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階耳
無論“我走上街頭”(《置身曠野》),還是“一個牙疼的人在屋子里踱步”(《一個牙疼的人》),詩人宋耀珍由“我”及“人”捕捉“走”的動勢,總歸將由“天空高遠。一個人走著”(《悼念》)的無“我”之境所覆蓋。詩人自1993~2013年間與詩神會多種機緣見其詩集《結局或開始》(北岳文藝出版社,2014)。如若不曾磊落,情采何以披瀝?所以,“一年將盡的月份”及“元旦”不期而至的時序更替,“寒風”凜冽的季候時令,“太陽”落下的“黃昏”及“夜晚”,宋耀珍每每出離自身、“憂心”涌迫、為之惻然的,無非是對轉瞬即逝的當下/“現在”所持守的平淡而峻切的追憶,然而這迥非海德格爾“綻出”式的運思習慣所能比擬!詩人藉此舍我其誰的詩學建樹,很顯然將會昭然若揭,引人唏噓了。
詩人宋耀珍作詩廿年間,繼“新詩潮”(1980年代)之后因多位“詩人之死”而牽動的詩學力量再集結的敏感神經,不止是海德格爾“詩人何為”大命題李代桃僵般的鼓噪;迄今“鄉愁”遍地,俯拾即是,各類“地方性”知識碎片攢聚,脫衣舞般輕浮、自滿,雖然帶動了“對他人的召喚和罷免”,可“除了對自身形象外沒有其他欲望和超越的時候,才能如此充分地實現”“這種迷人的完美的超越”,仿佛“擬像”無窮的運演,似乎已然確信了海德格爾意義上“那種擁有人之存在的最高可能性的居有事件”,但想象“同質化”的窠臼實在是乏善可陳,畢竟:“詩之言說不可漂浮于一種詩歌的風光描繪”?!拔以谛枪庀拢那呐?,再次背井離鄉”(《西里峽谷的夜》)如果說是詩人羈旅(“走”)之思不復墮入“搖啊搖”“找呀找”的惡趣,抑或因“外婆橋”“小朋友”而竊喜,那么獨自潛行于生命的“暗夜”的主體,毋寧是在“同一”與“他者”非排斥性的關聯中,重申存在擔承的職責;也就是講,面向總體和無限所溢滿的存在質問,總之不致因為焦慮從而引入虛無。———海德格爾“向死而在”存在論的設定,遭到二戰之后法國思想家的挑戰,不啻對我們是一個有益的啟示。
宋耀珍不斷地與由此及彼的“潛行”相神會的,儼然揭穿了已然破碎、然卻欣然把玩的各類所謂的“鄉愁”理念自欺欺人的假象,畢竟“在以撕裂并重續了無限之脈絡的現在為出發點的對存在的介入中,包含著一種張力和一種攣縮?!彼嘘P“父親”的慨懷可做如是觀。
“我是不準備再歸去了/也許,你會因此傷心”,“在異地的大街上/我是一名孤獨的詩人”;直斥胸臆,讓人感動,可“當我的身影在你的惦記里”,反向繾綣,斗轉星移,接著反詰“我心存的最高榮譽”又作何解?是在求得“父親”的寬恕,還是在向“父親”獻出“祝?!??過往不待,猶來者之可追,宋耀珍《父親》一詩“對存在的介入”,與將作為主體的我確認聯系在一起,為此存在安定感、陌異感及必要的擔承的才會在相應的喚醒時,得到妥善的“置放”,因為“自由不是自我否定,而正是憑借他人的相異性,讓自身的存在獲得寬恕。”這也就是講,詩人負疚的情緒意向,難能可貴地超逾了本雅明意義上“可技術復制時代”一般藝術品高度“刻奇化”自身的“展覽價值”;惟其出自“人之子”自覺的倫理認同下的擔當,毋寧在為藝術“此地此刻”的本真靈韻而傾情奉獻著什么。
平靜而愴痛的《天空》,無疑將宋耀珍與詩神會所把持的尺度予以了有力的闡揚。
該詩計6節,每節四行。開頭兩節及末節均由“天空空無一物”一句引出,第3、4節該句略有變化,“我”如何如何,“我”看到如何如何,分別出現在各節2、4行,唯第5節由反詰逆轉其義:
誰能掙脫大地的羈絆
誰能在夢中愈見天空
使得詩后半部涌現的在“看”、在“凝望”、在“把沙啞的歌/送上天空”的“我”,歷久彌堅,意志強悍;不消說,他為他的“大地”和“天空”著色,以至于所謂的“貧瘠”和“苦難”、“靈魂”和“幸福”洵非其“概念”化明確的意指意向所能圖解。它們形近“明喻”的修辭格,其實涌迫的是雅各布森意義上以“相鄰性”(而非“相似”性的)為歷時性取向的“轉喻”策略;其中涉及的“說明”與“講清”的微言大義無非取決于:
隱喻的概念說明了癥狀的概念(一個能指被另一個關聯的能指所取代),轉喻的概念則講清了欲望的起源(通過能指和能指間的組合連接,產生一種把這一過程延伸到未知領域的無限制的擴張感。
然而“我”仍活在“父親”的惦記里,只是“他轉過頭來,像望著一個陌生人”———
我沒想到,死亡帶走了那么多的父親
如果他們從石頭上站起來
如果他們叫嚷著要回來
《和解》)一詩中陰陽相隔陌異的當下/“現在”,“我”與“父親”意欲和解的邂逅,何嘗流于一種鄉愿的滿足?就列維納斯意義上由“面孔”呈顯的倫理關愛維度而言,其邂逅莫過于一種辯證局面的昭示,這是因為“父親對兒子的愛實現出與一個他者之唯一性本身的唯一可能的關系”,“每一種愛都必須近似于父親的愛”。這樣的愛欲創造并不“與受造物的自由相矛盾”,父子關系中兼容的“無數的將來”被生產出來的自我,同時既作為世界上的唯一者又作為眾兄弟中的一員而實存。……因此自我作為自我就從倫理上轉向他者的面容,兄弟關系猶同“博愛”而施予“面容”可辨識的關系本身;主體(被)揀選與平等,亦即他者對我的支配性,也同時造就。而正“因為沒有人能夠代替自我來衡量自我責任的程度”,“這當然就證明了……人類自我在兄弟關系中確立,……就使得愛欲性的事物涌向社會生活,”“在這種生活中,自我并不消失,而是被允諾給和被喚往善良”民胞物與,潛泳涵藻,宋耀珍由平淡的“荒誕”構圖,穿越了那把“父親”與“兒子”分離開的“死亡”的時間性銘記,引向與存在倫理性“和解”的峻切,與其“超逾了對限定者的懸隔”,毋寧敞視著“那寫在瞬間內盛開的青春所具有的新穎,伴隨著所有那些被體驗的青春,已漸趨沉重?!保ㄍ埃?/p>
宋耀珍的《幻覺》分明也傳遞著類似的“新穎”與“沉重”。
他的詩所以總散逸著“那白色,那蓄滿淚水的語言的芬芳”。(《少女》)
所以,當他“把一枝玫瑰/插在日常生活的花瓶中”,他業已意識到“時髦的田園詩人筆下的鄉村/僅是一堆凌亂的意象”,因為他“謹慎地使用比喻”(《在新莊談美》);又的確不致出乎意料!
抑或從小處講,譬如他對“眼睛”作為喻體的使用,“像兩家破產的銀行”(《肖像》),“像兩座兵工廠”(《四月》),出奇的想象拼接,一如他的名篇《一個牙疼的人》已經得到不少方家的稱譽,在此就不叨擾了。我想發揮的是,當“眼睛”作為本體來使用時,作為循常的“看”的主體,再度踐臨“遇見”、“發現”之類戲劇性扭結的生活奇遇時,———《大街上》背著巨大的石塊“長長的隊伍”,被“熟悉人”所引領,處在“十字街頭”的詩人“心里納悶他們這是要去哪里”?
不經意包含著對西西弗斯式的現代性處境的間離或反諷:是執迷不悟,還是堅韌地自我救贖?詩人旁觀者冷眼掠過的多重能指鉸鏈的“想象”厚度,不但是“讓它作一次簡單的病理記錄”(《談心》),同時還會轉變與之神會的筆調,隨輕逸的體溫簡約著繁育生產的豐韻;《葉子》《青花虎》《長篇小說》《往事》《春天》諸篇譬如霽日晴云,清醇健朗,確實都會別開生面。
孔子登泰山而小天下,歷來看作美談,但從莊周“齊萬物,等生死”方面講,儒家濟世懷抱豈不也是落入“有待”,不可方物。然而欹正不器亦為仁,揆諸道家大小之辨,免于拘形役使之厄計,同樣都似天鈞駿發,以期去蔽。關于“玫瑰”,詩人多次慨懷,它可以“在正午的陽光中挺立”(《玫瑰》)所云,也可以是“孤苦的”,“站立在秋風中”,“站立在大地上”,“像盲目的少女終將失卻青春”(《歌謠中的玫瑰》),更意味著“純粹的玫瑰在遠處存在著,我的目力不能/到達,我的純粹也因此成為疑問?”(《空白》);一如詩人曾經訴諸“走”及當下/“現在”存在之介入的想象施為那樣,飽滿而深切;至若《歌謠中的玫瑰》末節的這般直接慨嘆、呼吁:
歌謠中的玫瑰,是生命的玫瑰
是美好的玫瑰,到歌謠中來吧
這是大地上唯一永存的居所
一連串的“命名”翻新,猶同持續的“轉喻”,如果參照本雅明有關普魯斯特、卡夫卡的寫作方式的品鑒,宋耀珍相關的“想象”取徑的確非同小可。
或者這屬于一種“具有挑釁性且喜怒無常的品性”;不但普魯斯特,就是宋耀珍都喜歡那沒完沒了的“不是……就是”句式;它的語用屬性無非是“從一個行為賴以存在的無數動機這一角度,極盡其詳而又毫無生機地展現了這一行為,……透過這些并列的單元而顯示出來的,即在知識上是超邁出世的,在審事時又是經受了考驗的懷疑論者?!北狙琶靼堰@看作是普魯斯特的“缺陷”與“天才”的齊湊,并歸因于不給這“內在性的誘惑”以任何信任。
本著“內在性的誘惑”的宋耀珍如果神篤八荒,那也是通過頻頻的變化想象“凝眸”的角度,與其獲悉想象“能指物”并置之所可以的隱秘。這樣的話,其詩儼然接近卡夫卡《訴訟》中的族長———亞伯拉罕表現出“跑堂般的殷勤”那樣難言的悲哀了;然而卡夫卡“只會透過形體姿態來理解事物,這個他無法破解的形體姿態就成了寓言中的晦暗之處?!彼我渑c詩神會卻不限于此。
《夏天》所以又不得不提。
它的起句尤其奇崛:“夏天在一枚果子上腐爛”;它的末句又格外霸氣:“我側身走進藍色的天空”;但我更想追究的是,“大地上的一枚小小的果子”又究竟緣何“置放”在“夏季”這樣的時令,然后令“我”陡然從澹遠中獲得其不平靜的“與物神游”豪健的氣魄?不消說,“腐爛”一變而為消極修辭的意指意向,豈不正蘊含著“結局”或“開始”的轉瞬即逝間的辨證的“運動”?“他強大的精神有嘗試自己力量的需要和快樂”,史蒂文斯如是稱頌他的精神同道(威廉·卡洛斯·威廉斯)的贊譽,揆諸宋耀珍一點也不為過。其形式外衣刻意平凡,但卻飽含著詩的本質上的華麗。
宋耀珍《葉子》《土豆》《強權》以及《雪》,亦不例外。
一葉知秋,悲哉為氣,“具有高懷能吊古,斷無名士不悲秋”;不過5行的《葉子》揖別陳詞濫調的修為,不能不引以為是!其前3行由外嵌內含的“葉子”、“好聽”反復遞進中組成;無外乎“葉子”被風粗暴地摘下來扔在地上,“葉子”的骨頭被我們的腳踩碎:“聲音很好聽”。恰恰因為這一點,“所以我們反復地踩”。最后2行別出心裁地區別出“葉子”中另一類的當下際遇:“但有些葉子是自己腐爛的/這些死亡不關我們的事”,洵非同一、同質化的“腐爛”,如果必須上揚到“死亡”一側而作比較的話,其筋骨思理,明顯得益于其前3行“葉子”/“好聽”反復吟唱邈遠的風神氣象;相異的時令物候牽涉出的“腐爛”意象,相去甚遠,就不遑多言了吧?
計19行的《土豆》中有12行均從“土豆”引領的陳述組成,機智,灑脫,也不遑多言了。
圍繞著“把”字句一順布排的《強權》,更是將類似的話語“配置”推向了極致。它共計86行。其中含“單句”格式的不過8則;其他詩行,句式、句法異常繁復。各則先后堆垛,不拘一格,內在的“語義”牽連有講對稱而成排比之勢,但不規則的參差構圖又趁機占據了上風;因祈使語氣所盤旋的語句主干形似“喻體”;若變換一個角度來看,它們卻又分明屬于“本體”轄制的想象領地,怪誕與反諷層出不窮,風格完全是《一個人的牙疼》的翻版,形同日常經驗中“惡”的開具的明細清單;而話語祛魅偏偏又完全仰仗“暴力”美學者,甚囂塵上,結果盡顯其饕餮氣象。
進而言之,宛若“把螞蟻吊起來抽打”的《強權》,自然與《葉子》的輕逸、《土豆》的簡勁相去甚遠;其輕狂,蠻橫,好比精心組織的一場輪盤賭,對馥郁的蒼涼的“愿景”,———亦即前述所謂的“內在性的誘惑”予以了刻骨的仇視,語言承載想象的“邊界”悠悠間得到了充分聒噪式的暴露。這是詩人“牙疼”美學發作后的登峰造極,誠如魯迅所云:“并不拒憚……乃是我自己的靈魂的荒涼和粗糙”。
《雪》何嘗不是這樣?
簡要地講,《雪》中間幾行“我知道”/“雪不知道”的逆轉,于平行“并置”中兼有魯迅《野草·雪》中對“朔方的雪”/“暖國的雨”迤邐的繹思。開頭幾行“雪字”連翩而出,不失艾青《雪,落在中國的原野》奔涌的豪逸。至于首尾敞視的幾處“飄落”(“落”)疏密相間的反復重奏,以及排比呈述,又儼然似徐志摩《雪花的快樂》浪漫而多情。而它最后的7行:
我們全部的智慧結合
抵不上一片雪花的重量?,F在
我在屋子里注視著它,它飄落在
它的冬天里,只將一種感覺落在我的心上我體驗到的已經不是一場真正的雪
我所寫的詩篇也不能像一片雪花
走進冬天
誠如所云,他所“感覺”到的、“寫下的”與“飄落”的,其實和所謂的時令物候全然無干。他的想象的生色活香,究天人之際,而成自家之言。他一如在他的“誕生地”(他一首詩的標題,亦標勁)擔承著他的“存在”,他的“尖銳”,從“目睹真實的事物”中,從“已看到幻覺中的村莊”邊,銘記著希望的“箴言”,因為———
一切被人視為虛幻的,必是真實的,
一切被人不忍拋卻的,必是虛幻的。
“每一個有價值的靈魂都渴望過極致生活?!?/p>
佩索阿如是說。宋耀珍亦如此。
因為“意味著最大限度地活出自己的生活”的極致,一如宋耀珍不可抵御的“內在性的誘惑”那樣,總會在被延遲的焦慮中,產生令人贊嘆的違抗,但“出現在這一超越之終點的,是一個渴求強力、渴望將強力神化并因此注定孤獨的人。”列維納斯又如是說。宋耀珍與詩神會的旅次見聞,概莫能外,當作如是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