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春芳



題記:
在《我心歸處是敦煌:樊錦詩自述》這本書即將出版之際,我要感謝所有長期關心支持我的朋友們。還要感謝我的兩個孩子,感謝他們對我這個不稱職的母親的理解和寬容。
特別要感謝我的同窗、我的終身伴侶彭金章。沒有老彭對我的愛和理解,就沒有今天的樊錦詩。我一直想等退休之后陪他到敦煌以外的地方走走看看,萬萬沒有想到,我什么都還沒有做,老彭卻離我而去,留給我無限的悲傷、無限的愧疚、無限的遺憾!
我們倆曾經(jīng)的誓言是“相識未名湖,相愛珞珈山,相守莫高窟”。我們用愛和生命踐行了這樣一個神圣的誓言。
我和老彭是大學的同班同學。我一直叫他“老彭”,因為他年輕的時候白頭發(fā)就很多。他和我們班同學的關系都很好,因為他辦事認真,有責任心,給人的印象就是個熱心誠懇、非常愿意幫助別人的人。
老彭對我格外照顧,可我對感情非常遲鈍。大概是大三的時候,有一回我去圖書館,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沒有位子了,然后就看見老彭在沖我招手,原來他給我留了個位子。從這以后經(jīng)常是他先到,占了座位就給我留下。但是他也不多說話,我也不多說話。據(jù)他后來說,他認為我這個人學習還不錯。其實,他學習比我刻苦多了。
有一年夏天,他買了一塊手絹送給我,大概是因為他看見過我用白色、藍色的手絹。他送的手絹是黃色的,上面有綠點點和紅點點,我既覺得他對我很關心,又覺得這手絹實在是俗氣。他們老家愛吃腌臭雞蛋,有一次他就帶了臭雞蛋給我,還說特別好吃。我當時想,這有啥好吃的,不過又覺得這個人樸實得可愛。
有一天,老彭突然對我說:“我想帶你去我大哥家,我哥哥住在百萬莊。”我這才知道,原來老彭在北京一直和他大哥生活在一起。我心里想,女孩子不能隨便去人家家里,但是他提出要帶我回家,我就知道他的心意了。其實那時候我們倆還沒有正式談戀愛。
到了他家以后,我感覺他們家的氛圍很好,特別是他大哥,待人熱情、周到、誠懇,給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我意識到,老彭的成長受到他大哥的很大影響。老彭是他大哥拉扯大的。大哥比他大5歲,念過師范學校,抗日戰(zhàn)爭期間就參加了革命。當年他大哥參加革命后調(diào)到保定工作,就把老彭帶到保定上學;后來大哥調(diào)到北京,又帶他來了北京。老彭上的中學是北京四中,是他大哥出錢出力培養(yǎng)他,一直讓他念到大學。他心里很明白,也很感激,所以學習非常下功夫,做事也非常認真,成績很好。
大學四年級的暑假,我姐悄悄告訴我,家里給我相中了一個人,這個人我根本沒有見過。因為我不愿意,所以我就向父母說明自己已經(jīng)有意中人了,他出身農(nóng)村,是我在北大的同學。我之所以要告訴父母,是不想讓二老再管我的婚姻。
我和老彭之間沒有說過“我愛你,你愛我”,我們也就是約著去未名湖畔散步,快畢業(yè)前我們在未名湖邊一起合影留念。畢業(yè)分配,老彭去了武漢大學,我去了敦煌。那時候我們想,先去敦煌一段時間也很好,反正三四年后學校就可以派人來敦煌替我,到時候還是能去武漢。在北大分別的時候,我對他說:“很快,也就三四年。”老彭說:“我等你。”誰也沒有想到,這一分開就是19年。
分開的那段時間,我們每個月都會通信。因為我寫的字比較硬,老彭的同事以為來信的是個男同學,不知道他已經(jīng)有了女朋友,還熱心地給他介紹對象。
老彭去武漢大學歷史系時,武大還沒有考古專業(yè),只有歷史專業(yè),他一開始當譚戒甫老先生的助教。1976年武漢大學考古專業(yè)創(chuàng)辦后,招收了考古專業(yè)第一屆工農(nóng)兵學員。老彭當系領導和考古教研室的負責人,主要負責教學,講夏商周考古,另外還要帶學生外出考古實習。他從零開始,在武漢大學建立了考古專業(yè)及第一批師資隊伍。
1965年秋天,老彭主動來敦煌看我,那是畢業(yè)之后我們第一次見面。常書鴻先生十分重視,特地打著“武漢大學要來個教授”的旗號借了輛車去接老彭。老彭的同事這時候才知道,原來那位敦煌的同學是個“飛天”。我的同事也很關心我,說我們倆還沒結婚,就讓老彭住到他們家里。常書鴻先生和幾位敦煌研究院的老先生對老彭都很好。那些日子,我?guī)е戳硕鼗偷脑S多洞窟。從考古到藝術,我們倆無話不說,一直說到深夜還覺得有說不完的話。但是關于我們的未來,誰也不敢輕易觸碰。兩個人相距數(shù)干公里,難道將來的每一天都要承受這種兩地分離的痛苦嗎?如果病了呢?如果需要人陪伴呢?如果有了孩子呢?許許多多的問題壓得我們喘不過氣來。就在這種極度的幸福和極度的茫然中,我們兩人在一起度過了美好的8天。老彭快走的時候,我還帶著他去爬鳴沙山,我們在山上還留了影。
他要回武漢的時候,我去送他。老彭拉起我的手,輕輕地對我說了一句:“我等著你……”我流淚了,我知道這句話的分量。我就一直怔怔地看著汽車開走,前方是他的路,背后是我的路。雖然他說“我等著你”,已經(jīng)明明白白告訴了我他的心意,但是我心里并沒有因此而變得舒坦一些,好像有什么東西梗在我的喉嚨。這是我所期盼的,又是我無法承受、無法給予回報的。
1967年元月,我去北京,還專門去拜訪了他的大哥大嫂。大哥大嫂對我說:“小樊,你們倆該結婚了。”就這樣,在兄嫂的安排下,我到武漢去找老彭。
原定老彭到武昌火車站接我,結果我到站后,左等右等,就是不見他的人影。我心里感到很害怕,擔心他發(fā)生了什么事,心想不能繼續(xù)等下去,決定自己步行去武大。從大東門摸到武漢大學,我走了很長的路,終于看見寫著“武漢大學”幾個字的那個牌樓。進了校門,我一路打聽著找到了老彭在湖邊五舍的宿舍。結果他不在,原來是到火車站接我去了,我們倆走岔了。我就在宿舍門口等他,凍得哆哆嗦嗦。當老彭滿身大汗地回來時,我感到非常委屈。進屋后,發(fā)現(xiàn)屋里和外面一樣冷,南方?jīng)]有暖氣,于是我就鉆到被窩里抱著個熱水杯,一邊生著氣一邊打著哆嗦。他一個勁兒地安慰我,說去車站接我卻沒有接到,也是急得要命呢。
當時武大的青年教師是兩個人一間宿舍,和老彭合住的那位同事當晚把房間讓了出來,給我們倆當新房。結婚要買的新床單、新被子,都是老彭張羅,武大的同事還送了《毛主席語錄》、杯子什么的作為結婚禮物。我們買了糖果、茶葉、香煙,招待同事們。
那是1967年1月15日,我們就這么結婚了。
老彭這個人非常樸素,讀書的時候就沒什么像樣的衣服。我給他準備了一雙皮鞋、一條華達呢料子的褲子,結婚那天他就穿上了我給他準備的衣服。后來到上海,我又特地找裁縫給他做了一件中式小棉襖。一直到生病離世,他都珍藏著這件小棉襖。結婚當天,我也沒怎么打扮,就穿著那種條絨系帶的棉鞋、藍布褲子,上衣是一件絲綿棉襖。絲綿有點兒露出來了,我就把它往里面塞一塞縫起來。在棉襖外頭,我罩了件灰布罩衫,也是舊的,我洗了洗就當新娘子的衣服了。
結婚沒幾天,我就和老彭一起回了上海,這是我第一次帶老彭回家。
家里人做了一桌很豐盛的飯菜。父親聽見我叫“老彭”,也叫他“老彭”。我后來想,幸虧那次帶老彭回了上海,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見我父親。母親要按上海的老習慣送給我一床被子,我說帶著被子坐火車太不方便了。被子雖準備好了,但我并沒有拿。我離家的時候給母親留下了50塊錢,因為家里幾乎什么東西都沒有了。
結婚以后,我和老彭經(jīng)常通信,我感覺他對我非常關心和體貼,是個可靠、有情的丈夫。后來聽他跟別人說,他找我是因為覺得我雖然是上海姑娘,但是身上沒有驕嬌二氣。我們在一起的時候無話不說,我們不在一起的時候也會經(jīng)常交流,但我們說的都不是家庭瑣事,主要談的都是各自的工作。
當時單位三天兩頭開會。我父親剛剛去世,母親又病倒了,偏偏在這個時候我又懷孕了。我覺得自己身心俱疲。我往來于敦煌、上海、武漢之間,由于過度勞累以及精神上的緊張和巨大的悲痛,導致我有流產(chǎn)的跡象。經(jīng)過及時治療,才幸運地保住了孩子。
那時候,我最強烈的念頭就是離開敦煌,到武漢去。我覺得只有到武漢、到老彭身邊才能感到安全。顯然,在那個時代是無法解決分居問題的,我們想調(diào)到一起也只是天真的幻想而已。為什么我們倆經(jīng)過風風雨雨還能夠不離不棄?我覺得那是因為我們就是那個時代的人。我們是同學,互相理解;我們從來不會說“我愛你”,就是把最好的東西給對方。老彭知道我喜歡他,他也從來不給我說狠話,也不愿意拋棄我這個人。
我們結婚時,沒回老彭在河北的老家,直到1970年初,我們要把第一個孩子送回老家撫養(yǎng)時,我才第一次到他河北農(nóng)村的老家。在我的印象中,河北老家的房子還算寬敞,但家里最現(xiàn)代的東西就是暖壺,此外再沒有什么像樣的東西。
我們的第二個孩子是在武漢出生的,老二出生不同于老大,老彭準備得很好,老彭的大姐把老大從河北老家?guī)У搅宋錆h。大姐可能比我大十幾歲,別人總把她當成我婆婆。我在武漢度過56天的產(chǎn)假,老彭把我照顧得非常好,給我做飯、燉湯,什么都不讓我動手,晚上讓我休息,他起來看孩子。我坐完月子就回了敦煌。大姐在武漢又住了幾個月,之后她帶著老二回了老家。
老大就留在了武漢,那時候他已經(jīng)5歲了,正是調(diào)皮的年齡。老彭要教學、辦專業(yè)、出差,還要帶孩子。他每次出差,就只能把孩子交給同事照顧,所以我們家的老大從小是住集體宿舍、吃“百家飯”長大的。那時候老彭又當?shù)之攱專量嗫上攵?/p>
隨著時間的推移,20世紀80年代初,到了解決分居問題的時候了。老彭當時迫切希望我盡快調(diào)到武漢,兒子也特別希望我調(diào)去武漢。可是這時的我猶豫了,既對老彭有感情,想念孩子,想去武漢;又對敦煌產(chǎn)生了感情,想留在敦煌,為敦煌干點兒事。加上甘肅和武漢大學兩方面的組織都堅決不放人,希望對方讓步,雙方爭持了很長時間。不過即便在為調(diào)動而努力的漫長拉鋸階段,我們倆都從沒有為此紅過臉。
1986年,為了我們倆誰調(diào)動的問題,甘肅省委組織部、宣傳部竟各派出一位干部找到了武漢大學的校長劉道玉,后來武漢大學沒辦法,就讓老彭和我自己商量決定。就這樣,老彭最后做出了調(diào)來敦煌的決定。老彭說:“我們兩個人,總有一個要動,那就我走吧。”其實,如果老彭堅持不松口,我最后肯定只能妥協(xié)了,但他知道我心里離不開敦煌,所以他表示自己愿意離開武漢大學。
我最感激老彭的,就是他在我還沒提出來的時候,自己提出調(diào)來敦煌。如果他不提出,如果那時候他拿出他一家之主的威嚴,也許我就去了武漢,因為我絕對不會因為這件事情放棄家庭甚至離婚,我沒有那么偉大。但是他沒有,他知道我離不開敦煌,他做出了讓步,如果沒有他的成全,就不會有后來的樊錦詩。
等到我們一家真正聚在一起的時候,已經(jīng)是1986年了。老大都念高中了,老二也念完了小學。老彭調(diào)來敦煌研究院,最初一段時間在蘭州,因為兩個孩子都要在蘭州上學,老彭為幫助孩子適應新的環(huán)境,也在蘭州待了一段時間。以后,我和孩子雖然還是不能天天見面,但至少我可以利用到蘭州出差的機會多和他們在一起,這個家就像個家了。我對孩子們比較民主,從來沒有強迫過他們什么。他們念什么大學、找什么工作,都順其自然。因為我深感自己作為一個母親,欠他們的太多了。
我有一句話跟好多人都說過,我說我們家的先生是打著燈籠都找不到的好人。一般的家庭都會因為這個問題解決不了而最終散了,但是他為我做了讓步,放棄了自己熱愛的事業(yè),也放棄了自己親手創(chuàng)立的武漢大學考古專業(yè)。
遇上老彭這樣的好人,是我一生的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