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廿八日·贖

2019-09-10 02:02:45云珂
飛魔幻A 2019年9期

云珂

楔子

十月初,寒衣節,夜來有風,陰澀急驟,將緊閉的窗扇吹得嘎吱作響。

為祭祀忙了一日的謝顯剛從溫香軟玉中稍得舒緩,本正是沉睡之際,卻不知怎么猛地被這斷續刺響驚醒。身側嬌妻尚在夢鄉,他怕也影響到她,索性起身去重扣窗閂。

窗紗上樹影細長狂曳如人影,木閂起落間,隱約可見廊下的小片血跡,時日不新,業已干枯,卻似乎竟叫此刻的疾風送來些血腥味。他有些心起惡寒,想起了那些慘死的下人,想起了府中的人心惶惶,冷不防便覺身后有道紅光閃過,暗沉淺淡,活似那攤枯血一樣。

可待他僵直著身子回過眼,卻又發現那不過是月色樹影在嬌妻紅釧間折出的流動亮光。

微松一口氣的同時,他不禁對自己當真疑神疑鬼的事實感到鄙夷,隨即迅速完成動作,回榻靠著睡顏恬靜的嬌妻,徹底松懈了下來。

他再次香沉睡去。

風聲不知何時停了,屋內又只剩破碎清晰的更漏,“嘀嗒嘀嗒”,似在緩緩地、慢慢地與他頸間血珠滑落的悶響,趨于重疊掩護。那血珠來源于被珠釵割破的細長傷口,旁邊紅釧泛光,隱約照出執釵者于陰暗中睜開的姣美杏眼。那雙眼在笑,一直在笑,似柔似冷,似詭若邪,千變萬化。

像被操縱的死人,也像在撕裂重拼的活人。

“我待你不薄,你竟要殺——”

“咣當”一聲,珠釵落地,仿佛有誰瀕死喑啞的低吼,被迅速湮沒在夜色中。

中書侍郎蒲默有二女,嫡長女名喚蒲華,嫡次女名喚蒲衣,前者名不見經傳,后者名滿京都甚至于閨秀中一枝獨秀。因為她有著十分珍貴、幾乎能令人落淚的溫柔。

那是一種,即使自小嬌養、才貌雙全,即使一路風光萬千、榮耀備至,都不能動搖半分的美好溫存。多少才俊曾一度為此傾倒,中書令謝行之獨子謝顯為制珠釵討她歡心,甚至險些因親入險海取珠而喪命。

那年蒲衣十七歲,無人聽聞她有過紅鸞星動,見她對任何簇擁者有過回應,卻偏偏忽然得知她被謝顯不要命的癡心打動,紅妝喜嫁,成了謝家妻。

雖說是高嫁,但謝顯在蕓蕓才俊中實在平庸,甚至多人口服心不服。然而,蒲衣的的確確對謝顯情根深種,成婚三年來,無時無刻,無微不至,在任何人眼前,都愛得惹人稱羨。

謝行之夫婦對她的溫良善篤也算得上滿意,那謝顯就自不必說,簡直要寵溺到天上去了。

所以我從未想過會收到源自這樁完滿婚姻的委托。

據言,蒲衣因七日前拜過一座新奉入的神像而性情大變,任性暴虐不說,昨日寒衣節夜里,還險些殺了謝顯。

“我曾問過阿衣的陪嫁侍婢碎月,說那日阿衣一直無甚異常,唯獨在拜過那長亭小神后眼神有些不對勁,并且一改不喜配飾的常態,差人摘了些寺前尚存的相思豆送去首飾鋪,制好釧鐲才戴著回來。但這個時節相思樹早該凋零,就算有所幸存,也不可能那樣鮮紅飽滿,我深覺其中吊詭之處,卻根本沒有機會詢問。你知道她最是寬仁和順,下人犯錯首先想的不是處罰而是寬慰,可就是那日竟……竟當即把人在長廊下杖斃了……”

“傅國師,傅兄,求你幫幫我吧,我當真想不到比中邪更合理的解釋了!”

天色陰暗得欲雨欲雪,我披著玄色斗篷隨謝顯從角門入府,一路聽著他的描述與哀求去往蒲衣的無衣閣,行過穿廊時瞧見不少斑駁血跡,按干枯程度來看,的確該是那些慘死下人所留。

謝顯說,昨夜里,他曾聞到這些血跡發出血腥味,還看到了蒲衣紅釧間紅光大盛。

但這些血并無邪氣,必與此事無關,至于那相思豆紅釧,他說蒲衣將其視若珍寶,連他都難以接近,肯定更不會愿意讓國師端詳,只能無奈帶我先遠望一番。

與他相識多年,我知他一直是個溫潤如玉之人,何曾這樣偷偷摸摸行事過,又何曾會為刺殺未遂之人辯駁周全。

可被他這般掏心掏肺對待的心愛之人,此刻正倚在檐下讀書自在,與他的渾身憔悴大相徑庭,好似刺殺從不存在,從未對不起任何人。

但她的眼睛又很干凈剔透,甚至無有情緒,空如白紙一張。

大風微颯,月白衣袍揚起不小幅度,她似有所感之際,第一個動作卻不是將其撫平,而是無意識地撫了撫腕間紅釧,像在從中汲取力量與支撐。釧上相思豆隨著玉指輕緩滾動,顆顆飽滿質勻,殷紅如血,鮮活似跳動心臟。

“碎月,”她忽而淡聲問藍衣侍婢,“這書是何人替我取的?并非我要的那一冊。”

碎月還未及開口,院中正在灑掃的小廝先軟了腿,他跪伏的身子抖如篩糠,嚇得連請罪語都顛三倒四。所有人都不敢出氣,有的甚至閉眼怕見當場血濺,可蒲衣其實只不過在靜靜地看著那小廝,片刻,方淡淡說了句反常的話。

反常,反的是現在的常,而非以前的常。

所以不到半個時辰震驚的眾人便令它傳遍了謝府,人人都在為他們少夫人的癔癥好轉歡欣鼓舞、如釋重負,我想就算我不從角門離開,大抵也不會被發現。

府內仿佛拔云見霧,府外卻不多時下起了細雨,謝顯隨我在東街人流中亂晃了許久,頸間那道傷口已在長久壓掩下復又撕裂,于錦衣上滲開點滴殷紅。

他這樣不顧身體遮蔽傷勢便是為瞞下昨夜刺殺。雖然謝行之夫婦對兒媳滿意,但必然更愛兒子,若知曉此事定會大發雷霆,勒令他休妻。

他萬萬沒有騙人的道理,說是瞞著所有人來求助我的,便定會首瞞蒲衣。

那蒲衣方才只罰人半年月錢的寬容姿態,是真實存在的改變,不存在刻意之說。可我分明還什么都未做,甚至連她是否中邪都未曾確定。

“謝兄,你再與我說一遍,你昨夜是如何死里逃生的?”

他腳步頓在一家首飾鋪前,大抵是想到了珠釵,長睫輕顫,不由得慘然一笑:“后半夜我睡得極沉,被痛感驚醒時,她已用我贈她的那支珠釵刺下了不淺的傷口。雖然不至喪命,卻足以讓我在驚痛之余難以為繼,只能勉強問她為何殺我。可她不答,也是如方才看小廝那般靜靜地看著我,不知為何便忽然將珠釵丟落在地,撕衣為我包扎。”頓了一下,他有些自嘲,“也多虧她乃全才,傷口處理得當,我才無甚大事,尚可遮掩至今。”

“聽起來,倒像是個幡然悔悟的故事。”我沉吟,“你說蒲衣上香后眼神有短時間的不對勁,是如何不對勁?”

“碎月也不是很說得上來,大概瞬息萬變,似有什么在被快速撕碎重塑……”像是想起來什么,他忽地緊蹙眉宇,“昨夜她想殺我時,也曾有過這般情形。”

這倒是及時雨,我瞬間豁然開朗,請他務必安排我六日后與蒲衣見面,碎月也要。風雨有漸急之勢,他卻不明所以地愣在原地許久,待我撐起傘離開時,才急急道:“等等,傅兄,你還未說那紅釧到底有沒有——”卻被漸大的雨聲彌散模糊。

路上避雨行人四處奔走,我一直未回頭,直往城東千葉寺方向行去。

半個月前,天下數位得道高僧曾聯名進奏曰:今感于天令,有新晉之神長亭,司掌相思樹,協姻緣有功,需入神簿,鑄神像,受人間香火。

世人奉神講究心悅誠服,但這位長亭不僅橫空出世、無人聽聞,且又與月老等德高望重者的管轄范疇有所沖突,自然便成可有可無的存在。

而當他的首位香客在九月末出現后,眾人對他的態度又急轉而下為懼怕敬遠,一說他怨懟世人冷漠降罪香客,二說他或許根本便是邪祟偽裝。

——蒲衣中邪早已鬧得滿城風雨,一點所謂的好轉之相,在此境況下根本微不足道。

無人敢踏足長亭香堂,偌大的門庭內,一片蕭瑟清冷。堂內香案鋪了層薄灰,已無人看守清掃,唯剩三支未燃盡的紅香尚端立爐中,香芯微垂,呈現出一副傾頹之態。

那是蒲衣所燃,也只能是她所燃。

其實這堂內,的確有異樣氣息殘留,與凝聚在那紅釧上的一模一樣。但很奇怪,此氣息似濁似清,非仙氣非邪氣,難分本源。

我雖尚只修得半仙之體,可也自認辨認氣息綽綽有余,這長亭到底……

“若想害蒲衣,傅玉,你就繼續多管閑事吧。”

分明堂門半敞,黃綢靜垂,一切安然未動,無有人影,卻冷不防有含笑戲謔的輕語過耳,剎那帶動精致神像上一雙清俊的眼也幽詭半張,仿佛半活不活的人像。

卻又都轉瞬即逝,猶如幻覺。

十月初八,蒲衣拜長亭后的第十四日,天降大雪,白霧迷茫,將蒲府雕梁畫棟并血跡斑斑重重遮掩,一掃其前頹喪。午時,無裳閣內暖意撲面,蒲衣披月白狐裘在爐旁靜候客來,玉指輕翻著書卷,追隨文字的目光恬淡平和。

聞得腳步聲,她頭也不抬,先冷淡啟口:“傅國師,你與他相識多年,與我便也算得上點頭之交,今日既托他帶話說有要事相商,不如開門見山。”

蒲衣婚后常居深宅,從不出席任何游樂,京中常笑謝顯金屋藏嬌,大抵也只有我有幸見過她幾面,可也都是在謝顯在的時候。我記得她喚謝顯素來親昵,不是“夫君”便是“阿顯”,不可能只漠然代稱一句“他”,更不可能待客清冷至此。

這世上無絕對可憑空捏造之事,就算邪祟侵體,也要有所依托。

我目光掃過案上樣式尚新,卻已被摩挲褪色的撥浪鼓,從善如流地問道:“蒲姑娘可是因為孩子,對謝兄有過怨懟?”

爐中炭火噼啪爆出驚響,蒲衣握書的手果真一頓。

她與謝顯三年如膠似漆,如何可能沒有孩子,那于年初誕下的女兒取名謝真,被她疼愛如命,只可惜因先天不足在八月早早夭折。

她潰痛之下大病一場,其間謝顯日日憂心,某夜來觀星臺尋我飲酒,甫一開口便是遲鈍如刀割的壓抑:“我是否當真錯了?”可未及我反應,他已搖頭自答,情緒轉為近乎偏執的堅定,“不,我沒錯,我是愛她的。”

孩子先天不足,只能源于母體孱弱,我本以為也許蒲衣身有隱疾,又以為謝顯不過是心疼之余的杯弓蛇影,只是如今再想,卻似乎又不盡然。

見她沉默不語,我又問:“謝兄是否在姑娘孕期,做了什么對不起姑娘的事?”

意外地,我竟在她臉上看到了暌違的笑,極淡,轉瞬即逝,卻是真切存在的。她說:“是如何,不是又如何,不愛之人所留的痕跡,無論喜悲,無論深淺,總是容易抹去的。”

“抱歉,姑娘你說什么?”

“我尋思這屋中也未漏風聲,國師耳通目明,怎會沒有聽清楚呢?”她手指細撫腕間紅釧,淡淡輕嗤,“我說,我不愛他,我不愛謝顯,自始至終,都不曾愛過。”

“你與他,與這府中所有人,不都對我這釧鐲感興趣嗎?那為了不枉費國師辛苦來一趟,我便告訴你吧,這世間相思豆千萬,卻唯有千葉寺前的,像極了他曾贈我的那顆。”她看著難掩驚愕的我,輕描淡寫,一字一頓,“他是我心愛之人,年少時的全部向往,卻不叫謝顯。”

可她始終未曾說出那人名字,只是摩挲紅釧的動作輕而珍重,而在那片純粹無雜的殷紅中,異息分毫未改。

我從角門離府至東街時雪已停了,謝顯正收著紙傘候在茶肆門前,整個人身姿頎長,俊逸溫潤,只是安安靜靜地望過來,便能予人慣常的溫暖周全。

他引我上了二樓,一面向我解釋他是如何悄無聲息地將碎月帶來的,一面說雖然蒲衣現今怕已識破我們真正的目的,卻也不可松懈隱瞞旁人。沉默一路的我終于停在雅間前開了口:“若今夜過后蒲衣再次好轉,你便向你父親坦白,就說,是我逐步在替她驅邪。”

“所以,她果真是中邪了嗎?”他神色復雜地問我,眼中卻始終是真切濃厚的擔憂,容不得半分作假虛偽。

我不置可否,只將一截嵌過法印的紅燭遞過去,囑咐道:“若我不曾猜錯,紅釧應還會于今夜蒲衣熟睡時亮起一次,你切忌打草驚蛇,只需靜待那紅光退去后點燃這蠟燭。明日我給你最后答案。”

我話至此處,他多半已心照不宣,默了片刻,終究未開口詢問我面見蒲衣的情況,只收好紅燭干凈利落地離開。自雅間窗戶望去,可清晰瞧見他的青袍逐步迤邐消散于人群中,沉穩如常的步履方向往西,確是謝府之位。

同時,身側的碎月神色風云變幻許久,終于在我的軟硬皆施下,吐出了幾句真言。

她說,蒲衣在嫁人前的確曾傾心過他人,可也不過是幾次投機的以詩會友,哪里見過面,又哪里有什么相思豆信物可言。

我問她有無可能是蒲衣將她也瞞過去了,她卻篤定搖頭:“且不說姑娘從來守禮真誠,就單說她對老爺夫人的感恩之情,也不會允她做出私會外男這種丑事啊。”

“說起蒲大人與蒲夫人,在下想冒昧一問,不知……他們最近可是被什么要事絆住了,無法抽身?”

碎月怔了怔,眼神有一瞬難以察覺的閃爍,卻是從容頷首。窗外寒風忽急忽緩,我看著她不語,片刻,轉而旁敲側擊蒲衣的婚后生活,以及蒲衣當初放棄所愛選擇謝顯的原因。

可這丫頭機敏異常,無論如何,所言都與外界相傳別無二致,只有蒲衣那所愛之名,在半遮半掩中被我逐漸拼湊出來。

那的確是個真實存在的名字,在蒲衣于貴女中一枝獨秀的當年,京都也有一位萬人空巷的翩翩公子,名喚裴無雙,乃梁國公府世子。

他也同樣在情事上干凈無痕,而今,已尚重華公主月余。

事實證明,局外人所知再多,也終究只是管中窺豹。

自我接下這樁委托,就從未見過將蒲衣當掌上明珠的蒲默夫婦,只從謝顯口中聽說他們曾在蒲衣性情大變當日來過一次。本身碎月的解釋也說得過去,可她后面對蒲衣很可能遭遇過謝顯傷害一事的極力隱瞞,又讓我不得不重新考慮她的可信度。

身為陪嫁侍女甚至親信,如何能在主子面臨危機時這樣理智漠然,除非,她對這個主子,并沒有非常深厚的主仆之情。

為何呢?

因為蒲衣并非真正的蒲家嫡女,不過只是記在嫡母名下,通房難產而死前所遺留的孤女。

——我交托給謝顯的那截紅燭,實際上是能讓我借助蒲衣的夢境進入她記憶的工具,而這,便是我在她記憶中所見到的第一個真相。

蒲衣自出生起,便只由一個嬤嬤養在僻靜東院,無人關愛,卑微如一粒沙塵。她也曾冀望過能承歡父母膝下,曾那么熱切地羨慕過她的長姐蒲華,她想要光明正大地喚蒲默一聲爹爹,想要穿上那些好看精致的衣裙,想聽到哪怕只是教書夫子的一頓痛罵。

可是整整五年,沒有任何人愿意聽一聽她的奢求,就連嬤嬤也總是無奈對她強調,你只是因一段露水情緣而生的庶女,能不愁吃穿安穩一生,就已經是極大的福分了。

她教導蒲衣,你要知足常樂,你應該知足。

于是火熱的心逐步歸于沉寂,她默默在東院知足了五年。五歲那年長亭落雪,嫡母偶然路過東院,見到安靜站在檐角下看雪的她,沉斂的雙眼乍起一抹明光。她似有所感,轉眼正巧撞上雍容夫人微帶打量的目光,有些不安地往后縮了縮身子。夫人見狀卻輕輕笑開,她踱步過來,試探著輕柔地替蒲衣拂去肩上的落雪,語氣似哄似憐:“你以后,愿不愿意跟著我?”

嫡母偶然的惻隱之心,將她的人生徹底改寫。

她可以擁有瓊漿玉露,可以得到貼身侍婢,可以聽夫子講學,可以學女紅、練琴棋書畫,甚至可以得到嫡母的關懷與照料。所有被壓制五年的、幾乎要被她忘卻的熱切心愿,全在一夜之間得以實現。她受寵若驚,惶恐不安,曾無數次問過嫡母可希望自己做什么。

她常在錦衾玉枕中哭醒過來,她覺得自己根本身無長物,什么都無法報答償還。那些充斥著恐懼、歡喜、自哀的夜里,都是母親用一雙溫暖細長的手掌替她抹干淚痕,不厭其煩地無奈妥協般哄著她:“好啦,母親就是見你才五歲便生了一副好皮囊想將你好好培養,所以你日后好好上進,就算是報答母親了好不好?”

得到了這樣的解釋,她才終于能稍微心安理得一些,終于能全身心地去日日上進,去贏得夫子的贊賞、同僚驚艷的目光,以及父親逐漸愿意給予的補償性寵愛。

府中京中,人人皆道,她天生聰慧,天生麗質,完美似天上仙。

可事實上,有哪一樣不是拼命換來的呢?才學,是日夜苦讀,宵衣旰食的結果;皮囊,是歲歲精養,飲藥敷水,甚至不敢磕碰的小心維持。

但她甘之如飴,并且隨著自己的聲名鵲起,越發固執地甘之如飴。

是以長姐也常來勸慰她莫要多心,說并不在意京中人逐漸淡忘自己,蒲府有她,是蒲府之幸。她很受用,亦很感激,可她還是不會忘本。

這世界待她這樣好,她該當以同樣的溫柔回報它。

近十年的時光,她始終耐心柔軟地對待每一個人,每一件事,無論貧富貴賤,輕于鴻毛或重于泰山,每每與她接觸之人,都或多或少得到過畢生難忘的溫暖。

無數人仰慕她,其中不乏翩翩才子,可她從不敢動心。

其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其二,中書令謝行之的獨子謝顯對她有意多年,而彼時她的父親尚只是謝行之手下幾無實權的小官,一旦受到長官施壓,又有何理由不將她許給謝顯?

所以哪怕后來抵不過豆蔻年華的少女懷春,她也會竭力地克制一步算一步。

十二歲的上元盛景,細風拂檻,燈花爍落,蒲衣擁著雕花湯婆子深一腳淺一腳地踩過滿地銀霜,一路的嫻雅端莊,卻倏爾為一張有趣的燈謎失了神。

她忍不住提筆應和了一首詩謎,將花箋掛上紅繩,風拂花燈千盞,桃綠柳紅春去冬來,來年燈會上,那同樣的出題人,用著不同的妙詩,句句藏頭,竟是復應她之作。

他去年竟當真有緣見到了她的應和?

一瞬間心跳如鼓,她手指劃過花箋上的蒼勁字跡,指尖微顫,唇際勾出青澀笑意。

她知道出題人是早聞名聲卻素未謀面的裴無雙裴世子,第三年上元節,在照例將應和詩謎系上紅繩后,她索性隱退人群中,看能否趁他來取花箋時瞧上一眼真面目。

但可惜,就在那人月白衣角閃過的瞬間,謝顯剛巧經過上前寒暄,生生掐滅了這好不容易的一次機會。她有些失落,卻又莫名慶幸,想或許這便是天意,要她懸崖勒馬吧。

她終究不該動心。

“等等,”身后卻忽有男聲叫住正要離開的她,“蒲姑娘,你落了件東西。”

那真是極好聽的聲音,不沉不悶,清透明朗,又帶著幾分松快愜意,全然不似傳聞中內斂持重的世家子。蒲衣僵在原地許久,等終于做好準備回身時,白衣公子卻已至眼前。他將一枚花箋置于她掌心,微涼的手指劃過肌膚,便不經意染紅了她半邊臉頰。

他見狀,俊朗的眉眼微微上挑,笑得狡黠深長:“告辭。”

燈火闌珊處,掌心的花箋上筆力蒼勁,仍是對她詩謎的應和,卻不再藏頭,箋角半折間,藏有一顆鮮紅相思豆,配與那十二字當是相得益彰,繾綣旖旎。

蒲衣這才發現,原來她今次所作,竟不自覺用了些露骨的字眼。這不等于是向他間接表明心跡了嗎?一張臉燒得滾燙,她任由湖邊冷風呼嘯,想著那十二字,笑得歡喜又無奈。

最后,她回到紅繩處,選了張相思紅的花箋,寫下簡單直白的四字,將它與裴無雙的花箋系在一起掛于紅繩上。她喚來碎月離開燈會,手里空無一物,只袖中珍藏了一枚相思豆。

冬風中,并肩搖曳的雙箋上,一問一答,如是寫道:

原來落花有意,豈知流水無情?

多謝,足矣。

蒲衣不會縱容自己得隴望蜀,她最擅長的,就是知足。

能見裴無雙一面,得到他的溫情回應,已是對這場動心最好的紀念。只要能這樣繼續心照不宣,與他以詩會友下去便已經萬分完滿。

只是可惜,她卻忘記了及笄之期將近,多少公子哥都等著爭相下聘,她根本等不到來年上元,就在及笄后不過十日,嫁給了謝顯。

鳳冠霞帔,十里紅妝,極度奢華,處處彰顯謝顯的寵愛與用心,這樁婚姻,即便摻雜太多無奈,于她而言,也已是不可多得的良緣。更何況,這是父母之命,她愿意為他們分憂。

她明明從無怨懟的,可偏偏這次,只因錯過與裴無雙的再見,多出了些不甘與遺憾。她坐在喜轎里察覺于此,聽著鑼鼓喧天,滿腔的驚愕自責,漸漸有些喘不過氣。本欲掀開一角車簾透透氣,卻不想她只是抬眸之間,便正巧撞上那人隔著人海望過來的含笑一眼。

她的手頓在了掀簾的動作上,她沒想過他會來送她出嫁,明明鳳冠的流蘇來回遮蔽,她竟依然能深陷入他眼中的綿長風月、山高海闊,那一瞬間,萬物靜好,心上回春。

是夜洞房花燭,她是抱著那顆第一次燃起了些許激情與向往的心,靜候謝顯掀起蓋頭的。可事實呢?

他連合巹酒都未喝便將她推倒,喘息急促,動作粗暴地撕碎了她的紅裝,吻過來時雙眼猩紅,狂喜到指尖顫抖,他不斷啞聲笑著:“蒲衣,我終于得到你了,真不枉我置之死地而后生一場,哈哈哈,我愛你,我真愛你,以后你……你身心都只能是我的……”

她停止了掙扎,靜靜任他狂吻良久,淚水終于無聲滾入鴛鴦玉枕。

謝顯是個衣冠禽獸,溫潤如玉的表皮下,盡是深刻的偏執瘋狂。他的確愛她,瓊漿玉露,金尊玉帛,恨不能將最好的一切給予,也不娶妾,不拈花惹草,滿心都拴在一人身。

但他也逼她天天戴那珠釵,將她日日關在深宅,作為禁臠,作為勝利品,作為一切愛欲一切情感的寄托支撐。她不堪折辱,歸寧時卻又不得不端著幸福模樣,與他鶼鰈情深。

第三次與裴無雙見面,是在歸寧宴之前。她對鏡貼花黃,眉描遠山黛,完成了一身華美雍容,卻還久久坐在梳妝臺前拉扯精致裙擺,力圖遮掩身上瘀青傷痕。

然而越成功,越完美,眼角就越發酸澀疼痛,最后在看到他的一瞬,潰不成軍。

裴無雙是來看她的,是趁著開宴府務繁忙,千方百計偽裝成下人來看她是否安好的,可第一眼掃到的就是交錯的傷痕。他神色復雜,滿眼心疼。他低聲說別忍著,他在她良久的無聲落淚中,安靜相陪,緘默沉重。

微光橫斜入戶,斑駁了他低垂的、黯淡許多的眉眼。她喑啞道:“抱歉。”微微仰起頭,她望著窗外,眸中映出一片遙遠的繁鬧,“那顆相思豆,我弄丟了。”

裴無雙默了片刻,卻說:“我不接受。”

他輕喚一聲“蒲姑娘”,是關系未曾挑破、依舊停在初見時的那份美好,可接下來說的話,帶著薄怒、質問與疼惜,復雜紛繁,猶如棋局。

“我知道這與謝顯脫不了干系,非你之過的致歉,我憑何要接受?縱然你覺得該報父母之恩,該息事寧人,也不能如此……”頓了許久,卻是沒了下文。

她原以為那夜洞房燭淚后,萬事皆已桑田,卻不想他竟還能是知己。

原來,還有美好留存啊。

淚意似乎又涌了上來,她微微偏過眼,忍了須臾,卻倏爾輕笑:“你知道嗎?”聲音和緩低柔,漸漸猶如呢喃,“你與傳聞之中,當真是大相徑庭。”

不及他反應,她便利落拭去淚痕,對上他的眼睛,閃著微光認真道:“多謝。”

一直舉棋不定的事,此刻終于有了決定,她還是打算在歸寧宴后,同爹娘說明處境。但愿不晚,一切,尚有回旋余地。

冬日的天氣,陰詭難料,不知何時就下一場暴雨,紛紛揚揚,砸得碎雪滿地,窗框刺響。

蒲衣是在大雨下起的瞬間,被謝顯察覺并死死扣住了正要扣響房門的手的。他將她強硬拉回屋中,抵在冰冷墻面狠狠地吻,怒與痛隨著灼熱吐息撲面而來,幾乎要將她壓得窒息。

不知多久,他埋在她耳側,稍作喘息,半晌,輕輕笑出聲:“阿衣,你想不想知道你爹為何能在你我婚后不久,直遷正三品中書侍郎?”

她第一次沉下臉來:“你什么意思?”

“阿衣。”他溫柔低喚,薄唇轉而吻上她耳垂,小心摩挲,極盡輕柔,聲音低低沉沉的,帶著些蠱惑的意味,“你以為你父母有多愛你嗎?在你未出閣時就能為高官厚祿的佯裝迫于官壓犧牲你,如今就更能了,他們不會為你做主,阿衣,這世上除了我,再沒有任何人……”

話未說完,便被狠厲的掌風阻斷,他被摑得直踉蹌幾步,嘴角溢出鮮血來。暴雨如注,滲入半開的窗扇中,漫過蒲衣在半空劇烈顫抖的手,她雙目猙獰狀似惡鬼,喘息得像瀕死的小獸,開口卻是平靜的,幾無起伏的一句:“不許侮辱我爹娘。”

他失笑,抬手拭了拭唇邊血跡,就這么笑著看她,越笑越暖如春風。

當夜他便以她思家的名義請求在蒲府多留幾日,爹娘欣然應允。她掩耳盜鈴、盡力規避,卻終究避無可避,竟只因一次路過爹娘書房的偶然,便聽到了可能連謝顯也不知曉的真相。

他們說了什么呢?

母親試探著說:“老爺,如今既然阿衣替你掙來了前程似錦,阿華倒沒什么用武之處了,今后議親……不若就遂她自己吧?”

父親冷哼回道:“別以為我不知你在想什么,放心吧,阿華到底是我唯一的嫡女。”

原來是這樣,竟然是這樣。

父親貪婪官位,欲培養佳人攀高枝;母親心如明鏡,憐親女無辜,便尋她替代;長姐隱有猜測,順水推舟,安享有人擋箭之閑。

十年的感恩謹慎,到頭來,不過一場徹頭徹尾的笑話。她像個跳梁小丑,竟在精心編造的幻境中沾沾自喜了十年,還傻傻地將它奉為圭臬,蒲衣,你到底有多可悲可憐?

你告訴我,謝顯的偏執在其中又算得了什么?真的很難忍受嗎?

她掩住唇,靠在一旁廊柱上無聲低笑,毫不歇斯底里,只是笑,默默地笑,眼角倒是有幾分酸澀,可也落不下來半滴淚水。那夜無月無雨,在謝顯慣例的撕碎錦服前,她第一次先行主動將其褪去,嗓音有些干澀,卻是如常溫和的:“阿顯,你說得對,只有你值得我依靠。”

謝顯一怔,旋即嘴角輕勾,攬過香肩醉臥美人膝。

帷幕隨風而落,掩去一夜旖旎瘋狂。

十月初九,蒲衣拜長亭后的第十五日,謝顯備厚禮登門國師府,受父之命感謝我的驅邪之勞。

是的,如我所料,蒲衣辰時于睡夢中醒來,再次有眼神的變化,而后不僅收回了對那取錯書之人的懲處,還派人撫慰之前那些慘死奴仆的家人。她的隨性已結束,她開始愿意亡羊補牢,謝顯便如我所言向謝行之坦言。

他斟酌言辭問我能否告知最終結論之時,我正端著茶盞,留神于沸水中沉浮茶葉。

腦中閃現著蒲衣記憶中,他的不堪、丑陋與瘋狂,我問自己,他方才眉宇間由衷的松快歡喜,究竟是欣慰于妻子好轉,還是欣慰于禁臠復原?

“謝兄,其實事到如今,你應當也已發現其中的規律了吧,自從蒲姑娘上香歸來,每隔七日紅釧便有異動,將她的思想重塑改變,從而引導行為往好的方向回轉。”我不動聲色地打量他和順如常的眉眼,“那么推算回去,她最初的性情大變,那些暴虐、殘忍、隨性,是否也是一次好轉的結果?若是,那她在上香前、上香時,藏著的、未表現出來的更可怕的想法,又會是什么?”

暖閣中地暖極旺,他雙頰一直被燒得微帶酡紅,因此聞言這一瞬發白的臉色就更顯得突兀明晃。他眼中狠光一閃即逝,卻仍舊和聲和氣,似乎不求甚解地問我:“傅兄這是何意?”

“我的意思是,蒲姑娘原本就想殺你,而大家所認定的那個邪祟,實際上,是在救你的命。對于這樣的‘邪祟,不知傅兄,你可還要我驅除?”

我每說一字,他眼神便沉一分。我能察覺到他衣袂下逐漸緊握的手指,能看穿他鎮定背后的慌亂憤恨。我寄望著他的真心至少能在此刻抵過占有偏執,我期望他能哪怕說出一字真正為蒲衣著想之言。

可是他沒有,他很快將細微異常掩飾得干干凈凈。他微笑著,起身對我鄭重地拱了拱手,一派溫和從容,風姿綽約。他說:“那就,拜托傅兄了。”

再端起茶盞,水還是溫的,我抿了一口,說:“好,待我明日給你周詳計劃。”

是夜,我暗訪千葉寺,在長亭神像前意念傳聲,剎那眼前便白光大熾,天旋地轉,將我帶至一片無垠虛空。滿眼的白茫空泛中,有碩大繁盛的相思樹無風自曳,落下相思豆,鋪成石桌上一層薄紅。有人好整以暇地坐在那里沏茶待客,墨發月白衣,玉冠素絲絳,是與神像上一般無二的俊朗公子。

也是蒲衣記憶中滿腹經綸、長情相伴的翩翩知己。

準確地說,是被重塑后的記憶。

無論何時殺人都是下策,但若非太痛太苦,又怎會走投無路至此。于是,長亭便以紅釧為媒介,夢境為通道,入她記憶,在其中以裴無雙的身份,陪她重走一遭人生。

實際上,這是一種意念植入,長亭出現在她每次遭逢巨變心如死灰時,用相伴逐步去撫慰焐熱她荒蕪的心,去潛移默化告訴她,她從不是一個人,她心有安處。

如此讓她的心態有了改變,才會有目前這三次循序漸進的好轉,所以,我術法傳聲時說的是,我想幫她。

蒲衣自知曉自己已是棄子后,就已經認了命。她也只能認命,她沒有別的路可走,不過依舊地恭順、溫婉、寬仁,繼續扮演那完美到無可挑剔的天人,是行尸走肉也罷,得過且過也罷,總之能活著,就該知足吧?

對,她最擅長的,就是知足。

其實一切都在水到渠成、按部就班過著,她有孕,謝顯終于肯暫停他的肆虐,好好照料她,之后也待女兒極好。她隨口為女兒取名為“真”,并無什么特殊意義。孕期身子總有些難以為繼,她其實也隱有猜測,自己婚后接連的身心受創,恐怕是落下了病根。

女兒的夭折,好像在意料之中,所以她其實并不大明白,為何自己會在之后驀然瘋魔?她并未察覺到絲毫痛苦,那些想要所有人甚至自己都去給女兒陪葬的念頭,是猝不及防十分突兀地冒出來的。

她自己根本不明白為何。

我所見最后的蒲衣記憶,便是她茫然地,一遍遍問自己為何的聲音,響在空曠陰暗荒無人煙的記憶虛空中,無人應答。

“若我并未猜錯,她當時應已徹底麻木,完全無法感知喜怒哀樂,全憑下意識在進行‘復仇,若非閣下至今三次記憶中的陪伴,她如今恐怕……”我握著長亭遞來的溫熱茶杯,頓了一下道,“不知接下來的十四日中,閣下可需我做什么?”

其實可以將蒲衣的記憶看作另一個世界,在那個世界里,長亭每次離開至他下回出現所走過的幾月、幾年,都是我們世界的七日。換而言之,除卻蒲衣上香當日,長亭每次去記憶中見蒲衣都需間隔七日,而目前蒲衣所剩下的人生巨變,只余得知父母欺騙與女兒夭亡。

長亭只要再去見她兩次即可。

他卻只是淡淡一笑,拈起案上一顆相思豆緩緩把玩,許久,方道:“你說得不錯,她雖察覺不到,但實際已被徹底逼瘋,是以才會在打算上香祈求復仇順利的路上,因為聽聞世人對我名號的驚駭遲疑,生出了逆反之心,偏要來拜我。”

“但不管如何,首位香客,我必是要用心對待的,只是她的愿望初聞著實令人駭然,我不得不先去查探清楚。”他頓了一下,遲緩呼出一口氣,似乎不忍卒言,“你應知植入意念并不一定要施術者親參,然我又如何能想到,她十八年記憶到最后竟只剩裴無雙這一點光,還是帶著遺憾的。畢竟她與真正的裴無雙的故事,已終結在謝顯上前寒暄的那次錯過里,再無下文。”

兩相無言。

“閣下,從前不喜歡穿白衣吧?”我抬頭望過一樹殷紅,有些喟然。

長亭眉梢微挑,待反應過來,卻淡淡地笑了笑:“喜歡如何,不喜歡又如何,總之我如今是穿著了,且不打算再褪下。”說著,隨意將手中的相思豆丟棄,他終于說,“這數日來,我允你跟進此事,的確是猜到了你終會有當下這起惻隱之心的時候,但可從未想過要你幫忙,只要不添亂便成。”

紅白交錯的滿目浩蕩中,長亭的眼角輕微上挑,一如那虛幻記憶中的狡黠內,似乎多添了兩分小驕傲,一分欣慰如是說:“別小看了她。”

如所言,十月廿四,整個京都皆為蒲衣為謝府休棄的消息所駭然。

說是這個曾溫柔了歲月的姑娘,竟謀殺親夫未遂,引得中書令勃然大怒,當即被賜一紙休書,掃地出門。事發時我并不在,但在收尾時,被謝行之急邀入府。

從千葉寺歸來的隔日,我便徑直向謝行之說明了這邪祟太厲害,委托只能進行到此的結果。謝行之雖不敢強留圣上愛臣,卻亦是面色不豫。這樣短的時日內便放低姿態請我入府,恐怕不是什么小事。

果然,我堪堪入府門,便見謝顯手中的珠釵險些穿透蒲衣的琵琶骨。他眼眶微紅,神情卻異常柔和,在蒲衣攥著休書將將離府的一瞬,毫不猶豫選擇了下策。

蒲衣身量單薄,卻根本不躲,雖得我及時制止,那珠釵還是深入肌膚一寸,鮮血如注,浸透一袖月白衣袂。休書落地,紙上字跡潦草,顯然匆匆而就,落款處的“謝顯”二字更是幾不成形,像是被人強制摁住所寫。

休妻是謝顯素來不愿的,若非已鬧到謝行之面前,不可能存在如今局面。我知道,長亭已完成對蒲衣的意念植入,她不可能再去刺殺謝顯,不過是將計就計,暗中將寒衣節的刺殺未遂透露給謝行之夫婦,逼謝顯放她離開。

此舉,一箭雙雕,一則可獲自由,二則可殃及蒲氏名聲,嫡長女蒲華再難議到一門像樣的親事,那利用他人的一場精心呵護,終究落得一場空。

至于她自己嘛,只要胸有丘壑,又何懼流言蜚語。

府兵持戟,眾目睽睽,她竟輕輕一笑,反手利落地將珠釵勾帶血肉拔出,撕下衣袍一角一面輕輕擦拭著,一面走向被我施法困于三寸之地的謝顯。

“謝顯,我知道你的患得患失,你愛我的溫柔,也恨我的溫柔,因為它讓你無法得到我任何的特殊待遇,哪怕最后成了贏家娶到我,也還是只能看我予所有人同樣的溫柔。”她將干凈的珠釵遞還到他掌心,語氣平和,無愛無恨,停了半晌道,“這支釵,始終不適合我。”

謝顯身子無法動彈,可他也似乎并不想動彈,即使面色逐漸趨向慘白,唇邊也仍掛著笑意,正是一副半褪不褪的面具。萬事已成定局,他不再掙扎,亦不再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她,看著這個本該被掃地出門之人,是如何在這場鬧劇后,還敢兀自回屋、收拾細軟,從容沉穩地在眾人的愣神啞然中悄然離去。

末了,他眼中有更深邃的笑浮起,輕嗤細諷,不知對向何人。

午時,謝行之不欲報官而留蒲衣最后一分顏面的寬宥令其民心大增,令謝府更使人同情,那么蒲衣遭受的便只能是更為復雜的指指點點。但她已換好了干凈明快的月白冬裝,自嘈雜中縱馬而過,身上血腥味未散盡,卻掩不住持韁的瀟灑自在。

從此遠遁江湖,山高路遠,是她在心明澄澈中,做出的選擇。

“雖這數日來,你我只見過一面,但從你言行來看,必當是猜到了什么,”她在謝府最后與我擦肩而過時,曾在我耳畔點到為止地輕笑,“傅國師,多謝你的置身事外。”

彼時冬日暖陽,微光輕爍,照亮她腕間的紅釧,出塵絕艷。我想她既能在將“裴無雙”放在心尖的情況下,還能毅然離京,那此事的破綻應當不會再有敗露之嫌。

于是我欣然接受了長亭半個時辰后的飲茶之約。

仍是白茫虛空,我執著茶杯問他究竟是何方神圣,仙魔神還是鬼?他拈著相思豆把玩,漫不經心地笑說:“這不重要,反正你個半仙之體,也探不出來。”

“重要的是,蒲衣今后會平安喜樂,自在一世。”一旁銅鏡泛出白光,他將目光緩緩移過去,片刻,語氣忽然放輕,似若呢喃,“旁的又有什么要緊?”

我從未想過蒲衣竟還會出現在我眼前,即使是通過一面銅鏡。香堂寂寥無人,她跪坐蒲團之上雙手合十,望著精致的神像虔誠低語,明眸剪水,像在下著一場和風細雨。

“信女自問,這月余來并未遇上過什么好事,卻不知為何一直心中溫暖,就好像有人全心全意又不計得失地陪著我,護著我。從不敢奢望的事,一旦得來,就會格外刻骨銘心。眼前既愛我又傷我的謝顯,身旁實為爹娘眼線的碎月,案上未能物盡其用的撥浪鼓,這一切,都漸漸變得沒有那樣難以感受與理解。我終于明白我為何在阿真夭折后崩潰,也終于知道我該放下什么,拿起什么,又該勇敢去做些什么,說些什么,”她眉眼微彎,輕笑起來如陌上花開,歲月從容,“我想,也許只有那次上香,才能夠解釋這一切吧。”

“所以,信女蒲衣,前來還愿,多謝神上教誨。”

明明眼前神像上就刻著她記憶中新添的面孔,她卻毫無反應,說一切得來莫名,而相思豆紅釧,也已并非懷念他人之物,只單純是一時興起所摘,又因感恩神明而珍重。

原來長亭,竟在最后一刻抹去了那五次相見,徒留植入的意念烙印于她腦海。他以這樣決絕的方式為她永除后顧之憂,也為自己快刀斬亂麻。

假亦真時真亦假,真作假時假亦真。

有些戲,做到極致,便誰也分不清誰是誰了。可憐與愛,悲憫或喜歡,又如何說得清楚。就像此刻堂外落白雪,卻也有紅梅開滿地,蒲衣雖滿身素白,卻也撐朱紅傘,佩相思豆,誰又能萬分篤定這幅丹青究竟是冷是暖?

長亭早早收起了銅鏡,并未目送她離去,那是我此生最后一次見長亭,他在似笑非笑中,最后輕聲道了一句:“我最后一次見她時,她也是這樣的打扮。”

九月秋末,細雨鋪塵,穿過府宅的風揚入無衣閣,過案上撥浪鼓,卷簾翻飛,露出美人病弱臉頰的一角。有白衣男子完成了最后的陪伴,只能以將與公主完婚為由,輕聲對她作著辭別。

美人甫從外歸來,手中收著十二骨相思紅油紙傘,聞言安安靜靜,不作反應,良久,才輕輕地問:“你會贈她相思豆嗎?”

他怔然許久,狹長的眼角微微上挑,卻是難得桃花似水的溫柔。

“它只屬于你。”

這樣傾盡心血的廿八日,只屬于你,只屬于第一個愿信我,奉我的白衣姑娘。哪怕今后他人再虔誠,都無法再予我相同的感動。

“阿衣,相知一場,不勝歡喜。”

在這虛幻的記憶中,虛幻的你,最終在意的,原是贈物的我,而非和詩的裴無雙。

蒲姑娘,大夢一場,不勝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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