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利利,1989年生,甘肅蘭州人,現居青海西寧;蘭州大學外國哲學碩士研究生畢業,小說作品散見于《青年文學》《西湖》(新銳欄目)、《清明》《延河》《飛天》等雜志;曾獲甘肅省第七屆黃河文學獎。
1
小紅帽坐沙發上抽煙,窗外暮色蒼茫。手機在黑暗中播放肖邦。小紅帽取出一根火柴,嘟囔道:呀,比手掌還長呢。火柴劃過火柴皮,一縷青煙和微弱的光從紅磷的孔隙中冒了出來。短暫的安靜,然后才“刺啦”一聲整個兒著了起來。小紅帽舉著火柴快步走到玄關處,那兒的鏡子里出現了她的樣子:平庸的五官,暗紅色毛衫,廉價牛仔褲,藍色李寧牌運動鞋。鏡子里的小紅帽舉著火柴笑了。火燙到了手指。小紅帽手一揮,房間又陷入了黑暗中。鏡子里似乎還有她的笑,仿佛燈關后殘存的輝光。肖邦將盡,音樂漸低漸遠,如夢之初醒。在一曲肖邦和另一曲肖邦之間,她忽然有落淚的沖動。
小紅帽坐回沙發,關掉音樂,又點上了一根煙。窗外起了風。小紅帽心想,風聲像是遙遠的海浪拍打在懸崖上一般拍打著這座屋子呢。她又笑了笑,哼唱了起來。她掐滅煙頭,悄悄走出房門。走廊里沒有服務員。一間客房的門大開著,里面傳來電視的聲音,一個矮胖男人躺在床上一手拿著遙控器,一手拿著手機。小紅帽說:“你好!”
男人忙坐了起來,說:“你誰啊?我認識你嗎?”
“想聊聊天嗎?”
男人端坐在床上,說:“不需要服務,謝謝!”
小紅帽哈哈笑了起來:“好遺憾哦。”她蹦蹦跳跳走開,哼著不成調的肖邦。她下了樓,吧臺上的服務員正拿著手機看電視劇。又沒有人發現自己,小紅帽開心極了。她出了賓館大門,回頭看了眼。大森林賓館。她掏出手機給賓館拍了照。
大森林賓館地處郊外半山腰上,四周黑燈瞎火,遠處是城區,燈火密集,仿佛一片燈光的沙漠。小紅帽心想,這會兒早沒有公交了,等到天亮估計也不會遇到一輛出租車,這可怎么辦?她想了想,打通了李波的電話。過了半個小時,李波的那輛二手捷達出現在了路口。
一上車,李波就說:“你大晚上來這里做什么?”
小紅帽說:“玩唄。”
“這破地有什么好玩的,又破又亂,又亂又破!”李波氣呼呼地說,“喏,看到前面那個橋洞沒?上個星期橋洞里死了一個女人!”
“什么樣的女人?”小紅帽好奇地問。
“新聞上全是馬賽克,就能看到紅色的一大坨,我怎么知道是什么樣的女人。報道上說是穿了一身紅,紅裙子,紅包,紅鞋子。”李波一手抓著方向盤,一手在夾克口袋里摸索。
小紅帽掏出自己的煙,給李波點上。她說:“一身紅的女人?哈哈,那死去的不就是我嘛!”
“神經病!”李波的話和白煙同時噴了出來。
小紅帽高興地說:“喏,你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參加聚會,我不是告訴你,我得了乳腺癌嗎?你問哪一只,我說是左乳房。喏,現在生病的乳房被切除了嘛。”
“神經病!真是神經病!我看你被切除的不是乳房,是腦子!”李波生氣地說,“你說,你大晚上來這種鬼地方干什么嘛?”
小紅帽說:“走著逛著,就到這里來了唄。我剛出來的那家賓館里還是有客人的,你說這地方一無是處,怎么會有客人呢?”
李波冷笑,說:“有的人就是奔著亂去的。”
小紅帽想起在賓館中那個躺在床上的男人,那男人幾乎是大喊著說:不要服務!她拉下副駕駛位上的化妝鏡,看著自己乏善可陳的五官,有些生氣,她努著嘴說:“哼,才不是呢。”她不再說話。
車子進入了市區,窗外是明亮而溫暖的人造光。李波的心情瞬間好了不少。他打開音樂,搖滾響了起來,腦袋也跟著晃了起來。
小紅帽說:“我今天想到了一個特別好的詞。”
“你說什么?”
小紅帽關小了音樂,又說了一遍:“我今天想到了一個特別好的詞兒。”
“什么詞?”
小紅帽停頓了下,說:“Rewriting!”
李波說:“我要是能聽得懂英文,我還會開兩萬塊錢的二手捷達?”
小紅帽說:“Rewriting就是‘重寫’的意思。”
李波沒好氣地說:“這有什么意思?作業寫不好才要重寫呢。我小的時候,經常重寫作業,數學還好,錯就是錯,對就是對,頂多全錯,挨上幾竹板子。可語文老師討厭,作文寫不好要重寫,檢查沒寫好也要重寫!我最怕的就是重寫,我覺得簡直是小學校園里的法西斯暴行,我也第一次知道原來世上還有比肉體折磨更可怕的事情,那就是重寫!”
小紅帽說:“我說的不是這個‘重寫’。”
李波說:“那你要重寫什么?”
“哎,算了,不說了。算我沒說。”
李波說:“你這人就是這樣,說話總是怪怪的。重寫有什么意思嘛。”
“那你覺得什么有意思?”她反問。
李波想了想,說:“我覺得‘不寫’有意思。”這時車里的音樂已經換了一首,一個甜膩膩的女聲唱道:“啊,啊,啊,今夜我做了你的女人……”李波一笑,說:“喏,我覺得這也有意思。”
2
“重寫。”小紅帽小聲說著,她抓起身邊的煙,又點上了一支。
李波翻了個身,迷迷糊糊地問:“幾點了?”
“快8點了。”小紅帽站了起來,拉開窗簾,大聲喊道,“Rewriting!”
李波罵道:“神經病!”他坐了起來,也點上了一支煙。狹小的房間里彌漫著煙氣,窗外照進來的晨光也跟著變得朦朧了。
“你今天什么時候出攤?”小紅帽問。
“今天不出攤了。喏,最近不是市里要開文化博覽會嘛,到處是城管。哼!我也算是繁榮文化市場,這幫孫子。現在都是互聯網時代了,誰還賣盜版碟片呢,我這是文化的懷舊。外地來開會的人萬一看到我在賣碟片,躁動的青春記憶猛然喚醒,古老的荷爾蒙再次沖頂!這一切多美好!這些執法者什么都不懂,自己沒有愛也不懂得別人的愛。無情者無趣!”李波唱了起來,“法海你不懂愛,雷峰塔會掉下來……”
小紅帽咯咯地笑了起來。
李波說:“我打小就喜歡文化事業,喏,今晚我還和文化圈子里的幾個朋友要碰頭呢。”
“文化圈的朋友?賣盜版書的還是賣海報的?”小紅帽噴出一大口香煙問。
李波掐滅了煙說:“晚上一起去吧。”
“好啊。”小紅帽拉開了冰箱,刺鼻的腐臭味沖了出來,“你這冰箱多久沒收拾了,就算是用來藏尸也不至于這么臭吧。”
李波說:“里面有啤酒,你找找看。”
小紅帽從爛梨和爛香蕉中間找到了兩罐啤酒,她取了出來,用紙巾擦干凈啤酒罐上粘著的臟東西,遞給李波一罐。她問:“我給你講過我的過去沒?”
李波說:“講沒講過,你不知道啊?別給我扮失憶啊。”
“我就問你,我講沒講過?”小紅帽忽然臉拉了下來,一字一頓地說,“一句話,講沒講過?”
“好,好,”李波說,“你啊,翻臉無情,我服了。講過啊,喏,那天我們喝酒到午夜,然后在賓館里,你就開始講,一直講到第二天早上6點。你本來在床上講,后來就站在了窗前。晨光熹微,照在你裸露的肩頭上,外邊傳來了犬吠和人聲。嗯,那種感覺就像待在桃花源中。”李波說完,嘻嘻地笑了起來,得意于自己文藝范的措辭。
小紅帽點了點頭,說:“你把我那晚的話復述一遍,我要重寫!”
“喏,改天吧,我先回憶回憶。”李波心想,那晚小紅帽說了什么自己早忘了嘛。
“我要重寫!”小紅帽倒在了床上,她舉著手機,播放起肖邦。
到了中午,李波餓得受不了,說一起去吃飯。我哪兒也不去,小紅帽躺著說。李波在房間里找了半天,找到一塊硬得和石頭一樣的面包,兩人各分一半,沒有人燒開水,于是就著自來水吃了下去。然后兩人就一直躺在床上。小紅帽有一搭沒一搭地和李波聊天,時而心情愉悅,時而心緒又很壞。
傍晚時分忽然起了沙塵暴,天地昏黃一片。李波的電話響了。小紅帽就聽見李波不斷地說:“好的,好的,一定到,一定!”
小紅帽和李波一同出了門,走出小區的一瞬間,路燈亮了。小紅帽說:“路燈重寫黑夜的到來。”
李波說:“別發神經了。”
小紅帽又說:“只有對開端的重寫才是真正的重寫。”
兩人前面走過幾十個廣場舞大媽,她們穿著統一的綠色T恤,戴著白手套,一言不發,向前走去。仿佛整齊的隊伍,向著夜晚行軍。
3
小紅帽和李波到了指定的包廂。文化圈的那幾位已經喝得天昏地暗。李波和小紅帽站在門口,半天沒人搭理他們。小紅帽小聲問:“是這兒嗎?”
李波說:“喏,這幾個哥們看來從下午就開喝了。文化人嘛,隨性。”
這時,一個大胖子站了起來,一手還端著酒杯,向李波和小紅帽揮了揮手,大胖子給大家介紹說:“來,來,我給大家介紹下哈,這是李老板和他女友。”
幾個人停下了談話,眼睛向門口瞄了過來。李波尷尬地點了點頭。還有幾個人在那里高談闊論。大胖子說:“李波,坐過來嘛。”
李波和小紅帽搬了兩個椅子過來。大胖子又給他倆一一介紹。其中不是老板就是文學家,頭銜大得不得了。其中還有個黑瘦男子,據胖子介紹,是個文學教授,姓茍。小紅帽和李波忙說:“幸會!幸會!”
茍教授沒有搭理他倆,只顧著和旁邊一位姓馬的小說家聊天。大胖子說:“來,來,你倆吃東西嘛,還有菜的。”小紅帽舉起筷子,無從下箸,因為盤子里只剩些湯湯水水。
“還有菜嘛,隨便夾點。”大胖子熱情地說。
小紅帽只好夾了片生姜。
茍教授忽然一拍桌子,嚇得小紅帽的生姜掉在了桌子上。茍教授對著旁邊的人說:“現在這幫80后90后沒幾個好東西!我對這個群體集體不信任!”
小紅帽側頭看了看李波,李波正襟危坐在聽茍教授高論。小紅帽笑著低聲說:“你也是90后。”
李波笑了笑,沒說話。
小說家說:“是的,我見過的80后90后也確實都不行。整天嘻嘻哈哈,沒有責任,不懂得敬仰崇高嘛。他們一天看的都是什么嘛,卡通!看卡通的電視,看卡通的書。我看他們簡直就是個卡通人嘛!”
茍教授又拍了下桌子:“可不是!就是卡通人嘛!”茍教授喝了口酒,自言自語地說道:“卡通,卡通,C、A、R、D,Card,卡通!”
小紅帽又看了眼李波,李波還在認真聽。小紅帽心想,茍教授的英文真是讓人吃驚。
茍教授和小說家又聊起別的事情,小紅帽還在想他那神奇的英語造詣。她端起一杯酒,站了起來,說:“茍老師,我敬您一杯。”
茍教授也舉起了杯子。
小紅帽說:“聽說您是文學教授。”
茍教授說:“嗯,我是教文學的。但中國就沒文學,讓我教什么!”
小紅帽說:“那您喜歡英美文學嗎?您英語一定特別好!”
茍教授又說:“英美文學算個屁!我不喜歡!我英語還行吧,主要是讀一些英文的原著。但英語是什么?那是大工業時代改造過的語言,滿身工業污染臭味的語言!它的語法就是資本的結構,這樣資本的語言能言說詩嗎?”茍教授說到最后的時候,縮著肩膀,干瘦的脖子向前水平伸出,泛著血絲的小眼睛生氣地盯著小紅帽,像是憤怒的烏龜。
小紅帽又問:“那您喜歡哪種外語呢?法語?”
茍教授說:“法語太俗了。法國人的世界就是個世俗世界!沒有神性!我擅長的是德語、拉丁語和希臘語,希臘語指的是古希臘語!”
“贊!”小紅帽豎起大拇指,一口喝干了杯中酒。
茍教授說:“嘿,小李的女朋友還挺豪爽!”他也喝干了酒。他“啪”一聲放下杯子,酒桌上響起了一片掌聲。
茍教授指了指小紅帽說:“我覺得你不錯,眼睛有靈氣!”
大胖子笑著對李波說:“茍老師夸你女朋友呢,你眼光不錯。”
李波嘻嘻一笑,也端起了酒杯,敬茍教授。茍教授不理他,和左邊的一名所謂的評論家聊了起來。李波只好尷尬地坐下。評論家說:“茍老師的詩歌是很精妙的,遠接屈子荷馬,近得荷爾德林之神韻,是很難得的。茍老師今年招生不如招我當你的學生嘛。”
茍教授咯咯怪笑了起來,靠在椅背上,指著評論家說:“你還不夠格,你說我寫的是詩歌,這就不對!格局有問題!詩是詩,歌是歌,詩歌是什么?讀的還是唱的?這不是瞎整嘛。詩歌是詩的下降,是神性的淪喪!”
酒桌上再次響起掌聲。一旁有人起哄,讓茍教授朗誦自己的詩,讓大家開開眼界。茍教授也不謙虛,掏出手機,翻找了一會兒,他站起身念了起來:
我是蛔蟲,我在思想的腸道里咀嚼,
我看得到春之春天之春,
我聞得到思想之芬芳之思想,
腸道將一切揉碎、分解,
給食物最后的塑形,
形之塑形之塑,
女人?
可笑的東西,
尼采要拿皮鞭抽打的玩意!
蛆蟲在女人的肌膚上沉淪,
我在思想的腸道里前行。
我是蛔蟲,不是蛆蟲!
他媽的!
茍教授念完,大家一時安靜了下來。茍教授看大家都不說話,他一臉不悅,站在那兒,眼睛掃視大家,然后又開始念了起來。小紅帽安靜地看著茍教授。茍教授的每一首詩都以“他媽的”三字做結。這時,有人敲門。姓馬的小說家喊了聲:“進來!”
幾個穿著粉紅色短裙T恤,扎著馬尾,頭上戴著兔子耳朵造型發箍的女人走了進來。一個女的說:“各位領導老板晚上好!我們是隔壁會所公關部的,我代表姐妹們給大家敬個酒。”說著,女人端起酒杯,向在座的每一個人點頭示意,然后一飲而盡。
評論家說:“你們是隔壁的,來這邊做什么?”
那女人笑著說:“我們兩家是同一個老板,你們是老板的朋友,所以過來給大家問個好。您看,要不要我們陪各位一會兒。”
茍教授說:“要是你們能聽詩,就留下來。”
“茍教授喝多了。”大胖子忙說,他對那女人說,“你替我們謝謝你們老板,我們幾個文友聚聚,說說知心話,今天就不玩了。”
女人臉上掛著職業性的微笑,她雙手搭在一起,并在左側腰間,微微一躬身,說:“好的,謝謝各位領導老板,歡迎下次光臨我們會所。”說完手伸進衣領,從胸罩里掏出一張名片,放在了飯桌上,“我們等各位光臨哦。”說著便開了包廂門,一隊人有序地退了出去。
“我去!”小紅帽輕聲說道。
大胖子說:“什么嘛,烏煙瘴氣的。”
茍教授說:“風塵之中,或有巨眼英雄!你也不能一概而論嘛!”
評論家說:“茍老師,名片在我這兒,要不我幫你喊過來?”
茍教授忙揮了揮手。
小紅帽站起來,李波輕輕拉了拉她的袖子,低聲問:“干什么?”
小紅帽說:“去洗手間。”
小紅帽從洗手間出來,見之前那女人正在洗手。女人一邊洗手一邊旁若無人地唱歌:“重談笑語人重悲,無盡歲月風里吹……”女人的嗓音粗糲,是那種老煙嗓。歌是粵語歌,女人卷著舌頭用普通話唱,倒也一派滄桑。在女人的歌聲中,小紅帽忽然聽到窗外是有風的。
女人出了飯館,小紅帽跟在后面。夜風不小,帶著一股土腥味撲面而來,女人的紅唇間叼著煙,掏出火機,一手擋風。小紅帽只聽見“噠噠噠”的響了幾十下,然后女人才噴出一口白煙。女人的姐妹們都不見了,只剩她在街頭抽著煙,她看著來往的車輛,若有所思。小紅帽抬頭,浮塵的夜空是渾濁的。
小紅帽跟在女人后面。女人走走停停,似乎滿懷心事。女人的高跟鞋踩在地面上的聲響顯得空洞,仿佛腳下是一個空蕩蕩的世界,只有薄薄的一層殼似的道路支撐著人間燈火。小紅帽心想這個遍歷紅塵的女人心里在想什么呢。這時,小紅帽手機響了。李波在電話那頭問道:“你人呢?”
“外邊透透風。”
李波說:“你是不是生氣了?”
小紅帽說:“沒啊,我覺得挺有意思的。跟聽了一晚上郭德綱的相聲似的。”
李波在電話那頭嘿嘿地笑:“我最近搞了幾張新碟片,不好搞到。今晚回去后,我們欣賞下。”
小紅帽說:“好啊。”說完,她掛了電話,將手機調成靜音。她想了想,又將手機關機。
前面的女人不見了。小紅帽轉過頭,四下尋找,也都不見女人的蹤影。仿佛她從未出現過一般。路燈昏黃的光照了下來,塵土顆粒在燈光中盤旋。一輛出租車從遠處的昏黃中開了過來,鳴笛減速,靠近了小紅帽。司機搖下車窗,問:“姑娘,去哪兒啊。”
小紅帽上了車:“你隨便開吧。”她伸手掏口袋里的香煙,結果掏出一盒火柴來。火柴盒上印著“大森林賓館”。小紅帽把火柴盒遞給司機,說:“去這兒吧。”
車子經過那個橋洞時,小紅帽忙說:“停這兒吧。”下了車,小紅帽走進黑乎乎的橋洞。忽然一陣“轟隆隆”的聲響從頭頂傳來。小紅帽知道正有火車從上面經過。小紅帽以前租的房子就在火車道旁,她常到鐵軌附近坐著直到午夜,看長長的列車經過。她知道晚上這個時間經過的應該是那列從烏魯木齊開往北京的班列。小紅帽覺得自己的心一下子安靜了下來。她劃亮一根火柴,閃爍的光亮中,她看得到混凝土墻壁上斑駁的痕跡,她心想,這大概是那死去女人的血吧。她還看到地面上一朵白色的玫瑰。她揮了揮手,火柴熄滅了。一切又陷入黑暗中。
為什么自己忽然覺得安靜了呢?小紅帽忽然又一次想到了那個詞語。是的,或許是那個抽煙的女人的出現,重寫了這個無趣浮躁的夜晚。想到這里,她又哼起了不成調的肖邦。
4
怪癖,是人性的天窗。黑暗中的小紅帽忽然想到,她有些得意,掏出手機將這句話記在了便簽本上。好的怪癖應該完完全全屬于一個人,黑夜中出現又消失,永不被看見。好的怪癖像是完美的罪行,是無人知曉的挑戰。目擊者,自然不能有,最好犯罪與傷害都屬于一個人,施刑與受刑也是一個人。最絕對的私人行為。這么說來,性怪癖一般情況下就不能算是好的怪癖。小紅帽繼續寫道:如果將所有人的一生都記錄下來,這個記錄越是詳細,人生與人生就越是相似。如此,怪癖彌足珍貴。怪癖可以看做是對人生某個章節重寫的企圖。小紅帽將“重寫”兩字調成了紅色字體。
小紅帽寫到這里,更是得意。她想到了李波。李波的怪癖是不斷地參加各種聚會,越是離他生活遙遠的聚會就越是對他有吸引力。李波參加過的流浪藝術家聚會、無線電愛好者聚會、鹿晗粉絲團北城區聚會、IGBT應用興趣小組聚會、《金瓶梅》民間研究協會聚會、中東問題民間協會聚會、90后戀愛交友QQ群線下聚會、槐樹路水泵行業聚會、槐樹路小學一年級四班家長聚會……她和李波就是在一個絕癥患者們的聚會上認識的。
那會兒,她還在醫院里當護士。有天,她忽然想到了一個詞:“純潔。”她連著好多天嘴里都念叨這個詞語。什么才是真正純潔的呢?火是純潔的。因為你從火里面不可能分離出其他的東西來。暴力,也是純潔的。她還想到了絕望。她在QQ上找到了這個絕望的群。她說自己得了乳腺癌,可她拒絕治療,現在正等著死神拿著鐮刀收割自個兒呢。大家都安慰她,邀請她參加他們的線下聚會。
說實話,她可愛參加這樣的聚會了。聚會的第一項是分享感動。大家都紛紛發言,無非是家里的蘭花開了呀,每晚拿著剩飯去喂流浪狗啦,孩子期中考試名次又進步了呀……都是些平庸瑣碎的事情。她覺得無聊,但很快又發現了里面的趣味。因為,她發現這些人執拗地敘述這些時,他們內心深處其實是想從瑣事中講出不同的東西來。他們努力而又無力,他們想告訴別人:看啊,這是不一樣的,只有我能發現,生活并不是完全按照往常的那個軌跡走的,是有神跡的。我能發現,是因為它最終會發生在我身上。輪到小紅帽分享時,她編織了一個奇幻的不可思議的故事。沒想到,所有的人都相信了,并為她鼓掌。
小紅帽發現,這些被世界拋棄的人忽然變得輕信了。
后來的一次聚會上,她看到了李波。兩人幾乎只交流了一個眼神,就確信對方和自己一樣。猶大一眼認出了猶大。
聚會后,她問李波,下次還來嗎?李波說,不來了,所有的聚會他只參加一次。她說,我也不來了。
小紅帽想起和李波的初次見面,她在黑暗中笑了。但她覺得李波參加各種聚會的怪癖遠不及自己的怪癖。因為,他的怪癖必須有別人參加。不存在一個人的聚會。但自己的怪癖就不一樣。她站了起來,打量著這間黑乎乎的房間。多好,乘人不備偷偷溜進一家廉價賓館,尋找一間服務員忘記關門的空房。然后,坐在沙發上,抽一根香煙,看窗外暮色蒼茫。然后再聽一曲肖邦。多好。
5
有天,小紅帽在路上閑逛,看到了李波的盜版碟攤位。李波低著頭,仔細打量著手里的一張碟片,半天一動不動,石像一般,仿佛他有一種特異功能,可以通過眼睛讀取碟片里的畫面。小紅帽蹲坐在李波面前,問:“老板,你手里的碟片多少錢?”
李波抬起頭來,眼睛猛然亮了起來:“喲,稀客啊!”
“最近有沒有參加什么有意思的聚會,給我講講。”
李波把屁股下的小馬扎讓給了小紅帽,說:“喏,最近還真沒再參加什么聚會。我現在對聚會不感興趣了。”
“為什么?”
李波說:“沒意思了。感覺也就那樣吧。前幾天,那個茍教授還挺關心你,向章明問起你。”
小紅帽拿起一張碟片打量,問:“章明是誰?”
李波說:“就那晚那個大胖子。茍教授問章明有沒有你的聯系方式,還告訴章明千萬別讓我知道。章明給我打電話說,他以前也沒接觸過這個姓茍的,感覺真是個大傻子。”
小紅帽哈哈笑了起來,她拿著碟片問:“這是什么片子,上面全是日語,看不懂嘛。”
李波說:“喏,成人電影,有沒有翻譯都一樣。”
小紅帽舉起碟片,喊了起來:“成人電影啊,賣成人電影!”
李波趕緊捂住小紅帽的嘴巴,幾個路人都停下腳步,轉過頭來。李波說:“忘了你腦子里的病還沒有好。”
他松開手,問道:“你現在工作了沒?”
小紅帽說:“沒呢,以前當護士時攢的錢還沒花完。什么時候花完,什么時候工作。”
“還沒花完,真有錢。”李波說。他忽然站了起來,跳到旁邊的一個臺子上,向遠處眺望。“走,今天收攤了。”
李波迅速將碟片裝箱,又將箱子抱到旁邊捷達的后備箱里。果然城管的執法車開了過來。
小紅帽跟著李波去了李波的那間出租屋。晚上,兩人躺在床上,抽著煙聊天。小紅帽問:“你現在不去湊各種聚會了,那你有什么新的愛好沒?”
李波說:“喏,有天晚上,我經過廣場,那里的大屏幕上正在播新聞。是最無聊的那種新聞。一個人站在臺上講,一群人在下面聽。鏡頭掃過時,有一個老同志已經睡著啦。等到臺上那人講完,會場上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我看著那畫面,心里忽然涌起了一種強烈的空虛感,像人在曠野上。”
“哦。”小紅帽問,“你再講講看。”
李波說:“我也不知道。一下子就覺得那個畫面充滿了神秘的味道。那么大一個會場,像是荒野。臺下所有的人就像是一棵棵樹,樹的上面長滿了手掌,一陣風吹過去,就發出‘嘩嘩’的掌聲。又寂寞又有意思。”
小紅帽坐了起來,哈哈笑了起來,說:“那你準備去混會場嗎?”
李波說:“對啊。我決定去混會場,不但有自助餐可以吃,還可以做一棵會鼓掌的樹。但這和參加聚會不一樣,參加聚會可以在網上聯系,只要給自己虛構一個身份就行。開會不一樣啊,QQ上可沒有參會群。所以,我決定先弄幾個假證件:記者證,代表證,參會證什么的,試一試。你覺得我這個想法怎么樣?”
小紅帽點上了一根煙,然后塞進了李波的嘴巴里。樓下的夜市開始喧鬧起來,小紅帽似乎能聞到從窗戶縫隙中透進來的油煙味。“會鼓掌的樹,”小紅帽看著李波的眼睛,說,“我好像有點喜歡上你了,樹先生。”
李波嘻嘻一笑,說:“那你告訴我你的名字。”
小紅帽翻過身,看著天花板說:“我不會告訴你我的名字的。”
“喏,那你的喜歡可一點兒都不真誠。”李波抱著小紅帽。
小紅帽說:“本來就不真誠,你莫要得寸進尺。”
李波說:“你這人真怪,好好的,又生氣。”
小紅帽不說話。兩人靜靜躺在床上,幾只飛蛾繞著發黑的燈管飛舞。小紅帽抓起枕頭,扔向燈管。枕頭掉下來砸到了桌子上,聽見“哐當”一聲,一只玻璃杯盞掉了下去,碎了。小紅帽爬起來,撿起地上的枕頭,拍打了下塵土。李波說:“喏,碎玻璃不用管,明早再收拾。”
小紅帽抬頭,見那幾只飛蛾重又聚在了燈下,翅膀的陰影在墻壁上晃來晃去。小紅帽說:“看,飛蛾又聚在了一起。你還記不記得,你參加絕癥患者聚會那次,老趙和老謝吵了起來。”
“喏,有這么回事。我記得老趙氣壞了,杯中的茶都潑在了窗戶上。”李波笑著轉過身,抱著小紅帽,“只要是和你在一起的點點滴滴,我都記得呢。”
“是啊,老趙讓老謝滾蛋。”小紅帽忽然嘆了口氣,“你還勸老趙莫要生氣。老謝剛出門一會兒,老趙忽然沖了出去。兩人一塊兒回到小包廂。你看多像啊!”
李波說:“沒頭沒腦的,像什么?”
小紅帽盯著燈管說:“像飛蛾啊。我們也像這飛蛾。”
李波拉過被子蓋住了兩人。黑暗中李波說:“小飛蛾啊,你現在看不到光了吧。”李波伸出手來,開始解小紅帽的扣子。
小紅帽推開李波,拉下被子,呼了一口氣:“這被子多久沒洗了,一股餿味。”李波尷尬地笑了笑。小紅帽接著說:“你記不記得,老趙把茶潑在了窗戶上,茶葉緩緩向下滑落。老趙伸出手指,摁住了一片茶葉。”
“喏,這種細節,我怎么記得嘛。”
小紅帽說:“老趙貧血得厲害,嘴唇是慘白的,臉色又黑又綠,像是鎘污染的泥土。老趙覺得自己患病就是因為他住的地方附近的鎘污染。”
李波說:“鎘污染,我知道。北區那邊是有污染,好多年了。有個北京的企業一直在那里搞什么環境恢復工程。”
“嗯嗯,那天老謝掏出來一朵花,所以老趙生氣了。”小紅帽說。
李波一拍腦袋說:“喏,你這么一說,我也想起來了,是一朵藍盈盈的小花。”
小紅帽說:“老謝拿出的那朵花是蔓田芥。”
“蔓田芥?”
小紅帽說:“蔓田芥長在長白山,在日本的北海道也有很多。蔓田芥對鎘有著很強的吸附能力。北區治理鎘污染就種了很多蔓田芥。老趙看老謝拿出了蔓田芥,想起了鎘污染,所以生氣。”
“原來是這樣。”李波的手消停了下來,他爬過去,從床頭柜上取過香煙,“就一支了。”他點上煙,猛吸了一口,又遞給了小紅帽。小紅帽也吸了一口。
“老趙摁住了茶葉,他的樣子也映在了窗玻璃上。那晚外邊刮著大風。大家都安靜了下來,看著老趙,聽著風聲。玻璃上老趙手指的倒影是半透明的白,仿佛是一截白骨,從外面黑暗中伸了進來,指著我們大家。不知道為什么,每次我回憶起這個畫面的時候,總覺得自己是站在窗外看著老趙看著大家的。”
李波又拿過煙,抽了一口,說:“喏,你怎么不說‘重寫’了?哈哈,你又忘了這個詞了吧。”
小紅帽盯著燈管,說:“今晚看到繞燈的飛蛾,我就想到了這一幕,想到老趙手指仿佛一截埋在黑暗中的白骨。所以啊,是飛蛾重寫了那個夜晚。”
李波說:“好了,你夠了!一個詞念叨好多天。什么事都能繞到上面,小學生造句似的。”
小紅帽說:“我們也是飛蛾。”
李波說:“那你別叫小紅帽了,就叫小飛蛾吧。”小紅帽轉過身,盯著李波的眼睛。李波問:“喏,看我做什么?”
小紅帽說:“我忽然想起一種說法,說只要你緊緊盯著一個人的眼睛,盯夠17秒,那你這輩子都不會忘了他的眼神。”
“無稽之談,”李波轉過身子,“我不愿意記住任何人的眼神。你也最好什么都不要記住。”
6
小紅帽去了一家醫藥超市工作,身穿護士裝,頭頂小白帽。每月工資只有兩千,但好在醫藥超市提供食宿。超市每天早上9點開門。8點45分的時候,小紅帽和別的員工一起站在醫藥超市門口,大聲喊著企業口號。然后經理走到前面大聲問,大家大聲回答:
“顧客是我們的什么?”
“顧客是親人,感恩親人賜我衣食!”
“馬總是我們的什么?”
“馬總是父母,感恩馬總賜我事業!”
然后大家圍成了一個圈,手拉著手,開始唱《明天會更好》。小紅帽心想,一個藥店搞得跟傳銷似的,這個馬總真逗。
工作倒是輕松,尤其是工作日。超市門口附近放著一臺電視,循環播放企業的宣傳片。等到下午,幾乎沒有客人的時候,幾個年輕人就圍著電視看韓劇。有天,小紅帽拿著遙控器,忽然看到市臺正在直播某個會議,她定定看著電視。她的一個同事過來爭搶遙控器,她伸出食指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胖乎乎的市委書記站在臺上在作報告,瞇著眼睛盯著稿子。鏡頭掃過臺下,一位老同志手握著中性筆,刻意瞪大著眼睛,和困意做最后的斗爭,筆尖在面前的稿子上漫畫著,仿佛在玩一個叫做“筆仙”的游戲。鏡頭抬升,像一束超然的目光俯視著臺下的每一位,也俯視著電視前的小紅帽。會場真大,鏡頭直拉伸到人群的地平線。小紅帽認真地辨認鏡頭里出現的每一顆腦袋。她的同事小米說:“哎,臉都貼上去了,有你熟人啊。”
小紅帽沒有理會她。市委書記放下手中的稿子,眼睛猛地變大,大聲說:“爭取更大的勝利!”
一時間,所有人都站起來鼓掌。小紅帽想起了李波的比喻:長滿手的樹,風吹過便會發出掌聲。她站了起來,嘆了口氣,想起了李波的孤獨。
下班后,她一人待宿舍里。同事們都出去了,她們都有男朋友。她躺在床上,看著燈管,看著天花板。心緒是枯寂的,窗外的風聲呼嘯而過。她心想,我不能太早睡著,這樣早上我就會自然醒。醒來后,我又得長時間盯著天花板,我不喜歡盯著天花板的感覺,我喜歡被吵醒。
小紅帽忽然爬起來,取過桌子上的一本破舊不堪的《格林童話》。她赤腳站在地板上,望著燈管。桌上的鬧鐘滴答滴答地響著。她側頭看到了窗玻璃上自己的身影,她忽然覺得自己抱著書的形象充滿圣潔的味道。她懷里的是某個神秘流派的宗教典籍,她腳下是熾熱的沙漠,頭頂的燈管是查拉圖斯特拉正午的太陽。
她站在地板上,她再次想到了“Rewriting”。真的可以重寫嗎?她頹然想到。
她記得自己小學二年級的那個夏夜,空氣熱而黏稠,如同融化了的瀝青。她記得窗外有蟬在叫,那么黏稠的夜空里,蟬鳴聲反而洪亮清晰,仿佛緩慢流動的瀝青里的一顆顆小石子。父母在爭吵,吵得很兇。剛剛下崗的父親手里攥著一根鐵釬,對著母親說,你莫要逼我,我會把這玩意捅進你的身體。嬰兒床上的弟弟也在哭號。她難受壞了,她不愿意這么待著。她希望這是個夢,夢醒來,一切回到之前。她把自己鎖在了陽臺上。她很害怕,覺得自己無所依傍。慌忙中她找到了一本童話書,隨便翻到一頁,大聲念起來。父母都停下,看著她。她一邊擦淚一邊讀,仿佛書里的神跡會因為她此時的虔誠而發生在陽臺上。忽然,鐵釬砸碎了玻璃,父親的手伸了進來。她淚眼朦朧,燈光在她的淚光中折射。她趕緊將注意力集中在了那變形的斑斕的光上。她又看到斑斕的光里出現了各種奇異景象。她含著淚,微笑著。
小紅帽站在地板上,心里想,怎么會“重寫”呢?相比二年級時,她根本就沒發生什么變化嘛,還把期望放在書上,放在從書上得來的詞語上。什么會重寫呢?那個夜晚就是那樣了嘛。發生過的事情就像是鉛字印在書本上一樣不可更改。重寫是非法的。小紅帽抱著書本,望著燈管。
第二天,小紅帽被人搖醒來。室友小米一臉慌張地看著她,說:“你怎么了?”
小紅帽揉了揉眼睛,懷里的書掉在了地上,她說:“沒怎么呀。”
小米說:“你怎么睡地上,嚇死我了。”
小紅帽笑了笑,坐了起來,她渾身酸疼,她咧著嘴說:“有什么可怕的。”
小米放下了包,搬過凳子,坐在凳子上:“我一開門就看到你躺在地上,披頭散發,懷里抱著一本書。”
“給我倒杯水。”小紅帽腦袋疼起來了,“我抱著書倒在地上,像不像溺死在晨光里的圣女?”
小米遞給她杯子,說:“像個屁!我昨晚和男朋友看了一場電影,里面有個情景就是主人公回到宿舍,發現自己室友全被殺了!”
小紅帽彎腰撿起書本,說:“來,我給你念一段吧。”
小米說:“別念了,幼稚死了。你現在這個狀況就是缺個男朋友,有了男朋友,你就正常了。”
小紅帽說:“你的意思是新的男人是對女人的重寫?不可能的,過去是你的影子。影子是不能重寫的。原罪也是不能重寫的。沒有人能對開端進行重寫。”
小米伸出了手,摸了摸小紅帽的額頭:“哎呀,真發燒了,我說怎么說胡話了。”
7
“重寫”這個詞語帶給小紅帽很長一段時間的苦惱,讓她成為了一個宿命論者。她有時候會想起李波,想起李波說的話,想起他的身體。但她不能想起他的眼睛。她想起那個夜晚,她要盯著李波的眼睛17秒,被李波拒絕了。如果當時看了,是不是真的這輩子就忘不了?她對李波的過去所知甚少,她沒問過李波在哪兒讀過書,父母是做什么的,家境如何,也沒有問過他和多少個女人上過床。她沒問過,因為她知道,既然沒有未來,何必問過去。她有時候會想起李波,但她沒有聯系過他。李波也沒給她打過電話。她知道李波和自己太像了。就像第一次聚會上見面,猶大一眼認出了猶大。
小米拿著遙控器。電視上幾個金發碧眼活蹦亂跳的女人唱著:
“Gimme gimme gimme a man after midnight
Won,t somebody help me chase the shadows away
Gimme gimme gimme a man after midnight
Take me through the darkness to the break of the day”
(給我給我給我一個午夜后的男人
就沒有人幫我驅散陰霾嗎
給我給我給我一個午夜后的男人
帶我穿過黑夜走到黎明)
小紅帽覺得這歌是熱的,是咸腥的,是深海火山里翻滾的味道,同時也是孤獨的。小米聽著歌扭起了身子,小米說:“這歌真帶勁,等我老了就聽著這首歌跳廣場舞!”這時來了一男一女,小米趕緊關掉了電視。
“您好,請問您需要買什么藥?”小米問。
“鋁碳酸片。”
小紅帽聽這人聲音熟悉,轉過身發現來人果然是茍教授,茍教授身邊站著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女人。
小米說:“您是胃不舒服嗎?是反酸吧。我們這里新進了一種進口藥,效果特別好!要不您買一盒鋁碳酸片再配上一盒這個藥。”
茍教授皺著眉說:“到處都是誘導消費!消費主義的全面勝利嘛。”
小米轉過臉,向著小紅帽吐了吐舌頭。
茍教授旁邊的女人說:“茍老師不要這么憤憤不平,買盒藥而已。”
小紅帽把藥遞給茍教授:“七塊五。”
茍教授看了她一眼,眼神有些茫然,似乎在搜索著什么。“我像是見過你。”
小紅帽笑了笑,說:“您大概記錯了。”
茍教授拿過藥,在手里掂了掂,忽然說:“你知道海子嗎?”
小紅帽說:“知道。”
茍教授說:“你不簡單,居然知道海子!”
小紅帽說:“課本里有。”
茍教授說:“不簡單,真不簡單。你有微信嗎?”
小紅帽說:“沒有。”
茍教授說:“怎么能沒有微信呢。”
茍教授旁邊的女人有些不高興了,說:“趕緊走吧,你不是還有個演講嘛。”
“去他媽的演講!”茍教授忽然大聲說,女人努著嘴不說話。茍教授又對小紅帽說:“海子有次去小飯館,喝了兩瓶啤酒,他給老板說,我給你朗誦我寫的詩,你不要收我錢好不好?現在呢,我給你朗誦……”
“不好!”小紅帽趕緊打斷,她可不想再聽什么蛆蟲蛔蟲的詩了。
茍教授說:“我絕對見過你。但是現在脫離了上下文,我想不起來了。我是一個脫離了上下文的人。”
“不用找了!”女人扔了十塊錢在桌子上,然后對茍教授說,“趕緊走吧,回去喝藥。”
茍教授見女人付了錢,也不再和小紅帽搭訕,高高興興和女人出了門。兩人出了門,小紅帽還能聽見女人的聲音:“茍老師,你和那些人說什么嘛。她們不會懂你的詩的。我看是我太好了,你就覺得所有女人都和我一樣有靈性!”
小米等兩人走遠,哈哈大笑了起來,說:“想不通,這種腦殘還有女朋友。”
小紅帽說:“估計不止一個。”
當天晚上,小紅帽買了一張去海拉爾的硬座車票。她沒有去過海拉爾,她只是在地圖上看到了這個地名,然后就買了車票。坐上火車,小紅帽心想,茍教授雖然是個大傻帽,不過“脫離上下文”這個詞,還真是不錯,比“重寫”好多了。火車慢慢啟動,她看到站臺慢慢后移。火車駛出站臺,兩邊的燈火逐漸稀疏。小紅帽看到離火車道不遠的那家大森林賓館。“哐當哐當哐當”,火車開過了那個橋洞。小紅帽心里想,再見啦,大森林賓館,再見啦,被割去了左乳房的女人,再見啦,李波。我要去過一種脫離了上下文的生活。小紅帽哼起歌來,這次她沒有哼肖邦,她哼道:
“Gimme gimme gimme a man after midnight
Won,t somebody help me chase the shadows away!”
她只記住了這一句,她反復哼唱著。旁邊坐著的小女孩轉過頭,說:“小點聲,我直播呢。”
脫離上下文。小紅帽高興地嘟囔道:這個詞兒真棒,比重寫棒!比“Rewriting”棒!
8
小紅帽靠著窗戶睡著了,夢里是無盡的草原和蒙古包,是善歌的男子和嬌媚的女人,是白云,是雄鷹,是冰泉。海拉爾。
火車要走二十多個小時才能到海拉爾,在火車上,小紅帽不斷地醒來睡著,夢里總是海拉爾。有一次,她夢到了一個蒙古包,里面飄著奶茶的香氣,她高興地走進蒙古包,蒙古包的主人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她端起奶茶咕嘟咕嘟就喝了一氣。她心里正高興,那人忽然從床上翻了下來,大聲呵斥:“喂,你在干什么?”小紅帽嚇了一跳,轉過身來,發現原來是李波。她笑著說:“你怎么來海拉爾了?”李波不說話,還在生氣。這時門外又進來了一個人,手里拿著鐵釬,小紅帽發現來的人原來是自己的爸爸。她醒了過來。旁邊的小姑娘正在吃泡面,她覺得又餓又渴,她站起來,走到兩節車廂交接的地方,點燃了一根香煙。窗外也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風景迥異于她生活過的地方,一條大河在遠處閃著波光,無盡的青紗帳。
小紅帽坐回座位,靠著窗戶,很快又睡著了。
到了海拉爾,小紅帽有些失望。這里沒有草原也沒有蒙古包和駿馬。不過是一座小點的城市而已。空氣濕冷,她和一群疲憊的人一起走出了車站。雖然是初秋,天卻涼了,陽光燦爛而冰涼。她走在街道,茫然地看著周圍。
小紅帽在一家小旅館住了幾天。除了吃飯睡覺,她就在街道上晃蕩,偶然點上一根煙,坐在一家小酒吧里,聽蒙古漢子拉著馬頭琴唱長調。
有天,她坐在沙發上抽煙,窗外暮色蒼茫。她聽了一曲肖邦。她覺得內心極度寂寞。她撥打了李波的電話。
李波第一句就問:“干嗎呢?”
小紅帽笑著說:“閑坐,抽煙。準備看電視,看你有沒有去開會。”
李波哈哈笑了起來,說:“喏,參會這事可真比我想象得難多了。我使盡了渾身解數,都不好使。”
小紅帽頓了一下,說:“你來找我吧。”
李波說:“你在哪?”
“海拉爾。”小紅帽說。
“你出國了?”
小紅帽笑了笑說:“什么呀?我在內蒙古。”
“你去那兒干嗎?”李波說,“哦哦,我知道,你是為了‘重寫’,哈哈哈!”
小紅帽聽著李波的笑聲,心里竟更覺寂寞了。她半天沒有說話。兩人都沉默著。李波首先打破了沉默,說:“你重寫得怎么樣啊?”
小紅帽說:“我不關心重寫了。我想到了一個更好的詞語,不對,我聽到了一個更好的詞兒:‘脫離上下文’。”
“你聽誰說的?”李波說,“我就知道,你過兩天就得換個詞。”
小紅帽說:“那個茍教授。”
“你又見他啦?”李波的聲音里有些不高興。
“沒有,偶遇而已。他來我們藥店買藥。”
“哦哦。”
小紅帽沉默下來,她聽見李波的呼吸聲,她忽然有種委屈的感覺,她低聲說:“你來看我,好不好?”
“神經病!”李波掛斷了電話。
9
小紅帽很是生氣了兩天。但是海拉爾空蕩的街道和干凈的夜色不斷吸收她的憤怒,讓她的思緒縹緲起來。后來她想,這樣最好,我要過脫離上下文的生活。
她坐在一間黑暗的房間里,掏出手機,在便簽本上寫道:
1.脫離上下文。
2.上帝或者是個小說家。
2.1發生的都是他寫下的,重寫怎么可能。重寫是對神的冒犯。命運的懲罰就是回到命運。
2.2脫離上下文,是脫離一種場,是走到了故事之外。
3.脫離上下文的人,應該沉默地生活。
小紅帽在黑暗中高興地笑了,她點上了煙。她覺得自己簡直就是個民間哲學家。她把“脫離上下文”幾個字標紅。她又哼起了歌。
第二天,小紅帽開始找工作。她沒有在網上找,她吃完早飯,走出早餐店,慢慢走著,看著路兩邊是否有招聘廣告。走盡了大路,她便換一條小道。暮色快要停靠在這條街道時,她終于找到了工作。她到了一家青年旅社做前臺服務員。老板交代了工作,又給她安排了住宿。她疲憊地笑了笑,點上了一根煙。女老板生氣地指著一塊牌子說:“抽煙罰款50到200元!”小紅帽只好倚著旅館門口,吞吐著白煙。她有時候會想起李波,想他這會兒在做什么。她漸漸不生李波的氣了,想起李波時,她還會微笑。
天氣越來越涼,旅客也越來越少。小紅帽倚著門抽煙,看黃葉漸漸鋪滿街道。北方秋日的風并不如小紅帽想象中那么凌厲,她看到地上的黃葉被風絲慢慢拖動著,發出沙沙的聲響,高大的楊樹上,枯葉靜靜落下。
一日早上,忽然刮起了大風,漫天黃葉浩浩蕩蕩朝著一個方向飛去。氣溫驟然降了下來,小紅帽裹著薄外套,在旅館外抽煙,看風,看樹葉。她想,這些樹葉都到哪兒去了呢,是不是全都去了呼倫貝爾草原?到了下午,風漸漸停了,臨街的樹木都光禿禿了,只有零星的葉子還掛在上面。天上涌著厚厚的鉛云,不一會兒,竟然飄飄灑灑落下了雪花。
一個穿藍色狼爪沖鋒衣的男子走過了街頭。小紅帽倚著門,點上了一根煙。男子站住了看著小紅帽,又抬頭看了看招牌。男子走了進來,問:“多少錢?”
小紅帽說:“一個房間四個床位,一個床位49元。開空調的話,另加20元。房間沒有洗手間,沒有插座。”
男子點了點頭,開始掏錢掏身份證。
晚上的時候,忽然斷了電。小紅帽坐在門口的小桌前,看著門外。這時那個男子也坐了過來。兩人低頭玩著手機。男子忽然問:“草原怎么樣?”
“什么?”
“呼倫貝爾草原怎么樣?美嗎?”
小紅帽抬起頭,手機瑩瑩的光亮照在男子的臉上,男子的臉瘦削剛毅,像是北歐的山石。“不知道,沒去過。”
“這么近,你怎么不去呢?”男子問。
小紅帽問:“你從哪兒來?”
“北京。”
小紅帽說:“你是想過一種脫離上下文的生活嗎?”
男子哈哈笑了起來,說:“你說話很有意思。”
一陣冷風從門外吹了進來,小紅帽抱緊肩頭,瑟瑟發抖。男子說:“穿這么少,我的外套你先披著吧。”說著就開始拉拉鏈。
“別這樣!”小紅帽趕緊制止了他,“黑暗中拉拉鏈的聲音聽起來太猥瑣。”
男子又哈哈笑了起來,他的笑聲十分爽朗。在小紅帽聽來,這笑聲甚至很像是TVB古裝劇中男一號的笑聲,爽朗而虛假。男子說:“你給我講講,什么叫脫離上下文。”
小紅帽點上一根煙,說:“講起來很麻煩的。首先我還得給你講講什么是‘重寫’。”
“那什么是重寫?”
小紅帽說:“我也不知道。”
兩人不再說話,只聽外邊寒風呼嘯而過。幾片枯葉被風吹進了房子里,枯葉打著轉停在了小紅帽腳下。小紅帽把樹葉撿起來,放在了桌子上。
男子忽然說:“你覺不覺得現在的情景有些像古裝劇里的場景。”
“TVB的古裝劇嗎?”小紅帽忽然笑了,他居然也想到了古裝劇,所以他爽朗的笑聲其實是在表演。在北京的寫字樓里,在那一格格劃分得整整齊齊的辦公區域里,他是絕不會發出這樣的笑聲的。他在小格子里伸著懶腰,手機短信一響,看到一月的工資又到手了,他會笑。在領導面前匯報完自己的計劃后,他也會笑。男同事之間說幾句俏皮話,講兩個段子,他也會笑。但他絕不會像個古代英雄一般在北京的高樓里放聲大笑。
“你在想什么?”男子問。
小紅帽說:“你為什么想到古裝劇呢?”
男子朗聲說:“北方小城,風寒夜冷。窗外落雪,屋內無燈。兩人枯坐,各展姓字。萍水相逢……”
小紅帽哈哈笑了起來,說:“你是做什么工作的,說話四個字四個字的,我又不和你玩成語接龍。”
男子說:“我在一家游戲公司做文案。”
小紅帽說:“怪不得,說話文縐縐的,念詩一樣。我認識一個人,自稱詩人。你這詩比他的還是要好一些。”
男子說:“我不是念詩。我們公司最近做一款中國風的游戲,我負責世界觀和種族史部分的寫作,所以有些受影響。”
小紅帽點了點頭。
男子說:“你我算是陌生人,能相遇一起也算緣分。今天我路過這里,看到你在紛紛落葉中抽著煙,我忽然想了解你。你能不能給我講講你的過去?”
小紅帽想了想,說:“脫離了上下文的人,應該保持沉默。”
10
男子在旅館住了好幾天,每天早上到隔壁早餐館喝碗牛骨頭湯,回來就坐在門口的小桌子前玩手機,發呆。到了中午,他到對面包子館吃包子和稀飯,然后回到房間,傍晚時分他從樓上下來,趴在吧臺上,問小紅帽,能否共進晚餐?小紅帽說,不能。
有天,男子坐在小桌子前,問道:“我叫張海,你叫什么?”
小紅帽說:“叫我小紅帽就好。”
張海說:“我不愿叫女人外號。我知道一些有外號的女人,像什么小黑鞋、小夢露之類。我覺得不論外號叫什么,外號總是野的。女人不該是野的。”
小紅帽笑了笑,沒有說話。
“我本來是要去看草原的——”張海說到一半忽然停了下來。
“為什么不去?”小紅帽好奇地問。
張海嘴角忽然露出一絲笑。小紅帽知道,張海故意說話說一半,就是為了讓自己問他。這是和小女生聊天的小技巧。果然,張海向后一靠,眼睛斜看著她。停了半天,聲音忽然變得低沉:“你愿意和我一起去草原嗎?”
小紅帽說:“給個理由。”
“我畢業之后就一直在北京工作,十年了。我沒請過年假,請也白請。我每天擠地鐵。北京地鐵的平均負荷率是百分之一百六,真的和罐頭一樣。你去過北京嗎?”張海遞給她一根煙,自己也抽了起來。
小紅帽點燃煙,搬了個凳子坐在了門口。“沒有。”
張海點點頭,接著說:“辦公室也全是人,大家低著頭,看著電腦,像是一大片整齊的灌木叢。我與人合租,兩居室,住著四個人。一對情侶住一間,我和大學的室友住在一間。早上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搶洗手間。生活中到處是人。我們夢里都塞滿了各種人。人太多了。所以我向往草原,天高云闊,縱馬馳騁。”
小紅帽說:“挺好。”
張海說:“我剛結了一個項目,趁著領導心情好,就請了假。除了北京和河北老家,別的地方我都沒去過。我想清靜,想孤獨。但是我一來海拉爾,就發現我高估了我自己。草原對我來說,可能太空曠了。與你同去看草原吧,這樣草原不至于太寂寥。”
小紅帽說:“你是想過一種脫離上下文的生活嗎?”
張海說:“你說話真的很有意思。那天你說,脫離上下文的人應該保持沉默。我覺得你說得太棒了。真的。是時候脫離上下文了。”
小紅帽說:“起風了。”
張海的眼睛里是破碎的光,是疑惑。過了半天,他幾乎是懇求地說:“跟我去草原吧。”
小紅帽掐滅煙頭,把煙蒂扔進了門外隨風翻滾著的落葉中。她咬著嘴唇,看著外邊,嘆了口氣說:“好吧。”
“太好了!”張海高興地搓著手。
小紅帽苦笑。她想自己真是賤骨頭,她從沒有拒絕過男人。
11
草原上游人寥寥,風比海拉爾更大,枯黃的草葉被風卷起,吹向了遠方。小紅帽冷得瑟瑟發抖,張海抱著她,兩人坐在草原上,像是兩只孤苦的羔羊。清澈的河水從草原上流過,一群牛正站在河邊側著腦袋看著他倆。天上是黑云,慘白的太陽偶然從云的縫隙中露出一角。張海看了看手機,說:“一個小時了。”
小紅帽說:“再待半個小時吧,大老遠來看草原,起碼得待一個半小時吧。”
過了15分鐘,兩人就上了車,讓師傅回海拉爾。
回到海拉爾,兩人坐在了一家酒吧里,看著對方的狼狽樣,都哈哈笑了起來。小紅帽伸手摘去張海頭發里的碎草。張海說:“沒想到草原這么冷。這是對浪漫主義城市青年的有力回擊!”
兩人要了一瓶以這個草原命名的烈酒,抽著以草原命名的香煙。喝了兩杯后,兩人都暖和了起來。張海站了起來,拉住了卡座前面的簾子。兩人喝著酒,互相看著對方不說話。簾子上出現了一個人影,一個粗糙的女聲說:“要玫瑰嗎?”
張海拉開簾子,問:“多少錢?”
一個穿著寒酸的臃腫女人抱著一捧玫瑰,咧了咧嘴,露出一口黃牙,說:“一支十塊。”
張海掏出了十塊錢,拿過玫瑰,又放下簾子。張海把花遞給小紅帽,說:“送你!”
小紅帽笑著說:“謝謝,這是我第一次收到花。”
張海說:“是嗎?這么榮幸!”
小紅帽低下頭,認真地聞著花朵的香味。兩人喝酒直到深夜。張海說,別喝了,走吧。兩人到了一家賓館里。張海先去洗澡,小紅帽坐在潔白的床上,看著窗外,聽水流嘩嘩的聲音。玻璃上反映著她的影子。她忽然想起老趙慘白的手指,像是埋在黑暗中的半截白骨似的手指。老趙還在這個世界上嗎?她忽然想。
張海裹著浴巾出來,他的肌肉還算不錯,他好像也知道自己身材是不錯的,站在玄關的射燈下,左臂撐著墻,笑眼看她。
小紅帽站了起來,拿起兩罐啤酒。她遞給張海一罐。張海笑著說:“不,給我一罐紅牛,今晚我喝紅牛。”
小紅帽洗完澡出來。張海躺在床上抽煙,除了床頭燈,別的燈都被他關掉了。張海揭開被子,拍了拍床鋪,說:“小紅帽過來!我是赤那!”
“什么?”
張海說:“今天聽司機師傅講的,蒙古語里‘狼’就是‘赤那’。你是小紅帽,我就是赤那。”
小紅帽說:“赤那,我們聊聊天吧。”
“聊什么?你說過,脫離上下文的人應該保持沉默。”張海微笑著看著她。
小紅帽半天沒有說話,站在那里,聽洗手間里的積水汩汩地流進地漏。她低聲說:“我們聊過去吧。”
張海說:“好啊,你先說。”
小紅帽拉開窗簾,坐在床邊上,看著玻璃上自己的影子。她說:“我最近確實一直在想那個詞:‘脫離上下文’,在這之前,我天天琢磨的是另一個詞:‘重寫’,我以前還想過的詞語有‘他者’‘純潔’‘軌跡’‘空白’‘散點透視’……”
“你是個標準的文藝女青年。”
小紅帽說:“我不在乎我是什么樣的青年,反正不是好青年。”她從張海的煙盒里抽出一根“呼倫貝爾”,她點燃香煙,“今晚,我忽然想到了過去。我忽然想說過去。”
張海笑著說:“嗯,那就講講從前吧。就像歌里唱的:你點燃了煙,說起了從前。你不是個沒有故事的女同學。”
小紅帽問:“你的父母殺過人嗎?”
張海臉上依舊是笑,不過那笑容已經不再自然。他說:“你接著講。”
小紅帽對著玻璃,語氣平靜地開始講述:我的父母殺過人。殺了三個,或者四個。我是幸存者。我出生在一個工業小城里,那座城市曾因一樁連環殺人案而聞名全國。我小的時候,兇手的傳說在小城的每個角落里傳播。人們說,兇手喜歡紅色。一時間,小城所有的女性都不敢再穿紅衣服。只有小學六年級的我每天都戴著母親親手給我編織的一頂紅色的帽子。我的父母殺過人。我的父親是個工人,母親當過一陣小學老師。父親喜歡男孩。母親懷孕之后,他就托了醫院里的關系,給母親做了B超。得知是個女孩,父母就將孩子做掉。后來連著又做掉了兩個。大夫給我母親說,刮宮手術做得太多了,以后怕是生不了小孩了。但母親還是懷孕了。父親不敢再讓母親墮胎了。
張海半靠在墻上,又點上了一根煙,聽小紅帽接著講。
小紅帽繼續用平靜的語調講道:后來,母親生下了一個女孩,那就是我。后來,我又有了一個弟弟。當我上高中的時候,有天父親不在家。母親告訴了我這一切。她還說,其實我還有一個妹妹,生下來之后就被父親抱了出去。她再也沒有見過這個孩子。死了,還是送人了?她沒有問,當時沒有問,事后多少年也沒有問。母親說,沒有意義。母親說的時候,沒有流淚,只是憤憤不平這些年生活的艱辛。母親覺得一切苦難都應該算作她的勛章,但是這個家里沒有人重視她。沒有人重視。我當時覺得震驚,我流著眼淚,想著這個世界上或許還有一個妹妹在。但他們忘了。我的父母殺了人,我是幸存者,也是多余者。
張海說:“累了吧,今天也算是奔波了一整天了。累了就別講了。”
小紅帽沒有回頭,依舊盯著那塊玻璃,繼續講述:如我所愿,弟弟十分不爭氣,一切惡習占盡。我覺得這就是報應。父親有一次來我們學校找我,在校門口哭起來,一手拍著自己的大腿,一面干號。他說,他就這么一個女兒,女兒一定要養父親。他號著,癱倒在地上。我拉他起來,和他在小飯館吃了午飯,又給他買了票。送他到車站。我再也沒有見過他。他說,他覺得生活很辛苦。我知道他也是把所有的苦難都當做自己的勛章,他和母親一樣都不會反思自己。很快我就實習去了,實習之后就留在了那里當護士。我換了電話號碼。他們根本沒法聯系到我。我一直逃啊,逃啊。現在我到了海拉爾。他們做夢都不會想到的一個地方。可是生活,那些我還沒有記憶的生活在折磨著我。那些過錯和我無關,可是它們折磨著我。所以我不斷地想,怎么重新開始生活。我拿自己的生活做實驗。生活的章節怎么重寫。
小紅帽看到玻璃上的自己流著眼淚,她低下頭,擦掉了淚水。她回過頭,張海一臉厭煩地看著自己。
12
張海和小紅帽又待了三天。臨別前,張海對小紅帽說:“其實,我已經結婚了。我妻子在老家。”
小紅帽說:“不必,不必特意來找個理由。你結不結婚對我來說,都不重要,不會再見了。對嗎?”
張海有些尷尬。兩人站在車站的小廣場上,天上飛著落葉。張海忽然轉過臉,對小紅帽說:“我在網上看到過一種說法。說,嗯,當然了,你可能覺得比較幼稚。”
小紅帽說:“說來聽聽。”
張海說:“如果你盯著一個人的眼睛看17秒,你這輩子就會忘不了她的眼睛。”
小紅帽笑了笑,低下頭。
張海說:“抬起頭來,讓我看著你的眼睛。”
小紅帽說:“不需要。你最好不要記住我。”
張海說:“你可以嘗試來北京發展,北京很不錯的,有很多機會。”
“算了吧。”小紅帽看了看時間,說,“差不多了,進站吧。”
張海抱了抱小紅帽,然后就走進了車站。小紅帽心里想,張海把握著并不長的假期來過一種真正的脫離上下文的生活。自己呢,卻傻乎乎地給人家講自己的過去。就像曾經自己也給李波講自己的過去一樣。好像自己的父母才能代表大多數人,他們擁有忘掉過去的能力。明天屬于他們。
小紅帽回到青年旅館。她本來以為老板會開除她,沒想到女老板只是用指頭戳了戳她的額頭,說:“下次可別一聲不響就不見了。”
小紅帽坐在門口,抽著煙。女老板坐了過來,問:“有心事?”
小紅帽說:“我在想,這個世界上歡樂那么多,為什么我總是求之不得。我想過一種正常的生活。”
女老板笑著說:“你能這么想,說明你也不再年輕了。”
小紅帽說:“我知道我說話有些怪,別人肯定不愛聽。但是我還是在想那些詞語。”
“什么詞語?”
小紅帽說:“重寫、脫離上下文什么的。”
“果然有些怪。”女老板拿起遙控器,打開了電視,“看會兒電視吧。生活嘛,別想太多。有時候等你什么事情都想清楚了,什么也都來不及了。比如說愛情。誰能說清楚愛情的真意?但確實有些幸運兒是擁有了愛情。如果他們什么時候都是想清楚了愛情的方方面面,再去尋找的話,恐怕什么都來不及了。”
小紅帽看著女老板,心中恍惚,心想:女老板的話究竟是不是真有道理?還是女老板是父母一樣的人,不過裝作對過去視而不見而用以自欺。成為父母那樣的人真的好嗎?自己想要重寫的究竟是什么?需要脫離的上下文究竟是什么呢?
女老板看著電視,說:“你是不是還在想我說的有沒有道理。哈哈,你啊,就是想太多。”
小紅帽笑了。她說:“把遙控器給我吧,我看看有什么有趣的節目。”
女老板遞給她遙控器,又掏出一把瓜子給她。
小紅帽忽然在一個地方臺看到了李波。李波穿著一件風衣站在寒風中,一臉嚴肅地對著鏡頭,講述自己對這次會議的理解。小紅帽忽然笑了,她站了起來靠近了電視。
女記者問道:“李委員,請問您這次的提案是關于什么的呢?”
李波說:“我這次提案的關鍵詞是‘重寫’。這個想法來自于我的一個朋友。我覺得我們的城市需要重寫,我們的生活需要重寫。尤其是現在的一些年輕的朋友,精神萎靡,整天無所事事,虛度人生。我覺得歸根結底是因為,他們覺得我們城市的敘事和他們沒有關系。那就請他們參與進來,一起重寫!”
女記者說:“李委員,您的看法真的是很新穎,能不能給我再詳細地談談。”
李波忽然轉過了頭,看著另一邊,說:“不好意思啊,我今天時間比較緊張。”說完,他撥開了鏡頭,匆匆離開。這時鏡頭里出現了一個保安,保安大聲喊:“就是他,站住!”
女老板驚奇地看著電視,說:“這是直播呢,發生什么事了?”
小紅帽哈哈笑了起來:“這個人我認識,他不是什么委員,肯定是偽造了證件混到這里來了。”
女老板說:“這人還真有意思。”
小紅帽站了起來,走出了門外。女老板忙問:“天都黑了,你去哪?”
小紅帽說:“我隨便街上走走。”
走在路上,小紅帽又想起了李波。她微笑著,抬起頭看到兩邊高大的樹。樹上已經沒有葉子了,小紅帽心想,就算是風來了,它們也不會再鼓掌了。她想,李波終于混進了一場會議。他如愿以償。李波和自己是一類人。張海不是,張海是大部分男人應該有的樣子。他們會說甜言蜜語,他們渴望刺激和新鮮,來者不拒。但是歸根結底,他們還是孩子。不管白天玩得多瘋,夜色降臨,他們還是會乖乖回家。這就是他們脫離上下文的生活。他們的脫離其實是為了不脫離。
小紅帽忽然看到一家賓館還亮著燈。她知道,現在是旅游的淡季,幾乎沒有什么客人的。自己偷偷溜進去被詢問的概率很大。但她想了想還是走進了賓館。吧臺前的服務員拿著手機正玩游戲。她放輕腳步,走了進去,果然有沒有關門的空房。
小紅帽躺在床上,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心想,生活還是得找個關鍵詞。之前是“重寫”,后來是“脫離上下文”。下面該找個什么詞語呢?她想不起來。
于是她拉開了窗簾,哼著不成調的肖邦,坐沙發上,看窗外夜色蒼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