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居然看科學家嘮了12年的家常

李子

2007年9月，兩個加州理工學院的“宅男”科學家住的公寓對面，搬來了一個名叫佩妮（Penny）的金發(fā)美女。一個“正常人”闖入了這幾個“社交尷尬、不通常情、一板一眼、性格怪僻但又謎之可愛”的科學家的生活中，碰撞出大量的笑點、成噸的“梗”和段子，也有了不斷加入人生旅程的新伙伴——這就是美劇《生活大爆炸》（The BigBang Theory，下稱TBBT）。

而這部美劇，在北京時間2019年5月17日迎來了大結局：公寓的電梯修好了，謝爾頓和艾米獲得了諾貝爾獎，而萊納德和佩妮也準備迎接他們的小孩——12年，就這樣如白駒過隙。

實際上，TBBT推出的時候還帶有試水性質，但在后來它的表現(xiàn)大大地超出了人們的期望，占據(jù)美國CBS電視臺周三或周四的黃金時段長達12年之久，成了能和《老友記》《老爸老媽浪漫史》等經(jīng)典相提并論的情景喜劇。即使在語言和文化都不盡相同的中國，TBBT在“80后”和“90后”中的熱度也十分可觀。GRE難度的詞匯對白，需要看字幕注釋方能理解的文化“梗”，也不能阻擋人們一邊吃泡面一邊追劇的熱情。

一幫科學家的雞毛蒜皮，憑什么能演12季？到底是科學和科學家的魅力成就了TBBT，還是劇集讓科學更加吸引人？以及——它真的和“科學”相關嗎，還是僅僅就是一部充滿了劇情套路和“罐頭笑聲”的普通美劇？

TBBT里的科學家

浙江大學理論物理博士李劍龍從第1季就開始追《生活大爆炸》，一直到第10季才因為工作繁忙而停下。他對于劇中角色的熱愛，在他的網(wǎng)絡身份上凸顯無疑——作為一個在微博上有接近百萬粉絲的科普漫畫家，他在社交平臺上為眾人所知的呢稱就是“松鼠會Sheldon”——Sheldon是TBBT里的主角之一理論物理學家謝爾頓-庫珀（Sheldon Cooper）。

“學同一個專業(yè)，情商一樣低，有講物理強迫癥。”李劍龍這樣描述自己和謝爾頓之間的共同點。

“科學”“科學家”和“極客”是這部劇的角色標簽，而帶有這些標簽的人物塑造，可謂是本劇最成功的要素

。

TBBT里的科學家究竟是什么樣的？謝爾頓，一個怪異又可愛的天才，他超高的智商、精密如儀器的思考方式和生活習慣、毫不留情的毒舌，乃至低到馬里亞納海溝里的情商，都在和周遭的人相處的時候制造了不少笑料。但即便是謝爾頓這種聰明絕頂?shù)娜耍矔性S多小脾氣、小心思、小怪癖等，能讓普通人將自己的不完美之處投射到他的身上，這些不完美的地方，甚至成了謝爾頓的“萌點”。從這個角度來看，TBBT的意義之一，是把科學家“凡人化”了。

當然，也有不少人向制作方抱怨，劇集是否故意夸大了科學家們“書呆子”般的缺陷？

“書呆子（nerdy）又有什么錯呢？”TBBT的科學顧問大衛(wèi)-薩爾茨堡很干脆地承認了媒體對于本劇“刻板印象”的批評。的確，任何劇作都有夸張的成分在里面，但這些夸張之處并不是憑空虛構的。這些建立在真實基礎上的、并不算高大上的形象，甚至令人感覺親切——他們或許有科學家的普遍缺點，但又更多地透露出普通人的一面，人物形象也隨著劇情發(fā)展而日趨豐滿。而所謂的書呆子、怪人的印象，也因為這樣的親切而變得不那么可怕了，甚至還很可愛。

值得一提的是，這些人與其說是“科學家”，不如說是普通的科研人員，而TBBT也十分誠實地反映出了科研人員的生活。制作組專門去探訪了UCLA（加利福尼亞大學洛杉磯分校）博士生和博士后們的公寓，并在此基礎上做了一個“不那么憋屈”的房間場景。普通科研人員能從主角4人，乃至后來加入的艾米（Amy）和伯納黛特（Bernadette）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在飯桌上討論起問題來，恨不得當場拿個白板開始演算，我覺得這個還是蠻寫實的。”李劍龍告訴我。

12年過去，并沒有人晉升為教授，天才如謝爾頓也需要跟同事爭吵，被擠對，拉杰（Rai）甚至慘到被砍經(jīng)費——科學家的生活也并不那么美好。不過，科學在這部劇中的形象，卻在某種程度上令人向往。

TBBT里的科學

《生活大爆炸》嚴格意義上講并不算是“科普”。與教育性質的紀錄片和課程不同，作為情景喜劇，TBBT可以說是純娛樂的。然而，它對科學傳播所做的貢獻卻十分可觀，甚至還真的有不少人受到了TBBT的感召，走上了科研道路。

在英國，從TBBT開始播出的2009年到2011年，在A-Level（英國普通中等教育證書考試高級水平課程，相當于英國高考）里選擇物理科目的學生人數(shù)上漲了20%，物理頭一次擠進了最受歡迎的學科前十;大學里選修物理相關科目的學生增加了17%。《生活大爆炸》、布萊恩-考克斯（Brian Cox，“最帥的物理教授”）以及大型強子對撞機，成了社會級別的流行文化標志。英國物理研究院教授彼得-奈特爵士就承認，物理這個學科“從這種時髦極客的形象中受益”。

TBBT并不直接講授科學，但科學本身的“酷”，以另外的方式滲透到了劇中，以“梗”和小幽默的形式被角色們表達出來。很多時候，這些人并不是在談論科學，而是在用科學談論日常。就連真正的科學家霍金客串出場的時候，也不忘來點兒帶科學“梗”的冷笑話：“謝爾頓和黑洞有什么共同點？它們都糟透啦！”（原文為“Theyboth sucks”。“suck”既有黑洞的“吸”的意思，也有“糟糕”的意思。不過這個笑話可能不太準確，因為黑洞只是質量大，并不具有主動“吸”的功能。）

與科學、科幻相關的“極客文化”，也大量呈現(xiàn)在劇中。例如主角謝爾頓著迷的火車，一行人常在家玩的電子游戲《光暈》（Halo），主角們必去的超級英雄漫畫書屋和漫畫展，《星球大戰(zhàn)》和《星際迷航》之爭，等等。這些原本被視為“亞文化”的東西，也以一種不失友好的方式登上了黃金檔的舞臺。

TBBT本身也自創(chuàng)或者發(fā)揚了許多流行“梗”，例如加強版的“石頭剪子布”（Rock-Paper-Scissor-Lizard-Spork），乃至謝爾頓的口頭禪“Bazinga”，等等。泛科學、泛科技的元素與文化“梗”相結合，為科學制造了一個更酷的形象，也讓年輕人更熱衷于談論它們。

TBBT里的科學，固然和“科學教育”截然不同，但也可以被視作“科學傳播”的重要部分。

澳大利亞國立大學科學傳播專業(yè)博士李沛禜（Rashel Li）的博士論文內容就是《生活大爆炸》。她的導師曾經(jīng)研究過《神秘博士》（Dr.Who）與流行文化中的科學，而本科修習天體物理的她，也因為是TBBT的粉絲，而對流行文化及其觀眾產生了興趣——流行劇作究竟如何影響受眾眼中的“科學”？

她在博士論文的訪談中發(fā)現(xiàn)，一些沒有科學背景的觀眾，在看過TBBT之后改變了他們對科學的態(tài)度，甚至“后悔自己此前沒有多學一些科學”;有1/3的非科學背景的觀眾，會在看過劇之后主動搜索劇里提到的相關科學知識，有的在YouTube上訂閱了科學頻道，有的會更加愿意去參與公眾演講。而在看到佩妮和科學家們的日常互動之后，更多的人會認為，“原來普通人也能與科學、與科學家對話”。

而劇集帶來的愉悅本身，也能夠帶來他們與科學進一步接觸的可能性。“科學元素將這些角色們聚到了一起，也成了一個吸引觀眾們去了解更多科學內容的契機。”李沛綮告訴我，“而那些有科學背景的人，會驚訝于原來科學可以不那么枯燥，可以被一般大眾所接受。”

科學對看劇來說，重要嗎

不過，從劇作的收視和收益上來講，劇中的科學扮演的更多是一個“背景”的角色。

對于大部分普通觀眾而言，我們因為《生活大爆炸》而愛上科學，但是讓我們鍥而不舍地追了12季的，并不是科學。許多人在回憶起這部長達12年的劇集時，印象最深刻的是個人成長的感情戲：伯納黛特和霍華德結婚生子;原本“不食人間煙火”的謝爾頓竟然也會向艾米求婚（或許是我看過的最浪漫的求婚橋段了）;而佩妮也從一個愛做夢的好菜塢女孩，變成了雷厲風行的銷售代表——回頭看看，原來自己見證了戲里角色的成長，讓人生出感慨。

《衛(wèi)報》在2014年將TBBT評論為“iPhone年代的《老友記》”;從第5季和第6季開始，編劇策略也明顯轉向，為了展開“感情戲”，甚至改掉了拉杰一開始的設定——不敢與女生說話。一些早期的極客粉絲還因此棄劇，畢竟一開始劇集帶來的新鮮感耗盡之后，“后面的笑點越來越尬”，科學的內容也越來越少了。

然而，收視數(shù)據(jù)卻顯示，從第5季開始，觀眾人數(shù)反而有所上漲，并于第7季突破了2000萬大關。即使有核心粉絲流失，數(shù)據(jù)也表明，更多非核心的、更大眾的觀眾層加入了觀看隊伍。從一般劇集的角度出發(fā)，這部為華納公司帶來了超過10億美元收入的情景劇，在網(wǎng)飛（Netflix，在線影片租憑提供商）和亞馬遜的時代還能在電視上發(fā)光發(fā)熱這么久，實際上也是情景喜劇這樣一種娛樂形式的優(yōu)勢——短小，簡單無壓力，老少皆宜。這些是保障情景喜劇成功的最基礎的元素。

而我們也不得不承認，“科學”在這部劇里的角色，或許并沒有那么重要。在李沛綮的研究里，劇集為觀眾帶來的娛樂效果更多來源于親民、幽默，角色的塑造，以及酷炫的極客文化“梗”和標簽，科學更多的是一種背景設置。而科學傳播中非常重要的元素——科學的本質，即科學精神、科學原則的傳遞，也并沒有在此劇中有所體現(xiàn)。

那么，我們該如何理解TBBT里的科學呢？科學和情景劇究竟是什么關系？或者，就如同薩爾茨堡所言，“能夠讓1100萬人（第2季的平均觀眾數(shù)量）每周打開電視看一群物理學家鬧騰”，這已經(jīng)是巨大的成就了。

實打實的科學

說到科學，李劍龍印象最深的一點，就是TBBT前幾季的某一集中，居然出現(xiàn)了“弦網(wǎng)凝聚”（string-net condensation）這個名詞。這是著名華人物理學家文小剛教授的前沿研究，那時就連他也剛聽說這個名詞沒多久。“我以為這個劇就是一個惡搞科學家的普通口水劇，沒想到這么專業(yè)。”李劍龍十分驚訝。

事實上，這部劇的確是有真正的科學家參與的。《生活大爆炸》的科學顧問大衛(wèi)·薩爾茨堡是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的物理學教授，他一邊進行教學研究工作，一邊深入地參與到了劇集的創(chuàng)作中。劇情的安排、人物的戲劇沖突、幽默橋段的安排等主干內容是專業(yè)編劇的職責，他不多過問;而編劇團隊會提前一個月把劇本寫好，將“科學的部分”留白，送到薩爾茨堡手里，讓他填寫與科學相關的對話，插入科學“梗”。他也會改掉劇本中“不太科學”的臺詞和設定，保證呈現(xiàn)出來的內容是正確的。

當然，他也寫了一個笑話。“一點小小的誤會？”謝爾頓驚呼，“伽利略和教皇當時也有一點小小的誤會！”

劇中扮演艾米的神經(jīng)生物學博士馬依姆·拜力克會幫忙看看場景中所用的東西是否真實，類似于顯微鏡的型號和標本切片的厚度，等等。謝爾頓和萊納德家中的白板上面的公式是真正存在的物理公式，而幫忙看白板的科學家也不止薩爾茨堡一個人。霍金本人出場的時候，那塊白板上寫的是有關引力波的內容，這塊白板甚至由霍金親自確認過——而那時，距離引力波被真正發(fā)現(xiàn)，還有足足兩年的時間呢。

“白板自己可能也有十幾個粉絲了。”薩爾茨堡笑道。

有多少觀眾會真正去看白板上寫了什么？然而，但凡像李劍龍這樣的人真的要去“較真”，那么TBBT是一點兒也不心虛的。前面研究中的受訪者也提到，這部劇里“科學的正確性”也能夠給觀眾帶來觀看的樂趣——即使作為背景，“科學”也并不是一個噱頭，而是深入到TBBT骨子里的東西，讓它獨特而長青。

TBBT最初的創(chuàng)作契機，就是來自編劇比爾-普拉迪身邊的書呆子朋友;在真正的科學家的幫助下，科學和科學家的形象逐漸豐滿、真實起來。科學家與編劇的合作，也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順暢。“一開始劇本總要來來去去修改好幾個回合，而現(xiàn)在我們都更了解彼此在想什么。”薩爾茨堡在2014年接受《科學》（Science）雜志采訪時說。

與其說是劇組大費周章去搞這些東西，不如說這部劇一開始就是學術圈和娛樂圈的一次一拍即合。如果沒有成熟的合作機制，沒有兩邊的參與者對于彼此的尊重和傾聽，對于流行文化和科學的透徹理解和精確定位，那么拍一部“科學劇”的想法，也是不可能達成的。

實際上，在好萊塢，學術界和科學界的融合已經(jīng)有了深厚的基礎。美國國家科學院支持了一個名為“科學與娛樂交流”的項目，各類劇集和電影的制作人，會通過這個機構接觸到科學家;而每年在洛杉磯，都會有大量的科學家和娛樂界人士聚在一起，交流動向，切磋腦洞。這個機構參與策劃并擔任顧問的作品，許多人都不陌生——《犯罪心理》（Criminal Minds）、《識骨尋蹤》（Bones）、《創(chuàng)·戰(zhàn)記》（Iron Legacy），甚至還有漫威的超級英雄電影。

在TBBT里，科學雖然是背景，卻是不可或缺的背景。當我們因為輕松搞怪的劇情和幽默，為了劇中人物的感情和成長而享受劇集的時候，我們也在享受科學——來自學術前沿的、實打實的科學。我們看不懂白板上的字，但看得懂科學家們參與的熱情和對自己學科的執(zhí)著與熱愛。

幸運的是，送走了TBBT，我們還是能在熒幕上看到科學的無數(shù)種可能。

各類科幻作品自然不用提，《豪斯醫(yī)生》（House）、《絕命毒師》（Breaking Bad），乃至日劇《非自然死亡》（Unnatural）等劇集的角落，依然能夠發(fā)現(xiàn)科學的身影。

是這些娛樂作品豐富了科學的面相：科學可以是驚險刺激的，可以是溫馨幽默的，也可以是浪漫到骨子里的。能讓《生活大爆炸》的科學家們陪伴我們12年，這是我們的幸運，又何嘗不是科學與人共筑的幸運呢？

或許很多年之后，你早已忘了中學物理課本上教了什么，但還能給你的小孩津津有味地講解《名偵探柯南》里面解決某個案子的科學原理，或者用“Bazinga'’與同好相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