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宜格
直到回程之時,我對“失敗”大街2號仍然還是個想象,或者,它依舊原封不動地停留在紙頁上——“31歲時,(叔本華)搬到柏林‘失敗’(Niederlagstrasse)大街2號”。我們走過了菩提樹下大街,六月十七日大街,選帝侯大街,卡爾馬克思大街,還有古老的小巷,有的來來回回重走。“失敗”大街和它的2號在哪兒?這個念頭像露水閃現復又墜落。所有的路線都非不經意,正如所有的時刻都精確以待,在一支行進的隊伍里,我只能愿目光觸摸到更多的、流動的云,和風。
好吧,我以為會極其幸運地碰到那條大街。事實上,并沒有。我始終不曾找尋它,按圖索驥,或是四下探問。它也沒有裝作無心地,突然跳出來,對我說:“嗨,你好嗎?”它未必會對陌生人表示多少熱情。一本小冊子開門便寫道:“老實說,阿爾·叔本華不是一個和藹善良之人。”他獨身終了,還對女性輕蔑之至:“更準確、更切合實際一點來說,女性是不能令人產生任何美感的。她們不能理解也不能接受音樂、詩歌和造型藝術。如果她們真要做出這樣的姿態,聲稱她們懂,那只不過是裝腔作勢,為了討人喜歡罷了。”這話的確不會令人舒服,若不是旅居澳洲的韋啟昌先生的譯介,我可能也不會對這個古怪的老頭產生一點點興趣。早在十五六年前,曾有人饋借《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甚是鄭重地要我研讀,回想應為商務印書館漢譯名著叢書,小開本,裝幀清簡,不記得有無真正讀過。又過七八年,到了不惑,卻在韋先生的指引下開始閱讀叔本華,漸覺燃燈釋惑,燭照性靈。
就這樣,奔赴柏林之初,“失敗”大街2號是唯一可知的地名。抵達柏林,正是渺茫雨夜,逢遇何者,向往何在?是夜投宿遠郊酒店,掀起紗幔一角,慢慢地看清楚了,小窗下,略微開闊的河水從黑漆漆的遠方靜寂而來,對岸幾盞路燈暖黃的光亮,在河面微微地蕩漾,不遠處的拱橋也清晰起來,因為,一輛長長的有軌電車哐當哐當駛過,車廂里人影寥落。不知何故,我心即安,彼時彼處,對即將迎來的一切的未知、陌生、新鮮,報以靜寂的欣然。獨佇良久,凝望這不知名的河流,想起曾在延邊州首府延吉住過幾晚,住處旁邊也有大河闊流,夏日晨昏與繁星之夜,常在岸邊默默地散步,離開前方才知道,當地人叫此河“布爾哈通”,滿語音譯,意為柳樹河。許是水靜夜寂,旅人一枕無夢,清晨六七時天光微曦,看到昨夜的燈火還在,兩岸老柳低垂。沿拱橋踱步向西,幾分鐘后,一個剛剛醒來的小鎮,就在那里,樸實,鮮活又沉靜。
河流之于一座城市,更像是上天的賜予。有了河,城就有了靈魂、靈動,也有了鮮朗、靜寂。施普雷河曲折流經整個柏林城,我們每日往來城鄉、街市,幾乎都是沿河而行,想來那夜窗下亦是此河。也有一些窄小的年輕運河,在某處岔口轉瞬間掠過,一流逶迤,一只駁船或一孔小橋,皆是如常寧靜。施普雷河畔的夕照與小徑落葉,橋上拉手風琴的中年人,側顏純凈的年輕女孩,獨自泛舟的皮劃艇愛好者,似乎都和河水一樣讓人不禁忘記時間的流逝。柏林大教堂的鐘聲響徹了靜靜的河面,沿石階旋轉而上,登頂樓遠眺,柏林城全無巍然簇新之貌,疏闊遼遠的天際線,似乎輕描淡寫地就將曾經的千瘡百孔無言地放逐了。出口必經的地下墓室,停放著近百王室的靈柩,間或雜有一些短小的石槨,難免錯生恍惚,那里沉睡的,何曾不是誰人的寧馨兒。帝國王朝煌煌書寫,勃蘭登堡門、威廉皇帝紀念教堂、國會大廈等,何等威嚴恢宏,也難避禍于宮廷動蕩、戰火離亂,摧毀與重建,榮光與創痛,都歷歷在目。唯有施普雷河,就這么一日日流過,任逝者如斯。馬克思、恩格斯銅像矗立在柏林大教堂對面河岸的一處林間,聽說前來拜謁的多為東歐和中國游客,不知何人,在馬克思的黃銅手指間,留下一淺一深的紅色康乃馨。深秋的細雨似有似無,林中飛鳥落在一地黃葉上。
有一日在郊外,翻譯說這個地方叫“小男孩大街”。當時我們走在一個大林子里,厚厚的落葉如黃綠織毯,彎彎小徑不知深處,施普雷河在一叢葦草邊流淌。一幢青磚小樓,掩在大樹背后,廢棄了很久,戰爭時期曾做過孤兒院,很多有名字或無名字的男孩子,被送到這里生活,做苦役,隔段時間,有人消失,有人新至。“小男孩大街”由此而來。踮腳探望,二樓外的平臺上,隱約可見角落的掃具灑壺。或許就在這一刻,想要遇見“失敗”大街的渴念,驟然地失去了。
法蘭,法蘭
我想坐大巴去法蘭。我們隊伍里的人大約都這么想。可沒有人做此提議,之前雇用的老實巴交的司機,將要開著空無一人的車子,獨自從柏林一路南下法蘭,途經波茨坦、萊比錫,還有諸多我們不知曉地名的村落老鎮。想想就這樣錯過南部鄉間的深秋之美,悵然若失。離開柏林城,將暮未暮,雨又下了起來,灑灑洋洋的,似乎是不再叫人流連的意思。縱有舊的執念與新的感懷,如葦草叢生飄蕩,我也清楚地知道,柏林,大約此生是不會再相見了。不過一百多分鐘而已,我們搭乘夜航班到了法蘭——美茵河畔法蘭克福,翻譯口中簡稱之,聽上去像是在叫鄰家女孩。
在法蘭,走幾個街區去上課,每日都會看到中央車站。泛黃青石所砌,巨大拱門,墨色羅馬數字鐘盤,看上去古樸恢宏,也有點冰冷。站前廣場人來人往,向著門洞深邃的內部走去,或是被沉默地輸送出來。我開始想象那些月臺,年代久遠由此充滿了悲歡離合,那些或者上車或者下車的人們,停靠與駛離的列車,將要去往的下一站會是哪里,遙迢的終點會有些什么?午后總會有幾分鐘時間,我從中餐館的地下樓梯冒出來,左轉恰好是個小街口,正對著中央車站,直線距離50米左右,靜靜地打望大石鐘之下的一些凝固,一些流逝。這個歐洲最為繁忙的火車站,1888年營運初始會是何等情狀?再早一些,公元8世紀之前,這里尚不是一座城市,直到查理大帝下令在此筑城,命之法蘭克福,取意“法蘭克人的渡口”。所有的渡口,渡的是人,亦是命運。叔本華從45歲到72歲去世,27年間,一直住在法蘭河邊的好風光大街16號。從柏林失敗大街搬至此地,大約可說是順風順水之勢了。假若有意去尋找他的墓園,聽說在法蘭公墓一處僻靜墻邊,冬青樹環繞,藏青色的石板,上面寫著“Arthur Schopenhauer”,沒有別的文字了。叔本華在他最后一部巨著末尾的一首詩里寫道:“此刻的我站在路的盡頭,老邁的頭顱已經無力承受月桂花環。”對于哲人來說,生前身后都不需要熱鬧,一條長滿冬青的石子小路,足夠他散步、思考了。
相形之下,歌德在法蘭的印記更為鮮明無遺。他生于斯,成名于斯,雖終老于魏瑪小城,但早在1885年,離他去世五十來年,他在法蘭出生的那幢小樓便已辟為紀念館,二戰后原址重建修復。周日的傍晚,我們從法蘭克福大學校園走出來,翻譯笑言此地人更愿稱之為“歌德大學”以示高貴古遠,稍后路經一條偏僻小巷,謂歌德故居可短暫停留。建筑外觀素樸,物什陳設也很清簡,參觀者并不少,遇到一個日本團體,皆是女游客,年歲見老,衣著素雅,謙恭沉靜地聆聽導游的解說。詩人的房間有泛黃紙頁的手稿,有幻燈片一幀一幀地投映一些詩章,德文自是不曉,當詩人的黑色剪影,從本白的底子層疊浮現,靜默如我還是內心涌動起崇敬。他曾在30歲出頭,也是初到魏瑪時期,寫下《浪游者的夜歌》:群峰一片/沉寂,/樹梢微風/斂跡。/林中棲鳥/緘默,/稍待你也/安息。可以感受到與此前青年歌德而言,在狂飆突進運動中的激情和浪漫漸緩漸息。據說,此詩末句為他82歲重游故地,良久感慨改動而成,次年,歌翁長逝。此時叔本華正當盛年,只知年長近40歲的歌德曾予他贊譽勉之,不知他是否送行了這位同時代的偉大長者。他們是如此迥然不同,關于生活,叔本華一言蔽之:“生活并不是讓我們享受的,我們必須忍受它和克服它。”他也終其一生在忍受和克服生活,自稱“憤世嫉俗之人”,世人頗多議論他自私刻薄,晚景中只有一狗伏于膝下作伴。天性舒朗的紳士歌德如是說:“生活也好,自由也好,都要天天去贏取,這才有資格去享有它。”洎乎現世,先哲詩翁都不乏膜拜與追隨者,并非要用哲學和文學藝術去指領生活的具體途徑,在我既窘且惑之中年,澹澹以期的,不過長夜可依的一豆燭光,天穹可尋的微微星芒。法蘭美茵河兩岸有三十多座博物館,周末城中人都會前往看展賞畫為樂,或一家老小相挽相攜,或三五舊雨逢遇新知,長長的隊伍蜿蜒到了庭院里,總是可見顫巍巍的老婦人,幾近盛裝而行,長裙禮帽手套一一齊整,亦不忘用鮮艷的絲巾和紅唇裝點這番鄭重。不論是克服或享有生活,普通德國人用骨子里的嚴謹,對待美的創造包括美食并不讓人詫異。
離開法蘭的那個清晨,我和之前每日一樣,微明時分即起,在落地窗前靜靜遠望。酒店是中國人建的,離老城很遠,近于鄉間,學習或觀摩多在市內,朝出夕歸行止有律,可以說根本沒有可能性,走到酒店咫尺之遙的原野上去,我一直在望的那片疏曠寥廓的原野。但我已然熟悉它了,它的晨曦與薄霧,它的落日與夜空。最愛看的,是馳原而過的火車。在我凝望的那些時刻里,從視野所及的大地的東邊,從綠黃雜糅的草叢深處,一列火車瞬間漫出來它深紅色的車頂,無聲地漸近,漸遠,逶迤綿長。不知它從何處來,往何處去,十多分鐘或再長一點,又有一列車駛來,像飛鳥掠過葦草樹梢,卻不著痕跡。好像對于河流、火車,我有一種自己很久都未曾察覺的迷戀,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源自哪里呢?在法蘭,在離開法蘭的那一刻,我才想到這個問題。
流淌,或者奔跑
到了異鄉,或者異域,是很能讓人思想起故鄉、故國的。思之親切,是一種,思之悵然,亦是一種。如我,長久以來,并不曾以為故土難離,實在是沒有確鑿的“故鄉”概念。按辭典釋義,祖上籍貫何在,呱呱墜地何處,生計謀措何所,大抵都可算在“故鄉”里了,凡此三地,我都很少懷鄉之念,詠嘆家園鄉土的詩文,讀到也比較寡淡。本是個沒有原鄉的人罷。
秋風起,柏林在望。
這是一個早已周全的計劃,因小小變故,才與我相干了。可以在一小段時間內,從原本的、慣常的生活抽離出來,就近乎僵滯的中年形態而言,自然是很好的差事。行前雜務紛披,無暇多思,每出遠門,必會尋一本想看的書擱入行李,這趟打算帶上叔本華,再相宜不過。從西寧出發的午后,深秋湛空無云,候機廳大玻璃窗將陽光潑灑下來,膝上攤著《論道德與自由》,“我一翻開他的書,就好像長出了一對翅膀”——叔本華如此描述他所喜歡的古希臘哲學家盧塔克的作品。彼時,我好像亦沉浸于此種妙不可言的自由了,周邊的人影喧囂一并退隱,24小時之后,生活將在“別處”展開。
在柏林的第三日,往城市研究所,其隸屬于百余年前成立的城市和地區建設學院,學院最近的年會主題是,“作為人,怎么生存在世界上?”我不覺流露了一點淺薄的好奇,待離去時,所長通過翻譯特地送我一本厚重冊子,言此為年論結集可隨興一看。這大概是整個行程中,我唯一與德國主人的具體交流。大多時候,緘默地記筆記,寫下公共政策、財政律法等語詞。阿城《威尼斯日記》僅注第一日、第二日……次第簡要以敘,所見、所思皆所得,難免向往這一例,在柏林、法蘭兩地輾轉二十天,當時當日的觸感自始沒做半點記錄,延宕經年,落筆忘言,真真虛擲了這一場人文與自然流光溢彩的行旅。
關于柏林,能回想起來的,好像只是一些油畫般的色彩。椴樹葉子的燦黃,河畔葦草的霜白,對岸斜陽的薄紅,樓頂鴿子的羽灰,蒼穹如洗的明藍,小推車里異族嬰孩黑葡萄似的眸子。柏林城內和鄉間,遍植椴樹,國人謂之“思鄉樹”,繆勒詩句為證:“如今我遠離故鄉,/轉眼已逝數年。/然而仍能常聽到那枝葉的呼喚:/回來吧,/你將在那里找到安寧。”北島曾寫《憶柏林》,說自己和街頭藝人相仿,人家賣的是技藝,他賣的是鄉愁,而鄉愁在這個世界上是不值一文的。住在柏林老城區時,離酒店不遠,街邊有很多賣果蔬的攤子,我愛在那兒看,各色式樣的瓜果、隨意手寫的價格標簽,還有鄰近老縫紉機店、鎖鋪的櫥窗擺設,和我一樣大清早出來溜達的、就在我腳邊覓食的鳥雀,拍了好多照片,也不曉得什么用處。一日暮至柏林墻東邊畫廊,游客頗多,當年壁上驚世舊作早已不復存在,后修補新畫只剩下觀光之意。原來這一處,河與橋亦分東西二界,曾有人夜泅以渡或闖卡越橋,鮮見成功者。一切復歸寧靜了,河上光影泛動,一只白天鵝浮于輕漾的水波,頸子舒展,羽翅圓潤,仿佛凝結完美的雕塑。那邊眾聲喧嘩,閃光燈打亮了年輕昂揚的各色面孔,奔馳、索尼的巨大徽標在金屬光澤的建筑頂端,俯瞰這流水與流水般的過客。我坐在河邊的木椅上,秋水清寒輕拂發絲,暮色四合燈火漸起,鄉愁何在,鄉關何處,大河無聲。
法蘭比之柏林,美茵河長岸的秋意更濃,金融中心的繁景恍如大制作影片,穿梭著步履匆匆的年輕人,男女多著深色大衣或風衣,并不鮮亮,有種得體的低調感。在電影博物館,我看到了奧黛麗赫本的一幀簽名小照,作為追慕者真是驚喜。近旁的城市藝術中心,恰逢一位本土著名的女設計師展陳,巨幅海報上的她已近六旬,清矍朗然,從最初的人像攝影,涉及時裝、香水、口紅以及美學園林的設計,職業生涯的步入總是行履不止,充滿了明亮而不灼眼的個人風格。坐在展廳小影間觀看了她的園林作品紀錄片,自然空間的對稱、和諧、靜寂,是以樹木、溪流濃濃淡淡的綠色融在一起,不言不語地呈現,寧靜疏朗之美,和她那些時尚設計手稿迥異卻同樣意趣盎然。街頭報刊上也常見對默克爾譏諷甚至丑化的時政漫畫,哪一個時代,女性想得到天然的尊重大約都很不易,但沒有哪個時代女性放棄過。我們的翻譯,老上海人,上世紀80年代畢業于上海外國語學院,來德近三十載,已至花甲之歲,她從頭至尾一人負責打點我們的整個行程,當她專注地聆聽并專業地譯述時,能看到一種與時光無關的美,在她不復光滑的額頭閃爍。在故國或他鄉的去留,她也許選擇了艱難的那一個,卻不曾辜負生活的饋贈。
一個人,能走到哪里,走多遠,起初的原委想必各自不同,之間的波折也未必少,時常揣想著要離開的人,可能還在原地停留。30歲之前,我對于“離開”是向往的,卻不是堅定的,心中隱隱希望的是此地還有什么在留下我。童年生活過的小鎮,是以地下黑煤的挖掘養育四方民眾,家旁邊有一條河,河上有鐵路橋,是將煤運往上游電廠的專線,能見到的都是貨車,也是偶爾一閃而過,我從未得見過這列車馳出的起點,還有到達的終點。有時剛好在橋上走鐵軌玩兒,看到火車遠遠駛來,趕緊跳到橋側凸出的小格子里躲閃。背對著火車,定定地看上一小會兒河水,覺得自己也隨著河面在流動,周圍的山、樓房都平緩地往后退了遠了。這時閉上眼睛的話,又像長出了翅膀,只聽得見風和河水的聲音,一層朦朦朧朧的暖橙色浮動,是太陽。現在想起來,倘若生命也是有意象的,那么河流、火車從那時起,以其不可知的來處,亦不可知的去處,給我打了個記號,讓流淌或者奔跑,成為了我的姿態,意念之中,想象、停留、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