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艷
一個人的“五四”:“五四”和我
落筆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我剛剛接觸了一篇文章,我從情感、從內心,從各個方面都無法接受的一篇詮釋“五四”新文學傳統的文章,我不知道怎樣形容我內心的屈辱和排拒。我想,五四新文化運動和五四新文學先驅們,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自己會被后世人做如此歪曲的解讀。環繞這樣文章的人與事,當然更加不會有著新文學精神與文人情懷。怎么說呢?我幾乎是在一種悲憤的情緒之下,落筆開始寫這篇文章。
《名作欣賞》2019年第1期“一個人的‘五四”’專欄,首篇即是謝冕先生的文章《文學的青春和夢想——迎接五四新文學運動一百周年》,謝冕先生將文章分成了“一個詞的概括:青春”“從‘少年中國’到‘青春中國”“絕望中尋求希望”“在‘五四’的光影中”和“緬懷和沉思”幾節。對于“五四”這個常說常新的詞,謝冕先生說若是用多個詞為它總結,可能是:批判、革新、創造;若是兩個詞,可能是:科學、民主;若是一個詞,那只能是:青春。就像謝冕先生的概括一樣,整篇文章都是散發著五四新文學自帶的青春氣息,我幾乎是泛著淚花讀完了這篇文章。所以說,好的、有青春激情的文字,與極富青春氣息的“五四”精神,即使經歷了百年,也依然這樣深入人心,依然常在常新。
令人遺憾,沒有謝冕先生那樣的年紀。謝冕先生生于1932年,可以在文學開蒙和文學閱讀的最初階段,就接觸魯迅的作品,讀他寫的阿Q,也可以讀仍然散發著新鮮熱度的郁達夫的《沉淪》,還可以把巴金的“激流三部曲”當成自己的啟蒙讀物。我的年齡,還不到謝冕先生的一半,我對五四新文學的閱讀,差不多比謝冕先生晚了半個世紀。但是我自己心里很清楚,五四新文學的精神,現代知識分子的主觀心理、內在的生命體驗,有多么豐富的內蘊并且極富精神的力量。現代知識分子精神心理的現代轉型,不僅在當時開啟了一場內容廣泛、影響深遠的新文化運動;對于后世、對于我們每個人、對于我自己的成長和精神歷程,也都發生著廣泛、深遠和重要的影響。五四新文學的美學價值和思想價值有多大?五四新文學的精神力量有多大?已經是揉進了我們每一個人的內心,和我們每一個人的生命歷程里。
孫郁先生的文章《沖繩的魯迅語境》中說:“一八七九年琉球被并進日本”,“一九四五年沖繩被美軍從日本割裂開來,直到一九七二年才復歸日本。那段時間里,人們對自己身份的喪失以及帝國對自己的出賣無比憤恨”。據孫郁先生考證,20世紀40年代,馬克思主義小組在這里出現。到了戰后,竹內好翻譯的《魯迅選集》十四卷本開始在此悄悄流行。孫郁先生忍不住說,魯迅給這些文人以意外的鼓舞。“魯迅不顧絕望的挺身的選擇,乃黑暗里的一線光明,那么深地輻射在這個島中。自從孔夫子的理念波及此后,魯迅大概是第二個被久久喜愛的中國人。一大批民間思想者在支撐著六十多年的藝術,而這些藝術的核心精神與魯迅密切相關。”孫郁先生感慨:“他們從這位中國作家的思考里找到了走出絕境的參照。”
對于在一個特定的歷史時段,與日本本土失去聯系的沖繩人,魯迅的文學,魯迅的精神,都給他們以燭照,遑論對于我們呢?五四新文學是作為一種思想資源、精神資源,影響了我們的思想構成、精神構成,并因之影響著中國今日的思想版圖和精神版圖。我的年齡,雖然小謝冕先生很多、太多,但是回望自己走過的人生道路,卻是從內心深處感謝五四新文學在文學價值之外的思想價值。五四新文學里所內蘊的現代知識者的精神力量,對我的影響,甚至是拯救了我曾經的一段沉落的心境與生命狀態,賦予了我面對人生各種艱難的勇氣。我這樣說,一點也沒有夸張。
有一次,一位學者通過微信聯系我,他小心翼翼地詢問:“讀賈平凹老師對您的評論,其中一句‘隱約地知道她有著生活的難處’抓住了我。您在艱難之中還專注于學術研究,并且成果累累,這讓我心生敬意。”“希望您不會認為我是來窺探隱私的。”我答:“是難。賈老師也不知太具體。他感覺很敏銳。”他復:“其實我也遇到很大的難題,所以特別理解和佩服您。加油!向您學習!”我答:“任何艱難,只有自己能克服。不能被艱難打敗。”“我讀博士時,差點抑郁過……克服了,就不太容易被困難打倒了。”基于一種建立在艱難之上的信任,彼此交流和鼓勵了許多……學者的聯系,勾起了我的記憶里幾乎已經封存,卻真真實實存在過的一段過往經歷。讀博士時,確實有過一段近乎抑郁癥的經歷。從小簡單如一張白紙,所有的人生閱歷,無非是書本、黑板和總是排在榜首的成績。到北京后,經歷了種種折磨—盡管與現在正在經歷的折磨相比,或許根本不算什么,但當時卻成了壓垮我的沉重負荷……當時的我,是什么樣的癥狀呢?覺得人生無論怎樣努力,只會是備受打擊,舉目皆是種種的挫折與磨難,已經不會再有讓我能夠快樂起來的任何的人與事了。整個人被一種深重的現實挫敗感和人生無意義感包圍,即使身處鳥語花香的環境、熱鬧的人群,哪怕是被親友們圍繞,我依然會覺得那些都跟我沒關系。熙熙攘攘的人群里面,竟然覺得自己孤獨絕望得無以復加,還會莫名其妙地流淚……一位醫生朋友說,這已經至少是抑郁癥的邊緣狀態了,只能靠自己克服。
這位醫生朋友說得對,只能靠自己來克服,解鈴還須系鈴人。幸運的是,我終于“走”出了抑郁。有了這親身的體會和經驗,后來我常常勸有抑郁情緒的朋友,只能靠自己的精神力量來拯救自己;對于抑郁,實際上別人是幫不上忙的,關鍵是要靠自己的,靠來自自我的精神力量的克服和超越。十五六年前,處于嚴重抑郁情緒中的我,現在看來其實是恰好,同時也是很幸運的,因為學業的要求,必須撰寫博士學位論文,我很合自己境地選擇了“中國現代作家的孤獨體驗”這樣一個題目,讓我有可能較為全面、深入地進入了五四新文學作家們主觀心理體驗的層面。從他們的文學作品、人生際遇和思想主張等方面,一點一點地去加深了解和體會他們的內心、他們的精神歷程;這番了解和體會又反作用于我的主觀心理,讓我獲得了自我精神的提升與超越。現在仍然能夠記得那段時間,我的身體并不好,不巧還摔成了輕微腦震蕩,常常為頭痛所折磨。一面,按醫囑吃藥,只用三次就學會了游泳——也將之作為康復訓練來克服頭痛的一條途徑;一面,我承受著身體與精神的痛,堅持細讀或者重讀五四新文學作家們的作品、生平和研究資料等,堅持做我的博士學位論文……日思夜想,睡夢中都在構思論文和自我解答閱讀中產生的困擾。前后用了大約一年多的時間,寫完了博士學位論文,也完成了自己內在精神的蛻變——我終于從抑郁癥邊緣的狀態之中走了出來。
無論是當時還是現在,我都很清楚我是如何克服抑郁的,歷歷在目。時至今日抑郁癥對于我們來說,似乎仍然是無解。我當年能夠克服和走出那樣一種抑郁的狀態,的的確確是從五四新文學作家和五四新文學所具備的精神力量,汲取了能量和能夠用來克服抑郁的生命力量。通過閱讀魯迅作品,魯迅的虛無絕望與“于無所希望中得救”的熔鑄和整合,讓我看到了一個背負了幾千年的重負,自己掮住了黑暗的閘門而帶領大家到光明的地方去的孤獨者的典型形象。但是,魯迅并沒有畏懼在生命意義的探尋當中,所產生的無以回避的虛無與絕望的感受,他以此感受為起點的對于改造國民和社會的歷史責任的堅守,使魯迅即便是一個孤獨者,也肩負起了歷史的責任與擔當。中國現代作家的精神歷程,充滿了失望與希望、孤獨與對孤獨的反抗、虛無絕望與“于無所希望中得救”……雖然不是每個人都如魯迅一般,有如此深邃的精神矛盾和心理困惑,但是,許多有良知的現代知識者,都在失望與絕望之中不斷尋覓希望,在一種“于無所希望中得救”的艱辛里,做著超越孤獨的生命體驗的努力。
趙園先生在《艱難的選擇》中曾說:“你以為奇特嗎?‘五四’小說中知識者個人與社會的新的聯系建立的最初信息,卻是由看似相反的方向發出的:知識者的孤獨。這才是一種知識者更為普遍的精神標記:孤獨感,寂寞感,隔膜感。”也是天作巧合,讓我能在當年博士學位論文的準備和寫作當中,用心去體會五四新文學和現代知識者內心的孤獨,體察他們是以什么樣的精神力量和勇毅堅韌的力量,努力克服和超越孤獨,即便絕望也要做絕望的抗戰。通過寫作“中國現代作家的孤獨體驗”,借五四新文學精神,我把讀書、寫作和自己的內心,如水乳般融合在了一起。
肩負歷史的孤獨者魯迅:躑躅于希望與失望之間并“作絕望的抗戰”
1907年,魯迅在《文化偏至論》里提出,要以“掊物質而張靈明,任個人而排眾數”來推動“文化偏至”,其推動者“必洞達世界之大勢,權衡校量,去其偏頗,得其神明,施之國中,翕合無間。外之既不后于世界之思潮,內之仍弗失固有之血脈,取今復古,別立新宗,人生意義,致之深邃,則國人之自覺至,個性張,沙聚之邦,由是轉為人國”。這樣的“精神界之戰士”,必然要充當思想先行的孤獨者。魯迅在他作為思想先行者的生涯之初,還引用了尼采《扎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中的一段話:“吾行太遠。孑然失其侶……吾見放于父母之邦矣!”是故,錢理群先生在《心靈的探尋》中說:“這是一個不祥的預感。魯迅終生將面對‘吾行太遠’的歷史脫節:先驅者已經自覺意識到的歷史變革的要求,與實現這一要求的歷史條件不成熟之間的脫節;先驅者的思想所達到的歷史高度與國民思想平均數之間的脫節。”
魯迅筆下的“孤獨者”形象譜系,似乎可以由兩個維度來構成。一個維度,為其他庸眾所疏離,成為被“看”的犧牲者的群眾,可以被視作一種孤獨的個體來研究,譬如《孔乙己》中的孔乙己、《明天》里的單四嫂子、《祝福》中的祥林嫂、《阿Q正傳》中的阿Q等人物形象(可參見李歐梵:《鐵屋中的吶喊》)。這些人物形象,不是作為思想先行者的孤獨者個體,但是,他們也是魯迅作為思想先行者備受思想先行的苦楚,才能夠構思和寫作出的。畢飛宇在《沿著圓圈的內側,從勝利走向勝利——讀<阿Q正傳>》(《文學評論> 2017年第4期)中,開篇即強調,魯迅不僅是現代漢語短篇小說的肇始者,也是現代漢語中篇小說的祖師爺,為什么放下了身段才“做起小說”來的呢?在他看來,逼著大先生放下身段的,是啟蒙。從1840年,到《阿Q正傳》的寫作時間1921年,最困擾中國的焦慮是“侮辱”和“御侮”的問題,所以畢飛宇說:“可以這樣說,一部《阿Q正傳》,其實就是一部關于‘侮辱’的小說,骨子里也是一部關于‘御侮’的小說。”“極端一點說,一部中國的近代思想史,某種程度上就是方法論的歷史——御侮的方法論。”畢飛宇以他小說家的機敏甚至是天才般的覺察力,從小說結構和技術等方面,一層一層分析了魯迅思想的深刻和文化批判,揭示了圍繞其的“殺人問題”和精神本質。阿Q連正常人的性沖動都沒有,在摸了小尼姑的腦袋之后,他所謂的“性沖動”僅僅是朝著吳媽一跪——“我和你困覺,我和你困覺!”阿Q忽然搶上去,對她跪下了。最后,畢飛宇得出一個結論:“魯迅從來都不是一個現實主義作家,從寫小說的第一天起,他就是一個現代主義作家”;“魯迅所擁有的是‘寫實能力’,魯迅所擁有的是‘現實精神’,魯迅所擁有的是‘現實情懷’,但是,就小說美學的范疇而言,他真的不是‘現實主義’作家。”——是的,阿Q人物形象意蘊的豐富,和小說所蘊藉的解讀不盡的思想內涵,其實就是魯迅作為一個思想先行者,備感“吾行太遠”的思想者的孤獨而寫成的杰作的明證。
“孤獨者”形象體系的另一個也是更加主要的維度,還是作為先覺者的“獨異個人”形象。如果說,魯迅在描寫“庸眾”中的孤獨個體時,還可以拉開距離,更多地以一定的敘述技巧來構成反諷的效果,那么,當他在構建由狂人、夏瑜、N先生、呂緯甫、瘋子、魏連殳等人組成的孤獨者形象譜系的時候,更多的就是在咀嚼自己內心“吾行太遠”的先覺者的孤獨感受,心里充斥著“用無我的愛,自己犧牲于后起之人”這知識者的歷史責任的擔當和艱難的歷史選擇的負載。按說,先覺者奮身而起同舊勢力和封建傳統抗爭,甚至不惜為之犧牲自己的一切,意圖喚醒和救助被奴役被欺壓被愚弄的民眾,其理想和追求照理該得到民眾的理解與配合。但實際情況卻往往恰恰相反,“庸眾”們不僅常常對先覺者的呼喚沒有回應,還不時麻木地鑒賞著先覺者的“犧牲”,甚至自覺不自覺地加入到迫害先覺者的隊伍中去,所以魯迅曾很心痛地一針見血地指出:“先覺的人,歷來總被陰險的小人昏庸的群眾迫壓排擠傾陷放逐殺戮。中國又格外兇。”這種先覺者不被理解甚至遭到迫害的孤立無援的生存處境,成為魯迅作品中一個較為常見的主題。在小說中則散見于《狂人日記》《長明燈》等篇章中。
《狂人日記》的主題目前已有多種解法,但我們不妨將“狂人”看作是一個隱喻了孤獨無援的先覺者遭到社會庸眾整體勢力的迫害的典型個案。“狂人”的確是一個敢于大膽向專制文化發起挑戰的先覺者,“廿年以前,把古久先生的陳年流水簿子,踹了一腳,古久先生很不高興”,就已經喻指了“狂人”曾經有過大膽的反抗專制傳統的行為。“狂人”作為面對專制歷史的率先覺醒者,他還從“仁義道德”的歷史中看出了“吃人”的歷史:“我翻開歷史一查,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頁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里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在一系列清醒的痛苦之后,《狂人日記》的最后,“狂人”發出呼喚:“沒有吃過人的孩子,或者還有?救救孩子……”實情卻是,就連被“狂人”寄寓了希望的孩子,也全被“娘老子教的”,以同周圍大人一樣的眼色和臉色來對待“狂人”。“狂人”發出這最后的一呼之后,結果是“狂人”的“然已早愈,赴某地候補矣”,先覺者在周圍庸眾的脅迫下回歸常人世界,“獨異個人”的覺醒和奮爭終歸宣告落敗。小說《在酒樓上》和《孤獨者》中,表現的也是思想先行的知識分子,始終處于不被民眾理解、遭庸眾疏離的孤立地位。
如果說,《吶喊》和《彷徨》中,魯迅還懷著毀壞鐵屋子的希望,更多記取著“為別人”和給社會人看的啟蒙目的,那么,更為深刻的個體孤獨寂寞與生命存在虛無的體驗,則被情感滿溢、內心無法平靜的魯迅,以獨特的藝術想象力衍化生成一叢獨特的“野草”—《野草》是魯迅寫給自己的文字,也成為他那孤獨心靈的深層寫照。1925年5月30日,魯迅在給許廣平的信中,就表達了“為別人”和“為自己”兩種不同的觀點:“總而言之,我為自己和為別人的設想,是兩樣的。所以者何,就因為我的思想太黑暗,但究竟是否真確,又不得而知,所以只能在自身試驗,不敢邀請別人。”魯迅那為自己試驗著的“黑暗”思想,既有來自于這位堅持在精神領域改造國民靈魂的思想先行者屢遭失望與失敗而形成的孤獨幻滅的生命體驗,又有來自現代人本主義哲學先驅叔本華、尼采、基爾凱郭爾等人思想影響的因素,《野草》集中表達了魯迅許多頗為接近存在主義的思想觀念。解志熙在《生的執著——存在主義與中國現代文學》中也說:“魯迅在《野草》中深刻揭示了人的本源性虛無、在世的荒誕性,以及由此而來的那種刻骨銘心的絕望感。”《野草》集中體現了魯迅“惟‘黑暗與虛無’乃是‘實有”的思想,而這一切又都與魯迅那作為思想先行者的孤獨體驗密不可分。
但是,魯迅雖然體驗到“惟‘黑暗與虛無’乃是‘實有”’,卻并沒有陷入徹底的悲觀主義和虛無主義。即使是置身“無路可走”境遇的《野草》當中,魯迅仍然把“絕望抗戰”作為“每一個人無可逃脫的歷史責任,把義無反顧地執著于現實斗爭作為人的生存的內在需要,從而使人通過反抗而體驗并賦予人生與世界以創造性的意義”(汪暉語)——魯迅是反抗絕望的。從《吶喊》《彷徨》再到《野草》,魯迅不斷躑躅于希望與失望之間乃至處于心理的絕境,但魯迅卻沒有被個體的孤獨寂寞和生命存在的虛無所挫敗,他“偏要向這些作絕望的抗戰”,這也正是魯迅的偉大之處。魯迅的精神力量,也燭照了當年始終無法走出抑郁的我的內心,令我獲取了走出內心絕境的精神力量。當年我戰勝抑郁的那段經歷,與魯迅先生戰斗生涯開始之時,相距幾乎百年,但我毫無疑問仍然是魯迅先生的新文學作品和他的精神力量的受益者。后輩如我,竟然也與“五四”有著這樣深度的勾連——這也是我個人的“五四”——我亦與“五四”的精神血脈,息息相通。
醒覺而又徘徊的孤獨者郁達夫:“零佘者”自居以及文人情懷
謝冕先生說他少年時代讀五四新文學作品,“從魯迅開始似懂非懂地閱讀,讀到郁達夫的《沉淪》,又不懂了。沒關系,繼續讀”。而我,是在二十世紀的最后一個十年里讀五四新文學作品的。在那段抑郁的人生經歷里讀魯迅,讀郁達夫,反而更加能夠理解他們的內心和生命體驗,理解他們的孤獨與苦悶。
郁達夫在《一封信》中說:“我想這胸中的苦悶,和日夜糾纏著我的無聊,大約定是一種遺傳的疾病。但這一種遺傳,不曉得是始于何時,也不知將伊于何底,更不知它是否限于我們中國的民族的?”當我自己也正經歷著一種無以排解的抑郁和孤獨心境的時候,我似乎更加能夠理解——“而這孤獨之感,依我說來,便是藝術的酵素,或者竟可以說是藝術的本身”的郁達夫了。其實,不唯郁達夫,這種孤獨與苦悶之感,幾乎是標識了“五四”時期知識者共性的“家族徽章”。在那個社會劇烈動蕩和新舊交替嬗變的年代,知識者受新的思想和文化的熏陶,逐漸擺脫了傳統的認知自我和認知世界的思維方式,萌生新的價值觀念和思想體系,開始成為具備現代意義上的自我認識的“覺醒”了的現代知識者。然而,覺醒者既難沖脫現實生活和舊的成法加諸其身尤其是對其精神上的限制,又不能沖破政治上仍未實際變革的社會所為其豎起的堵堵高墻;其新的價值觀念和思想體系不僅倍受舊有的傳統觀念和生活秩序的局囿,而且因力量的脆弱和幼小還時時面臨被吞噬和扼殺的危險。似乎跌入“無物之陣”的知識者,深刻體驗到人生理想難以遂愿的艱難與沉重,如影隨身的孤獨和普遍的苦悶之感,更是再自然不過的精神與心理以及生命體驗的產物了。連沈雁冰都曾提到“現在青年的煩悶,已到了極點”,而知識者各種各樣的苦悶,似乎都可以歸結為郁達夫自己所謂的那種“性的苦悶”和“生的苦悶”。
在郁達夫從《銀灰色的死》到《出奔》50篇左右的小說中,屬于自敘傳小說的有近40篇。即使主人公會以“他”、于質夫、伊人、文樸等不同身份出場,但與郁達夫所秉持的“文藝作品,都是作家的自敘傳”的觀點相一致,這些人物都是烙印了鮮明郁達夫個人色彩的形象。在體貌特征上,他們幾乎都是郁達夫本人形象的翻版,肖像、氣質也多酷似郁達夫本人。這些人物形象,無不在孤獨感傷的心獄歷程里細細品味著“生的苦悶”和“性的苦悶”,而他們的精神特征,也都與郁達夫本人取向一致——他們都是孤獨苦悶、無所憑依的“零余者”。郁達夫在《零余者》中說:“我是一個真正的零余者!…‘這就是霹靂的核心,另外的許多思想,不過是些附屬在這霹靂上的枝節而已。這樣的忽而發見了思想的中心點,以后我就用了科學的方法推了下去:——我的確是一個零余者,所以對于社會人世是完全沒有用的。a superfluous manf a useless man! superfluous!superfluous ……證據呢?這是很容易證明的……經濟困頓、生計困難,甚至成為身為現代游子的知識者與母親產生矛盾和對抗的重要原因,使在社會上無處立足的知識者陷入無家可歸、還鄉不得的孤獨無依的境地。而動蕩的社會、混亂的年代,就更加讓他們陷入失望與絕望的境地。
即便是表達“性的苦悶”,也出于表達個性覺醒和慰藉無以排解的孤獨與絕望的目的。所起的作用,連郭沫若都禁不住評價:“他的清新的筆調,在中國的枯槁的社會里面好像吹來了一股春風,立刻吹醒了當時的無數青年的心。他那大膽的自我暴露,對于深藏在千年萬年的背甲里面的士大夫的虛偽,完全是一種暴風雨式的閃擊,把一些假道學、假才子們震驚得至于狂怒了。為什么?就因為有這樣露骨的直率,使他們感受著作假的困難。”郁達夫筆下的主人公,對于愛情,是有著一份執著和真誠的,甚至可以為了女人而犧牲和放棄自己的生命。郁達夫筆下的“零余者”,在流連風塵,甚至是以異常的性欲對象或性行為方式來聊以自慰的時候,心中又每每自責與懺悔,形成一種深自懺悔又孤獨感傷的生命基調,彰顯出他的善良、真誠和具有文人情懷的一面。郁達夫始終在文學作品,在自己的內心,做著不甘沉淪的反抗。他作品中的主人公,敢于直面孤獨,敢于懺悔和反省改正自己,真誠依賴和相信來自人間溫情的慰藉。他還在大量的寄情山水的游記散文中,抒發自己寄情山水、傷懷避世的情懷。如果不是這樣一個有著真誠心靈質地的知識分子,如果不是他內斂的文人情懷,他不會在抗戰爆發后,找到了更為有效的擺脫孤獨的方式——他真正走入了現實中國,義無反顧地投筆從戎,直至最后的捐軀報國。
寫到郁達夫,不得不為郁達夫,以及很多新文學家身上具備的文人情懷,寫上一筆。1922年,20歲的沈從文,帶著幾塊錢從湘西鳳凰出走,只身來到北京。據說有人問他:你來北京干什么?沈從文答:我來找點理想,讀點書。所以我們可以這樣說,這樣的沈從文,不得不說是真正的文學青年了。但理想歸理想,現實歸現實,原來聽聞是可以“半工半讀”的北京大學,實際上根本不接收一個只有小學學歷的沈從文。但這個倔強的年輕人不怕困難:“只要肯勤學,總有辦法的。”他想盡辦法旁聽北大的課程,住在便宜狹窄的公寓中節衣縮食。他給自己的住處起名“窄而霉齋”。有個軼聞,不知確否,沈從文甚至有一天決定去街上討飯,沒想到一個老乞丐對他說:“這個街道歸我管,你想討飯可不行。”走投無路、饑寒交迫之中,沈從文抱著試試看的心情給當時的名人郁達夫寫了一封求助信。當時的郁達夫27歲,剛從日本畢業回國,他所屬的文學陣營“創造社”鋒芒初露,而他自己也是一名大學教員。誰能想到,郁達夫能夠走進沈從文那間窄窄的房間,瞧見整個家里爐子、御寒的棉衣全無,沈從文卻還在寫作,竟一時語塞。而后,郁達夫與沈從文聊了整整一個上午,直到中午,他請沈從文吃了一塊七毛錢的飯,一張五元票子剩下三塊多。他將余錢全給了沈從文,連同自己脖子上的一條淺灰色羊毛圍巾。后來過了許多年,沈從文對郁達夫的侄女郁風說,那情景一輩子也不會忘記:“他拿出五塊錢,同我出去吃了飯,找回來的錢都送給我了。那時候的五塊錢啊!”也是在郁達夫的介紹下,不久沈從文以“休蕓蕓”為筆名,在《晨報副刊》上發表了第一篇作品《一封未曾付郵的信》。見完沈從文那天,郁達夫頂著風沙去給同學們上了課,回到自己的住處,“我今天上你那公寓里來看了你那一副樣子,覺得什么話也說不出來。現在我想趁著大家已經睡寂了的幾點鐘工夫,把我要說的話,寫一點在紙上。”——寫了《給一位文學青年的公開狀》(文后注明此文寫于:一九二四年十一月十三日午前二時),發表于次日《晨報副刊》,言辭激烈,所給的建議也是太不同尋常:“其次你就去革命去吧,去制造炸彈去吧!……”“你的沒有能力做土匪,沒有能力拉洋車……做賊,做賊,不錯,我所說的這件事情,就是叫你去偷竊呀!”“無論什么人的無論什么東西,只教你偷得著,盡管偷吧!”——這還真是真率的郁達夫,方才能夠具有的郁達夫式的、義憤填膺的對社會的“控訴狀”。沈從文當然沒法按此行事,但他還是堅持寫下去了,次年他在《晨報副刊》上發表了《遙夜》。而這篇文章被北大的哲學教授林宰平看到,予以盛贊甚至把沈從文帶進新月社誦詩會,使他有機會認識了徐志摩。在徐志摩的賞識和大力推薦下,沈從文的才華漸漸被發現——徐志摩對沈從文也頗為欣賞和多有提攜。
這樣的文人情懷,是屬于“五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