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宏妹
人際關系代表生活在社會中的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是人與人之間相互聯系、相互影響而產生的一種心理狀態。個體人際關系的形成是其認知、情感、意志、行為相協調的過程,它影響人行為的實施。
人際關系對犯罪心理的影響
人際關系對犯罪的影響,實際上是行為人于人際交往中形成的心理狀態在犯意產生和犯罪實施過程中的影響。人際關系通過行為人與外界交往的反饋影響人的認知與情感,形成穩固的心理狀態,并刺激一系列行為的產生。這個過程具體表現為,行為人通過人際交往獲得自我評價和對社會的基本認知,并不斷構建、修整個人價值觀和世界觀,這種認知將隨著時間的推移不斷深化。情緒的變化與認知的不斷深化同步進行并不斷強化,進而產生并強化意志,最終導致行為實施。對于犯罪而言,認知上體現為負向評價對犯罪人自我認知和世界觀、價值觀的消極影響——即負面的自我認知和惡意的人際環境,由此激發犯罪人的不滿情緒,最后產生犯意繼而實施犯罪。
負向人際關系對犯罪行為的影響
在人際關系領域,犯因性認識缺陷廣泛存在于犯罪人群中,也被稱為社會知覺缺陷,主要表現為認知上的缺陷。具體而言,社會知覺缺陷又包括人際知覺、角色知覺、自我知覺和對他人知覺上的偏差。這些偏差都是人在社會交往中產生的對身邊伙伴和自我認知上的偏差,比如錯誤地將狐朋狗友視為畢生知己以及對于自我價值的錯誤認知。這些人際交往上存在的缺陷最終會以反社會態度和不良交往群體的形式展現出來,并最終導致犯罪行為的發生。
一是反社會態度。人際交往中,個人對自己的認識是伴隨他人的評價、反應而不斷深化的。自我知覺對于個人自身的心理和行為有重要的調節作用,而行為人自我認知的偏差則容易使個人出現心理失衡,進而導致其做出各種不恰當的行為。在這種偏差中,過分以自我為中心的認識傾向尤為具有攻擊性,因為其人際交往的一切出發點都是自我,在認知、情感、意志上都表現為有利于個人進行犯罪行為的認識和理解。
二是不良交往群體。不良的人際交往是導致犯罪發生的一個較為普遍的因素,它表現為群體內部奉行游離于社會主流文化之外的“副文化”或“亞文化”。這一群體聚集在一起的原因和目標有一定的相似性。從芝加哥生態學的角度來看,其是人際關系脆弱給行為人帶來負面影響的社會化過程,在這個過程中,個人與社會的連接是脆弱的,以至于難以維系社會秩序、預防犯罪行為。
從人際關系的角度看,犯罪人改造與再社會化需要一個良好的人際交往環境,即與社會成員的良好接觸。從當前的刑罰模式看,盡管教育改造為主、懲罰為輔的刑罰觀已經成為我國刑事政策制定的準則,但實踐中教育改造的實施效果并不理想,這就導致從監獄服刑到社區矯正,犯罪人自身都缺乏互動性,也就不利于其構建良好的人際關系。
監獄對人際交往的隔離
傳統的刑事司法模式以犯罪人為本位、以國家追訴為基本發動力、以報應或威懾犯罪為目的。這種模式下,國家基于犯罪人對社會和國家利益的侵犯而獲得懲罰犯罪人的權力,以恢復社會正義。盡管監獄的設置有改造、教育犯罪人的目的,但在這種司法模式的影響下,監獄刑更大意義上是一種基于報應主義刑罰觀的懲罰。傳統的監獄刑由于其較強的封閉性,基本隔離了犯罪人與社會成員的交往,在漫長的服刑期結束后,出獄的犯罪人由于人際交往環節的長期缺失而無法適應外界環境的變化,進而在心理上可能產生一種濃重的挫敗感與孤獨感,這種挫敗感與孤獨感中可能摻雜著對生活的無望,有可能使犯罪人再次走上犯罪的老路。
另外,監獄管理的不足使得很多犯罪人在獄中拉幫結派,形成自己的犯罪交際網。在長期的欺壓環境中,一些力量較弱的犯罪人不得不發展自己的人際關系網絡,如此,出獄后這些犯罪人可能處于更加病態的人際關系網中。監獄的另一個管理問題是犯罪人人身危險性評估的不足。當前,監獄總體上面臨超負荷運載的問題,監獄容納空間小,一個監所不得不容納多個犯罪人,這就導致犯罪人之間的交流機會增多。由于未能對犯罪人的人身危險性進行有效評估,這就可能將初犯、危險性較小的犯罪人與慣犯、人身危險性較大的犯罪人關押在一起,其彼此間易交流犯罪經驗,從而導致交叉感染。如此一來,監獄教育改造的職能易大打折扣。
犯罪人個人的心理認知障礙
大多數出獄的犯罪人都存在對自身價值的認知障礙及心理問題,如自卑、厭世、多疑等。有學者為研究社區矯正人員再社會化狀況進行了問卷調查,發現大多數社區矯正人員認為自己被周圍人排斥、無法融入社會。犯罪人犯罪的過程是對其認知不斷調整以達到與犯罪行為相協調的過程,因為犯罪人必須在認知上確信自己的犯罪行為是具有正當性的。但是,法庭審判及執行刑罰的過程則是對犯罪人認知的徹底否定,也是對犯罪人自我價值認知的徹底否定。已出獄或正在接受社區矯正的犯罪人往往因這種否定而形成思維的偏執,這實質上就是已被擺正的認知與過往行為的不協調。這種情況下,如果不對其加以正確引導,已被擺正的認知可能面臨再次扭曲的危險。再加上犯罪人原本存在較差的行為習慣,社區居民與犯罪人之間很難建立信任關系。這種封閉的心理障礙會進一步影響犯罪人與社區居民的交流,阻礙良性人際關系網的建立,犯罪人易滋生仇視社會的心態,最終可能再次選擇犯罪。
社區矯正制度在構建良性社交環境中的不足
除了未能適時引導、排解社區服刑人員的心理問題以外,制度層面上,社區未能提供良性的人際交往環境也是犯罪人難以再社會化的另一個原因。所謂良性的人際交往環境,應當意味著該社區能夠幫助犯罪人形成穩定的、開放的、能被廣泛接納的、可持續發展的人際關系。社區矯正人員因為自身犯罪經歷而與社區居民存在一定的隔閡,在求職過程中也大多受到歧視,屢屢受挫,導致經濟生活不穩定。這些負面性的評價對于亟須回歸社會的犯罪人來說無疑會使其在心理上產生自我認知否定和壓抑、憤怒的負面情緒。因此,構造良性的人際交往環境不僅是為了預防再犯罪,也是為了給予一些人格存在缺陷的犯罪人以基本的人性關懷。
和諧人際關系的構建,不僅需要犯罪人對自身心理狀態的積極調節,更需要國家發揮干預引導作用,使犯罪人化消極為主動,積極轉變為合格的社會人。和諧人際關系的建立,是犯罪人社會關系重構的過程,也是其正視自身行為、成為負責任的社會人的過程,這不僅有利于和諧社區建設,也有利于犯罪人、被害人、社區三者關系的修復,無論對于改造、矯正犯罪人,還是建設恢復性司法,都具有積極意義。
人際關系構建對犯罪人的意義
功利主義刑罰觀將刑罰視為一種為達到社會目的而采取的手段,認為刑罰權的行使應為實現一定的社會目的服務,即改造、教育犯罪人。20世紀中期,美國開始開展對犯罪人重返社會的探索,從此,犯罪人的再社會化問題就成為研究犯罪預防無法避開的話題。犯罪人的良性回歸社會對于幫助其成為安分守法的合格公民無疑具有重要意義,但從各國經驗與司法實踐來看,這種回歸的效果并不理想。如前所述,大部分犯罪人經過與外界的長期隔離,較難適應外界的變化,而且有的犯罪人刑滿釋放后繼續生活在原有社區中,未能與舊時不好的社交圈隔絕,其生活只是對早前生活的循環。因此,修復甚至重建犯罪人的社會關系網對于犯罪人成功回歸社會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犯罪人人際關系重建還有助于修復因其犯罪行為而被破壞的社會關系,使刑罰的視角由國家懲罰、改造犯罪人向犯罪人與被害人協調賠償轉變,這被稱為恢復性司法?;謴托运痉ㄏ碌男淌掳讣幹媚J揭鈭D通過刑事和解促成社會和解,全面恢復犯罪人、被害人和社區之間因犯罪而遭到破壞的社會關系。此種模式下,被害人在案件處理過程中處于重要地位。這種恢復性司法理念試圖通過引導犯罪人主動承擔責任、被害人接受補償,從更深層次化解社會矛盾,修復受損的社會關系,使犯罪人重新回歸社會,預防重新犯罪。
人際關系的構建對犯罪人心理的影響是動態和持續的。如前所述,人際關系是人們相互聯系、相互影響的一種心理狀態,其構建是對犯罪人負向認知、情感的修正,通過抑制犯罪動機避免犯罪行為的發生。這種運行機制是人際關系得以重塑犯罪人的基礎。
關于重建犯罪人人際關系的構想
當前,犯罪人人際關系重建的主要困境在于犯罪人人際交往的封閉,既包括外部環境的封閉,也包括犯罪人心理上的封閉。筆者認為可以從以下幾點入手幫助犯罪人重建其人際關系:
一是促進監禁現代化。教育、改造犯罪人,應當重點預防犯罪人之間的交叉感染,落實刑罰個別化原則。犯罪人在年齡、性別、社會經歷等方面存在差異,關押時應該區別對待,以避免犯罪經驗的交流探索。另外,可以適當探索建立半開放式監獄,目前服刑人員在監獄內接觸社會主要通過兩種方式:社會人士走進來或服刑人員走出去。建設半開放式監獄,一方面可以增加服刑人員與外界親人接觸的機會,幫助其保持原有良好的人際關系。另一方面對于一些人身危險性不大、罪行較輕的犯罪人,可以增強其改造自身并回歸社會的決心與信心。

二是完善社區矯正制度。社區矯正執行過程中應當為犯罪人提供一定的社區交流環境,促進他們融入社區、回歸社會。比如可以提供一些就業指導;及時幫助疏解犯罪人就業遇到困難時的負面心理;建設“預備學校”,為犯罪人提供生存技能的指導和培訓。另外,應加強對犯罪人心理障礙的引導和排解,比如可以設立心理輔導平臺,促進犯罪人積極參加社區活動,與社區居民建立健康的人際關系。對于一些受損害較小的被害人及家庭,社會服務機構也可引導犯罪人對被害人主動賠償,積極承擔責任。
三是加強對出獄犯罪人的引導和監控。犯罪人刑滿釋放回歸社會后,雖然通常以弱勢群體的地位存在,但這并不意味著人們應完全無視他們過去的犯罪行為。人際關系視角下的犯罪人,選擇再次犯罪意味著其人際關系構建的失敗,亦即再社會化的失敗。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就更需要對刑滿釋放人員進行積極的、區別于監禁刑的干預和管理。對此,可以發揮社區服務機構對出獄人員的干預作用,對出獄的犯罪人進行積極的心理評估與指導,適當幫助、引導犯罪人再就業,同時建立人身危險性評估制度,對一些人身危險性高的刑滿釋放人員進行定期訪查與監控,對仍保持不良人際關系的人員予以警惕。
人際關系的構建對犯罪人的影響是一個動態的過程,應通過對犯罪人心理狀態的影響重新塑造其正向的認知,引導他們成為社會的守法公民。達成這一目標需要國家機關、社區服務機構、社區居民與犯罪人的共同努力,通過多方協作,促進犯罪人重返社會,最終實現預防再犯罪的目的。
(摘自《人民檢察》2019年第16期。作者單位:華東政法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