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與對得起

葉無雙

周六的一大早，覃晴帶著兒子坐公共汽車到醫(yī)院看牙科。

兒子上一年級，一直以來小乳牙都長得不錯，誰知道最近牙肉起了兩個膿包，去社區(qū)醫(yī)院的兒科那里久治不散。不知是誰提醒，該去看看牙科。這不，上周帶他看了一次，牙醫(yī)說是因為兩只大牙里面全齲齒了，得接受治療。

鉆洞、清洗、上藥，連醫(yī)生都說，這么小的孩子能如此配合，真的已經(jīng)很不錯了。八點半從醫(yī)院出來，覃晴拉著兒子小跑去碼頭——按原計劃，覃晴把兒子送去碼頭坐過江渡輪，爺爺將會在對岸的碼頭等著接他回家。在私企，周六基本上都要上班，偶爾周日還要加班，遲到和請假都得扣錢。因此覃晴心急火燎地連拖帶拽催促兒子快一點，好把他送上渡輪后自己趕快回公司報到。

為了抄小路，覃晴領著兒子走進了小巷子。兒子好奇地說：“媽媽，市區(qū)不是該很多商店很多車子很多東西賣嗎？咋這小路彎彎曲曲的跟咱家附近差不多？還很臟呢！”覃晴心一軟，帶他拐出了巷子：“市區(qū)確實很多商店。不過媽媽為了近一點帶你走巷子了。走，咱們走大街。”

坐渡輪的時候，兒子突然拉著覃晴的手說，“媽媽，市區(qū)真的很漂亮很熱鬧呢，我很喜歡。下次你再帶我和妹妹過來逛吧！東西貴，咱們不買，就只逛，好嗎？”

覃晴正在微信給同事解釋說自己可能得遲一點才能回來，沒想到兒子會跟她說這樣一番話。她愣了一下。咱們不是生活在農(nóng)村呀，市區(qū)不市區(qū)不就是這樣子嗎，有什么特別呢？“東西貴，咱們不買，就只逛”，這是一個六七歲的孩子對我說的話嗎？

當晚覃晴跟先生付鑫說了兒子今天的表現(xiàn)。末了她說：我們大人每天在市區(qū)里穿梭著上班，并不覺得有什么特別的，但對孩子來說不同。我們覺得習以為常的，他們可能會覺得很新鮮。今天聽到兒子說那樣的話，做母親的說實話我覺得很慚愧和心酸。你想想，每天晚上咱們家都沒有出去逛的習慣，咱們兩個平時周一到周六白天都要上班，周日難得休息都窩在家睡懶覺或者怕要花錢而很少帶孩子出去玩，這情況持續(xù)多久了？長得你也不記得了吧？我們兩個孩子每次說可以帶他們上街其實都高興得蹦跶蹦跶的……咱們要改變一下了，多點帶他們出去體驗體驗，好嗎？

在超市，女兒抱著一個芭比娃娃說啥也不肯放手，任憑覃晴苦口婆心反復對女兒說“回家在網(wǎng)上買一模一樣的可以省一半錢”也不肯放下。覃晴帶著女兒到食品區(qū)逛了一圈，用陳皮丹和雪糕都沒法引誘她放手。玩具對孩子有著天然的強烈的吸引力。女兒到底還是個孩子。覃晴沒轍了。

覃晴接了個電話，回過頭，正聽到了兒子對女兒說話：“回家上網(wǎng)買是一樣的，可以省好多錢呢，只不過要多等幾天。你要聽話，爸爸媽媽掙錢好辛苦的。我們現(xiàn)在省了錢，媽媽星期天就不用去上班了，可以陪我們散步和做游戲呢，你看，哥哥什么玩具都沒買，哥哥也為媽媽省錢。”說著，兒子伸手去扯女兒一直緊緊抱著的芭比娃娃，女兒低著頭，猶豫了一下，終于松手了。

覃晴鼻子一酸，忽然那么不爭氣的想掉眼淚。她再次體會到自己是一個不合格的媽媽。她把貨架上的芭比娃娃重新放到購物車里，再把貨架上兒子其實瞄了整晚的那個變形金剛拿起，拉著兩個孩子去結(jié)賬。

雖然我們不是有錢人，但也不是窮人。就憑孩子這么懂事，那點小錢不省了，讓孩子在今晚買個真正的滿足。能在渴望的當口當場被滿足，是多么快樂的事。什么“女孩要富養(yǎng)男孩要窮養(yǎng)”的理論通通可拋開一邊，覃晴在那刻只愿意看見孩子們無需壓抑的天性，與開心成兩朵小花的表情。

覃晴小時候也生活在一個普通的家庭。父親是一名普通的鄉(xiāng)鎮(zhèn)教師，媽媽總是給她和妹妹灌輸“我們家很窮，所以任何東西都要節(jié)省”的思想。覃晴七歲那年，母親借停薪留職的幌子，冒著風險偷偷超生了弟弟。父親最終沒有被單位開除，但是罰款不能幸免，因此在好長的一段時間里，他們一家四口靠著父親被扣走一大半后的薪水，不得不過著清貧的日子。

跟兒子一樣，覃晴很早就懂事，知道父母的錢來之不易。可過早的懂事并不是一件好的事情。無數(shù)次，別家的父母傍晚都在陪孩子開心地做游戲和講故事的時候，覃晴會借助小凳子才夠高掂著水龍頭洗米，小心翼翼插電飯煲的開關來熬粥，然后追著調(diào)皮的弟弟喂。他們的父親那時正帶著草帽冒著細雨在工地里敲泥磚，瘦小的母親正提水去菜地淋那些茁壯的“會賣個好價錢”的芥菜，用更多的勞作來幫補生計。覃晴定期會得到一些零花錢，但她每次一想到父親和母親不停勞作的背影，鼻子就會很酸很酸，所以能一次又一次忍住買小楊梅和豬油膏的欲望。

當她上二三年級的時候，市面上有一種公主靴誕生，很快在女孩子當中風靡。那時，全校大部分的女孩子都擁有一雙那樣的公主靴：高高的，精巧的，粉紅色的蝴蝶結(jié)粘在圓圓的鞋頭上，漂亮得無可挑剔。覃晴一直很渴望擁有一雙這樣的公主靴，可她知道那種靴子價值不菲——所以她從來沒有跟母親提過這個讓她想起都感覺羞澀的愿望。但她真的很喜歡。她曾經(jīng)在日子里偷偷寫道：“為什么爸爸媽媽總是沒有錢呢？到了這樣的年紀，都沒法讓他們的女兒擁有一雙這樣的靴子……不，如果我說了，媽媽一定會給我買。但是我不想她為了我的靴子，以后更多時間跑去淋菜。還是算了！我不要那雙靴子！以后，我要賺好多好多的錢，給我的孩子買很多很多這樣的粉紅色靴子，讓她每天能高高興興地穿……”

很多年后，當覃晴拿到自己人生的第一份工資，躊躇半天，她最終在百貨的童鞋區(qū)買下了一雙無論碼數(shù)還是款式都已經(jīng)不再適合她的粉紅色靴子。

漂亮的鞋子只能容納進她的半只腳了。那雙她發(fā)誓一定要擁有的靴子，后來就那樣被她一直放在閨房的小樓閣里，委委屈屈地度過了它最美好的時光。

從省城回來的當天晚上，覃晴拿著計算機左算右算。兩三天行程花了她1000多塊，大大超出了預算，心疼極了。她一個人坐在床上生悶氣，委屈地跟付鑫說：“我以后再也不跟你姐他們?nèi)ヂ糜瘟耍　?/p>

付鑫的姐姐比覃晴才大兩年，平時生活在鄉(xiāng)鎮(zhèn)。但因為嫁的老公有本事、會掙錢，所以她是個不愁吃不愁穿的富貴人兒——去一趟省城，雖然不會獨自坐輕軌、不敢自個搭地鐵，但指明要吃好的住好的，而且穿著高跟鞋走幾下就說累，買東西也特挑剔，磨磨蹭蹭半天沒選好。那幾天，覃晴一邊看管著自己的兒子和女兒，一邊照顧著走走停停的婆婆；另一頭，因為付鑫的姐姐隨時隨地會停下來挑選商品，因此她還得幫忙照看姐姐那調(diào)皮得不得了的孩子，怕他一不小心就跑丟了。老媽子和導游真不好做。更別提出發(fā)之前的連續(xù)一個禮拜，為了在網(wǎng)上搜性價比最高的酒店，為了物色有打折優(yōu)惠的景點門票而熬的夜了。

再次印證了一個黃金定律：出去玩一定要跟志同道合的人去，不然很有可能出了錢又玩得不盡興，心疼加百忙。跟消費觀不同的親戚去旅游真是好尷尬：有些花費你認為完全可以節(jié)省，但礙于情面只能任由對方?jīng)Q定了；有些路程你認為可能不值得專門繞一趟，但不忍拂對方的興你不得不硬打起精神陪同；吃飯結(jié)賬的時候尤其尷尬，雙方都搶著結(jié)賬，你搶輸了覺得不大好意思，搶贏了也快活不到哪里去，而且還很有可能出現(xiàn)人家壓根不跟你搶，每次是你最后不得不又心疼又無奈地主動去結(jié)賬的情況……一言蔽之：其實是你囊中羞澀，才不得不“斤斤計較”。如果手頭很寬裕，可以盡情地買買買，吃吃吃，也許跟誰去、去哪里都很free吧。

值得慶幸的是，盡管覃晴沒能玩得痛快，但兒子和女兒是快樂的。臨睡前，兒子和女兒還在熱烈討論省城見聞的細節(jié)。覃晴耐心地聽完他們的分享，摸著女兒的頭說：“要不暑假咱們?nèi)齻€再去一趟，媽媽會安排得更好，會讓你們玩得更開心！”

周末，覃晴騎著摩托車，帶著兩個孩子穿梭于大街小巷，去物色雨后春筍般的培訓班。當然，培訓班易找，但又便宜教學質(zhì)量又好的培訓班就不容易找了。

前幾天同事送了覃晴兩張票，是她的女兒在大劇院里表演的門票。七歲的小女孩，表情冷酷，在偌大的舞臺上把拉丁舞跳得出神入化，搏得全場掌聲雷動。覃晴深深地被震撼——為何我的兒子，六歲了還絲毫無特長呢？不行，這件事提醒了我。

那些培訓班，學鋼琴要120塊一節(jié)課，學跆拳道要800塊錢一個月，10節(jié)課學個敲鼓都得600塊。難道真的像閨蜜說的，你別只看別人家的孩子在臺上表演如何風光，別人的家長在背后長期付出的金錢和精力，你無法估量。所謂的特長，除了個人興趣，還必須有經(jīng)濟的支持才能凸顯。

覃晴不得不承認，偶爾的支出她還可以支撐，但長期為兩個孩子報讀這些昂貴的培訓班，他們家真的承受不起。

真對不起，孩子。

晚上，當覃晴捧著《十萬個為什么》給孩子講述和演繹各種新奇的東西的時候，窗外千家萬戶的燈火下，每戶人家也正上演著各種故事。

天下母親的心都一樣，都想把最好的東西給孩子。覃晴也一樣。盡管無法在物質(zhì)上給予孩子更多的滿足，但心靈上的安寧與充實她還可以。好吧，我們都是普通人，可能沒法承受太多質(zhì)量高的生活，但至少，我們還可以想辦法讓自己活得有質(zhì)感。

“雖然爸爸媽媽不是很有錢，但是咱們家也不窮，所以該省的時候要省，不該省的就別省。你們現(xiàn)在努力學習，長大了才有可能賺更多的錢哦。現(xiàn)在咱們回到各自的書桌看半小時的書，好不好？一、二、三……”

覃晴和兒子女兒在各自的書桌前，再次捧起了自己昨天未看完的書。三盞臺燈同時擰亮，兒子女兒都側(cè)過頭看著媽媽笑。

人們都說，陪伴是給孩子最好的禮物。也對，陪伴是世間如覃晴這樣的普通母親能給予孩子的，最好的東西了。

調(diào)個鬧鐘，明天周末要早起，送兒子女兒去少年宮打籃球練身體。覃晴側(cè)過頭看看兩個孩子，愉快地笑了。

她已經(jīng)想通了。雖然爸爸媽媽無法給到你們最富足的生活，但是爸爸媽媽自問已經(jīng)用心與盡力了，所以也不認為對不起你。何況，我們一家人始終開開心心健健康康地生活在一起。幸福不是必然的，這已經(jīng)是上天給予我們，最大的恩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