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中國上古時期鄉村與城市兩類不同背景下的圣地表現出了具有象征差異化的基本特征。鄉村圣地傾向于自然崇拜,而城市圣地傾向于權力崇拜。城市神圣空間是鄉村神圣空間的象征化和符號化延伸,鄉村神圣空間是城市神圣空間的實在化與社會化表征。隨著現代性的推進,地方神圣性也延伸著象征意涵。
【關鍵詞】:圣地 上古時期 神圣性 現代性意義
法國著名漢學家葛蘭言曾在《古代中國的節慶與歌謠》等著作中專門討論過中國上古時期圣地的神圣性及其文化象征意義,分析了其在鄉村和城市兩個不同的時空場域下具體的文化闡釋作用。圣地的“圣”源于其有別于一般地點的特殊功能,它可能與宗教信仰、祖先祭祀、民間習俗和權力表現等方面有關系。
長期以來,西方學界一直在探討“神圣性”問題。涂爾干將“神圣性”視為社會集體意識的結果,但其忽視了社會個體在經驗積累與運用層面的主觀能動性;列維—斯特勞斯認為象征有效性確保了儀式程序與神話意義的協同一致,它來自于人類共有的心理基礎,并遵循同樣的法則和結構;阿爾伯特認為人類享有的神圣感來源于其對于“奇異”經驗的感知,并擴展到認識論、政治實踐等領域。【1】
一、圣地與神圣性的文化分析
圣地首先是一個具體地點,其次在這個地點上進行一系列包括信仰的實踐活動。儀式在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它將人的世俗性與天的神圣性緊密聯結。每當舉辦節日慶典或其他大型儀式時,地方性社會群體便進入圣地這個特殊場域之中,運用統一的集體意識充分表達其對于地方神圣性的理解。社會歷史維度下長期形成的儀式規范和集體意識使得地方在特定區域內部形成了不同的神圣空間,這些空間兼有自然屬性和社會屬性,象征著不同的文化表征內涵。
圣地需要固定的自然空間,在這個空間內要有相應的神圣性景觀,比如:樹木、河流、山川、城墻、宮殿等。中國上古時期,人們對于尚不能闡釋的超自然力量往往會賦予其天賦的神圣性。這些超自然現象附著于具體的自然物之上,自然物之間再產生有邏輯的連接和組合便形成了具有神圣性的自然景觀。圣地存在于特定的自然景觀中,并被不同社群進行文化意義上的解釋與重構。
從人類學角度來看,圣地的神圣性也不完全是先驗的、超自然的。在長時段的歷史范疇內,圣地的神圣性與社會人群的建構與認知關系密切。任何神圣概念的由來,既離不開先驗論的表述和傳承,更不能缺少歷史建構與文化再造的過程。
有些圣地可以一直保留下來,有些則不能。不同時代的人們對于“神圣”的解讀并不相同,這也就導致了圣地在時間和空間層面上一般會發生變遷。
二、中國上古時期的圣地及其象征意義
中國上古時期,山川往往作為鄉村地區圣地的集中承載地,人們在那里開展各種節日慶典與儀式活動,進行跨家族間的溝通交流,實現男女之間的婚配等。不過,這種圣地效用也有其明顯的周期性,一般與相應的春秋兩季節慶相匹配。
葛蘭言在《古代中國的節慶與歌謠》中分析了鄭國、陳國和魯國的春季節慶。以鄭國為例,成群的青年男女聚集在溱、洧兩河交匯處。在那里,他們成雙成對地采集蘭花,以對歌形式互相挑戰,然后卷起衣裳過河。當新的戀人結合后,他們就互贈花朵作為愛情的信物與婚約的象征。【2】由此可見,鄭國的春季節慶包括采蘭、涉河、賽歌、愛情儀禮等儀式性競賽活動,這些內容大部分都在以山川為中心的鄉村圣地內部舉行,并形成固定的地域范圍和儀式的程式規范。
與春季節慶相反,秋季節慶的舉行往往預示著即將休養生息,安穩地迎接下一個春季的到來。以最具代表性的八蠟節為例,該節日一般舉辦于當年農事活動全部結束的十月,與秋季節慶時間也很吻合。最初,這個節日標志著生產周期的終結。后來隨著時間的推移,逐漸演化成為民間歷年的終結。人們在節日期間舉行各種大型活動,如唱歌、跳舞、騎馬、射箭等。這是一個兼具終結意義與報恩性的節慶活動,是上古時期人們對于一個完整的農事活動年份的肯定與總結。
在葛蘭言的表述與理解中,中國上古時期鄉村地區的農民群體將圣地作為區別于其日常世俗生活的象征空間,所有的情感表達與信仰實踐活動都在這塊以山川為神圣空間的地方進行。如果用人類學家特納的閾限理論來理解社會現象,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中國上古時期鄉村地區的人們用節慶的舉行劃分具體的時間。節慶是時間上的閾限,而用于承載節慶舉辦的山川圣地則是空間上的閾限,二者本身就是一個整體。一旦節慶到來,所有人都進入整合式的社會中,用新的規范來聯結彼此的個體關系和群體關系,完成具有節律性的社會化聯結。
鄉村具有舉行各種儀式的自然條件,比如具備山川、河流、草木等自然物,聚族而居的人們在圣地的選擇上有較大的空間。然而,由于鄉村地域范圍廣闊,不同家族的人群居住得往往比較分散。圣地與相應的季節儀式的出現滿足了長久未聯系的跨家族間的族群互動,實現了新老社會關系的交替與變遷。
眾所周知,上古時期人們的認知過程與自然秩序之間關系密切,人們會努力將自己的社會生活與自然節律相適應,建構出一套符合社會規約的行為規范。人類社會與自然界和諧共生的理念也在鄉村圣地上體現出來,人們在圣地上共同唱歌、跳舞、采花、戀愛,這些活動都具有特定的象征意義。人們通過對于自然的構擬來說明圣地的神圣性,并在不斷的文化建構過程中強化這種神圣性的效度。
由此可見,在中國上古時期的鄉村圣地往往是舉行春秋季節慶儀式的山川。山川因為各種儀禮性競賽的舉行而獲得無限的創造力,人們在競賽過程中恢復了跨人群、跨家族間的文化交流。整個鄉村社會體系的發展都因圣地的存在而富有周期性。一定時間過后就會有新的人群相互接觸,建立新的家族,形成新的社會關系,從而使得圣地本身的神圣性可以歷久彌新,得以長期傳承下去。
相對于鄉村地區圣地的實在化,城市地區的圣地卻顯得趨于象征化。在葛蘭言的論述中,我們了解到上古時期中國社會已經存在城市了,并且在部分地區規模較大。【3】鄉村生活以家族、土地、祖先等要素為核心,而城市生活則并非如此。城市生活的主要人群是貴族,他們追隨著各自的領主,居住在固定的院落中。雖在城市內部又進一步劃分出天子的王都和諸侯的屬地。天子和諸侯分別居住在各自的院落中,它們之間的相連接區域用宮墻和城墻進行隔離。
天子掌握至高無上的權力,只有他本人能與天直接對話,天子取代了鄉村的山川成為新的圣地中心,天子之下的諸侯則成為整個封國內部的若干圣地次中心。城市中由貴族的父系繼嗣制度衍生出來的社會等級秩序重新建構著社會成員的自我認知。家族的關系不再是單純的血親與姻親關系,更多的是建立在分封基礎上的社會等級關系。天子與諸侯分別享有不同層級的神圣性權力,具體表現在共餐制度、祭祀規模、居處模式等方面的差異,進而形成了嚴密的社會等級序列。
其實,自從中國文明的開端階段,神權與王權就是合二為一的。在漫長的歷史進程中,“天子”成為帝王神格化的固定稱謂,具有強烈的政治神圣意義。【4】天子掌握的神圣權力是“天”賜予的,是絕對不容質疑的。居住在城市中心的天子,他的存在及其無限延展的影響力就相當于鄉村地區可見的圣地權威。這一圣地概念的延伸化與象征化發展和國家權力的在地化是密不可分的。鄉村與城市對于圣地的闡釋雖有不同的形式,但其本質內涵卻基本一致,即實現社會生活的平衡。
從實物角度來看,圣地由鄉村的山川演變為城市的城墻、宮墻;從象征角度來看,圣地則由自然崇拜轉向權力崇拜。鄉村建構起的自然界運行秩序在當地人看來是亙古不變的,是賴以維系他們社會進程的關鍵因素。城市的興起與延伸使得社會開始向科層制方向發展,形成等級嚴密的官僚體系。城市固然也存在于整個自然界的體系內,但它采借自然的神圣力量,實現了人和自然和諧同一的神圣性。鄉村與城市在相同時空背景下發展出了不同的圣地內涵指向,這也是必然的。
三、地方神圣性的現代性意義
現代社會與中國上古時期的社會形態相比已經發生了巨大變化,現代性元素充斥著整個社會機器的運轉。然而,歷史的延續仍可在某些方面得以顯現。隨著歷史時間的推演,人們對于圣地的理解有了現代性的思考與闡釋。
吉登斯在《現代性的后果》中曾提到:“在前現代社會,空間和地點總是一致的,因為對大多數人來說,在大多數情況下,社會生活的空間維度都是受‘在場’的支配,即地域性活動的支配。”【5】這里的地域性活動在中國上古時期就是指在鄉村圣地和城市圣地各自舉行的節日慶典,即前文提到的春季節慶和秋季節慶。
人類在逐漸實現社會化的過程中,總是在與自然界直接或間接對話,因為我們的生存需要自然力量的支撐。相應的,我們對于自然的敬畏也是綿延至今的。鄉村圣地也因其自然層面的至上性而得到人們的祭拜。從古至今,人與自然和諧共生都是一種最佳的社會存續狀態。建立在自然崇拜基礎之上的鄉村圣地在當下的中國依然可見,而且發揮著更具凝聚性與象征性的社會功能。
現代性的產生基于時間與空間的分離,現代人的社會生活逐漸擺脫了必須在場的限制。地方神圣性的表征內涵也隨著時空條件的分離而變得更寬泛。不在同一個社會生活場域中的人群可以自由互動,這也讓便捷的跨文化交流成為可能。上古時期的鄉村與城市之間的互動是不明顯的,以至于出現了兩種適應不同條件的圣地,彰顯著各自認知體系之下的神圣觀。隨著人們對自然認識的加深,圣地概念的外延也在擴大,鄉村與城市之間的區隔慢慢被打破。
在現代化快速推進的今天,處于世界不同角落的人都可以產生聯結,但這種聯結大部分是建立在虛擬結構基礎之上的。互聯網的普及讓人類從現實生活進入虛擬世界,建構著自己的關系網絡。與此相反,經地方傳統力量凝聚而成的人群關系卻會更穩固一些,特別是一些祭祖儀式、集體性宗教祭典、民族節日等活動更能凝聚不同的社會人群。這些地方性活動兼有歷史傳統與神圣色彩,兼具實在性和社會性,能夠最大限度地重新凝聚現代性背景下的社會人群。
現代社會的地方神圣性在文化聚合方面表現得比較突出,通過儀式活動的擴大化、深入化和精細化變遷,現代人的生活也與中國上古時期的圣地傳統建立起歷史聯系。現代意義上的“圣地”也有多重象征意涵,鄉村地區與城市地區的神圣空間多指向人與自然和諧共生、健康可持續的社會發展理念。神圣觀念被轉換為一種人與自然之間共存共榮的存在狀態。此外,國家權力與地方權威之間也實現了內在平衡,鄉村地區與城市社區之間被結合為一個社會整體。
四、小結與反思
中國上古時期的鄉村圣地和城市圣地擁有各自不同的神圣觀念與象征載體,鄉村地區傾向于自然崇拜,城市地區傾向于權力崇拜,二者其實是一體兩面的關系。城市神圣空間是鄉村神圣空間的象征化和符號化延伸,鄉村神圣空間是城市神圣空間的實在化與社會化表征。鄉村與城市之間的地方神圣性存在互動關聯,二者是并行不悖的辯證發展關系。地方神圣性背景下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觀念在現代社會愈發重要,現代性話語體系之下傳統的“圣地”概念得到了擴展和延伸。
【參考文獻】:
【1】鞠熙.圣地之“圣”何來?——法國人類學研究空間神圣性的幾個方向[J].世界宗教研究,2013(5).
【2】[法]葛蘭言.古代中國的節慶與歌謠[M].趙丙祥等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
【3】吳銀玲.葛蘭言《中國人的宗教》研究[D].中央民族大學碩士論文,2011.
【4】劉澤華.從“天王圣明論”說“權力神圣觀”[J].炎黃春秋,2011(6).
【5】[英]安東尼·吉登斯.現代性的后果[M].田禾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1.
作者簡介:高標,男,漢族,廈門大學人類學與民族學系2017級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歷史人類學、族群研究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