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臉

［美］蕾切爾·斯韋爾斯基

噢！阿比蓋爾！啊，真是太好了——見到你真是太好了。

媽媽，嗨。

你看起來和原本的你太像了。感覺我一伸手就能摸到你的臉。你的臉！能見到你的臉真的是太好了。

是的，見到你我也很高興。

這真是太好了。這，噢，我只是不知道——阿比蓋爾，我不知道該怎么說。

想說什么直說就好，媽媽。

你現在有多少原本的記憶——我不知道。可能我不該問這個，但是——現在的你有幾分像原本的那個你？

我就是我，媽媽。

我的意思是，這有份表格告訴我——我知道你缺少一個月的記憶。但是這個“你”就是你嗎？

是的，當然。

我的意思是，這個“你”是原本的你，還是——電腦？

媽媽，我就是我。

你確定嗎？你還記得什么？

所有的事。拜托，你剛剛不是說了嗎。我只是少了一個月的記憶而已。

不，我是說，你最后記得的事情是什么，你有什么感覺？

噢，好吧。我記得是一個下午，我去掃描上傳自己的意識，那天的交通十分擁堵。因為洗衣服的事和羅賓又吵了一架，我真的累了。

天氣怎么樣？

很熱。旁邊有一臺風扇，但沒有開。我的眼睛有點痛，掃描的時候我一直盯著屏幕，已經看夠了，現在我只想看看窗外。

然后呢？

窗外有一個清潔工正在修剪樹籬，旁邊有個男人在草坪上遛狗，是一只小型犬。我的頭發汗津津的。我想回家。你到底想讓我說什么？

你想回家？

我真的累慘了。我只想躺在沙發上看書——如果羅賓不拿洗衣服的事情跟我搞第三次世界大戰的話。

但是你不能真的回家。你知道的，對嗎，阿比蓋爾？

當然。

你只能待在電腦里。你出不來。

我知道。

我不知道，也許這是一個壞主意。這是不是太殘忍了？我所做的一切，是不是只是把你帶回來，然后再一次看著你死去？

你在說什么胡話，媽媽？別這樣。

我知道我已經將這件事推遲了快五年了，上周本該是你三十歲的生日。也許我應該早點來的，但是我不知道——不確定這對你來說是不是太殘忍了——

沒事的。

而且我……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想這么做。

哦。

對不起，哦，天哪，我十分害怕。

怎樣都行啦，這不重要。

現在你很生氣，是嗎？

不需要你來告訴我，我現在的感受如何。

不，有點不對勁。你聽起來并不像你。雖然你看起來像……但是“你”說話的口氣跟你完全不一樣。

什么意思？

你總是很溫和……現在“你”說話的腔調，聽起來就像是一瓶香檳，被人猛然打開了似的。

你這么說，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你了。

現在你的語氣里只有氣惱。

對不起，都怪這個鬼天氣。你知道，這種天氣讓人覺得像是在用汗水淋浴，我渾身都濕透了。

你以前總是很淡然，很少生氣。好幾次星期六，你本來已經和羅賓有安排了，你姐姐卻打電話來，叫你幫忙照顧一下小孩——

——媽的，下午三點不該是高峰期才對——

——抑或好幾次的傍晚，你不得不跑去商店買雨刮器清潔液——

——我只是來做一個定期的掃描上傳，你知道吧？

阿比蓋爾，你到現在還沒有問過一句關于羅賓的事。

我沒有嗎？

是的。

我希望她現在已經不生氣了。我不過是在用洗衣機洗衣服時，直接把她的內衣一起洗了，沒有裝在內衣清洗袋里。

阿比蓋爾，這已經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是的，我知道。如果我現在守在她身邊，她可能早就已經原諒我了。

阿比蓋爾！

怎么了？我只是開個玩笑。

你不應該像這樣說她。

對不起，我只是順口說一下而已。

你聽起來就像從沒愛過她一樣。

你怎么這么說？我當然愛她。你為什么要這么說？

你是對的。抱歉。

我愛她勝過一切。我剛說的話難道真的像我從沒愛過她？

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看起來……你倆經常吵架。但是所有人都知道你們深愛著彼此。大家都很羨慕你們。

我應該注意一下的。就是因為那是她最喜歡的內衣，她才那么生氣。

可能吧。

但是怎么會有人如此在意一件內衣呢，你知道嗎？啊，我現在只想回家。天氣太熱了，那個修剪機的聲音也太吵了。

阿比。

怎么了？

你知道你不能。

什么？

不能回家。

我當然知道！我們剛才已經談論過這個了。我缺少一個月的記憶。

好吧，親愛的。

這里真讓人不舒服。

好吧。

這一路開車過來簡直糟糕透頂。我有跟你說過嗎？我的空調壞了，它放出來的空氣居然是熱的。還有這個交通堵塞——

阿比蓋爾，我應該早點告訴你的。我們沒有那么多時間閑聊。剛剛響起了警鈴，提示我們已經交談十分鐘了。

嗯？哦，好吧，你繼續。

對不起。我不能再害怕了。這太昂貴了。你知道將一個人的意識保留得越久，價錢就越貴嗎？

噢，這大概是因為數據會衰減吧。

我不知道該怎么形容，我有多高興能再見到你的臉。

噢，我全身都被汗水濕透了。

我來這里，是因為我向臨死前的羅賓許下了承諾。她想讓我告訴你，那不是你的錯。你那時——你那時已經走了。

我的錯？

你不記得嗎？是你在開車。

開車？

警察說你什么也做不了。是對面的司機撞上了你們，即便你的反應再快也無濟于事。

什么？不是吧？

對面那個司機來自佛羅里達州，她不知道怎么在山路上開車。

不，我不相信這是真的。

等我趕到醫院的時候，你只有幾分鐘時間了。你一直在說這是你的錯，一遍又一遍。你想讓我告訴羅賓的父母，說他們是對的，她不應該和你結婚。但是我沒有，因為這不是你的錯。

不，這不對。我不認為會發生這種事。

我向羅賓承諾，一定會幫她轉告一些話給你。她說她聽見了我們的對話，就是那些你想讓我告訴她父母的話，但那時候她已經在手術中。她可能已經想到你會這么說，我猜。或者——我也不知道。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修剪機的聲音太大了，我聽不見。也許你應該待會兒再跟我說。

羅賓手術后堅持了幾天。我們當時以為她肯定能挺過去，但是——她想讓我轉告你，她不怪你。

不是我不想好好洗衣服，只是她定的規矩太多。

那是一場意外，阿比。一場可怕的意外。

她要是真那么珍惜那件內衣，她應該自己去洗的。

我不知道。也許我就不該來見你。我告訴羅賓這根本不是真正的你，但是她還是讓我給她一個承諾。

我就是我！

不是，親愛的。如果“你”是你，你會尖叫的。我剛跟你說，羅賓死了。

我現在的感受不需要你來告訴我！該死，為什么他們不把風扇打開呢？

你只是……停滯在那個糟糕下午的……一段數據。

我的頭發都濕透了。我需要回家躺在我的沙發上，然后看看書。媽的，為什么這個天氣這么熱？

阿比蓋爾和羅賓，她們——她們本來應該像其他人一樣，好好活下去。你知道嗎？一間房子，一個家庭。有時候我只是——想知道，你認為她會原諒我嗎？我只能在她擁有的這么短的時間之內，讓她回到這里的世界？

我們總是吵架，我和羅賓。但我們有一個秘密。

什么？

我們總能和好如初。

是的。

嗯？

是的，你們總是能和好如初。

嗨！媽媽。天氣真熱，不是嗎？我想回家。

我知道，阿比蓋爾。這是一個長長的下午。

【責任編輯：吳玲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