婭瑜
梁衡先生是享譽全國的知名作家,這些年來,他的作品入選大中小學教材的數量極多。從上世紀八十年代開始至今,他的作品先后有六十余篇(次)被選入各地的大中小學課本。如《晉祠》《夏感》《跨越百年的美麗》《把欄桿拍遍》等,在廣大師生中可謂耳熟能詳,因而,梁衡被聘為人民教育出版社的教材編寫總顧問確屬實至名歸。
“新聞行業里的著名作家,作家隊伍中的新聞名家”,是梁衡獨有的名片。
梁衡的創作之路和他的職業生涯相輔相成。1978年,他成為《光明日報》的一名基層記者。兩年之后,他就以一篇《一個農民養豬專家的故事》獲得“全國好新聞獎”。之后,又以報告文學《路應該這樣走》獲得“青年文學獎”和“趙樹理文學獎”。就在他在新聞行業頻頻獲獎之時,1982年,他發表在《光明日報》的散文《晉祠》再一次贏來好評如潮。發表的當年,《晉祠》就被選入了中學語文課本,并一直沿用三十六年。2019年5月,太原市文物局正式在晉祠公園門口為《晉祠》一文刻石立碑,成為晉祠的又一處新的人文景觀。
散文創作的豐厚業績,是梁衡成名立業的基石,是他創作的重心和中心。縱觀他的散文創作,可以梳理出各顯特色和成就的三大部分。也可以說,是他擇時播種,傾力耕耘,花開各異,收獲俱豐的三塊創作園地。
八十年代初,梁衡以山水題材散文的創作步入文壇。他著力于文章文字的錘煉和意境的呈現,落筆之處力求行文練達,可吟誦背讀,描摹形象,能如詩如畫,使筆下山水有韻,草木有靈。多年修煉的精湛的筆下功夫和厚實的文學修養,讓他的追求如愿以償。他推出的一篇篇山水散文和其他諸多狀物抒懷的文章,文筆優美凝練,文風古樸典雅,獨成一格。1986年,梁衡出版的第一本散文集《夏感與秋思》,就是他這一創作階段的作品集萃。其中的《晉祠》《夏感》《壺口瀑布》《西北三綠》等篇廣受推崇,至今仍被諸多讀者視為精品和范文。
為自己的作品不斷設置新的高起點,是梁衡創作中貫穿始終的追求。八十年代后期,他在創作談中提出了散文之美的三個層次:“描寫的美,意境的美,哲理的美”。這其中,哲理的美,就是他對散文創作一個更高層次的感悟和要求。“哲理美”強調作者對所描繪景物或事物有深層次的思考和新穎獨到的敏悟,是提升一篇文章思想深度和內容厚度的關鍵之點。
翻閱梁衡的篇篇力作,我們就能真切具體地感受到,描寫、意境、哲理的綜合美,已成為植根于他作品肌理深處的一種特質和標識。思想和智慧之光,總是和著他文章的美感熠熠生輝……
《母親石》《武侯祠:一千七百年的沉思》《石頭里有只會飛的鷹》《武當山,人與神的杰出》……讀畢掩卷,讓人久久沉浸在人性和哲思之美中。更有《平涼賦》《廣安真理寶鼎記》《天星橋,橋那邊有一個美麗的地方》……以精粹的文字、深邃的內涵,鐫刻于碑,長留與世。正是因為梁衡文章這種“每逢出手,必為精品”的努力和堅持,形成了廣大讀者對梁衡散文的一個共識和界定———美文。美文雖沒有規范的標準定義,但它總是能讓讀者直觀地感知到一種心靈的共振,從而不約而同地產生由衷的喜愛。
2016年3月,《人民日報》發表了梁衡的散文《何處是鄉愁》與《南潭泉記》。山水之淳美,鄉愁之凄美,人性之善美,在他的筆下,如涌泉暖流,直抵人心。一時間,說鄉愁、憶鄉愁、唱鄉愁成為人們熱議的主題。2018年6月,《人民日報》七十周年慶,特推出“七十周年作品精選”叢書,而梁衡一人就有三篇文章入選。在散文選集中,《何處是鄉愁》作為毋庸置疑的美文代表作榮立其中。
在梁衡的創作理念中,強調文章為美而寫,為思想而寫。如果說他在美文創作中是以突出景物或事物的美感而苦心專研,精耕細作,那么,從九十年代中期,當他步入人物散文創作的新領域時,則是著重以挖掘文章的思想深度為主旨,真正實踐了文章為思想而寫。
隨著人生閱歷的增長和對社會生活更深入的思考和感悟,一種強大的思想能量和職業能力在梁衡的心中日益充沛和飽滿,它們融匯成一種無形的巨大推動力,讓他在自己散文創作的道路上再辟新徑,樹起更高的標桿。
1996年,梁衡經過六年的醞釀準備,完成了寫瞿秋白的散文《覓渡,覓渡,覓何處》。這篇文章以深邃的內涵、令人嘆服的膽識和讓人動情的敘寫,深深震撼和感動了幾乎每一個讀者。文章很快被選入中學教材,后又刻于巨石,聳立在常州瞿秋白紀念館前。二十多年過去了,碑刻前,仍有無以數計的人們駐足,我想,恐怕歷史也會在這里沉思吧。
1998年,梁衡的《大有大無周恩來》面世。一時間,文傳萬眾,名馳南北,引起讀者們熱烈的反響和關注。無論是學界還是百姓,都被這篇與眾不同的懷念總理的文章深深折服和打動,許許多多人讀畢此文,真情難抑,潸然淚下……總理的親屬們激動地說,這是歷來寫總理寫得最真實、最深入、最深情的一篇文章。寫周總理的詩文可以說如山似海,而《大有大無周恩來》獨放異彩。因為梁衡是用了近二十年的時間去打磨和鍛造這篇作品的。作為一個才華橫溢、積累豐富的名作家,卻常常用數十年的時間去沉入史海,苦心經營一篇文章,直到挖掘出別人沒有寫過的素材,提煉出自己獨到的感悟和情理后,才落筆成文。“語不驚人死不休,篇無新意不出手”,這就是他一貫的創作態度和自我要求。
2013年2月,《人民日報》用了一個整版刊登了梁衡的力作《文章大家毛澤東》。這是迄今為止最全面、最權威、最有影響力的對毛澤東文章藝術的梳理總結和上升到理論高度的評介,也是梁衡紅色經典散文的代表作。文章豐厚翔實的內容,精彩生動的例證,舉重若輕的闡述引人入勝。
梁衡一直提倡散文創作要寫“大事、大情、大理”。當我們穿行在梁衡筆下那些政治偉人、歷史名人長長的故事和漫漫的征途中,仿佛看到覓渡口的瞿秋白、大有大無的周恩來、二死其身的彭德懷、小院土路上的鄧小平以及跨越百年依舊美麗的居里夫人、拍遍欄桿的辛棄疾、戴罪的功臣林則徐正迎面向我們走來。他們或馳騁在政治風云的疆域,或定格在歷史的天空,但都能以精神的力量和人格的光芒,給予我們激勵、啟迪和指引。
這就是梁衡人物散文巨大的成功和厚重的價值。
在梁衡最重要的出版物中,有一套名為《數理化通俗演義》的圖書格外引人注目。八十年代后期,他在采訪中發現,許多學生很怕學數理化,就決心為他們寫一本輕松的書。以多年在科學、教育界當記者采訪的積累,他很快找到一個別出心裁的形式,就是用傳統的章回體小說,展現課本上數理化知識背后的故事。他先是在一家科普雜志上嘗試著發表了幾篇,結果反響強烈,編輯部催稿不斷。他一鼓作氣,三年時間完成了三冊近40萬字的《數理化通俗演義》。這套書由中國科學院院長白春禮親自作序,著名作家汪曾祺評價道,“數理化寫演義,堪稱一絕”。此書一經問世,就立刻得到學生和家長的廣泛歡迎和喜愛,并很快獲得國家科普作品一等獎。不僅內地暢銷,在香港和臺灣也多有版本發行。三十多年來,《數理化通俗演義》已再版三十多次,發行量達到六、七百萬冊,至今仍然是梁衡作品中的暢銷書。他形象地說,這本讀物就是用一層薄薄的文學的糖衣,裹入艱澀的數理化知識,讓學習變得輕松有趣。
在事業上不停息地發掘、開拓,進行多學科、跨界別的探索和實踐,是梁衡特有的才能和追求。1987年,他離開記者行業,到國家新聞出版署任職,后來又擔任《人民日報》副總編,新聞工作一直是他的專業。在梁衡新出版的新聞四部曲《記者札記》《評委筆記》《署長筆記》《總編手記》這近百萬字的著作中,有消息、通訊、評論、報告文學、隨筆、雜文,還有嚴肅深刻的理論文章,這是他一生新聞經驗的結晶。他的真知灼見已成為新聞領域的指導要領,許多名言在業內流傳,有的還被掛在編輯部墻上做為業務標準。
梁衡曾在文學理論方面首創了“三層五訣”“大事、大情、大理”“文章為美而寫,為思想而寫”等創作理念。而在新聞領域,他的“梁氏新聞定義”“報紙的四個屬性”“新聞與文學的12個區別”“新聞與政治四點交叉統一論”等理論,已成為新聞界有共識的理論定論。
梁衡的這些重要成果和建樹,使他成為新聞界的名人大家,但他卻低調、清醒,淡然處之。2018年12月,他在獲得“范敬宜新聞獎”上的致辭,讓在場的人們無不動容,更讓許多媒體人熱淚橫流。他說:“……每一個名人的背后,都有一雙看不見的新聞手,都站著一個新聞群體……凌霄閣上群英像,不問作畫是何人……新聞是一種最講責任,最能吃苦,也最有風險的職業……平時甘為孺子牛,國有難時拍案起,這就是新聞人”。這是梁衡對新聞人和他自己職業生涯的高度總結。
寒來暑往,春去秋來。大自然的輪回周而復始。人生沒有輪回,只有前行的路。退休之年,梁衡卸下日常工作的重擔,卻又負載起一個更重大的使命———他開始了以“人文森林”和“人文古樹”為題材的第三個散文創作階段。仿佛與生俱來,他對大自然、對山川草木有著一種非同尋常的向往和親近,就像植根在他的生命基因里一樣。童年的記憶,是綠樹環圍、濃陰覆蓋中的歡樂時光;而青年時代的文學之路,他就是從用筆記錄那些山水間的行走開始的。《西北三綠》《看見綠色就想起你》《青山不老》《白楊樹下的身影》……翻閱梁衡這些寫在三十多年前的人物專訪,只須看看文章的標題,你就知道,“綠”,早已浸潤在他創作的底色里,而他和樹木,更有著無時不在,源遠流長的情緣……
巨大的能量必然來自長久的積累,而積累的能量一定會尋找適合的時機噴發。2012年,梁衡在一次會議上與國家林業局一位領導對話時,了解到目前林業系統只對樹木進行生物管理,而對樹的文化研究還是空白。對森林樹木專業常識濃厚的興趣和長期積累,對歷史文化知識豐厚的儲備,特別是由來已久潛藏于心的“樹情結”,讓梁衡義無反顧地踏上了對人文古樹的探訪之路。
他以一段精粹的宣告語為人文森林的價值立言:“在伐木者看來,一棵古樹就是一堆木材的存儲;在科學家看來,一棵古樹是一個氣象數據庫;在旅游者看來,一棵古樹是一幅風景的畫圖;而在我看來,一棵古樹就是一部歷史書”;他又以獨到的視角和嚴格的標準為人文古樹定位:“所選中的古樹,從縱的方面看,必須是歷史里程碑,從橫的方面看,必須是當地的坐標。”這樣一個宏大的命題和嚴苛的要求,對梁衡的創作無疑是一個全新的挑戰。他唯有傾盡心力,不負使命。從此,他全身心投入到了找樹、看樹、訪樹、寫樹之中。
春華秋實從來都是與艱辛的耕耘結伴而行。人文森林學和人文古樹是梁衡首創的一個全新學科和領域,沒有可直接借鑒的參考物,也沒有現成的專業資料,一切都是從頭開始。整整六個年頭中,他跑遍了大江南北,尋訪了千樹萬樹,沉迷在史料深海,然后才是嘔心瀝血的伏案苦思和字斟句酌的精心打磨。那些漫長的時光里,他的思維和行動幾乎全部被“樹”占據。
2018年8月,上海書展,一本裝幀精美的散文集《樹梢上的中國》橫空出世,立刻引來格外關注,出版方帶去的樣書被一搶而光,不久后,又被列為商務印書館年度十大好書,出版兩個月后,書即售罄加印。這本代表了梁衡又一個散文創作高峰的新作,題材獨有,內容豐厚,視角新穎,文化內涵豐蘊。特別與眾不同的是,書中每篇文章旁都結合所寫到的樹種,附有精美的繪圖和專業的文字介紹。而品讀作品,在被生動的內容和精美的文字描述吸引的同時,更為作者豐富、深入而專業的花草樹木知識深深折服。梁衡的《樹梢上的中國》,成功詮釋和體現了人文森林、人文古樹的創作理念,是將文學性和科學、人文知識完美結合的一本獨具特色的精品。
打開書的扉頁,一張22棵古樹的全國分布圖展現眼前。它們各有自己非凡的歷史遺痕,在人世滄桑、歲月變遷中,把親自目睹或經歷的那些大起大落、大苦大難、大喜大悲都深蓄在自己的根須和年輪中,成為記錄歷史的一種永遠的記憶。當我們聽著《華表之木老銀杏》中三千歲高齡的老銀杏樹的悠悠講述,細察著《死去活來七里槐》中千年古槐硬疙瘩里敞裸出的件件往事……不禁深深嘆服,在一棵樹里,竟然能承載如此眾多、重要的歷史人物和歷史事件,古樹,真正是一部鮮活的史書。
無論是《百年震柳》中被“環球大地震”撕裂劈開的四百多歲的老柳樹,還是河南商丘白云寺院落廢棄的大鐵鍋里的百年古槐,都彰顯出大自然的神力和生命的偉力。一場人類歷史上罕見的地震大災難,搬遷了山,移動了湖,但卻撼動不了一株柳樹;一粒被飛鳥銜落的種子,卻能在一口鐵鍋里長成茁壯無比的巨樹。震柳至今繁茂的青枝綠葉和鐵鍋里簇擁著的粗壯樹根,就是大自然頒發給古樹的綠色勛章和賦予它們的另一種人文意義。
還有站在近代史里程碑路口上的千古留名的左公柳,眺望大海150年的沈公榕樹……它們都目睹了一幕幕記入史冊的英雄往事,也把百年的榮辱興衰昭告世人。每一棵人文古樹,都是站立在歷史路上的活座標,它們是地球上僅有的能與人類對話的生命。
讀者們閱讀的關注點可能多會在《樹梢上的中國》中的散文作品。而當我們認真、深入地讀過梁衡那篇《重建人與森林的文化關系》的學術論文,就能更加領悟到他創建人文森林學和記錄人文古樹的深層思考與高遠目標。他提出:“人是有精神活動的動物,精神文化活動也會直接影響自然。所以,生態應該包括人與自然構成的文化生存狀態,只有從文化的高度來觀察、解釋生態,從人與樹與自然的文化關系上來理解生態,才是一個完整的生態觀”。梁衡做為有影響力的文化學者,他的人文生態的新理念,把保護自然的觀念提到一個新的制高點。對人文古樹的尋找和對話,是為了加強人與樹木的關聯,增進人對樹木的關注和關愛。只有人們給予樹更好的生存空間、更繁茂興盛的未來,人和樹才能更好地相互依存,這將是樹之幸,更是人類的福祉。
四十多年前,梁衡從事業起步時,一年四季幾乎都是奔波在路上。當記者下基層馬不停蹄跑新聞;步入創作后,寫山水,寫人和事,哪一樁素材不是路中的相遇?一部部人物傳記的寫作準備,更是多年數次去實地走訪考證……而今,他選擇踏上一條更為崎嶇艱辛的尋找人文古樹的路……“在路上”,成了梁衡工作、生活中的習慣和常態。是和他苦樂相隨、一生相伴的使命與宿命。而他潮涌般的文字,就從這行走的筆端汩汩流瀉而出……
2018年的深秋,梁衡到云南賓川縣尋找人文古樹。不期然走到了300多年前徐霞客寫最后一篇游記的地方。和這樣一位仰慕已久的游學名人不期而遇,梁衡的激動和感慨不言而喻。他曾詳細研究過徐霞客的生平資料和作品、日記,早有一種知音般的敬仰與神往。于是他一口氣寫下了散文《徐霞客的叢林》。跟著梁衡的筆觸,你就能如臨其境地領略到,徐霞客當年為了考察和記載南北許多地域的山巒湖海、地形地貌,是如何在風光旖旎又險象環生的大地上以超人的意志,拋家舍身的付出,不倦地行走、跋涉、攀援……作者的筆端涌動著對徐霞客的品格、才華由衷的贊賞和向往……他說徐霞客“游學山水,把文章寫在大地上和山水間”,還說“他不是一個自然的個體人,而已是一個社會的人。他的行走也成了文化上的穿針引線”……
讀著梁衡寫徐霞客的這些深情而感人的記述,我們分明感到,作者其實也是在寫自己。他們是在不同時代負載著相同使命的使者。為了記錄自然之美,為了護佑人們共同生存的家園,他們用一生的行走去書寫和創作,他們以同樣的赤誠,把美麗和博愛寫在大地上。
在《徐霞客的叢林》一文中,梁衡詩意浪漫地寫下了這樣一個結尾:在就要永遠告別叢林,也即將告別這個世界之時,他把自己寫禿的毛筆揮手擲入山澗,他想聽一聽生命的回聲……那支筆,化作一株空谷幽蘭,依在懸崖上,千百年來一直淡淡地綻放著異香。人們把它叫作《徐霞客游記》。
文畢,梁衡還飽含深情為徐霞客賦詩一首,末句云:“風塵一生落定時,文章萬卷留后人”。
對于一個行走和奮筆一生的作家,以此告慰人生,告慰天下,足矣。
我們把這詩句,做為本文的結束語,同樣寄予梁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