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小軍
史學研究有個重要原則“孤證不立”,[1]就是從多方史料中探尋、辨析彼此互證和印證的東西,正如傅斯年所倡導的治史一樣“上窮碧落下黃泉,動手動腳找東西”。關于史證教學方式頗多,本文另辟蹊徑,從前人不多留意的研究視角出發,以“楊銳之死是被請殺還是誤殺”為問史話題,依據高層密電渠道來觀察清末深層次政治內幕和動向,進而在互動教學相長中培養學生的實證意識。
對于戊戌變法的研究,因它是一次時間非常短暫的政治事件,只有少數人參與其間,加之知情者避嫌政變,所以留下完整文字記錄不多。[2]而長期以來,形成的基本觀點和大眾認識主要來自以康有為、梁啟超留下的著述為主。康、梁作為歷史見證人,他們的著述可信度高,但又不可全信,故需廣集文物、審定史料,以還原面目,激疑思考。
最近,偶讀歷史學家茅海建先生的《戊戌變法的另面:“張之洞檔案”閱讀筆記》,書中收集大量關于張之洞的往來密電,這對多維求證戊戌政變的另一面,探尋楊銳之死帶來些許期待的曙光。現摘取《閱讀筆記》中張之洞的三封高層密電,就康有為稱張之洞“電請殺六烈士”[3]一事談談清末上流社會的一些內幕和看法,以希得到專家的批評與指正。
透過事發因果看,楊銳之死是被南皮(張之洞直隸南皮人)請殺還是太后誤殺?關于楊銳究竟因何而死,康有為有這一說。康有為極為悲憤,作《駁后黨逆賊張之洞、于蔭霖誣捏偽示》,稱言:楊銳者,張之洞入室弟子,歲饋千金,養之京師,而一切托之者也。楊銳與劉光第之入軍機,亦張之洞托陳寶箴薦之者也……張之洞本為新黨,自恐不免,乃請殺譚、楊等六人,以求避黨禍,其忍于殺帝黨久矣。相同的說法又見于康此期所作《張之洞電日本外部書后》、《逆賊張之洞罪案》等文,稱張之洞“電請殺六烈士”。[4]從康有為一家之言可否斷定楊銳就死于張之洞請殺之中?我們后人不得而知,但有一事說明康有為的說法有些方面個人主觀性較強,不一定可靠。如1898年9月14日后,光緒帝召見楊銳商議對策,授以“密詔”。可政變不久后,康有為偽作的密詔與王照、袁世凱以及楊銳之子楊慶昶公布密詔不同,而后三者公布的密詔在內容上卻基本相同。
透過人物心理看,楊銳之死是死不瞑目還是死得其所?“(1898年9月)28日,譚嗣同、楊銳、劉光第、林旭、楊深秀、康廣仁被殺,史稱‘戊戌六君子’”,這是高中歷史人教版選修一教材的描述,簡單明了,令人看不出內在復雜的歷史因緣。戊戌政變后,新政盡廢,康有為、梁啟超兩個最顯著的“首逆”敗走海外,死里逃生。維新派成員楊銳卻成為慈禧太后一怒之下被判死刑的六人之一。澹臺卓爾著的《歷史的底氣》書中說,按照譚嗣同所言,“死得其所”。六君子果真都“死得其所”嗎,先看看《文史博覽》所刊發的《悲戚的“戊戌六君子”》,被殺的第五個是四川綿竹人、41 歲的楊銳,他是湖廣總督張之洞的學生與幕僚,居京向張報告政治動態。楊銳下囚車時,問剛毅:“怎么不審問呢?”不久行刑,他說:“糊里糊涂地死,真是死不瞑目。”[5]再看《課外閱讀》所刊發的《和而不同的戊戌六君子》,真正冤的是楊銳。楊銳是張之洞的學生,對維新派的一些做法很不認可,在給張之洞的信中說康有為“謬妄”,他更傾向于不改變政體的自強運動。軍機處同僚高樹后來回憶說,楊銳對同為軍機章京的維新志士譚嗣同、林旭很有意見,私下里形容譚嗣同是“鬼幽”、林旭為“鬼躁”,聲稱“某君鬼幽,某君鬼躁,同列如此,禍可知矣”。[6]
透過已有專著看,楊銳之死是被請殺還是誤殺?康有為認為楊銳被殺與地方大員張之洞直接有關,究竟戊戌政變真相如何?歷史考證很難,難在用于史料實證的歷史記錄捉襟見肘,況且遺留的史料大抵是康、梁所寫,故有“當時之言變法者,蓋有不同之二源”的說法。從治學角度看,康、梁的史料是真是假需要辨偽識真。查閱武吉慶、蔣廷黻、呂思勉、李侃各自主編的《中國近代史》,對此事均無大量史料予以詳實闡析,只是“聞其聲不知其詳”。從張鳴主編的《重說中國近代史》看到一絲有價值的信息,說張之洞屬于清朝地方官吏中清流派的干將,“潔身自好,對于營造關系最為鄙夷”,所以他在京城的影響力有限,遠不及已被解職的李鴻章,他更沒能力慫恿慈禧太后下旨殺害“戊戌六君子”,[7]頒布《著將康廣仁等六犯即行處斬事上諭》(光緒二十四年八月十三日),[8]可見康有為稱張之洞“電請殺六烈士”與史實不吻合。
下面以密電為入口,來闡釋三封張之洞的密電,引導學生一同理解那段歲月張之洞的所思所想和所作所為,感悟戊戌變法時期各方人物之間不一般的關聯。
密電一:1898年9月26日張之洞發電瞿廷韶
急。京。琉璃廠西門外武陽會館。湖北臬臺瞿: 楊叔嶠銳端正謹飭,素惡康學,確非康黨。平日論議,痛詆康謬者,不一而足。弟所深知,閣下所深知,海內端人名士亦無不深知。此次召見蒙恩,系由陳右銘中丞保,與康無涉。且入直僅十余日,要事概未與聞。此次被逮,實系無辜受累,務祈迅賜切懇夔帥、壽帥,設法解救,以別良莠。天下善類,同感兩帥盛德。叩禱。盼即復。洞。真。[9]
[注]楊銳(1857-1898),字叔嶠,四川綿竹人,為張之洞第一親厚弟子。瞿廷韶(1837—?) ,順天府宛平縣人,祖籍江蘇武進,舉人,戊戌政變時,湖北按察使瞿正進京聆訓。“夔帥”,王文韶(1830—1908),字夔石,浙江仁和(今杭州)人,戶部尚書,時任軍機大臣;“壽帥”,裕祿(約1844—1900),字壽山,滿洲正白旗人,時任軍機大臣兼禮部尚書。
[析]這是一封張之洞派瞿廷韶去找兩位清末重臣營救楊銳的密電。從密電中可見楊銳與張之洞之間關系親密。張之洞對楊銳的生活與前途可謂無微不至,甚至操心楊銳家事。張之洞認為楊銳不是康黨,因為楊銳平時十分討厭康學,經常非議康有為的人品與學術。再之,楊銳受到皇帝的恩賜,是因得到湖南巡撫陳右銘中丞(陳寶箴)亟力推薦,與維新派康有為沒有直接關系。
密電二:1898年9月29日張之洞接到瞿廷韶來電:
昨日陛見后,分謁樞廷,未見。便見合肥,論楊、劉事,尚謂必有分別。旋見錢密緘,已云倉猝,慮難挽回。果于四點鐘遽同譚、林等同時處決。在京多稱楊、劉之冤,奈內旨迫切,于午刻逕由剛相奉密旨立辦,措手不及。遺骸已由各同鄉代殯。敬帥晚年難堪,聞湘人已電藩司矣。本司廷韶謹稟。寒。[10]
[注]“錢”,錢恂,浙江歸安人,晚晴著名外交家,核物理學家錢三強的伯父,學精才敏,洋務博通。甲午戰爭期間,從法國回國,為張之洞幫辦洋務。錢密緘是指錢的密信。
[析]這是一封匯報楊銳被殺的密電。該電反映晚清名臣李鴻章說楊銳、劉光第與其他人性質不一樣,豈料此案由剛毅奉密旨“立辦”,措手不及,不審而誅。楊銳被殺顯然出乎張之洞的意料。因為楊被殺前三天,1898年9月26日張之洞發電盛宣懷(李鴻章集團中的重要人物,時任太常寺少卿,督辦中國鐵路總公司),盛宣懷對此完全照辦。包括當時晚清宗室重臣、主審官奕劻也有意搭救楊銳。據《夢蕉亭雜記》記載,奕劻說“楊銳系有學問之人,品行亦好,羅織一庭,殊非公道,須分別辦理。”[11]慈禧太后倉促殺人,或許存在兩個擔憂,一是戊戌六君子的審判會受到英日等外國使節的干預;二是戊戌六君子會說出光緒皇帝與慈禧太后之間真真假假的矛盾,家丑一旦外揚,后果不堪設想,不如索性殺人封口。
密電三:1898年10月9日瞿廷韶回電張之洞
兩電祇悉,已轉告張次珊。本司請訓后電稟行期。擬紆道常,耽擱旬日,不請假。新藩司系文相慶之子,今早謁談。據稱菊杪出都,并云今早召對,慈圣諭及憲臺,甚顧大局,上次內召,因沙案中止。余問奉天事。本司廷韶稟。迥。[12]
[注]張次珊就是張仲炘(?-1913),字慕京,號次珊,湖北江夏(武漢)人,進士,清末江南道監察御史,以“敢言”著稱。“新藩司系文相慶之子”,“今早召對”,是指慈禧太后召見即將離京赴任湖北布政使的新官善聯時,對“憲臺”張之洞的評價,即“甚顧大局”。
[析]這是一封婉陳楊銳被誤殺的密電。“戊戌六君子”事件10天后,慈禧太后借召見對即將赴任湖北新官上任善聯之際,特意道出對張之洞的評價“甚顧大局”,這或許是慈禧太后誤殺楊銳之后對張之洞的一種心靈安撫。該評價一方面希望張之洞不要過于糾結楊銳之死的內情和起因,一如既往效忠大清王朝;另一方面也緩解了張之洞因“坐京”楊銳被殺造成個人忐忑的心理壓力。當時戊戌政變時,張之洞為防不測、引火燒身,已要求在京的情報人員焚燒相關的電報函件,同時張之洞又恐在京發電會泄露,特提醒其子張權、其侄張檢將京中密電派人到天津發送。所以茅海建教授在“張之洞檔案”中,說“楊銳被抓后,看不到此段時間張權等人的復電”,估計與張人為銷毀電函有關。
楊銳是否真的被誤殺?歷史選修一《歷史上重大改革回眸·教師教學用書》,也給出佐證說法。對楊銳簡介里有這樣一段耐人尋味的評價:“常以林旭所擬文稿過激,往往強令林旭易稿,而自己從未上過一折,擔心朝廷有變,擬抽身而退。但又沉湎富貴利祿,戀之不能去。”[13]可以推斷,張之洞得意門生楊銳之死是慈禧太后倉促之下的誤殺,作為“忠臣”張之洞面對朝廷主子的誤殺,以及楊銳被殺10天后老佛爺對他“甚顧大局”的贊譽,對他而言唯有無盡的悲情和無奈的催淚。
以上三封高層密電體現戊戌政變后,張之洞托清末重臣營救楊銳——張之洞接到楊銳未審被殺的噩耗——慈禧太后對張之洞“甚顧大局”的心理撫慰,來認識戊戌政變高層之間內幕的較量。可見,戊戌政變不是表面上殺幾個人就了之,其官場勾心斗角一點不簡單。通過以上三封密電的解釋與探究,意在引導學生接觸一些貼近歷史真實的新研究成果,對已成過往定識的觀點予以質疑求證、對新發現的史料予以大膽、合理推測,如此守正才能創新,[14]才能讓學生在歷史審辨的活動中領悟探索歷史的樂趣。
【注釋】
[1]教育部:《普通高中歷史課程標準(2017年版)解讀》,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8年,第59頁。
[2]茅海建:《戊戌變法的另面:“張之洞檔案”閱讀筆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第3頁。
[3][4]姜義華:《康有為全集》第5冊,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309、290頁。
[5]賴晨:《悲戚的“戊戌六君子”身后事》,《文史博覽》2014年第11期。
[6]《和而不同的戊戌六君子》,《課外閱讀》(上刊)2014年第11期。
[7]張鳴:《重說中國近代史》,北京:中國致公出版社,2016年,第137頁。
[8]趙增越:《戊戌變法后清政府懲處康梁黨人檔案(上)》,《歷史檔案》2018年第2期。
[9]趙德馨:《張之洞全集》(第9冊),湖北:武漢出版社,2008年,第346頁。
[10]茅海建:《張之洞與楊銳的關系》,《中華文史論叢》2010年第4期。
[11]陳夔龍:《夢蕉亭雜記》,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20頁。
[12]茅海建:《戊戌政變前后張之洞與京、津、滬的密電往來》,《中華文史論叢》2011年第1期。
[13]《歷史上重大改革回眸·教師教學用書》,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17年,第332頁。
[14]鄭士璟、張漢林:《談以理解為核心的史料考查》,《歷史教學》2016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