見狀,趕緊拿出一盤花生讓我們下酒。
三杯酒下肚,張潤元老漢動情地說:“那天在臺上領獎,想到四個走了的老漢時,我還默默地念叨著告訴了他們呢。”
采訪完幾位在家的老漢后,當我提出采訪程海老漢時,大家都說老人已經83歲了,聽不見人說話,腦子還不清楚,建議我不要去了。遲疑了—下,我還是決定采訪—下,哪怕見老人一面也好嘛。果然,在其兒子程生學家里見到老人時,發現他確實已經老態龍鐘。老人這個樣子,肯定還不知道“六老漢”最近幾天在全國弄出的動靜。這一情況被程生學證實后,我的心里很難受,也十分著急。程海老漢緊挨著我坐在沙發上,我發現他老低頭看我攤開放在茶幾上的采訪本,我才知道他識字,而且眼睛還能看見字。我立即興奮起來——老人既然聽不見,那就讓老人看見,無法告訴走了的四位好老漢,但必須讓活著的好老漢知道。于是,我靈機一動,在我的采訪本里寫下幾行很大的字。仔細看完后,他說:“了不得,對我們(來說)了不得!”見他很高興,我明知故問:“高興嗎?”他說:“高興!”從程老漢家出來,我也覺得自己做了一件了不得的事。
第一代“六老漢”唯一活著的好老婆——羅元奎的老伴隆栓菊,我也去采訪了。說是采訪,其實就是看望。老人83歲了,但耳不聾,眼不花,身體還很硬朗,跟著兒子羅興全住在六樓,每天還能扶著樓梯獨自下來又上去。問起“六老漢”獲獎以及兒子去北京領獎的事,她都知道,而且很高興、很自豪。說起去年剛剛去世的老伴,老人說了一句“那么早就走了”之后,竟然埋下頭低泣了起來。見老人悲傷,我不敢再為難她。
最后趕回蘭州采訪郭璽時,我又聽到關于“六老漢”的一個好消息:他們被中央電視臺邀請赴京參加5月19日“國際家庭日”特別節目《最美我的家》的節目錄制。看來,“六老漢”這個光彩四射的“時代楷模”,其內涵和價值已經被人們認識到。“六老漢”治沙造林,不是六個大男人個人的事,而是關乎身后每一個大家庭生存的大事,離不開家里每個人的理解和支持。正因為如此,在第一代好老漢之后,才有了第二代好老漢,甚至有了緊隨其后的第一代和第二代好老婆。
下面,我們先一起看看六老漢的家譜:
好老漢郭朝明,已故,中共黨員,1973年至1982年在八步沙治沙造林。好老婆楊煥兄,已故,同期跟隨其后。第二代好老漢郭萬剛,系郭朝明長子,中共黨員,1982年接替父親,現為八步沙林場場長。好老婆陳迎存至今緊隨其后。郭璽,系郭朝明孫子、郭萬剛侄子,2016年進入林場。
好老漢石滿,已故,中共黨員。1981年至1992年在八步沙治沙造林。好老婆于尕女,已故,同期緊隨其后。第二代好老漢石銀山,系石滿次子,中共黨員,1992年接替父親。好老婆任尕菊緊隨其后。
好老漢羅元奎,已故,1981至2002年在八步沙治沙造林。好老婆隆栓菊同期緊隨其后。第二代好老漢羅興全,系羅元奎次子,2002年接替父親。好老婆朱存桂緊隨其后。
好老漢賀發林,已故,中共黨員,1978年至1991年在八步沙治沙造林。好老婆任月英,已故,同期緊隨其后。第二代好老漢賀中強系賀發林三子,1991年接替父親。好老婆郭潤蘭緊隨其后。
好老漢程海,1974年至2004年在八步沙治沙造林。好老婆安富貴,已故,同期緊隨其后。第二代好老漢程生學,系程海四子,2004年接替父親。好老婆銀鳳梅緊隨其后。
好老漢張潤元,中共黨員,1981年至2016年在八步沙林場治沙造林。好老婆羅桂娥同期緊隨其后。第二代好老漢王志鵬,系張潤元女婿,2016年接替岳父。好老婆張尕旦緊隨其后。
我之所以在這里詳細列舉這個名單,是因為覺得六個好老漢及其背后的好老婆都是這個時代的優秀人物,都應該被我們大書特書。而且,他們是一個完整的生命體,像沙漠里的一個綠色部落,不可分割。
組建林場之初,“六老漢”就約定,無論多苦多累,每家必須出一個后人,把八步沙治理下去。
“六老漢”謂之“老漢”,其實一些“老漢”并不怎么老。第一代“六老漢”都留著山羊胡子,美髯飄飄,按照武威民間的習慣應該稱為六個“爺”了。第二代“六老漢”,雖然只是到了中年或壯年,但八步沙的風沙之刀已經把他們的面目雕琢得有些蒼老了。為了和他們父輩的稱呼一致,也為了那么一點兒親切感,我們還是把他們都稱作老漢吧。蒼老是他們的英雄本色,不能隨便將之改變或淡去。至于正在聚集的第三代,如郭璽、郭翊、賀鵬以及八步沙林場幾個年輕的工作人員,雖然是第三代人,而且還都十分年輕,但命運使然,且歲月和風沙無情,我們終究還是要叫他們老漢的。
叫老漢好,不叫老漢就要叫“沙老鼠”,這可是一個既難聽又令人傷心的綽號。過去他們彼此之間能那么叫,今天就不能這樣叫了。而且,“六老漢”如今已經叫出去了,名聲在外,誰也不想改口,誰也改不了口。新墩嶺與沙塵暴
在地球上,占陸地面積20%的沙漠,有著博大精深而又雄奇的沙漠文化。直到20世紀五六十年代,在騰格里沙漠里還流行著一種沙浴的習俗。那時,因為衛生條件落后,孩子出生之后都要放在熱熱的沙子里滾一滾,以驅趕孩子身上的濕氣。沙浴就是沙療,不僅是初生兒,即使大人得了感冒,或是類風濕關節炎一類的病,經過一番沙療,也會有很好的效果。出生于那個時期或成長于那個時期的人,當然都接受過沙浴的洗禮,六老漢恐怕也不例外。沙浴習俗的精神內涵和文化寓意,是“六老漢”沙漠傳奇人生的生動體現,對常年在地窩子里鉆出鉆進的“沙老鼠”們來說,就是浴沙而生。
沙漠是怎么形成的,孩子們看的《十萬個為什么》一書中已經有答案了,這里無須回答。但八步沙治沙造林的“六老漢”是怎么出現的,卻是一個必須回答的問題。
沒有新墩嶺就沒有八步沙。現任八步沙林場場長郭萬剛告訴我,八步沙林場最初誕生于新墩嶺。20世紀60年代,因為人為對植被的破壞,加之天旱少雨,沙塵肆虐,糧田大面積失守。一天,在與八步沙一河之隔的新墩嶺的一塊旱地里,他的父親郭朝明意外發現一個奇跡:沒有草的地方,麥苗一株無存:而有草的地方,麥苗卻還綠油油地活著。這個細節讓郭朝明喜出望外,其所展示的道理讓他頓悟:那就先把草種上,把樹栽上,然后再種莊稼。郭朝明理解的所謂植被,就是土地的綠被子,由植物們用自己的根根、枝枝和葉葉編織而成,離開了這個綠被子,土地就“死”了。林場要想生存,必須首先恢復植被。
父親那輩人,有了認識,就會有行動。第二年一開春,郭朝明就與土門隊的羅文奎(羅元奎兄)、和樂隊的程海等人帶著林場的群眾,從土門林場購來8萬多株樹苗,一口氣栽在新墩嶺周圍的風沙前沿上。第二年,60%的成活率又激勵郭朝明邁出了大膽的一步,他辭去了生產隊長一職,承包了新墩嶺這塊棄耕還林的土地,建起了一個林場。一開始,郭朝明只帶著兩個人,后來發展到七個人。而到了不毛之地八步沙,雖然歿的歿、病的病、退的退,但總有人跟上來接替,最后還是六個人。郭萬剛說,到了1981年,自己被病倒的父親從供銷社拽回來接替父親上陣,還是六個人。六個人剛好,一個地窩子能睡三個人,六個人正好住兩個地窩子。
“六老漢”就是這么來的,很簡單。不僅僅是六個老漢,六個老漢身后還跟著六個老婆。郭萬剛的老伴陳迎存和郭萬剛是一個村的人,17歲時就和郭萬剛跟著公公婆婆栽樹了。她的父母也跟著“六老漢”栽了一輩子樹。回憶起青春歲月,陳迎存說,風沙大的時候,人在田間勞動,面對面都看不清對方的面孔。而地里的莊稼,剛一長出來就被風沙拔掉。老天不讓種莊稼,大家只好去栽樹。每一天,自己要挖1000個樹窩、栽1000棵樹,用麥草壓下的樹都是不怕風沙的檸條、梭梭和花棒。種樹離不開水,八步沙沒有水,大家就趕著一頭毛驢從土門鎮拉水過來。不只是年輕時在栽樹,陳迎存一直到有了孫子才停了下來。郭萬剛之子郭翊雖然沒有進入林場,卻在土門鎮另外一個治沙企業任職。郭翊對爺爺栽樹的情形還有印象。他記得,爺爺天不亮就要背上干糧步行7公里去林場。到了他的父親治沙的時候,已經有了自行車,他的父親每天把干糧往自行車上一挎就出發了。而他從10歲開始就經常給父親送衣服什么的。他清楚地記得,那時候沒有電,到了晚上,林場一片漆黑,風沙把父親住的土坯房吹得瑟瑟發抖。作為一場之長,又是黨員,父親無疑是林場的“大個子”,天塌下來都要父親支撐,父親的壓力當然最大。他記得,自己半夜起來,經常會看見父親一個人坐在炕上默默發呆,那個樣子讓人很是心疼。
這對母子的講述,給我描繪出一幅八步沙人抗擊風沙的風情圖。
在八步沙林場,我看到了《八步沙林場造林碑記》,還看到了《五五沙塵暴警世鐘銘》。前者記述了“六老漢”治沙的功績,后者則銘刻著一場奪去了古浪縣23個孩子生命的沙塵暴。那是1993年5月5日17時,一場突如其來的沙塵暴像一面通天接地的“沙墻”,鋪天蓋地淹沒了整個古浪……
這是古浪的一場劫難。包括“六老漢”在內的古浪人,在這一場持續近兩個小時的沙塵暴中沒有后退半步,而“六老漢”是中流砥柱。那一天的那段時間,六個老漢都在八步沙看林子,大家都變成了沙雕。“六老漢”可能就是經過這一場巨大的“沙浴”而成為英雄群像的。這場劫難究竟給古浪人留下了多深的記憶?經歷過劫難的人肯定記得,但劫難之后出生、成長的人是否知道卻不得而知。這是一個重要的問題,關乎一場持久的生命接力,我必須搞清楚。
為了找到答案,我特意走進了古浪一中,以集體座談的形式采訪了30多名高中學生。對于我的一系列問題,大家七嘴八舌,說得很是精彩。令我欣慰的是,盡管出生于那場沙塵暴很久之后,出生后也沒有見過一次真正的沙塵暴,但那場劫難,孩子們都是知道的。當然,他們也知道,是以“六老漢”為代表的治沙造林的前輩們為自己守住了一條生命線。不難理解,他們都想走出古浪,但對于“六老漢”,孩子們的感恩之情溢于言表。而且,我發現孩子們已經懂得向崇高的事物致敬了。
八步沙風沙大,是因為古浪常年只吹西南風。在古絲綢之路上,古浪是一個地理要沖,當然也是風沙的關口,古浪人的綠洲無疑卡住了風沙的咽喉。古浪曾經有兩條“風沙線”,一條是從白銀市景泰縣到武威市的省道308線,一條是從武威到寧夏甘塘的甘武鐵路。從前沙進人退時,黃沙漫道,兩條線上都是護路隊;后來人進沙退時,綠樹成行,兩條線上就看不到護路隊的影子了。
而八步沙林場還為古浪奉獻了一條美麗的風景線,那就是站在316省道古浪段兩邊的全長28公里的楊樹們。這些樹都是八步沙人栽的,沒有讓政府掏一分錢。
千真萬確,“五五沙塵暴”之后的這26年里,古浪再也沒有發生過沙塵暴,不盡如人意的是,時常還會出現一些沙塵天氣。這意味著,不毛之地八步沙正在變成綠洲,而騰格里大沙漏里的沙子正在流失。一口井與沙喜鵲
八步沙的綠洲源于一口深沉的水井。
成語“背井離鄉”道出了中國人一個重要的鄉土觀念:一口水井就是故鄉,水井與故鄉一樣重要。山西洪洞大槐樹下肯定還有一口老井,那么多遠走他鄉的人才被叫作“背井離鄉”。
20世紀90年代末,林業政策斷線了,沒有了資金扶持,加上天旱少雨,吃糧、種樹都成了問題,八步沙林場被逼到一個生死存亡的艱難境地。盡管如此,大家還得把林子管好。而且,要守住林子,必須守住林場。
古浪年平均降水量只有300毫米左右。在八步沙,水就更稀缺了。有一件關于水的事,讓羅興全的心里至今難受。11歲的一天,他在林場看父親做飯,一只渴極的老鼠突然跳進水盆里,那些水是做飯用的,但父親發現后并沒有把水倒掉,而是把死老鼠拎出來扔了。那時他還不懂事,就問父親:“老鼠能吃嗎?”父親肯定地回答:“能吃。”他后來才明白,人是不能吃老鼠的,但是那盆水人必須要吃掉。
打井吧,打井吧。水是生命之源,沒有水,干啥都沒有希望,林場人活命也成了問題。于是,在場長郭萬剛的帶領下,第一代老漢張潤元、羅元奎、程海與賀中強、石銀山幾個一合計,決定在村子里打一口井,以水養人養樹,闖過眼前的難關。
一分錢也沒有,咋辦?求人借吧!郭萬剛、張潤元通過各種關系爭取來了12萬元貸款。也許是看到了老漢們的執著,半個月之后,縣上在八步沙召開了一個現場辦公會,堅決支持八步沙林場“以土地養林子”的做法。這“土地”指的就是打井和流轉土地。
1997年7月,“六老漢”帶著村子里的青壯年勞力開始平地打井。不難想象,在臨近沙漠的地方打井是多么艱難。但是,“六老漢”運氣不錯,經過半年時間斷斷續續的人工苦干,他們居然在155米深的地方看到了水,然后又使用機械沖了50米,最后終于打出一口205米深的水井。可想而知,把水吊出井口的那一刻,八步沙人高興的樣子。
為了這一口救命井,“六老漢”都豁出去了,而賀中強差點兒把命搭上。那一年他28歲,因為年輕力壯,總是在井下面出苦力。農歷正月初八,掘進到160米深的時候,為了取花管上的一個吊鉤,他腳下一滑,失足掉入井里。他命真大呀!人雖然沒有摔傷,但他在黑暗的井下昏迷了5個多小時才被救上來。大家都想瞞著他家里人,但晚上他的妻子郭潤蘭看他的臉色不對勁,煞白煞白的,一追問才問出了實情。妻子當場就哭了。跟我說這件事的時候,郭潤蘭又哭了。男人們打井,女人們除了整天提心吊膽,家里還有一大堆事等著呢。而張潤元的妻子羅桂娥還義務在工地上給大伙兒做了一個月的飯。
這口井,是生命之源的出口,也是生命之根的入口。它不但解決了周圍2503人的飲水問題,還使八步沙的那些樹林子煥發出無限生機。一些人還種了西瓜,西瓜熟了后,幾個老年人嘴里吃著西瓜,還是不敢相信自己的地里長出了西瓜。
有了第一口井,就有了第二口、第三口……如今,在第一口井的周圍,已經有11口井了。第一口井打出來之后,這個原來沒有一戶人家的地方,也陸陸續續住上了人,“六老漢”當然也搬來了。而且,有了這么多的生命之源,人們再也不想背井離鄉了。今年,賀中強在銀川打工的兒子賀鵬在微信里看到“六老漢”的事跡之后,出于對父親的崇敬和對故鄉的眷戀,毅然放棄了一份待遇優厚的工作,帶著妻子張燕芳返回八步沙。父親快老了,他們決心接替父親治沙造林。孩子返鄉,讓賀中強心里很高興。
沙子是喂養沙漠人心靈的小米,古浪人的眼里也能容得下沙子了。賀中強說:“以前沙子是仇人,現在沙子是朋友,坐在沙子上,總是喜歡用手把沙子撫平,寫上一會兒字呢。”在林場28年,老賀以沙作紙,寫了20年字,都快成書法家了。
“六老漢”可不是光會栽樹的好老漢,除了練書法的賀中強,還有寫詩的郭萬剛和吼秦腔的石銀山。“六老漢”之外也有能人呢,石銀山媳婦任尕菊和程生學媳婦銀鳳梅送我的兩雙自己做的鞋墊,就很有藝術性。而在庵門村,我欣賞了由鐘長海等六位古浪老調演奏者自編自演的《八步沙六老漢》,曲調甚是歡快,感人肺腑。
八步沙成就了“六老漢”。最近,“六老漢”因為到處巡回演講而忙得不亦樂乎。我從蘭州追到八步沙,又從八步沙追到蘭州,才把一個個“大明星”采訪完。
不過,八步沙的未來無疑屬于未來的“六老漢”。八步沙的沙子也會變成金子。八步沙林場已經開始產業化。郭萬剛說,八步沙林場就像一個綠色銀行,所積累的資金全部會用于綠色產業。比如,今年流轉的12000畝土地將全部用來栽種梭梭和嫁接蓯蓉。他說的這些已經開始實施,在一片一望無際的沙土地里,我看到了一群人和四臺拖拉機熱火朝天勞動的場面。在蘭州,我向郭璽求證了他告訴記者的一句話:“我不知道大海是什么樣子,但我們要把八步沙的沙海變成花海。”從今年開始,他們計劃在308省道旁邊種3000畝熟菊花,給八步沙造一個花海。郭璽的夢想快成真了。從黃河引水的水渠,已經像一列望不見首尾的火車一樣從景泰開進了古浪大地,八步沙大面積的植被完全實現滴灌即將成為現實。
進出八步沙,我不但看到了大片大片壓著梭梭和檸條的方草格,還看到了未來的花海微微涌動的波浪。在車子經過的沙灘上,遍地都是已經泛出綠意的灌木,有黃茂柴、沙冰草、沙米、紅沙、苦豆草、沙霸王,等等。這些草木都會在八步沙開花,而沙霸王已經率先露出一種淡黃色的花尖尖兒。因為生態改變,一個生物鏈正在形成,聽說八步沙已經有了老鼠、兔子、野雞、野豬,當然還有黃羊。至于天上,則有了沙喜鵲和老鷹。一抬頭,真的有一只鷹從我的頭頂滑過去呢。沙喜鵲此前我不認識,看著它們一只只緊貼著樹叢閃電一樣地飛,像照相機“咔嚓咔嚓”地嗚叫,不知其為何鳥,才打聽了一下它們的名字。沙漠里有沙喜鵲,村鎮里多花喜鵲。我在土門鎮住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徒步前往八步沙林場時,沿途的樹梢、電線上都是喳喳叫的花喜鵲,令人心情愉快。喜鵲報喜,不論是沙喜鵲,還是花喜鵲,它們都是喜鵲,都是親近八步沙的吉祥鳥。
在“六老漢”的頭頂,還飛來了另一只“吉祥鳥”——無人機。我在八步沙采訪“六老漢”的時候,一家新媒體的一架無人機也飛臨我們的頭頂,深情地鳥瞰“六老漢”所戰斗的“沙場”。看見這架無人機,我才忽然反應過來,之前掠過頭頂的那只雄鷹,可能就是被這只陌生的鐵鳥兒驚飛的。我真羨慕它們的高度,在高處俯瞰一次眼前的勃勃生機,該是多么愜意的事情!大自然的一只猛禽與人類的一個飛行器在八步沙相遇,這應該是一個歷史性事件,因為它們俯視的都是同一個奇跡的發生地,以及八步沙的主人一沙漠之子“六老漢”。
在古浪縣城采訪時,聽縣委宣傳部的同志說,縣上正醞釀在八步沙給“六老漢”立一個青銅群雕,已經從省上請來了一位雕塑家給“六老漢”畫了肖像。這一人杰般的待遇,無疑是“六老漢”今世最大的幸福。
對此,我充滿期待,一旦青銅的“六老漢”群雕在八步沙落成,我一定要去和古浪人一起向他們致敬。
古爾浪哇的黃羊我沒有見到,但我見到了黃羊失而復得的故鄉。令人欣慰的是,遠去的黃羊正在回望并回歸自己的土地。如此,我們是否可以這樣認為——在古浪,我們已經開始向大自然歸還自己在歷史進程中攫取的自然文明?
在大自然面前,平凡的“六老漢”是人類的智者。他們不但給我們擋住了沙漠,還給我們奉獻了智慧:若要發展,首先必須生存,而生存下來才能發展。道理就是這么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