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文盛
悖論
我只是寫出了一種虛偽的寧靜,我心中的紛擾浩浩蕩蕩。
散文的倫理
以散文的形式介入日常生活,對于我們中的多數人來說都容易得很。當然,又似乎不唯如是,對于當下的詩歌和小說創作者,日常生活無疑也是最大的素材庫。從事文學藝術,以期從最簡單和直接的角度來記錄歲月的流逝,來反思命運的深沉,漸漸成為我輩與生活之間構成的一個最大協約。
但是,作為一種古老的文體,散文的基本倫理迄今并未界定清晰。與文體特征已經得到確證的詩歌、小說和戲劇相比,散文寫作的界限似乎遠為含混,其語義空間自當更為多元。因此,對于有野心的寫作者來說,散文的這種可以上下俯仰、左右馳騁的巨大包容性就具備了特別的意義。野心可以向四面開展,寫作從此變得繁復豐厚,而各類風格就孕育在這種無限敞開的探索之中。
散文化的散文
當下我們散文創作中的問題多多,遠未達到我們所期待的樣子。倒是經過這些年的努力,我們目前的散文終于寫得非常“散文化”了(非“妙手偶得之”)。過于“散文化”當然不好,它建立于一種已經趨避不開的“寫作同化”。不同的散文作家之間、一個作家不同的散文文本之間,同質的問題已經非常嚴重(思想和藝術的體量遠遠不夠)。能夠做出拓寬散文邊界的創作者(不局限于散文家)少之又少,有理想“破”和“立”且身體力行地做出了成就者少之又少。相對于我們在文學源頭處的創世之祖,我們僅僅乎安然于膚淺的世俗者多矣。
當然,僅僅乎安于世俗,是我們對自身才華的俯就而非開拓。開拓自我似極艱難,它須有對你所攜靈肉最為無情和深可見骨的切割。這是我們體貼于生命宇宙的一個預期,遠非一些“散文化的散文”———更非心靈雞湯和小清新的筆墨可以比擬。因為這種切割所帶來的分量會無比的重,它是在應對著文學要實現什么的提問———是在向生命的來路和茫茫無盡的歸期展開追索,而不是僅僅在標榜你完成了一次“散文敘述”。這種“散文敘述”,如果不能深刻地影響閱讀者的心靈,它就是無意義的。這種寫作,談不上任何自我見證的自由。
偉大的創造者一定是“無知”而“有力”的。無知,源于某種凝視空茫無極處的沖動;有力———我是在贊揚某種筆墨的銘刻之能和勾勒之精準。現在我談論散文,其實更愿意在一個宏大的文體層面上展開,我反對“過于散文化”,就是在反對固步自封地談論創作。目下,我們所從事的散文事業的邊界為什么需要拓開?根子上,是我認為它的狹小已然在桎梏我們的思維。真正的散文(文學)是生命感覺的大寫意,是技藝的升華和靈魂的淬火。真正的散文,是無用之用。
在最近的幾十年里,我們當中的確有過一些奮勇地找尋路徑而力求打開文體的努力,優秀作品很多。有才具的作家很多。但是,天才中的天才、作家中的作家少之又少。談一個非常簡單的事例,是我在進行創作的前后可以流連的文本大半都不是散文,尤其不是中國當下散文。散文這種文本實踐自身對我的啟迪意義降低了。我在思考我與這個世界關系的時候,我在感到空虛茫然、枯燥乏味的時候,讀中國散文很少能讓我感到慰藉。我覺得當下太多的作品是無效的,它們的經典性不夠。那種文章之法中應有的弦外之思太少了。在這里,我遠遠不是僅從經世濟用的文章之道上談問題。再強調一遍散文的藝術尺規,我說的是,散文(文學)更當為無用之用。
什么樣的散文是好的?我認為是和深度思考力并行的,貼著事物肌骨進行描摹的,是根除了直接而粗陋的算學法的,是孕育了自身、之母體、之子嗣,且仍在綿綿不絕地生殖的———是超越了當下“散文化的散文”意義上的,是融匯了詩歌的精神、學術的簡練、小說和戲劇的文字推演之能的文章合體。換句話說,談散文的問題,萬不能孤立于散文內部而談。在構成散文“文體的邊疆”諸要素中,言說的刺入感、悲傷得寥廓的詩歌性、靈魂的真切落地(自我震懾和反省)、韻律上的復合旋繞,仍是我最看重的。至于其他問題,目前看來,似都不是問題。
靈魂之神情的捕捉
剝除蕓蕓世象的陳皮,散文寫作終歸會落實在“大風吹過彎曲的柳枝”這樣有關命運物件的沉思和事物蘊意的追蹤與辨析上來。而人、事件、物之為思考的載體又只是一個體現風之流動的過程,我們最終呈示的文本卻遠不會滯留于此。越過中介直陳文本是可以的。(忽略物的中介性,提煉文的骨骼,追求無法之法。)所謂言之簡,意之賅,無外是站在為文的根基上談問題。所以,此處我所談之文,只是關切藝術情性之根本的識辨之文。這里,我不想多談散文寫作中寫實的成分(物的摹寫),而更想談的是我們為文之中“精神的抵達”,即我們“靈魂之神情的捕捉”。
散文表達之匱乏
在洋洋灑灑、蔚為大觀的中國當下散文創作中,目前我們仍然缺乏高度自覺地注目人的存在境況,仍然缺乏和時代之關系高度合拍的作品。即我們經常在回避基本的時代情緒(虛假的散文表達之病根)。我所認為的四十年中國散文仍有滯后和衰腐氣,不是指跟進時代進展的表象不夠,而是指沒有追蹤和捕捉到這個時代所帶來的本質變化。我們仍在以疏離之筆妄想表達時代罷了。就我們的文學創作來談,其真正的疑慮恰在這里。
我的散文觀
散文可以有千萬種變化,所謂“文無定法”,但對我來說,散文之萬變而不離其宗。我的散文之宗,即類于一切文章之宗。散文在我這里,可以涵蓋寫作的全部蘊意,但它并非一種被泛文章化了的無門檻的文學體裁,相反,它最應該獲得“一種追求本質性修辭的高級文法”。何謂本質性修辭?我指的是去掉了一切飾物,可以自在言說的、近于無修辭的本真狀態。沒有多余的話,一切都是不言自明的。凡有言,皆是必然之言,凡不言,皆因其俗贅無益言。嘩眾取寵和簡單流行是沒有用的。因一切本質之外,皆非本質,因一切本質之內,皆為本質。所以本質性修辭即是一種語言所在的澄澈之姿,它是修辭的“閃閃發亮”。散文秉持一種沉思的慈悲,它是關乎一切存在之書。一種沉思的修辭之書!
建造一座大廈或許是不夠的,更深的建造或許是一座城堡,一個國度,一顆星球,甚至是整個宇宙。(《文學的基本故鄉》)
兩類寫作
或有兩類寫作:一類是無限清空的、回退式的、指向世界之原始和純凈之本相的,空虛的、無物的、看不見的、幻想式的、多余的、不可能的;一類是紛繁的、喧嘩的、貌似無限增值的,煙火氣十足的、敘述的、對話的,預計到各種可能性的、密實的,甚至是表演式的、故事化的、適應性強的。但是,這兩類寫作各自的精微之處,我們幾乎很難同時掌握。長期以來,我覺得技由心出,只要有刻苦的自我訓練,幾乎可以攻無不克,可是目下卻覺得這幾乎是荒謬的。我們積其一生,能夠取其一端,深入其中,獲得自己獨屬的特色就屬萬幸了,若要兼備,幾乎像要同時占據自己的正反兩面一般,幾乎像要同時獲得自己形象的實體和在地面上的投影(將其“實在化”)一般。這類貪婪大體是無意義的。但是,一想到作為人的孤立和形式上的局限,我就有一種念天地之悠悠的悵然之感。
“苦難對我們的教育”
如果是在和平年代,沒有生離死別的纏繞,我們的心靈所思,卻為何總指向那復雜深沉的激烈、無窮的躁動……通俗地講,一些心靈的自我設問、自我掙扎、自我安撫、自我設限,會時時觸碰到它的邊疆……
的確,我總試圖以一種盡可能逼近真實的講述來復原那些理解力的糾纏。我確信我已經做到了一部分。但是很不完整。我確信我一直在這樣做。以十年的長度,或可以呈現一個漫長的樣本,百萬字的篇幅(《主觀書》)。涉及文學的追溯、心理層面的蒙昧、一種力求抵達和自我開釋的企圖……
各種忘我之思,總在反復。未必會有答案。
世間萬物,神秘地死生。這個大的、令我們時或沉悶、時或昂揚熱情的循環,如何能夠演繹得那么清晰?
可以以言語窮盡的(看似窮盡的),也本來只是一些淺層面的設問,它們不是根本性的、挑戰思維極限的。因為心靈的馳騁不會停滯,所以,無妨因循一定之規,無妨以完成之局來粗暴地界定任何事物。
世界和時間都是開放的。
但心靈之墻會抑制我們的意志。其實何必如此?怎能如此?
所謂,“我們對自我的沒有間隙的捕捉,即便疲憊卻仍然亢奮的心靈”,都是情感之外的東西在泛起漣漪,無關對錯和愛恨。只是,它們在牽引著我們,構成一種平靜之下的心靈戰爭。
那些爆破的部分,方是創造力的起點。
我在疲憊之中的反思意味著心靈的不平靜。或許是自設的苦難,但它們已經極其微小,所以,只能是自我理解力的延伸。是自戀和自尊的過度引述在起作用。在細微到極致的探考中,也很難做到求同存異。
但是,心靈的幅度,又的確需要自然打開。需要用力打開。需要不設防地打開。只有自我保護的企圖,無異會形成牢籠般的束縛。
我捕捉這些材料,回思我的不寧靜的源頭。寫下我對于存在之思。這種描摹是自然而然的,我沒有經濟的謀劃,克服對于時間流逝的恐懼,努力地接納我所能接納的一切事物。
我努力放縱自己的敏感和努力地抑制自己,形成一種日日遞進的思考力的反彈。我們的確有不同程度的心靈的災難,這本來無可掩飾,否則我們不會獻身于藝術。
我不大認可離開這種探考之后,還有更大的文學主題。家國之思未必大過心靈的宇宙,汪洋般的風浪。所以,貼近思之本質,不必作偽的書寫,才最讓我傾心。
如果妄圖掩飾,可以選擇他途。因為我們人生之難局的伸發,會在不斷的自我心靈的砥礪中進行強化,它使我們對自我的認定變得更加多義或混亂。弄不好,這可能是災難性的。
文學,既騰空和釋放,又重新界定了我們的靈魂。它是我們迷幻心靈的容器。
它自身也是致幻的、感官的、窮究的、苦難的、輝煌的。
我有時又不大相信“世俗”可以引導文學,也不一定迷信于生活和多數人的結論。但這所有的種種,都形成自我搏斗的一部分。
沒有任何救贖。文學真正的蘊含,是與生存同構的。是滄桑的、永恒的、靈異的、堅持的、本色的、渲染的、離別的、傷痛的。
所以,這是一個反思力的現場。苦難和對話都是它的材料。沒有結局。
沒有事件。
沒有任何具體的時間。
它穿透一切,可達于人類之存在的思維的盡頭。
所以,我為了我們整體而寫作。這沒什么大錯。
一切原本如此。平靜而緘默,只是喧囂的內核和思之本質。
雌雄同體
伍爾夫說過,優秀寫作者都是雌雄同體的。確然如此。偉大的靈魂,綜合了巖石般的堅硬峻峭和柔若細水的性情,這幾乎是一個完整的“人”的復現。只是,這一種靈魂的偉大,也有它微妙的局限。它似乎多半會將“偉大”的屬性集中于它所致力的那個領域,譬如偉大的文學區域,偉大的藝術、政治、經濟區域———我幾乎很難想象這種雌雄同體的偉大會同時作用于一個人所能觸及的全部時空。“雌雄同體”是一個人的物我共存、正反相合?還是無私無我的知覺?在我所喜歡的葡萄牙作家佩索阿的情書中,我發現了這樣的句子:“我喜歡你的信,它們異常甜美,我喜歡你,因為你也很甜美……”(佩索阿情書,選自《坐在你身邊看云》,程一身譯)這樣的句子至少表現了寫作者凝神的偉大。它是不是雌雄同體的?一個偉大藝術家的柔情蜜意,收斂了他巖石般的堅硬和對人生的刻苦,而以一種陰柔的力來呈現他淪陷在愛情中的思念之美。但他思念的終結卻不是這種相思之力的協調和抵達,而是根本上的拒絕。與我們世俗的想象相反,許多偉大的哲學家、藝術家都是獨身一人以終老的。他賦予整個人類一種濃烈的愛與思念,他愛卑苦而值得悲憫的人類全體,但他遺恨無存,殘余不剩。他的“雌雄同體”印證于人被“分裂”之后自我追索的結果。他的兩個自我(雙面)互為滋補,方可形同一人。而萬物存在于世卻不如此,一“人”也并非完整和十全十美的自足。我們之所以將“雌雄同體”而能互為補益的靈魂視作偉大的靈魂,也正是因為在世間,陰陽混融之于層次荊棘之中更有一種自我保全之效。
文學與時間
文學為何物?
它是否必須在相對固定的時空中存在?
它是否可以超越時間性?
寫作這么多年來,我經常思考的問題常常圍繞以上幾個要點而展開,但漫長的寫作實踐和思考實踐都不可能帶來永恒的答案,隨著寫作和思索的加深,迷惑也隨之越來越深。按照常規理解,在文學所處理的幾個重要命題中,時間顯然是最為重要的一個母題。普魯斯特的《追憶逝水年華》,博爾赫斯的大量寫作都在處理時間問題。圍繞“時間”這個母題,產生出對人之為人的有限性的大量恐懼和懸疑,產生出愛情和情感的迷失,產生出對宇宙(自我內在宇宙與洪荒的穹蒼)的源流的種種思考和探索,但是,無論如何,我們沒有一個永恒的句子,可以一勞永逸地涵蓋所有。像“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像“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像“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諸如此類的嘆息真是所在多有。但我們能夠說,后來者的追憶和書寫就是對前人情境的一種模擬、重復嗎?
我并不這樣認為。盡管,在某種層面上,我們的感覺確實與先人的體悟有眾多的交叉。但是,時空的加速變幻、個體處境的不斷異化,都漸漸地催生出一些更為隱秘和幽微的新的精神體驗。這種體驗未必是古人的筆墨可以窮盡的。盡管,同樣處在時間中,但畢竟已經是新的維度、新的段落、新的場域。能夠激發文學創作的具體元素在發生變化,則表達路徑自然會有相應的更新。順著這個思路下去,則不同的時代顯然會產生不同的文學。那么,這個答案就是問題的終結嗎?
我也并不這樣認為。或許可以這么表述,從形式層面來看,不同的時代會產生出不同形式(深度)的文學,這種不同會更多地體現在使用語言的層面(語境的特殊性)。但是,我的更多的疑惑卻在于,在這種不同之中,是否就蘊涵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文學母題?如果母題有變更與開拓,上述結論就是成立的。而事實究竟如何?在我們這一新的波次人類文明的演進中,是否已經出現了文學母語的更迭?
現在,我想陳述的是,在一個被大幅度拉伸所形成的理解時空中,我們如何來再度回歸時間和空間的精微,如何在我們力所能及的情勢之下來形成我們的“精神性的文學”。我將這種不斷地走向自我辯詰和形而上思考的時刻稱之為“日常性的超逸”。我將這種運思的體悟稱之為“靈魂的經典時刻”。
激情“緩緩降臨的歷程”
我們應該捕捉每一種思維中的精妙時刻,那些充滿了自我審視和靈魂擴張力的時刻,應該將這樣的時刻賦予創世的屬性,充分爆破它的各種維度上的能量,讓它的神秘性企圖變成自我感受力的極大蘊藏———的確,復制這樣的時刻幾乎是不可能的,因為它是多重唯一的復合(唯一的愛與激情、唯一的生死性的欲念、唯一懵懂中的難以捕捉的欲望的漲溢感)。應該將這種承納和閱讀的感受記錄下來,以抵消我們注視著時光流逝自我衰敗而一事無成的疾苦,以抵消我們靈魂的逐漸殘缺(狂妄、悖逆、嫉妒、負恩、自私、刻薄、嗜殺),以抵消我們庸庸碌碌地度過時光(平淡而荒蕪生活的事實)的悔恨。所有這些主觀的雷同就是我們無時無刻不在經歷的“日常生活”。
在我們漫長的閱讀記憶中,經典著作無疑都繁縟、負重,它們是多重復合的奧義書。面對這樣的著作,我們的品嘗事物的味蕾(觸須)自當全方位地打開:在每一個晝夜中,選擇思緒最為澄明的時刻去面對它;應該最充分地理解閱讀的難度,強烈地壓縮和釋放自己的好奇心、歸屬之心,勇敢地面對它;在無法做到完整把握的前提下,不要苛求、追逐閱讀的完整性,要誠懇地面對自身閱讀的局限,預留出極可能誕生的閱讀的空虛和荒誕感。
緩緩地體恤日常生活的簡單、卑微的靈魂,從它的遠離經典時刻的冗長的流淌中挖掘出詩來,庶幾可以成為恢復和建立我們生命之尊嚴的唯一的使命?經典著作融匯的是我們共同的人類經驗,它即便采用極端的形式也不可掩蓋其穿越時光、銜接古今的深層動機。在這樣的人類性著作面前,我們為什么會有遠遠超越面對一顆簡單、自視靈魂的閱讀感受,大概正與這種高濃縮有關。閱讀的空虛也恰恰建立在這里,因為我們面對的仿佛不是人力可及的創作,而是真正的造物本身:世界的概括就是如此,它的萬語千言也不過就是對宇宙嘆息的一種模擬。
時光是氤氳常在的,但我們的感覺卻一直在流逝。我們幾乎很難銘刻和重塑生命中的每一種激情“緩緩降臨的歷程”,所以每一個個體的創作經驗都可能成為對他者之自我見證的有力補充。這或許可以解釋我們常常如臨其境的“似曾相識”,我們的的確確,既是唯一地親歷了生命,又的的確確,曾在他人的經驗中活過。這樣的溝通起點完善了我們身處宇宙中的孤寂之感,而經典藝術的成就又突出地強調了它在一種莊重而透明的閱讀容器中的強烈閃光。
靈魂的經典時刻,不是對庸常歲月的拒斥。日常經驗的洪流既蔚然成陣,不可阻擋,則我們所有的用力(書寫和閱讀)都不是反向的對抗而是一種向著事物核心的凝視和掘進。蘊意豐富的經典性著作對我們的閱讀經驗確實構成了巨大的挑戰。我們不可能在極短的時間里便真正地進入經典著作“不可摹寫的命運構造”,在這個意義上,閱讀和寫作幾乎都同樣艱難。所以,緩緩地降臨(始終有丟棄和殘缺)幾乎是一個必要的程式,我們由此成為靈感工程的匠人而不僅僅是一個神秘、短暫的享受者。
我們?
綜合上述,則如果我們心懷理想,自我的恐懼和壓迫便是勢所必然的。一方面,我們是唯一的生命個體,我們立足于這個世界(這一類時間:此刻)的所有體驗都不可能被他人所完全取代,由此,似乎每個人都有成為一個創造者的必要性和自足;另一方面,世象開始向更加多元化轉化,我們能夠目光如炬地穿透和把握時代的可能性越來越小。或者說,當下的我們必須身兼更多的自我教化方才可以更稱職地去從事這種靈魂的轉化工作。這種自我砥礪的潛在指向,便是我們無日不在其中的巨大現實:時空“已然不是那個時空”,人類的精神成長在不斷地衍變,那我們還能夠在舊日的窠臼之中生存和筑巢嗎?
關于我們的文學使命的探討便需建基于這樣一個前提。我們都從時代和自身之中加速整合和分裂,那些舊有的文學形式已經散發出難掩的“陳腐”之氣。舊日形勢之所以如此,與時代的緩慢進展,人心(道德)的從古(依賴性)極度相關。但是今天,我們的文學卻已然無法僅僅依靠穩妥地聚焦、凝目就可以完成。那些紛繁的事物更趨于破碎和無窮的表象,與之對應,我們靈魂的聚散也更加令人迷失(矚目)。我們該如何識得(進入和建立)“靈魂的經典時刻”?
“文學的基本故鄉”
回歸到前文所及的幾個問題上來:
文學是為人學嗎?是為時間之學?是為宇宙學?物理學?精神學?宗教(上帝的語言)和哲學?
文學必須對應于時代而存在嗎?
文學是否可以超越時間?
文學必然要落地嗎?(以“人”之存在和行為推演為其中介?以具體的時代為其面罩“包裹軀體的污垢與清潔”?)
文學的基本故鄉何在?
我仍然不知道答案。但我想,文學顯然不是簡單的歷史學、地理學。文學顯然不止于傳奇、故事和演義。文學也不能夠僅僅停留于別的領域即可觸及的高度。換句話說,我所認為的文學是以語言為載體的“存在之思”(語言的存在之思)。是與寰宇星空共進退的人類之思。
如果一切仍沒有答案,但今天的探討,我想它至少呼吁我們建立一種更高的文學。在一個被擴大化的“世界”(大時間)的語境下來回味、體驗我們的主觀之思與客觀外物呈現世界的差異性。在一個大的時空背景之下,我們的文學源頭就可以變得更為宏闊一些。一些在我們既往的文學生態中比較鮮見的存在樣式是否也可以被我們更進一步地學習、借鑒和包容?
佩索阿曾經比較過站在不同的精神臺階上的兩類人:“高級人與低級人之間的區別,高級人與低級人之間某種動物性兄弟的區別,具有諷刺的單純品質。這種諷刺首先表明,意識已有所自覺,而且通過了兩個臺階:蘇格拉底說‘我僅僅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他這樣說的時候便抵達了第一個臺階,桑切斯(16至17世紀葡萄牙哲學家)說‘我甚至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他這樣說的時候,已抵達了第二個臺階。我們在第一個臺階武斷地懷疑自己,這是每一個高級人將要抵達的一點。我們在第二個臺階既懷疑自己也懷疑自己的懷疑,簡單地說,到了這一點,作為人類的我們,在一段還漫長得很的時間曲線里,算是已經看見了太陽東升,看見了崎嶇地表那一端長夜的傾落———這是一個只有極少數人才能抵達的臺階。”(《更大的差別》,選自《惶然錄》,韓少功譯)
至此,我覺得我的所有的言說已經基本完結。文學的領土僅僅是一部萬象之書嗎?不,在根本性的“潤物細無聲”的沉浸之思中,文學的最高領土應該是一部忘卻之書。真正的文學應該建立在我們所看不到的另外一個宇宙(觀察的升騰)的開啟和泯滅之處:是自然而然的文學!不是對自我,而是對存在本體的忘卻和模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