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
為了這場期待已久的婚禮,你被提前送到了親戚家。夜里,跟另外幾個小孩擠在一起,雖然彼此不認識,但因為一場共同的儀禮,使你們很快就結成同盟,且為此興奮不已,徹夜難眠。早上,迷迷瞪瞪被人喊醒,強睜雙眼,入目便是對面墻上掛著的一只破籃子,一時恍惚了好久。
院子里已經擠滿了吃早飯的人,一張張陌生的笑臉,讓人好奇。他們手里拿著飯碗,在等待院子中間那口大鍋被掀開。旺盛的火苗舔著鍋底,有人不停地往里面塞木頭,火焰和柴煙一起熏烤著那口大鍋,白色的蒸汽從木頭鍋蓋的周邊絲絲縷縷冒出來,夾雜著陣陣米香。幾個小孩被領到另一間小屋里梳頭洗臉,這時候你才看到小姨正拿著一把木梳,招呼你過去。小姨解開你的發辮,在木梳上蘸了水,那樣梳起來,使你的頭發更服帖,看起來也更光滑,在她幫你編辮子的時候,你看見那些短頭發的小女孩已經跑到門外,從一個大筐里取了飯碗,排在大人們身后。
婚禮所產生的宏大的場面,就從一場簡單的早飯開始了。所有人都在笑,興奮,輕松,且明顯帶有某種自豪感。闊大的院子,變得很逼仄,連大門外的巷道里,都是蹲著吃飯的人。近午時分,親戚們也陸續趕來,一時所有的屋子都滿登登的,如果你要進去,得側著身子往里擠,但當你終于擠進去的時候,又要為自己怎樣擠出來苦惱。你站在窗前,看見里面人頭攢動,千奇百怪的表情下,每張嘴唇都在翕動,那么多嘴所產生的怪異感讓你垂下眉眼。大院里也好不到那里去,你的前面站滿了大人,他們大聲地說話,話題紛亂。有兩人抬著梯子過來,是要貼喜聯,一時人們閃到兩邊去,兩邊也是人,有人就被擠到灶火邊上,似乎被燙著了,大叫起來。但人們并不為他的叫喚動容,似乎在一個婚禮日中,人是渾渾噩噩,失掉警惕和理智的。
婚禮的主角終于穿戴整齊,準備接親去。一件新衣賦予他全新的面貌,使他看起來俊朗而灑脫,且有別于滿院子近百號人。據說,一個人,一生中最好看的時刻,就是婚禮當天。這讓你想起在有限年歲中見過的所有新娘,她們無一例外都是漂亮的,可是,當她們經歷過婚禮,再出現的時候,總令人大失所望,不是臉色黝黑,就是身材臃腫,全然沒有婚禮當天的羞怯嫻靜之美。而新郎們在婚禮次日,換上家常的服裝后,又變得木訥而憨蠢。婚禮,更像一場電影,演繹遠離生活的一段奇妙而虛假的經歷。
你終于在人群中看到了母親,她亦穿戴一新。但很顯然她并沒有注意你,因為她正在跟另一個年齡相仿的婦人說話,乃至興奮地拉住對方的手。婚禮提供了一場聚會,許多常日不見的人,會在這里意外相逢。你猜母親所遇到的人該是她的閨蜜,從她們拉手的動作來看,曾經很親昵。但她們彼此躲閃的眼神又暴露了在互相掩藏什么。天生的警覺感,讓人與人之間產生疏離。即便在婚禮這個讓人失去戒備的場合里,還是有一些冷漠的東西流淌其中,無法被驅散。
無數陌生的臉孔,在你的視線里充斥,你等待母親的時間變得那么漫長,直到你被人撞倒,且哭出聲來,母親才出現。她顯然無比慌張,因為在婚禮上,哭聲是不吉利的。她在你耳邊悄悄地說,不要哭,讓人笑話。你便止住了哭聲,悄聲抽泣。她拉著你擠回逼仄的屋子里,在角落替你擦眼淚。但眼淚仿佛突然就不再由你自己掌控,它變成跟你無關的一種發泄物,在人們厭惡的目光中,更加放肆地流淌著。你的母親驚慌失措,來自你的和別人的雙重重壓,讓她對面前的情形無法把控。
長大后很多年,你依舊記得那場婚禮,那次痛哭,且漸漸明白自己為什么會哭。婚禮所帶來的歡慶掩蓋著一種巨大的悲傷,那是來自夢境的壓抑,是落在視線里的那個破竹籃。在那個存放舊物的籃子里,住著一窩小老鼠,在夜里,它們在屋頂上爬來爬去,吱吱亂叫,而當你看到那個竹籃的一剎那,無數的小眼睛從籃子破損的縫隙里探出來,明亮而冷漠,滿是譏諷。你當時的眼淚,或許是因為對那個籃子的駭怕,也或者是對大人對你的疏忽所產生的怨恨,但更有可能是你初次感覺到一種難以辨別的感情,來自婚禮的壓抑或提醒,讓你對此后的人生,充滿恐懼。
直到有了男朋友,你還是從未幻想過有一場婚禮。那種只有電影和戲劇才能精彩演繹的場面,是虛假的,帶有某種強迫,某種夸張,且掩藏著見不得人的邪惡。若果你的婚姻不被人祝福,那么婚禮形同虛設。那種勉強應付的形式,總是讓人別扭的。
四月,春正好,許多適齡的年輕人都選擇在花開時節舉行婚禮,鞭炮聲在傍晚響起,暮色之中,風帶著春天特有的寒意吹散那些堆積起來的鞭炮碎屑,亂紅四散。你依舊無法逃脫俗套的裹挾,跟所有曾經經歷過婚禮的人和以后即將經歷婚禮的人一樣,在旁人的幫助下,預備好風俗傳襲下來的一切用品,紅襖,紅手套,紅鞋,紅臉盆,紅蠟燭,還有一管像血一樣的口紅。那時,你坐在這些帶有喜氣的物品面前,跟所有經歷和未經歷過的人那樣,小心眼里充滿對婚禮的期待和擔憂。
春雨落下,那是一場豪雨。起初,人們會說春雨貴如油啊,面上掛著滿足和希冀。三天以后,人們的臉面漸漸暗下來,陰雨天氣氤氳著的沉悶,讓人愈發沉默,心情壓抑,暗自埋怨。沒有誰,喜歡選在下雨的日子里舉行婚禮,雨水帶來的泥濘阻擋著人們的順利出行,這樣的婚禮,人會變少,熱鬧的氣氛也大打折扣。赴宴的人中間,有一個會掐算天氣的人,滿身濕透走進門來,無奈地咧開嘴笑笑,大聲說,好天氣啊!好天氣才是天的,沒有人可勝天,只有天能勝人。既是天的良日,人卻硬要占了,于是便有了阻擋人的豪雨。即便能掐會算可與天神交集的人,也無法預測明天會有怎樣的風云。所以也有良日卜選在了大風天或者大雪天的。民間對這些天氣頗有微詞,像雨天,就被人說夫妻生口角。而風雪天,會說新人脾氣暴躁。只有風和日麗,艷陽高照,老天對你不理不睬,才是良日。
大部分婚禮上的新人心里,都埋藏著諸多秘密,那種通過對方飛黃騰達家族興旺的想法日漸旺盛,對彼此的利用和幻想,成為一場婚禮的支柱。更甚者,婚禮不過一個跳板,通過它,完成對家族的交待。但愛情不被祝福,婚禮很可能變成深淵的開始。朋友就是在這種情形下跟父母選擇的女子舉行了婚禮,卜選了難得的良日,風輕,日暖,花繁葉茂,那場聲勢浩大的婚禮上,賓客上千,在酒足飯飽之后,在詫異而尷尬中,見證了一個喝得醉醺醺的新郎,對所有人說,這媳婦,是給我媽娶的,而后揚長而去。空留下面面相覷的賓客和家人。并不是每個人都有勇氣抵抗命運的賜福,我們都有軟肋,你的父母,你的名聲,你的年齡,還有你對未來的恐懼都是。于是,我們會妥協,按照世俗的意思,按照父母的意思,按照別人眼光的意思,心懷僥幸,亦步亦趨,走進婚禮現場。
沒有想象中宏大的場面,只有雨,像你小學三年級寫過的作文中描寫的那樣:滂沱大雨,泥濘難行。婚禮上所有的選項都被刪減,只剩下一桌飯菜,送你來的人圍坐在一起,沉默而不耐煩地吃掉你的婚禮。大雨將人們的話語堵截在了各自的口中,你仿佛紅色的碎屑,被命運的大腳不斷踩踏你的雄心,你會有遺憾嗎?或許你在慶幸,不必擎著個假面,心不甘情不愿地表示決心。通過別人的目光說出來的詛咒遠不如自己來的更真誠。雨讓儀式感消退。日后想起來,似乎從未經歷過婚禮現場所賦予的那種脅迫感,當然也就沒有那種神圣感。這樣的婚禮更像一場游戲,過家家,或者小說里的情節。但它顯然是真實的。
你潦草地過生活,漸漸深諳求人不如求己之道,慶幸和遺憾成為每日生活的必須,而糾結和妥協,亦成為常態。你方明白,為什么婚禮之后,男女都不再有當日的英俊秀美,那是因為你們都毫不憐惜地撕下了自己和對方的面具,顯露出最丑陋的面目,來考驗那場婚禮中各自的成算。好的婚禮,是一場結盟儀式,那種共贏的局面讓人皆大歡喜。而大部分婚禮,是一場結怨儀式,一場較量,水深火熱的征戰即將開始,兩個人無暇顧及前途后路。如果一場婚禮沒有一個孩子作捆綁,或者這樣的婚禮將隨流水東去,空茫茫的水面上,情決絕,人兩散,連仇恨都是奢望。但大部分的婚禮還是有意義的,它讓一個孩子的存在理所應當,它給婚禮上的男女提供了做父母的機會,讓他們長大,成熟,懂得擔當,忍讓,懂得愛自己的骨肉,懂得更自私。
你恍惚覺得還會有另外的人生,婚姻中缺少一個婚禮的支撐,讓你的人生有某種缺失,但不是缺憾。“有些地方,精神死了,是為了誕生一種恰成它之否定的真實。”世間男女,只有通過婚禮捆綁彼此。許多年后,婚禮上的紅字漸漸被雪白的禮服烘托,呆板,蒼涼。人們變得恬不知恥,隨口的謊言如杯中酒水,毫無羞愧和靦腆。一場花團簇錦的婚禮現場,婚禮司儀仿佛上帝,它們指導新人頻繁說出我愛你,愛對方父母,愛對方的親人,愛對方的家族榮譽。愛,多么奢侈的字。它更該是唇典,而非隨便說出。此時此地,此情此景,它像一場雨霧,漸漸地將所有人的心潤濕。淚水在你眼眶里打轉。你想起童年時候婚禮上的那場抽泣,想起你婚禮上的豪雨,你知道,婚禮并不是我們表面上所看到的充滿喜慶和祝福的成人禮,其實它就是掛在墻上的那個破籃子,所有人都看見了里面住滿丑陋的老鼠,卻要說出虛假的祝福詞,堆著滿臉的假笑,心酸而心傷地看著它破損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