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詩嵐
皓夜長歌里,有清影一笑驚鴻,他念一首伶仃謠,嘆一曲陽關調,曼妙的旋律自唇畔深淺溢出,芳菲的心事亦在舞姿中繾綣環繞。他的柔娥之姿與軟儂之音,如煙雨遇江南,在舊上海開啟了絕代風流。
芭蕉惹細雨,門環惹銅綠,虞姬黛眉粉頰下落下一行殘淚。四面楚歌聲,賤妾何聊生!將相思熬成纏綿的傷口,將霸王的利劍出鞘,鮮血洇開,蔓延,流淌。那一刻,所有的真愛與柔情,都凝成了霸王致命的傷口、永遠的疼痛。
靈魂入戲,戲即是他,他即是戲。眼神中,他不掙扎,不癲狂,他淪陷于戲,無法自拔。多少癡情多少痛,每一個呼吸都令看客為之震撼,感到前所未有的壓抑和緊張。哀戚敘完,繁華落盡,落目瘡痍的靈魂,在無聲中鳴成巨響,嫣紅粲然付之一炬,涼薄的回眸里,滿是不盡的愛怨剛烈:請原諒,我要走在你的前面!短短的一瞬中噴薄若紅日,音樂戛然而止,她,或者說是他,倒下了。
一曲《霸王別姬》謝場,看客才若夢驚醒,臺下掌聲貫耳。
青衣小生站在戲臺之上,望朱紅幔帳里云煙繚繞。一剎之間,他恍覺自己不是梅蘭芳,而是虞姬,遁入沉沉戲夢,不知人間幾何。
落日熔金,柳梢披拂,臺下看客笑語如織。一個衣衫素凈的男子正對鏡綰發,銅鏡中飾演貴妃的他,仿佛真與那位玉面嬌人含情嗔視,醉意縱然神似之極,只是相較珠釵環繞,言笑晏晏的錦衣伊人,無端生出幾分卓然的清麗,讓人想到白梅蕊上的將融之雪,難掩清寒。
滿目胭脂顏色,因戲之癡,以青史流名的美娥之形拋頭露面,在封建的舊上海是頂著頗多人言之虞的,然而到底是英名流傳,劇院外描金紅紙上勾滿了他的赤名。
日偽褚民誼邀他在東京出演,他臉色漸沉,薄唇翕動,話語決絕:“你莫思量我,你喜玩票唱花臉亦可,將此心賦予你即可。”對方蹙眉惱怒,摔門而去。
在日偽眼里,新朝需要頌圣,縱有一顆清明玲瓏心,也要蒙塵于戰亂俗世里。民國的中華土地,各路妖魔紛紛粉墨登場,紅紅綠綠,眼花繚亂。
堂堂五尺男兒,難道還比不上弱女子虞姬?
倘若天下安樂,他只愿做紅塵閑客,為戲而癡。但山河動蕩盛世將傾之時,他定將萬死以赴。如同《游園驚夢》唱到盡頭,所有姹紫嫣紅終歸變成斷井頹垣,若風中之燭日漸衰落。
為與日寇周旋,他毅然蓄須。
若鳳冠霞帔,以才情換米,足以衣暖飯飽。
只是日本人在臺下猖狂大笑,他們在等一個戲曲之父的彎腰,在等一個堅強民族的屈服。
殘日如血的午夜,硝煙逆卷白幔,他不能屈,也不愿媚。
寧愿兒女啼號,柜門積雪,炊煙冷突。
榮華如何,清苦又如何?
他闔上眼,又看見日軍鐵蹄踐踏中華的寸寸山河,聽見興奮的野獸屠戮平民的嘶叫,不由心口鈍痛,裂肝腸,嘆忠魂飄揚,獨存一息泣斜陽。
縱是無法力挽狂瀾,也定要貞守氣節,踽踽獨行于天地間。
一場大雪,埋藏了一世戲夢,一生貞魂。
這是歷史最漫長的月食,待到國人猛然夢醒,國家崛起,終于迎來最澄澈的月明。斯人雖已逝,但那柔媚的身段與至剛的骨氣,構成天地間不朽的絕響,永遠回蕩在歷史的天空,讓人懷想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