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野 姚億博
“脫歐”亂象表明英國政治危機正從單純的對歐盟關系層面向英國的政治制度、乃至整體的憲政結構層面擴散和蔓延。
“脫歐”是英國的困境,也揭示出歐美國家正普遍遭遇的政治困境:精英們熱衷于鉆營牟利,不斷消耗資源但并不產生服務于民眾、造福于國家的建設性能量。
隨著2019年3月29日“脫歐”最后期限臨近,英國脫歐進入了關鍵期。1月15日,英國議會下院高票否決了特雷莎·梅政府與歐盟簽署的“脫歐”協議,梅遭遇“在任政府歷史上最大的政治失敗”;16日,梅在由反對黨工黨領導人科爾賓提出的對政府不信任動議投票中涉險過關;29日,下院通過一份涉及“脫歐”協議的修正案,并要求梅首相再度與歐盟談判,對現有協議中“愛爾蘭邊界問題”所涉及的“備份安排”內容進行修訂。但歐盟方面隨即表示,不準備重新談判。
此修正案并無法律約束力,梅承認,重新談判“并非易事”。
圍繞“脫歐”,英國政壇大戲屢屢上演。目前,“脫歐”已從“黑天鵝”變成“灰犀牛”,與內政亂局相互交織、交替升級,凸顯出英國乃至整個西方的政治制度,正面臨深層結構性困境和歷史性難題。

“憤怒的漠視”
自2016年6月就“脫歐”進行全民公投以來,英國政壇始終未能就脫歐路徑和未來與歐盟關系達成共識。不同派別的政治人物各打算盤,議會和政府不僅未能通力協作,反而爭斗不休,不斷制造各種政治危機。面對“英國往何處去”這一重大問題,“英式民主”陷入信任危機。
政界精英迷失方向,政府、議會和政黨就如何脫歐莫衷一是、不斷搖擺,各方意見從對立走向極化,導致政治怪象叢生。執政黨保守黨內部分歧嚴重且始終未能妥善解決分歧,黨內“硬脫歐”派與“軟脫歐”派壁壘分明。超過三分之一的保守黨議員在1月15日的投票中反對本黨政府的“脫歐”協議,顯示了執政黨內嚴重的分裂對立。
下院其他黨派在“脫歐”問題上也各有主張,它們反對保守黨的方案,卻沒有提出任何可行的替代方案。作為理應進行“建設性反對”的反對黨,工黨也未能提出一個清晰、可行的“脫歐”方案。自由民主黨支持留歐,蘇格蘭民族黨和北愛爾蘭民主統一黨不光始終支持留歐,還固守地方利益,不肯從全局角度通盤考慮問題。
更令民眾側目的是,非理性聲音充斥政壇,使政壇彌漫著情緒化決策和為個人利益的算計。以前外交大臣鮑里斯·約翰遜為首的派系抱定“硬脫歐”目標不放,不僅公開與政府唱反調,還多次試圖挑戰梅的地位,不斷蠶食后者本就有限的黨內權威,使保守黨面臨分裂危險。工黨的重點,則始終放在推翻內閣、謀求執政上。在1月15日的投票中,工黨罕見地一致反對政府協議,使脫歐陷入到巨大的不確定性之中。
政治危機不斷,加劇了信任危機。兩年半的脫歐進程不斷伴隨著政壇地震、內閣“宮斗”,大臣辭職屢次出現,梅本人更是數度面臨保守黨內部和來自議會的不信任投票,黨魁和首相地位搖搖欲墜。更糟糕的是,因為2017年6月提前舉行大選,保守黨遭遇嚴重挫敗,英國陷入懸浮議會,不得不組建聯合政府,進一步加劇了政局的不穩定,梅已多次對內閣進行改組。
政治精英的糟糕表現,嚴重削弱了選民對英國民主政治制度的信任。歐盟調查機構“歐洲晴雨表”2018年11月的一項民調顯示,59%的英國受訪者認為國家走錯了方向,60%不信任政府,57%不信任議會。
普通民眾對于議會斗爭也已興味索然。英國《衛報》專欄作者在走訪牛津附近一個以工人階層為主體的郊區時,感受到一種“憤怒的漠視”,“就好像人們對它幾乎不感興趣一樣。”《衛報》哀嘆:“(英國)是一個到處是‘夢游者’的國家,人們對自己的政治家們毫無興趣,對后者的警告永遠不為所動,這樣的國家不太可能做任何引人注目的事。”
府院之爭下的制度困境
“脫歐”亂象表明英國政治已難以應對現實挑戰,危機正從單純的對歐盟關系層面向英國的政治制度,乃至整體的憲政結構層面擴散和蔓延。
人們看到,面對“脫歐”協議談判這一浩大工程,英國政府和議會一直在明爭暗斗、互相牽制,始終未能形成合力,民主政治陷入了自我癱瘓困局。
梅就任首相以來,一直強推由政府主導的脫歐進程,試圖將議會撇在一邊。但在2017年6月大選失利后,府院主導權之爭的天平逐漸向議會傾斜,雙方矛盾也變得公開化。2017年12月,下院史無前例地通過決議判定政府“藐視議會”,對政府聲譽構成重大打擊,險些導致梅被不信任投票擊倒。
直到對“脫歐”協議進行正式投票前,議會還在不斷給政府“制造麻煩”。2019年1月8日,下院通過了稅法修正案,使政府難以通過加稅應付無協議脫歐衍生的財政困難;9日又通過修正案,將梅向國會匯報“脫歐”協議替代方案的時間從21個工作日縮短至3個工作日。種種舉動顯示出議會大多數人既不愿意無協議脫歐,又樂于對政府施加壓力。
由此,政治博弈已不止于英歐之間,還有英國議會和政府之間的爭斗,“脫歐”有演變為英國憲政危機的前兆。兩年半前,卡梅倫貿然將是否脫歐訴諸全民公投,已被證明為重大戰略失誤,時至今日,政治人物仍未能就是否脫歐、如何脫歐達成共識,形成可行方案,導致英國離無協議脫歐越來越近。面對關乎國運的重大決策,誰有權威和能力帶領國家走出紛爭,憲政體制仿佛已給不出答案。
陷入長期的怪圈卻無法自拔,原因何在?
首先是政黨和政治人物將自身私利凌駕于國家整體利益之上。盡管英國確有一部分鐵桿“脫歐派”,但對于多數英國政客特別是主要黨派而言,脫歐更是其爭取選票的工具,而不是以反映民意或以國家利益最大化為目的。盡管各政黨都將人民、國家利益掛在嘴上,但真正左右脫歐進程的卻始終是黨派,甚至是黨內小團體私利。
其次是政黨政策趨同導致民主選舉流于形式。政黨競爭既綁架了國家利益,還裹挾了民意。近年來,英國主流政黨的政治主張、政策主張變得日趨接近,失去了提供不同政策選擇的政黨政治功能。政黨政治不僅不能代表民意,政治精英同普通選民的立場還日益撕裂。選民們只能在有限選項中選出“最不差的那個”,導致不負責任的票數比例大幅上升,民眾要么棄選,要么用來宣泄不滿,這種票選得出的“民意”,本身就是對民主的實質性偏離。
再次是英國政治制度未能很好地適應外部整體環境的變化。由于政黨政治格局日趨碎片化,傳統政黨不斷衰落,新的黨派和政治運動在選舉場上不斷擠壓前者的空間。社交媒體的崛起更是改變了政治游戲的規則,打破了傳統寡頭媒體的壟斷,更為直接、有效地參與引導、塑造社會輿論,削弱了政府的行動能力。英國“脫歐派”陣營在全民公投前就是通過社交媒體進行政治動員,以致結果大出意料。
面對變化,不僅精英深感無奈,普通民眾也無所適從。英國社會面對全球化的時代劇變心態復雜,全球化和歐洲一體化導致的發展失衡與分配不公沖擊著內部社會結構,在其失利階層特別是中下階層和農村邊緣地區,催生了反一體化、民粹主義和保護主義浪潮。
經合組織(OECD)的數據顯示,自2000年以來英國制造業就業人數減少了近三分之一,該國有五分之一的人口,即1400萬人生活在貧困之中。英國的基尼系數自2008年金融危機之后一直在上升,2015年達到0.404,遠超歐盟平均水平的0.346,表明英國人的收入分配很不平等。
全球化對這個時代最深刻的改變并不在物質生活,而在于文化價值。中下階層在全球化帶來的文化變遷中找不到原初的身份定位,產生了一種“成為自己國家陌生人”的感受,這是一種深刻的身份焦慮。與此同時,移民潮的沖擊也造成了新的政治對立。這些因素與經濟壓力共同作用,加劇了草根對精英的不信任,以及選民與傳統政黨的疏離。
面對痼疾難改的老問題和層出不窮的新問題,西方一直以來引以為傲的自我糾錯和修復能力,在不斷變化的環境面前顯得格外脆弱。
難以拿出解決方案
當前,歐盟不想在重新談判問題上“松口”,英國議會下院對已達成協議說“不”,夾在中間的梅政府進退維谷,“脫歐”前景撲朔迷離。
分析人士認為,如果英國真的無協議脫歐,將面臨極為嚴重的后果,英國的政治、經濟、社會等各方面都將受到重創。因為,沒有具體的協議意味著脫歐之后不會有過渡期,英國與歐盟關系將出現瞬間斷裂,不得不直接降格為WTO成員身份與世界各國進行高關稅貿易。根據英國央行英格蘭銀行2018年11月底向議會提交的報告,無協議脫歐在最壞的情況下,可能導致英國GDP萎縮8%—10.5%、英鎊暴跌25%、房地產價格腰斬,失業率也將從目前的4%上升至7.5%。英格蘭銀行總裁馬克·卡尼表示,英國或將迎來“‘二戰’以來最嚴重的蕭條”。
脫歐盡管表面上看是英國一國的難題,卻揭示了歐美國家正普遍遭遇的政治困境:政治體系正在成為受社會供養卻自在自為的體系,精英們熱衷于在其中鉆營牟利,不斷消耗資源但并不產生服務于民眾、造福于國家的建設性能量。
隨著民粹主義與極端政黨不斷崛起,選舉民主和多黨制衡日趨游戲化,西方社會在政治極化、治理失效、社會失序的泥沼中越陷越深。目前,英國脫歐前景莫測;法國的“黃馬甲”運動余波未平,“紅圍巾”運動又相伴而起;美國頻發的“政府關門”則考驗著民眾的耐心。
不論英國“脫歐”最終結局如何,這場“多輸”的游戲表明,西方政治文明和制度文明正在遭遇危機。就本質而言,制度困境是諸難之源,是長期性結構性問題。如果說2008年金融危機打破了資本主義自由經濟的神話,那么,英國“脫歐”則打破了西式社會制度發展模式的神話。
(摘自《瞭望》新聞周刊2019年第5—6期。作者單位:中國青年報;中聯部美大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