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鹿
我們像是原始森林里的兩棵樹,盡管沉默無言,但是卻努力地向對方靠近。斗轉星移,日暮昏沉,當嫩葉變成老樹,仍是血脈相連相互依偎。
01
夕陽欲頹,水面上鋪滿了橘黃色的晚霞,海浪在白色的沙灘輕輕低吟,她在呼喚深海的美人魚。
媽媽是條美人魚,這是爸爸告訴我的秘密。
小學圍墻上有天藍色的壁畫,一家三口手拉手,旁邊畫著五顏六色的小花,迎著夕陽的暖光,笑容在他們臉上是最美的著色。
我回家問爸爸,為什么我沒有媽媽。
爸爸正在廚房給我做飯,聞言,在圍裙上擦了擦手,給我講了個故事。
“從前,大海深處有條美麗的美人魚。她到陸地上遇到了爸爸,于是我們相愛了,就有了我們的小寶貝——你。但是媽媽是海的女兒,10年后才能回來,寶貝,媽媽現在正在海底守護世界呢。很快,她就會回來看你了。”
10年?我掰著手指頭算了算,那時我已經15歲了,是個讀初中的大孩子了。
我十分期待15歲時與媽媽的相遇,甚至開始幻想媽媽出現的場景。書上說,美人魚有火紅色的頭發,還有美麗的歌喉。我的頭發烏黑發亮,大人們都夸我頭發漂亮,媽媽肯定也是個漂亮的美人魚。
漸漸地,班上的同學們都知道我有一條美人魚媽媽,他們都很羨慕我。
雯雯的媽媽會做好吃的點心,羅小胖的媽媽會賣菜,“四眼”的媽媽會講故事,但是她們都比不過我的媽媽——是美人魚公主。
小學時,這是我最自豪的事。
02
上了初中,我再也不提媽媽是美人魚了。我已經懂得,世界上根本沒有美人魚,所謂十年之約,不過是一場虛妄。
我也隱約明白了,在我驕傲地告訴鄰居張大嬸“我的媽媽是美人魚”這個“驚天大秘密”時,為何她面上露出憐惜的表情。
十年之約,如此輕許。日斜山影漸黃昏,一朝春去碎夢影,這次不過是夢醒了。
只是為了這個十年之約,我一直在全力以赴。我多么希望媽媽見到我時,我能是一個優秀的孩子。我悄悄藏起來的滿分考卷,放在抽屜里的獎狀,最喜歡的貼畫……它們都在和我一樣在時光里歡呼雀躍地等待著,只是可惜永遠也等不到童話里那位紅發雪膚的美人魚了。
我時常在夢里夢到她的模樣,黃昏的光影里有一個模糊的影子,在公園的草坪上彎腰輕輕喊著我的名字,長發倩影,在夕陽的光暈里有些朦朧不清。但是周身縈繞著溫柔的氣息,我猜想她應該就是我的媽媽。
我不愿與爸爸說這些心事。他也越來越忙,每天起早貪黑,我們一周也見不了幾次面。
家里冷清似冬日寂靜的山林,每天我回到家時,只有孤零零的時鐘“嘀嗒嘀嗒”的走動聲,就連時間的腳步也格外沉重,一聲一聲,敲在我心上,滿屋子的空蕩如同無人的空谷。
更尷尬的是,我進入了青春期。沒有媽媽的陪伴,像是在大海中獨自漂浮的孤舟,無處可去的惶恐不安在心里慢慢發酵,藏起來的心思情緒也沒有可以接收它們的溫暖港灣。
清冷的月亮透過窗子在地板上留下一片空寂的白,夜色闌珊,我在漫長的黑夜期待母親的懷抱。
03
讀了高中,我迫不及待地住了校,只想逃離那個冷冰冰的家。
高二時,隔壁班有個男孩對我噓寒問暖。他在寒冷的冬天清晨給我送早餐,還有冒著熱氣的豆漿在初升的太陽里暖洋洋的,小心安放我所有的吐槽和壓力。我喜歡他的笑容,在兵荒馬亂的高中如同一縷溫暖的風,悄悄吹開了我的心扉,很快我便陷入了愛河。
沒多久,我被老師發現早戀,被叫了家長。那天下午,爸爸被匆忙地叫到學校,他還穿著藍色的工服,上面還有黑色油膩的污垢。
爸爸在班主任面前幾乎有些卑躬屈膝了,班主任不停地數落我早戀,不懂事耽誤學習,家長也要管管,不能只顧著掙錢,要與學校配合承擔監督責任。
爸爸像個小學生一樣默默地聽著老師的訓斥,他的臉漲得通紅,只能不停地說“是”。夕陽在辦公室白色墻壁上是昏黃的暗影,我百無聊賴地聽著老師和爸爸的談話,如同事不關己的局外人。
回家路上,爸爸一言不發,只是拉著我往家去,看不出情緒。
我等待著即將來臨的暴風雨,甚至還有一絲報復的心態,這是你平時對我不管不問的代價。
吃過一頓沉默而賭氣的晚飯后,我轉身回到房間寫作業。
沒多久,爸爸悄聲地走了進來,坐在書桌旁邊的椅子上。他低著頭看著我的筆筒,似乎能把中性筆也看出花來。我在心里發笑,暗想:不知道又要說什么長篇大論。
但是始終是沉默的。漸漸地,我也沒了寫作業的心思,誰也沒有開口,似乎是一場無聲的較量。過了半個小時,我甚至可以聽到窗外遙遠的汽車聲,高樓大廈的霓虹燈在桌上搭起了一場色彩艷麗的戲臺,只待主角粉墨登場。但是爸爸還是一言不發,只是最后抬頭深沉地看了看我,我看不明白他的神情,似乎雜糅了懊悔、憤怒、無奈、愧疚,這是一道難解的題目。
最后,他走了出去。
夜晚跟在他的身后,靜悄悄的。我卻再也笑不出來,我偷瞄到他鬢角的白發,白得刺眼,他瘦了很多,以往合身的衣服此刻顯得格外寬大。
這個夜晚的沉默勢均力敵,我們都默契地退讓了。我婉拒了那個男孩的善意,一頭埋進書海里。爸爸在家的時間也越來越多了,即使忙起來,我回到家時,桌上也有微熱的飯菜。
甚至有一次,他還問我要不要去聽林俊杰的演唱會,也許是看見我貼在墻上的海報。直到我收到演唱會門票的時候還有些恍惚,想象爸爸這個一把年紀的老古董,居然知道林俊杰的演唱會,不禁笑出聲來,心情倒是愉悅的。
我們像是原始森林里的兩棵樹,盡管沉默無言,但是卻努力地向對方靠近。斗轉星移,日暮昏沉,當嫩葉變成老樹,仍是血脈相連相互依偎。
去年暑假,爸爸特意抽空帶我去看了大海。蒼茫的海平面與天相交成淺淺的灰線,海浪淺淺,干凈的沙子在腳底柔軟細膩,拾起海螺放在耳邊,可以聽到來自深海的風聲,如同路過森林峽谷的暖風,甚至可以嗅到陽光的味道,我閉上眼睛細細凝聽,想象著美人魚的故事。我早已明白,關于那片深海,關于童年的美人魚,全部都是以父愛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