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轍”里的大學

馬車，是20世紀60-70年代鄉(xiāng)村的主要交通工具;土路，是當時鄉(xiāng)村交通狀況的真實寫照;車轍，是馬車留在泥土路上的碾壓痕跡。兒時去農(nóng)村玩耍和“插隊”當“知青”時，車轍給我留下了難忘的記憶。把車轍與大學聯(lián)系起來，純屬個人遐想。其實，就是在用一個自然現(xiàn)象的“概念”，論述一個“老問題”，試圖捅開我國高等教育的“窗戶紙”。構(gòu)思這篇《車轍里的大學》，使我熬過了最沒有年味的廈門春節(jié)，但愿大學和自己都能夠從無形的“車轍”中走出來。

——鄔大光

不久前，與一位學醫(yī)的同事品茗聊天，她說：“今日的大學像在車轍里行走。”慢慢品來，深感她說的很有些道理。從醫(yī)生的角度，似乎一針見血地指出了我國大學的“病因”。“車轍”，在我的記憶里不但不陌生，甚至可以說是回味無窮。當下大學之困，不正是一個“車轍”的隱喻嗎？

兒時的“車轍”記憶

車轍，是馬車在路面上留下的車輪壓痕。尤其是農(nóng)村的泥土路，在馬車轱轆的不斷碾壓下，車轍越來越深，馬車則習慣地在深深的車轍里前行。

我小學、中學時候的寒暑假，都要去農(nóng)村的外公家玩上幾天。因為舅舅是車把式，我最喜歡的事就是跟著舅舅“出車”，整天坐在舅舅的馬車上。起初，舅舅為了安全起見，總是叫我坐在“后車沿”。隨著年齡的增長，自己的位置開始前移，特別愛坐前車沿。坐在“前車沿”的感覺很爽，有點兒像汽車的副駕駛。

深深的車轍印在鄉(xiāng)村的土路上。每當舅舅的馬車上了鄉(xiāng)村土路，也就自然走進了車轍，此時，舅舅會默許我操幾下鞭子，裝模作樣地“吆喝”幾聲，體驗一下“車老板”的范兒。過了一段時間，我才知道，此時的馬車不是我趕著走的，而是老馬的“習慣”動作，過去的記憶，使得“老馬識途”。

中學畢業(yè)后，我去農(nóng)村“插隊”當了“知青”。一年半之后，被調(diào)到公社豬場當保管員。任務(wù)很簡單，就是每天帶著豬場的車把式老邢和他的馬車，去市里的酒廠和醬油廠拉回酒糟和醬油渣喂豬。常年如此，幾乎風雨不誤。馬車碾壓出來的車轍有10?30厘米，深深的車轍就像車軌，指引著“老馬”和我倆，即使老邢打個小盹兒，我們也會安全順利地到家。由于青少年時代與馬車結(jié)緣的這兩段經(jīng)歷，車轍的印象清晰地印在我的記憶里。

車轍的形成，其深度有淺有深，既有土壤的差異，也有車轱轆的區(qū)別;既有“馬車”“負荷”的影響，也有季節(jié)的影響。馬車的轍，既是方向，也是路標，給人一種無形的安全感。當前方?jīng)]有車轍的時候，只要車把式“吆喝”著馬繼續(xù)前行，馬車就不會停下來。兒時的秋收季節(jié)，舅舅趕著馬車到山上拉秸稈，經(jīng)常碰到?jīng)]有轍的小路，幾次翻車，可還是要把秸稈拉回家。

把大學與車轍聯(lián)系起來，這似乎只能是一個從“農(nóng)村人”成長為“大學人”的人，在跨時代、跨階層、跨文化的“特殊”人生經(jīng)歷經(jīng)驗中建立起來的聯(lián)想。然而這種聯(lián)想，并非無端的臆想。

大學的“轍”之理

把大學與車轍聯(lián)系起來，一定被認為是一個“妄想”，其實不然，大學就像是一個車，暫且先不說它是獨輪車、兩輪車、三輪車，還是多輪車。早期的大學是“軋轍之車”，后期的大學，特別是文化變遷中模仿其他文化中的大學，就是“覆轍之車”。尤其是在文化變遷中，那些模仿外來文化的大學，更是面臨著內(nèi)外部兩種文化“撕裂”或“張力”中的兩條路上的“轍”，一條是外來文化中的大學的“前車之轍”（也可稱之為“楷模之轍”），另一條是本土傳統(tǒng)文化中曾經(jīng)有過的傳統(tǒng)或舊式的“大學之轍”。

馬車的“轍”是一種自然現(xiàn)象，而大學的“轍”則是一種“人為現(xiàn)象”;馬車的“轍”是一種“有形現(xiàn)象”，而大學的“轍”則是一種“無形現(xiàn)象”，甚至可以說是一張“無形的網(wǎng)”，罩住了許多大學。

先有車，后有轍，這是常識。大學究竟是個什么樣的“車”，大學究竟需要什么樣的“轍”，是一個很難下結(jié)論的話題。在我看來，任何社會組織必須回應(yīng)社會需求才會產(chǎn)生并存在。因為只有這樣，社會才會供養(yǎng)它，除非他是一個富貴人家的“紈绔子弟”。大學也不例外。早期的大學，基本上是上層社會傳播知識、培養(yǎng)君子或紳士，或僧侶知識分子的機構(gòu);而中世紀的西歐城邦大學，則是市民社會需求的產(chǎn)物。民族國家出現(xiàn)后，政府介入大學的力量開始彰顯，而教會、貴族階層、社會民眾也不斷提出自己的需求，他們都成為再塑“大學之車”的有生力量。在這個歷史過程中，大學有時是獨輪車，有時是雙輪車，有時是三輪車。每一種力量，似乎都想為“大學之車”裝上一個“奔向自己的方向，馱負自己物品的輪子”。

“前車軋轍”與“后車覆轍”是自然規(guī)律。后面的車之所以“必須”覆轍，是因為“存在就是合理的”。前車之轍，是歷史因果聯(lián)系的結(jié)果;然而，“后車覆轍”就不是一個簡單的自然過程了。因為，覆轍，符合經(jīng)驗和思維慣性，給馬和車乃至于坐車人一種安全感，超越之心則降到了最低。可是，后面的車“覆轍”則往往帶有些許困惑，既想突破已有的前轍，又擔心“離轍翻車”或迷路。中國傳統(tǒng)文化曾對“前車之轍”有過深刻的論述，如前車之鑒，后事之師，就是對“覆轍”的深刻反思。前面的車子翻了，后面的車子就要引為教訓。《荀子·成相》中說：“前車已覆，后未知更何覺時！”漢·劉向《說苑·善說》則說：“前車覆，后車戒。” 再如，流傳千古的政論文《治安策》中說：“前車之覆，后車之鑒。”表達的都是后車如何避免重蹈覆轍。

當我們把大學比喻為車，在后車的冥冥之中，又會時常感覺到時代的變化，需要有新生力量介入大學，重塑或再造大學，腐朽的力量應(yīng)該退出大學。而新生的力量一旦壯大，新興的觀念一旦清晰，并得到大眾化的傳播和認可，大學與外部的需求就會形成新的結(jié)合，出現(xiàn)新的面貌，形成新的“大學之轍”。反之亦然。腐朽的觀念和力量以及對大學的重塑或影響，一旦在大眾面前暴露了落后，就一定會被大學趕出校門。

縱觀世界大學的發(fā)展軌跡，一個國家“大學之轍”的形成過程，既是尋找“大學之轍”的過程，也是留下“大學之轍”的過程。從“轍”的層面看，世界上主要有四種大學之“轍”：其一是英國為代表的“大學之轍”，其二是以歐洲大陸的德國、法國為代表的“大學之轍”，其三是以美國為代表的“大學之轍”，其四是以蘇聯(lián)為代表“大學之轍”。四條“大學之轍”成為當今世界高等教育發(fā)展的“主轍”。而在這四條轍上前行的大學，唯一的區(qū)別就是“大學之轍”的深度不同，“后車”的數(shù)量不同而已。

首先，從“轍”的深度上看，英國大學開辟的“博雅、紳士教育”之轍，德國大學開辟的“教學與科研相結(jié)合”之轍，美國大學開辟的“社會服務(wù)”之轍……都屬于深深的“大學之轍”。其次，還可以從“轍”的寬度上看，以人才培養(yǎng)為例，英國大學之轍是以“導師制”和“住宿學院制”為基礎(chǔ)，注重紳士教育;美國大學之轍是以“學分制”和“核心課程制”為標志，突出通才教育;蘇聯(lián)大學之轍則以“學年制”和“學科專業(yè)”為特色，凸顯專才教育。幾條“大學之轍”基本打開了人才培養(yǎng)和通向知識殿堂的大門。各國大學在沿著這些“大學之轍”前行的過程中，又碾壓出了或深或淺的“轍印”。

需要承認，歷史悠久的大學，自然就有了“趟轍”的先機。而“后發(fā)國家”的大學，沿著“前車之轍”前行，也就成了不二選擇。在這個過程中，無論是理論還是實踐，歷史上那些先行的大學，都給后來者留下了無數(shù)的“大學之轍”。顯然，在大學的千年前行中，其生命力和競爭力，就是看你給后來者留下了多少“轍”。一個好的大學，既要“蹚轍”，又要“留轍”。世界高等教育中心的五次轉(zhuǎn)移，就是“改弦易轍”的過程。例如香港1997年回歸祖國后，為了與內(nèi)地高等教育學制對接，用了近15年的時間，改變了英國高等教育的傳統(tǒng)模式，從本科三年制改為四年制;再如當下的新加坡高等教育，在沿著英國的“大學之轍”走了40年之后，也正在思考如何跳出英國之轍。

“轍”的路徑依賴

對“轍”的依賴，是人類社會的普遍現(xiàn)象。現(xiàn)代鐵路兩條鐵軌之間的標準距離是4.85英尺，這是因為早期的鐵路是由造電車的人設(shè)計的，而4.85英尺正是電車所用的標準。而最先造電車的人以前是造馬車的，所以電車的標準沿用的是馬車的輪距標準。

那么馬車為什么要用這樣的輪距標準呢？原來英國馬路轍跡的寬度是從古羅馬人那里來的。整個歐洲，包括英國的長途老路都是由羅馬人為其軍隊所鋪設(shè)，而4.85英尺正是羅馬戰(zhàn)車的寬度。而羅馬戰(zhàn)車的輪距，則是根據(jù)牽引一輛戰(zhàn)車的兩匹馬屁股的寬度。

而這一寬度竟然用在航天領(lǐng)域了。美國航天飛機燃料箱的兩旁，有兩個火箭助推器，因為這些助推器造好之后要用火車運送，路上又要通過一些隧道，而這些隧道的寬度只比火車鐵軌寬一點。因此，火箭助推器的寬度就由鐵軌的寬度決定了。最后，“路徑依賴”導致了美國航天飛機火箭助推器的寬度，而這個寬度竟然是兩千年前由兩匹馬屁股的寬度決定的。

該故事告訴我們：一旦人們做了某種判斷，就好比走上了一條“不歸路”，慣性的力量使這一選擇不斷自我強化，并讓你走不出去。這種現(xiàn)象被稱為“路徑依賴”。

北大朱蘇力教授在《制度是如何形成的》中對此種現(xiàn)象曾有過深刻的剖析：“在考察一個制度時，人們習慣于從善良愿望出發(fā)考察它的純潔、崇高的起源。而一個制度的失敗，也往往歸結(jié)于其先天的理論不足或創(chuàng)制者的道德缺陷……在這里，起源似乎并不重要，制度實際發(fā)生的作用和意義并不因起源的神圣而增加，也不因起源的卑賤而減少。制度在發(fā)生學上的偉大意義往往是后人回頭展望之際構(gòu)建起來的，在后來者的總體歷史觀的觀照下和理性塑造下才帶上了神圣的光環(huán);而這種光環(huán)常常使得我們不能或不敢以一種經(jīng)驗性的求知態(tài)度來‘凝視’（福柯語）它和凝視我們自己。”

對大學而言，影響“大學之轍”的因素十分復雜，尤其對后來的大學而言，什么時候沿著什么樣的轍走是一個艱難的選擇。因為這里的“轍”指的是 “路徑依賴”，其導致的結(jié)果可能是“千校一面”“同質(zhì)化”“墨守成規(guī)”等等。如果大學都沿著一條“轍”前行，那么特色、引領(lǐng)、創(chuàng)新就成了一句空話。

我們應(yīng)該清醒地認識到，西方的“大學之轍”，已經(jīng)從理論和制度層面延伸到我國大學實踐的多個層面。如布魯貝克關(guān)于高等教育的政治論與認識論就是一種“理論之轍”，牛津劍橋的書院是一種被神化了的“書院之轍”，蘇聯(lián)的專業(yè)教育更是一種被推向極端的“人才培養(yǎng)之轍”。在我國高等教育的語境下，雖然人們很少談及“轍”，但“轍”的思維隨處可見。例如“模式”，作為一個概念，在我國高等教育界的流行，其實就是“轍”的思維慣性。諸如人才培養(yǎng)模式、辦學模式、管理模式、投資模式等概念的泛化，就是對“轍”的渴望，對車轍的依賴，對制度的依賴。

我國大學的“轍之困”

當前，我國高等教育發(fā)展和改革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轍之困”，“接軌”和“改轍”正在成為走出“轍之困”的新主張、新思路。其實，我們面臨的唯一任務(wù)就是走出“中國大學之轍”。蹚出一條“轍”，就是走出一條路。作為教育主管部門的領(lǐng)導，就是要制定將中國高等教育引領(lǐng)到中國的土壤上來;作為書記、校長，就是要把學校領(lǐng)到正確的轍上來;作為老師，就是要把學生領(lǐng)到做人與學術(shù)的“轍”上來。大學，走出自己的“轍”，且有“后車”跟隨，就是引領(lǐng)。而實現(xiàn)這一目標，只有扎根中國大地，才能找到屬于自己的轍。

與英美國家、歐洲大陸國家和蘇聯(lián)相比，國外的大學已經(jīng)碾壓出了許多“大學之轍”。但細細數(shù)來，屬于國人碾壓出的“大學之轍”相對偏少。近代以來，我國先學習歐美大學模式;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開始全面學習蘇聯(lián)，且一直延續(xù)至今;改革開放后，隨著蘇聯(lián)解體，我們又轉(zhuǎn)向?qū)W習美國，頗有“重蹈覆轍”的意味。殊不知，我們“舶來”的是西方的“大學之轍”，卻沒有“舶來”西方大學開路的本領(lǐng)，更沒有“舶來”西方大學開路的意識。尤其是我國的一些大學，只知道沿著蘇聯(lián)的“大學之轍”前行，使其“前轍”的痕跡越來越深，以至于陷于車轍，難以自拔。

其實，我國曾有自己碾壓出來的“大學之轍”，例如中國古代書院，就是具有示范意義的中國“大學之轍”。可惜的是，由于古代書院在我國出現(xiàn)了“斷頭路”，也就斷了中國大學的“歷史之轍”。爾后，“接軌”也就成了我國近代大學以來的唯一道路選擇。以至于到了今天，如何“接軌”還是一個熱門話題。

關(guān)于“接軌”世界一流大學、尋找適合我國大學之“轍”的問題，我曾訪談過兩位西方研究高等教育的學者，美國學者阿爾特巴赫認為世界一流大學有“轍”，而且只有一條轍，中國的大學只能沿著這條“轍”前行;而加拿大學者露絲·海霍則認為世界一流大學沒有“轍”，現(xiàn)在的世界一流大學之轍絕不是大學發(fā)展的“終極之轍”，中國應(yīng)該走出自己的“大學之轍”。

某些大學管理者，有點兒像我兒時趕車的樣子，裝模作樣地揮著鞭子，自以為是自己在趕著大學這駕馬車前行，其實，是馬的“經(jīng)驗”使然。明明是走在別人的“轍”里，卻不承認自己在“轍”里，更不愿意承認是在別人的“轍”里。古人云“老馬識途”，表面上看，講的是“識路”，其實是“識轍”。歷史的經(jīng)驗告訴我們，“轍”也好，“軌”也罷，關(guān)鍵是你趕的馬車或者開的汽車是否適應(yīng)已有的“轍”和“軌”。轍有轍“理”，軌有軌“道”。一個的大學 “轍與道”，只能基于自己國家的土壤，才能走出自己的“轍”。

走出中國的“大學之轍”

摸著石頭過河，只能是在水淺的河里。我國高等教育走到今天，已經(jīng)走過了水淺的河，等待我們的是無數(shù)的高等教育“深水區(qū)”，前方再無“石頭”可摸，無“轍”引路。如何蹚過“深水區(qū)”，已經(jīng)歷史地擺在我們面前。魯迅在《故鄉(xiāng)》里曾寫道：“希望本是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如果魯迅先生活在當代，不知該如何讓我國大學走出“轍之困”，而西班牙詩人安東尼奧·馬查多的詩句也許對我國的大學走出“轍之困”更有啟示意義：

路人啊，本沒有路

海面的波痕便是道路

東北人遇到困難，經(jīng)常用“轍”來表達。例如：你到底有沒有轍？沒轍了吧？趕快想轍？沒轍拉倒。可見，“轍”是辦法，更是謀略。大學的歷史，是人類文明發(fā)展史的集中表現(xiàn)。一個民族要超越，大學首先要走出“覆轍”的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