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辰

我搬著碩大的花圈,喘著粗氣向殯儀館的大廳飛奔而去。三三兩兩前來吊唁老周的黑衣人從大廳閑步走出,我差點兒與他們撞個滿懷。我暗叫不好:“老周,我來遲了!”
眼尖的主持人看見了我,大叫一聲:“快來看最后一眼!”
老周躺在棺木里,正被緩緩推出靈堂。我來不及醞釀情緒,也顧不上周全禮儀,跑上前像看新鮮事物般,快速瞅了老周最后一眼,他就不見了。
一
第一次看見老周的情形,宛如一支雋永的老歌縈繞在心頭。那天,教室窗外的白楊樹正在盛夏的熱風中奏響一首樂曲,老周站在講臺上侃侃而談,眸子晶亮,滿面春風,30來歲的年紀將“從容灑脫”展現得淋漓盡致。
我的目光緊緊追隨老周的舉止,他內斂的笑容里有種說不出的瀟灑和恣意。就是那個瞬間,恍如前世的記憶被喚醒,我豁然開朗,面前好像有一扇門在徐徐開啟——只見老周沖我微微一笑,彎腰揮手,做了個紳士般的邀請姿勢,這方天地讓我似曾相識卻又倍感新鮮,它的名字叫“文學”。
老周夸人的語言并不像他講課時那樣辭令多彩,他翻來覆去就是那句話——“某某就是某某,果然不一般!”那種肯定和夸獎,讓每個受贊的孩子倍感榮耀和自豪。老周讓我們意識到自己與眾不同,讓我們為自己的獨一無二而驕傲。可惜在以后的歲月中,我漸漸失去了這種認知,因為后來的人生經驗不停地警示我:過從眾的生活,選擇隨大流的思想,才有資格合群,而合群是最安全的處世之道。
不知道誰在班上傳播了一條驚人的消息:老周的老婆姓沈,名列本鎮“四大美女”之首。后來,我們有幸在鎮中心劇院觀摩沈老師的表演。穿著演出服的沈老師在聚光燈的照射下,旋轉、跳躍、騰挪,身形纖柔如柳,歌聲嘹亮穿云。那晚的沈老師光彩照人,像閃閃發光的星辰。我悄悄向坐在不遠處的老周瞟了一眼,他的臉上浮現出難得一見的溫柔笑意,滿足又自得。
那時的老周教書一流,家庭和睦,成為許多女同學暗中羨慕的對象。每晚自習結束后的臥談會,不管話題從何處開始,結尾總是由老周來畫句號。
“老周也喜歡三毛,我看見他捧著一本三毛的書!”有人為自己的發現興奮不已,為自己和老周有共同愛好而自鳴得意。“老周給沈老師提包的樣子好傻啊,哈哈!”有人強忍的笑聲里透出甜蜜的嗔怪,讓夜色都為之傾心的情愫在月光下輕輕流淌。
我的思緒也飄得很遠,在曠野里游走,越過溝溝壑壑,站在明月下的山岡舉目四望,心里滿是說不出的惆悵。
老周無意中吟誦的一句詩,鐵錘般落在我的心底——“正說劉湛秋,她卻抱著孩子遠走。”前有美文后有華章,我獨獨記牢了這句承前啟后的大白話。這句被所有人忽略的大白話,不動聲色地撕開了老周的一個秘密——人生華美,豈能盡如人意,我獨守這個秘密,由它在內心發酵、漚爛。
二
如果說人生由一連串的遺憾構成,那么這些遺憾可歸結為兩個:明知其可為而不為,明知其不可為而為之。
我每天心神不寧,我每天亢奮焦灼,這樣的情形確確實實符合戀愛的表現!或許是一本書,或許是一段文字,或許只是一場春秋大夢。說來可笑,我用一種獻祭的精神,把自己青春的身體和思想全都交付給了文學。我在紙頁中攀爬,偶爾向遠方張望,那些瑟縮蠢動、難見天日的文字,讓我覺得可憐而失望。
我在給老周的信中,一遍遍抒發著自己無法排遣的苦悶。和老周天遙地遠的距離,讓我滋生了暢所欲言的勇氣,老周的回信給我帶來了溫暖慰藉。
我們說過出格的話嗎?沒有,自始至終,都是朋友間的良言和忠告。兩個執著于文字的人,除了說些不著邊際的遙遠而迂闊的話,還能交換什么呢?書信讓我們暫別現實,向內觀照心靈。成天糾纏于虛無縹緲的我被老周點醒,而我的存在讓老周為自己孤獨的精神尋找訴求實現了可能。我們無意中成就著彼此的精神滋養。
老周把情詩寫得讓我不由自主地吟唱,如果不是動了真心,他怎么能有這般才情風流?那個讓他心旌搖曳的女子是誰呢?他不說,我不問,這是我們之間的默契,也是做朋友必守的規則。愛而不能讓煢煢子立的老周更顯落寞,這是那個“五好家庭”中的老周不為人知的一面。
畢業后的我選擇回到家鄉,這個決定鑄成了某種錯誤的開始,但人生中最完美的決定,不也有百密一疏的時候嗎?
這時的我,終于可以理直氣壯地和老周探討關于成年人的話題。更多時候,是作為長者的老周牽著我探索即將到來的一切。我也會遭遇愛情嗎?有一天我也會建立自己的家庭嗎?在老周的肯定答復中,我對那個新鮮的未來世界充滿憧憬。
“要跟自己過不去,要逼著自己在規定的時間內寫出一定的文字。以前很少跟你談要求,由著你隨性書寫,誤了多年。你沒有朋友,我心里一直難受,豈可因紙上談兵誤了你的青春大事?如今你有了男友,我的心仍然搖曳,生怕效牛郎織女因男歡女愛而不事耕織,使得事業毀于一旦。得失禍福,且行且思。”這是老周最后一次寄信于我。從此后,我便如他預料的那樣,陷于瑣事糾纏,與文字漸行漸遠。
三
許多人糊里糊涂結婚生子,像我這種曾經抱著獨身信念的人,中途變卦,決心步入婚姻,該是受了多大的誘惑,鼓起多大的勇氣啊!但生活哪兒是你付出多少真情便能回收多少真心呢?
我欠缺將紛亂如麻的日子梳理清晰的智慧,每次暮色降臨時,都是遠方無盡的召喚的開始。有時晚霞在遙遠的地方明艷得驚人,我用腳步一趟趟丈量和它之間的距離,好像不停地走,就能擺脫身后千絲萬縷的瑣碎俗事。我像個亡魂,游蕩在塵世,游蕩在大地。
許多時候,我不僅穿過大片大片的田野,有時也沿著公路孤單向前。走著走著就心緒寧靜,走著走著就大腦放空,我以為自己可以一直這樣走下去,走下去,可惜再濃的夜色也有散去的時刻。一次次出走,一次次回返,這塵世有我未了的情緣。
老周托人給我傳話:“夜晚兇險,小心迷路。”不,夜路就在腳下,你走不走,它自巋然不動。老周又傳來勸慰:“結了婚,就將文藝青年的那一套都改了吧,收收心,學著做個實實在在的好主婦。”
我和老周為什么不再通信了呢?有誰要求我這樣做嗎?不許與另外的男人交心,好像這是婚姻擁有的特權,自步入婚姻,我便默認并不折不扣地執行了這一奇怪的規定。而老周,或許為了成全我,默默遵守著這一規定。
瞧,我也可以用周圍人慣常的方式去生活,這沒什么大不了的。
這段時間的老周在怎樣生活呢?大概一如既往吧!我們幾乎斷絕了音信。我需要學習的新生活實踐經驗,實在太多太忙太亂,每天焦頭爛額,無暇他顧,老周不再是我不可缺的精神依傍。文字是否確如我所說,完全被流放了呢?在偶爾忙碌的間隙,心底略一惆悵時,我知道我并沒有舍下它。我把它小心地安放在無人覺察的角落,以為神不知鬼不覺。期間,我的工作幾經更易,我的家幾次搬遷,從此地到彼地,從青年到中年,歲月如梭。
時間一晃就到了2009年。再次見到老周,是他帶學生來考試。故人相見,欣喜自不待言,我和先生邀請老周到我們的新居做客。不等老周開口稱羨我們的富足生活,先生便如遇救兵般喋喋不休地數落我在生活中的種種不盡如人意處:不通人情世故,不會料理家務,不會計算生活開支,耽于幻想不懂生活艱難。如此種種,悉數羅列。
我以為舍棄了對文字的追求,我就是個盡職盡責的好主婦,可是我所有的努力,在先生的嘴里都成了文藝女青年面對生活時的敷衍和無能。我以沉默對抗,不置一詞,由著先生傾訴,或說是控訴也罷!老周靜靜地聽著,不發一言。晦暗的暮色遮蔽了我們尷尬的神情。那一夜,我輾轉反側,非常難過,為自己,為老周,為先生。
第二天晚上,我有機會和老周沿湖散步。老周非常誠懇地向我道歉,是他將我誤領入了文學這條歧途。他勸誡我:“戒掉寫作,好好生活,學會與周圍人相處。”這是一個人生走過大半的文學愛好者向自己的學生發出的肺腑之言,何其心酸,何其蒼涼啊!
四
老周勸我放棄文學,他就真的放下了嗎?兩年后,我聽到了關于老周的一個噩耗:老周因中風,住進了重癥監護室。我心急火燎地去看他,一路自責為什么要疏于和老周聯系,難道放棄對文字的堅守就意味著連老周也要被無條件刪除嗎?我究竟在逃避什么?
老周幸運地撿回了半條命,再見我時,期期艾艾不能正常言語。也好,這世上本來就沒有非說不可的話,更沒有非聽不可的語言,說與不說無傷大雅。可是失去語言功能的老周,此時卻表現出強烈的訴說欲望,看到我迷惑的表情,他又急切又慌亂地哆哆嗦嗦在紙上寫下我的名字。一旁的沈老師嘆了口氣:“老周患了抑郁癥,時而清醒時而糊涂。清醒時哭鬧,糊涂時昏睡,我被他折騰得不行。”
原來,老周中風事出有因。原本就檢查出來有高血壓,老周向來能夠喜怒自持,只要持續吃藥就能保重身體。“也不知他大腦里哪根筋閃了,藥也不吃,還背著我在假期跑到工地去抬石板!”沈老師滿臉慍怒,“掙錢的門路千萬條,我就想不通他為什么一定要去掙抬石板的錢!”是啊,老周為什么要跟自己的身體過不去呢?可是一個普通人用生命制造的謎團,除了與其息息相關的人,誰還會有興趣去解密呢?
我去他出事的工地察看,那里早就矗立起了一棟氣派的18層高樓。高樓新開張的鋪面家家紅火喜慶,不知疲倦的高音喇叭此起彼伏……我恍恍惚惚看到老周奮力用左肩拾起一塊石板背對著我艱難行走。老周喘氣如牛,汗水或許迷住了他的眼,我看他歪著頭在胳膊上蹭了蹭,繼續慢騰騰地向前挪移。他不敢回答,怕一張嘴泄了氣,身上的石板瞬間將他壓垮。可他還是在我面前慢慢地倒了下去。工友們驚惶地向他圍攏,拼命搖晃著他,大張著嘴巴似乎在呼叫他。
我的眼里噙滿淚水,捂著嘴巴不讓自己發出驚駭的呼聲。周圍的車鳴響成一片,有人狠狠撞了—下我,我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竟然走到了馬路的中間。
五
去年10月中旬,我接到沈老師的電話,說老周已時日無多。我趕到醫院去看他,或許這是最后一面。
這一次的老周目光渙散,護工和沈老師將他扶起坐正喂水喝,他喝著喝著便閉上眼睛頭一歪睡著了,隨即鼾聲如雷。我看著他,五味雜陳,不知該不該和他說點兒什么。驀地,老周睜眼驚醒了,沖著空茫茫的面前傻傻一笑。沈老師驚喜地說:“自從5月他陷入昏迷狀態,好久都沒見他笑了啊!難道他認出你來了?”我直視老周的眼睛,發現他的雙目失神,視線漫散在面前幾毫米的地方。他的魂魄離開了。
我心疼地撫著老周幾乎掉完的頭發,語無倫次:“我重新寫起來了,我已經不再介意別人的看法了,我也不再為自己與周圍人格格不入的志趣耿耿于懷了。我還要寫出您的故事,讓您永遠活在我的文字里。”我的這番絮叨很可笑,它們對行將就木的老周毫無意義,更像是我說給自己的勉勵和勸慰,只是這份醒悟來得太遲了。
半個月后,老周歸天。
我設想過,老周會給我托個夢報聲平安,畢竟這次前去,關山千萬重,此生不復再見。我們沒有參與過彼此的生活,可我們早就滲透進對方的心靈,不是嗎?結果遍覓人間不得見,魂魄未曾入夢來。
如今,我不停地寫字,既是撿拾被歲月沖散的回憶,更是完成對老周的承諾。我把每一個字當作獻給老周的悼詞,寫下去,寫下去,寫到老周替我擔憂的60歲,寫到與老周重逢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