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大勇
“畫壞了就可以不交作業了么?你都高三了!”
這一堂課,先生沒有講得像過去那樣平穩。薔云坐在位子上,也覺得特別不舒服。又到了星期六晚上,薔云吃完晚飯,重新硬著頭皮去搞那張倒霉的工程圖。班上有六七個同學準備去滑冰。周小玲在薔云旁邊,一面換衣服,一面做動員:
“你怎么能不去呢?今天冰場開幕。一年統共能滑幾次冰啊?錯過了一次就少一次。今年冰場擴大了二分之一,新添了兩個小賣處,重修了三個存衣室。說不定,今天還有什么華北代表隊或者國家隊選手去表演,頭一次嘛。”
“去你的吧。”薔云不耐煩地攆她,“我得畫圖。”
“畫圖畫圖,不參加冰場開幕式在這兒畫圖!這圖早過了時了,你給先生先生也不要啊。你想想,你夠朋友么?夏天咱們一塊游泳的時候,你就答應過和我一起去滑冰。今天,同學們都去,你卻背叛了集體!”
“你給我走吧。”薔云用鉛筆敲著桌子。
周小玲已經換好了絨衣,她不但不走,反倒去拉薔云。薔云不動,周小玲拿出自己的冰鞋在薔云面前炫耀地一晃,兩只鞋的冰刀敲打了一下,“當”地一響。周小玲說:“你想想,你要不去,冰場還能開幕嗎?所有的人都去了,溜溜地在冰上滑,可是沒有滑冰健將楊——薔——云!”周小玲遺憾地拍一拍自己的大腿:“多好啊,冰場上又清涼,又熱鬧,聚光燈像天上的十五的月亮,在冰上灑滿了銀光……”周小玲瞇起眼,想說一些抒情詩式的話,這時,她痛感自己詞匯的貧乏。最后,她指著薔云:“你要不去,就什么都享受不到了。”
薔云站起來,問她:“你到底走不走?要再廢話我可揍你了!”
周小玲這才恨恨地跺了一下腳,唉了一聲,背起冰鞋,找她的伙伴去了。
周小玲走了,楊薔云卻再也坐不住。她從小學會了滑冰,一直是愈滑愈上癮,又經過周小玲天花亂墜一陣宣傳,心早飛到什剎海滑冰場去了。她拿起制圖紙,無論如何也想不起該畫些什么,最后她終于噘著嘴做了決定:“與其在這兒受罪,弄得兩頭耽誤,還不如今兒晚上先去滑冰,明天再做制圖呢。”
于是楊薔云匆忙地找出冰鞋,追周小玲去了。
換鞋的席棚里擠滿了人,有的提著冰鞋找不到坐的地方,有的換好了鞋走在木板上一歪一扭地趕著往存衣處跑。地上丟著糖紙,半截的鞋帶,和擦冰刀的破布、爛紙。人們興高采烈地談論:“鞋多少錢一雙?”“刀磨了沒有?”“文化宮的冰場有沒有這兒好?”還有一些殷勤的小伙子,他們彎著腰,幫自己的女伴把鞋帶系緊。
看到這熟悉的一切,這一年一度的風光,薔云輕輕拍手:“對了,就是這樣。”然后她熟練地擠到一個地方,坐下,脫鞋,穿鞋,存衣,領銅牌,把銅牌放進小口袋,同時拿拴銅牌的繩往扣子上一繞。她吹著口哨,大大咧咧,滿不在乎地跑到冰上去了。
薔云先走了一圈,暖暖身體。冰場上燈光輝煌,照耀得如同白晝。黑咕隆咚的天上,新月和疏星黯然失色。女孩子穿著紅毛衣,飄揚著花圍巾,瀟灑地走著曲線,冰上出現了濃淡長短交錯的許多印子。有幾個男運動員,戴著小紅帽,穿著灰線衣,彎著腰,噌,噌,噌,像燕子一樣地飛過。還有戴著綴著大球的毛線帽的小娃娃突然出現在你的身旁,又一鉆,不見了,以及披著厚厚的棉襖的初學者,戰戰兢兢地挪動步子。
薔云看了看腳下的冰,今天的冰真好,不軟,不硬,連一道小裂紋都沒有。薔云抬起右腳,冰刀在燈下閃閃發亮,她蹬了幾下冰,只聽得“嚓嚓”作響,鏟下了幾許冰屑。她彎下身子,伸手去摸一摸冰,隔著手套覺不出什么。她又挺起身,用手套接觸自己的臉蛋兒,有一點冰屑落在脖子上,真好,是那么清涼。如果沒有人在場,薔云真打算吻一吻這可愛的冰。多么好的冰場,多么好的冬天,多么好的生活啊!
“如果沒有制圖,就更好了。”薔云嘆了一口氣,笑了。
薔云緊了緊腰帶,把手插在褲袋里,自言自語地說:“瞧咱的吧,一點也不含糊!”然后兇猛地沖到跑道上,一圈一圈地奔跑。
跑完幾圈,腿發酸,她扶著扶手走到席棚里,嗓子干熱熱的。她擠到掛著紅綠紙條的小賣處前,指著玻璃罐里鮮紅的、濃艷的、泛著泡沫的紅果湯,招呼售貨員:“勞駕,來一杯!”
這時,一只寬厚的手拍在她肩上,還聽見那個低低的男音:“請客吧。”薔云回頭。久違了的張世群,敢情是你!張世群穿著黑絨衣,好像又長高了,大了。他脫下一只手套,和薔云握手。
“來了?”薔云眉毛一挑。
“早來了。你呢?”
“我剛來。真想不到,我還以為再也見不著你了呢。”
他們要了兩杯紅果湯,付了錢,兩個人各自一飲而盡。冰涼的,又酸又甜的紅果湯,提起了他們的精神,薔云左手抓住空杯子,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敲打得它叮當響。她問張世群,“還喝嗎?”張世群搖搖頭。
他們找了一條長凳子,坐下來。時間已晚,換鞋的人不多了。
冰場上,傳來了柴可夫斯基的迷人的《花之圓舞曲》。
“我們在一塊的時候是夏天,現在,已經是冬天了。”薔云說。
“那沒關系。”張世群活潑地說,“我有好幾次想找你,但是不敢。又想寫信,也不敢。”
“我可怕么?”薔云輕輕地笑。又問他:“你在哪兒啦?”
“我在地質學院。那是個了不起的學校,等春天,我們就要搬到城外新校舍去了。我已經決心做土地爺,在荒野里過日子……”
薔云聽著他講自己的學校,點頭,然后問他:“你喜歡滑冰嗎?”
“喜歡。你呢?”
“喜歡極了。我覺得滑冰又是體育,又是舞蹈藝術。”
“對!滑冰的快樂是一個整體……”
“整體?又要發表論文嗎?”薔云取笑他。
張世群繼續認真地說下去:“譬如說,剛到這里,先去修理部磨冰刀,排著隊買牌子,著急地等著。好容易,工人拿起你的冰鞋了,電滾子一轉,火星四濺,那時候你多高興!接著你換鞋,在黑壓壓的人堆里頭擠一個地方,穿好了冰鞋,于是你覺得,這回可有了把握了,準能滑上冰了,你又是多么高興!還比方你在小賣處買點吃的,或者聽一聽廣播器放送的音樂──這華爾茲真好聽。再有,冰場上常常能遇見熟人,想見而又好久沒見面的老朋友,這也是冰場上的快樂。所有的這些快樂加上滑冰本身的快樂,構成滑冰快樂的整體。”
“你分析滑冰,就像分析地質成分一樣。”
張世群天真地笑了。他興致勃勃,因為找到了一個恰當的機會,在一個恰當的人面前發表自己獨到的心得。
待了一會,張世群隨口說:“給我講個故事吧。”
薔云瞥了他一眼:“哼,講故事?你又不是三歲的孩子。而且我看你呀,根本沒有誠意要聽。”
張世群竟認真地懇求起來,像小娃娃懇求自己的祖母似的。
于是薔云開始講:“冬天,我給你講雪花。”
“從前,有一個孤苦伶仃的老太太,勤勞誠實,心地善良,家里什么人都沒有,非常寂寞。一年冬天,她堆了個雪人,堆得特別美特別美。她成天價向雪人說:‘做我的孩子吧,我太悶得慌。’后來雪人忽然活了──我說得可簡單啊——是個穿白衣裳的姑娘。她唱起歌來連山里的狼都停止了嗥叫。她跳起舞來只見白花花的一片。她幫著老太太挑水、洗衣、燒飯、繡花,整天勞累個不停。自從有了她,這個可憐的老太太的生活,一下子就變了樣,可是天漸漸暖了,雪姑娘悲愁起來,常常偷著把眼淚灑在衣襟上,老太太問她有什么心事,她也不說。老太太村里有一個風俗,等天暖了開迎春會,在山腳下點起火來,年輕人圍成圈拉著手跳舞、唱歌,然后一個個地從火上跳過去,就算告別了冬天。開迎春會的時候,最后輪到雪姑娘向冬天告別。她唱了一個悲哀的歌,使在場的年輕人全掉了淚。然后,一跳,就不見了。
老太太哭了個死去活來,溫暖突然被奪走了,這比原來的嚴寒更冷酷。她活著已經沒有一點意思,就到山谷里去尋死,走到山里,她聽見一陣歌聲。
親愛的媽媽別難過,雪花飄飛的日子過去了,過去了。我來到大地,重又四散,讓金色的陽光照化了冰河。再等十二個月吧,一年四季,我還會回到人間……”
張世群陷入了沉思。音樂已經不放,傳來女廣播員的廣播:“……今天散場的時間是九點三十分,現在還有十五分鐘了……”開始有一批一批的人走進席棚。
楊薔云念頭一轉,推了張世群一下,猛地站起來,向冰場走去。她抬著手,沒有顧忌地大聲叫喊:“嘿,張世群,追我來吧!”
張世群還沒弄清怎么回事,已經下意識地趕去,伸手就要揪住她。薔云一閃,使勁一跳,跳到冰上去了。向前跳的勁太大,到了冰上力量還沒有消失,薔云順勢把腰一彎,腿一曲,急驟地沖出好遠。
薔云搖晃著身子滿意地大笑,回頭看,張世群恰好被一群拉著手的小孩擋住,干著急過不來。薔云又頑皮地向他招手,挑戰說:“來吧,咱們比賽!”
薔云在跑道上飛奔,她驕傲地解開制服,露出毛衣,甩開兩只手。愈快,就愈覺得輕松。愈快,風就愈大,嗡嗡地迎面吹來,吹亂她的頭發,吹起她的衣服,吹動她的頭紗。低下頭,但見白茫茫的冰在腳下退去。抬起頭,顫抖的燈光漸漸向她靠攏,離近了,電燈颼地從頭上滑過,兩只腿前后交替,重心左右轉移,隨著這節奏,薔云想大聲歌唱。
花樣場里大概有一對男女熟練地跳著冰上的三步舞,還有三位小姑娘拉著手靈活地玩著花樣,那邊有個小伙子猛勁旋轉,像一個陀螺。這些,薔云都看不清,她只仿佛看見,有的人直立著,有的人歪歪斜斜,有的人的身體甚至于和冰面平行。他們都和她一樣美麗,一樣健壯。眾多的,五彩繽紛的印象紛紛掠過楊薔云的心頭,雖然朦朧,卻十分可愛。“我喜歡的是這樣的生活!”她最喜歡的生活不正是這樣的嗎?楊薔云飛速地行進,趕過了所有的人,而周圍的世界,以其驚人的豐富和魅力充實她,吸引她,激蕩她。
平常,她對周圍的感受是那么多,那么奇妙,那么動人心弦,就像今夜飛跑時閃過的諸種景象,拂過的甜蜜的晚風,和不知從哪兒來的友情,像海水擊打巖石一樣,輕輕敲打著她的心房。但是,薔云不知道這究竟是些什么,一切都難以述說和難以形容,當薔云去努力捕捉那些曾經萬分實在地激動了她的秘密的時候,一切卻又像霧一樣溫柔地飄走了。
于是她就覺得自己那小小的身軀,裝不下那顆不安分的心、那股燒不完的火。于是她往往激動、焦灼,永遠不滿足。而現在的這種超乎尋常的拼命飛跑,卻使她得到片刻的適意和平靜了。
“楊薔云,楊薔云!”有人大聲叫她,是周小玲的聲音。她不是來找周小玲嗎?怎么忘記了呢?快快停住吧。薔云正要站住,忽然一個小孩子橫穿過來,薔云一遲疑,兩人就快要撞上,她拼命向前一閃,身子失去了平衡,摔倒了。
由于人在前進,倒在冰上還往前出溜了一大截。薔云爬起來,半個身子沾滿了冰屑,好像剛剛下過一陣大雪。她摘下手套,起勁地撣打得冰屑亂舞。薔云忽然想起:“張世群還說丟了一條快樂啊,滑冰的快樂的整體,必須得包括摔一個大跟頭!”
薔云痛快地笑了。四下一看,周小玲關心地跑來,張世群連影子都沒有了。
(節選自王蒙著《青春萬歲》第十三章)
[內容覽勝]
《青春萬歲》是王蒙早期現實主義小說的代表作, 也是其長篇小說處女作。小說于1953年動筆,1954年完成創作,作者時年20歲。1979年,時隔25年后《青春萬歲》由人民文學出版社首次正式出版。
小說以高昂的革命樂觀主義精神展現了20世紀50年代初期北京女七中高三女生熱情洋溢的青春生活,塑造了一批成長于新舊交替時代的青年典型,贊美了她們不斷探索的精神、昂揚向上的斗志、如詩似歌的青春熱情,同時也探討了當時普遍存在于學生中的矛盾和問題。
作品中以鄭波、楊薔云為代表的學生黨員對一些生活困頓、思想后進的同學,如天主教堂長大的呼瑪麗、富家小姐出身的蘇寧等熱心幫助,使她們最終融入集體,共同進步;作品也描寫了青春成長的多彩與曲折,穿插了鄭波與田林、楊薔云與張世群之間的青澀愛情,描摹了一幅新中國成立之初一代人生機勃勃、熱氣騰騰的成長畫卷。作品沒有動人的情節、曲折的故事,也沒有人生課題的現成答案,然而卻有一種吸引人的內在魅力,具有濃郁的時代氣息。
《青春萬歲》集理想主義、英雄主義、浪漫主義于一身,1981年被評為全國中學生最喜歡的圖書之一。
[藝術解碼]
強烈的抒情寫法是《青春萬歲》最顯著的藝術特征。小說以“序詩”開篇:“所有的日子,所有的日子都來吧,/讓我編織你們,用青春的金線,/和幸福的瓔珞,編織你們。”“是單純的日子,也是多變的日子,/浩大的世界,樣樣叫我們好驚奇,/從來都興高采烈,從來不淡漠,/眼淚,歡笑,深思,全是第一次。”小說大量運用抒情筆法,使得部分章節、段落更近似詩歌和散文。“生活的愛,這種被生活所強烈地吸引、強烈地觸動著的感覺,使我走向了文學。”對“生活的愛”的一次次情感噴涌促使作者把新時代譜寫成一首贊美詩。
小說采用色調鮮明的對比、襯托手法,來表現不同人物的命運,歌頌了青春的力量。像鄭波、田林、楊薔云、張世群等新時代青年性格陽光明朗,與呼瑪麗、蘇寧等帶著舊時代烙印的人物性格中的壓抑陰郁構成強烈的反差。
小說注重人物心理描寫,或直接敘寫人物內心獨白,或借特定環境中人物個性化動作、神態來表現人物心情,這與小說所要表現的特定群體的心理特點有關。節選部分,制圖課上受到批評的楊薔云一到滑冰場就如狂野之風,“(薔云)推了張世群一下,猛地站起來,向冰場走去。她抬著手,沒有顧忌地大聲叫喊:‘嘿,張世群,追我來吧!’”“薔云一閃,使勁一跳,跳到冰上去了。”“順勢把腰一彎,腿一曲,急驟地沖出好遠。”這些充滿張力的文字活脫脫地演繹出什么叫“青春沒煩惱”“青春永無敵”,一個心如明鏡、熱情似火的形象呼之欲出。
(責任編輯 / 劉金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