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明
大雨不期而至。我攔下一輛黃色的士,說:“去誠品敦南店。”
“這個時段會堵車哦。”司機慢悠悠地說。司機是個老先生,60多歲的模樣,白襯衫外邊套了灰馬夾,很專業的樣子。臺北的的士司機,幾乎清一色的老先生。
我說:“沒事,堵就慢慢走,不趕時間。”
老先生遞來一張紙巾,我接過,擦了擦額上的雨水。
老先生問:“來臺灣多久了?”
我笑了,原來方才幾句話,早已暴露了我的“陸客”身份。
“十來天,”我說,“明天回廈門。”
“哦,廈門啊……”老先生若有所思。
“您去過廈門?”
“去過一次,那個……帶我父親的骨灰去的。”老先生看我一眼,抱歉似的解釋。
“哦,您父親是廈門人?”我問道,表示并不避諱。
“不算,廈門邊上一個小漁村的,隔海就是金門。1949年,一支敗軍退到他們村,用槍逼著他挑輜重。后來他隨部隊上船,稀里糊涂到了臺北。
我眼前閃過書里看到過的場景,無數生離死別,疊成真正的亂世。我說:“那就回不去了吧?”
“回去?能活下來就不容易了。”老先生說,“我父親人聰明,又認得字,總算在軍隊里站穩了腳跟。后來經人介紹,娶了我母親,生下我。”
“那還不錯。”
“不錯什么呀。我兩歲的時候,他所在的部隊移防金門,據說天晴的時候,能看見對岸。”
我心頭一緊,預備目擊命運的弄人。
“那時父親是中尉副連長了,不曉得哪根筋搭錯,趁著夜里值班,抱了個籃球,想游過去。”
我說:“聽過這樣的事,有人在海上漂了一夜,結果被海浪送回來。”
“沒那么倒霉。”老先生笑笑,“我父親身強力壯,真讓他游過了海峽,還跑回以前的村子,見到了老娘。”
“厲害哦。”
“唉!”老先生嘆口氣,“回去也就算了。哪曉得,幾天后他又游了回來。這不是自投羅網嗎?結果被押上軍事法庭,判了‘通敵’,要槍斃。
“我母親抱著我去看他。我母親哭,我也跟著哭。他倒在笑。
“懂事以后,我就恨他,恨他為什么走,也恨他為什么回來。”
我轉頭看窗外,雨下大了。
“前些年有個叔伯,我父親的老鄉,過來講,現在去大陸方便了,問我要不要把阿爸葬回老家。
“我一想,好啊。都說魂靈怕水,這么多年,他一定想家了。我跑去跟我母親商量。母親說:‘說不定你父親倒愿意留在這兒呢。’
“我一愣,也對,當年他去了又回,不就是舍不得母親和我嗎?”
“我請了假,抱著他的骨灰,跟叔伯他們一起去了老家。老房子早不在了,村里的人一個都不認識。我帶他到處轉,我問他,這座山你認不認得,這棵樹你認不認得?
“轉了一圈,回來,骨灰盒還是放在先前的墓地。旁邊的位置是給我母親的,還有我跟我太太的,一家人嘛!”老先生笑笑說,“開過前面路口,就是誠品。”
我轉頭看老先生。雨聲中,時光倒轉,須發盡落,年輕中尉的臉浮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