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思遠
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我不曾見過光。
——艾米麗·狄金森
年年今夜,月華如練。
清冷的月光揮灑這片素裹的世界,還沒觸及老家院門,便被熱鬧燃得一干二凈。
祖父在中堂的主位上坐著。
滿室的紅帳和喜燭以及大開的燈光,將堂上那塊兒“金玉滿堂”的方匾映得輝煌。婦人們在隔間的廚房來回穿梭,男人便在圓桌上推杯換盞,漸漸氤出的水汽模糊了祖父的面龐,看不真切,惟一雙晶亮的眸子注視著作揖拜年的小輩,微波蕩漾。
長孫該是最后一個拜的。
我弓下身去,恍然間,似瞥見祖父嘴角的一彎新月,待再起身時,他便又是那副端莊嚴肅的寶相了,只是白膜微蒙的瞳孔深處,是盈不下的燦然。漆紅的圓盒上,拱著朱砂,七彩流云在旁邊如火如荼地燃燒,祖父從荷包中取出一枚印章,戳紅,我忙將雙手奉至頭頂。上好的壽山石溫潤如玉,輕覆即逝,如母親的翼吻,卻心頭一燙,仿佛靈魂深處被烙上了一道刻印,把我標記在湖北的這片土上,神州的大地上。
我緩緩抬頭,清晰地看見掌中的一霎灼灼,是圓體陽文的我的名——思遠道。
綿綿思遠道,思的是遠方的詩和田野,思的是老去的千里故鄉。
“收好”祖父將印裝入荷包,推到我懷里,明明不到半兩重的東西,卻好像千鈞的銅尊,壓得我喘不過氣來。大紅的布絨荷包上,細密的針腳淺淺纏繞,繡出祥龍戲珠的鎏金花紋,熠熠生輝。古人好佩玉攜章,以為其能積福鎮邪除污穢。也不知多少個白天黑夜,祖父在蔭下堂前,戴著老花鏡,一鑿一削一吹一拂,將自己的心剖開,融進那一指方石中,寄予厚望與祝福,和祖傳的“根”。“嗯!”我鄭重點頭,放入里衣夾層。堂弟堂妹的“沖天炮”和“滿天星”次第綻放,如水的流光從堂外瀉在祖父的面龐,那枯老的容顏便如化冰似的融開了。
“明月不諳離恨苦,斜光到曉穿朱戶。”初六的月亮還如蛾眉,嵌在西天,東方既白,得和父親奔波七百公里外的他鄉。“保重!”祖父矗在徑口,不見悲慟。男女老幼明明伴在他左右,可在我眼中,萬徑人蹤滅,祖父成了天地間之唯一。汽車發動機轟鳴,我回頭,人家的燈籠還未摘下,又圓又大,將祖父的背影拖得老長。“迵住滄江頭唉——窩住滄江尾,入入思迥不現迥唉,共飲滄江髓——(君住長江頭,我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身后追來祖父洪鐘似的聲音,本該是江南女子淺吟低唱水磨婉轉的小詞兒,活被祖父演繹成了催斷人腸的悲曲,驚了武漢的黃鶴,艷了江陵的煙火,在武當的金頂上徘徊,三月不絕五月不衰,將我血脈中一種看不見摸不著卻又真實存在的東西悄然喚醒,潛滋暗長,雋永綿長。
為君把酒勸斜陽,且向花間留晚照。住一寸光陽點點,譜一曲文化新篇,話一段愁情衷腸,植一脈根于心間。
十二歲的乙未羊年,是最好,也是最壞。
此證。
指導老師點評
這是一篇關于中國傳統文化的文章。在作者筆下,傳統是新年里全家的祭拜,是祖父手中溫潤的印章,是“我”那包含意義的名字,是那些浸潤了時光的語句,而貫穿于文中的暗線其實是中國人對“根”的追尋。文章意境深遠,語言優美,構思巧妙,字里行間蘊蓄了作者激越跳蕩的情感,雋永綿長,值得一讀再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