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邗軍
他被尿憋醒,夢中,他還在昨晚的牛棚。
天已大亮,他披著上衣爬起來,迷迷糊糊地往營房山頭用舊木板圈的簡易尿棚跑。
真痛快啊!冷風吹著,抖完了滴尿,他慢慢地清醒了。
往回走的時候才發現大家都對著他笑,他覺得有些怪,但也只好向別人點頭傻笑。難道上個星期從老家探親回來,我給連長送了一蒲包的螃蟹和一袋針金菜干他們都知道了?因此看好我的前途,對我客氣起來?當他發現別人都往他的下半身看,他更覺得蹊蹺了,于是也順著他們的眼光往下看,他一個趔趄差點摔倒,腦袋嗡的一下——下面是一條花褲頭,打著幾塊補丁的大花褲頭。
穿錯了?黑暗中穿錯了?
他隱隱覺得要有麻煩。上晚班的可以睡到中午,但是回去以后他再也睡不著了。
果然等到了指導員的傳喚:“說一說吧,這個花褲頭是怎么來的?”
應該說他膽子不小,卻缺少編故事的才能——當著連隊首長他老老實實地交代了全部經過。而寫了檢查以后,全團都知道了這個故事。
山邊的一間牛棚,里面鋪著陳腐的稻草,拴著一頭水牛。這是她選的地方,每次幽會,還在麥草垛上抽來新麥草鋪上。這里是他們的天堂。
昨晚團里又放電影,無論是部隊沒有上班的戰士,還是周邊山里的老百姓都去了大操場。大山洼里的人就是這點樂趣了。
他提前下了晚班,去伙房抓了兩個饅頭,背上挎包朝后山洼趕了過去。
明月別枝驚鵲,清風半夜鳴蟬——世界開始美好。
月光下,他邊走邊啃著饅頭,兩只腳像上了彈簧。
上個月他給了她四條肥皂,這次又帶來兩打口罩,一包白糖。這些都是他省下來的勞保和補貼下礦井的營養品。錢是沒有,津貼費六塊,除了寄信、買牙膏,剛夠抽煙的。
她雖然有一個孩子,可是,風韻不減,看起來就是二十五六的樣子。斷斷續續地聽說,幾年前她丈夫到深山里剝筍殼,然后再挑到鎮上賣給收購站(造紙用),不慎從山路的斷巖摔下成了殘疾,現在躺在家不能干活,不知道這日子是怎么過的。
他們是看電影的時候認識的,部隊看露天電影從來是軍民一家。那天放的是《我們村里的年輕人》。眉目傳情以后,他邀請她坐在自己帶來的長凳上。趁著換片子時的黑暗,他把手漸漸地移到了她的腿上。她很平靜,含含糊糊地告訴他,她家住在花園埂,門口有一棵很粗很粗的大樟樹。
此后,一下班,如果沒有政治學習,他就到后面的山村里面去轉悠。他發現這里有很多巨大的樟樹,他無法確定,哪棵樟樹才是他要找的。直到有一次他順著小路,走進一個隱藏在山包里的小村落,他的心怦然跳了起來——這才是很粗很粗的大樟樹啊!
于是他就找到了她,于是就有了第一次。
管他什么學習,管他什么開會,枯燥的部隊生活從此結束了,久旱的禾苗逢甘霖,浙西深山里一間牛棚成為他此生記憶中最美好的地方。
第二個饅頭已經吃完。
月光下,影影綽綽,他能看見那棵巨大的樟樹了,穿過竹林不遠的山腳下就是那間牛棚,記號是水牛拴在門口木樁上——她一定已經在里面了。
水牛臥在門前反芻,磨動著嘴安詳地望著他。
他能感覺到褲襠漸漸頂了起來,里面有東西,發燙而且絆腿;他呼吸急促雙眼炯炯發光;熱潮涌向臉頰。
他按了按斜挎在身上的軍用挎包,里面有兩打口罩,一包白糖。農村太苦了,人多地少,對她,這些東西都是寶貴的。
外面是皎潔的月光,樹影婆娑,里面卻是漆黑一片。他聞到新換的麥草的味道、柚子的苦香,還有一種香……
黑暗中,他的眼前出現了五色祥云,時而云蒸霞蔚,時而鸞飛鳳舞……接著,顏色、形體、聲響、味道、甚至觸覺,周圍一切都消失了——他靈魂出竅了。他覺得自己蒸發成細霧緩緩飄入云端,又化作細雨降入深山大澤、洪澤波涌,魚龍出水、家鄉大平原棉花一片白、浙西大尖山的毛尖茶、柚子的柔韌、春筍突突地長、六人合抱的巨樟高聳入云……
屋外,水稻田里的蛙聲此起彼伏,越來越響;穿過屋角的破洞,能看見天外有七八顆清冷的星。然而,他們慌張起來,不遠處有狗叫和腳步聲,電影散場了。
于是,忙亂中終于穿錯了。
本來提干還是有希望的,他干活很猛,連長又是老鄉經常和他在一起抽煙。這次穿錯褲頭的代價是慘重的,年底他就脫去軍裝背了一個處分回到了淮安老家種地,連長背地對我說他也幫不了他。
幾十年后,大家都老了,過去的事變得平淡如水。我們來到了洪澤湖畔參加戰友聚會,他也來了。其實我們就是一個連的,關系當然很好。幾十年的滄桑,仍然沒有失去對這個話題的興趣——半斤酒喝下去以后,他告訴我們,回來以后就再也沒有和她聯系過。
“……想倒是想呢,但沒法聯系。其實,第二天早上她男人也發現了——她穿著我的黃色軍用短褲頭呢!但什么也沒說。自己不行,而且家里吃的用的全靠她了……”話說到這里也看不出他有什么愧疚。
“臨走前,我還是找到機會溜出連隊,帶著二十塊錢最后去了一次牛棚。她沒提出要和我私奔,也沒有向我要地址,只是說,她的孩子喜歡我的白糖和午餐肉,還有沙丁魚……口罩拆了已經做成一頂蚊帳……”
“……那時候,二十塊錢可不是個小數目,她收了,小孩要上學……”
“……她還用草繩網絡了七八個柚子,說是送給我的,以前每次見面都帶一個……”
不知怎么的,花褲頭事件,這個當年的丑聞此刻聽來卻像炫耀,似乎成了一個美麗的故事。
他說,后來他在三間大瓦房迎娶新娘。
“……鋪蓋比當年的麥草軟和不知多少倍,新娘長得也不丑……”
“那么,這一次,你靈魂出竅了嗎?”我們笑著追問。
“……靈魂出竅?沒有,沒有,那種感覺再也沒有了……奇怪……”
他苦笑著滿嘴酒氣地說。
“老部隊,我是再也沒去過了,也沒有多少印象了——這幾十年下來經歷了多少事啊,但是唯獨……”
他停了一會,抬起有些發紅的眼——終于有點動情了。
“……總之,這輩子,這輩子我都會記得,部隊的后山洼有一棵很粗很粗的大樟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