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永不說到愛

玄寶

南方的春天來了，第一場春雨降臨，淅淅瀝瀝，千萬條細密的雨絲斜斜地落在寫字樓會議室的玻璃窗外。

偌大的會議室里一片灰暗，誰都沒有開燈，平安撐著腦袋，有些無精打采，心思隨著窗外的雨飄蕩著，懶洋洋的。

“叮”一聲，徐天一的短信進來，“外面下雨了。”

這條短信終于讓這個略帶沉重的會議室泛起了一絲漣漪，平安的臉上不著痕跡地掛了一個淺笑。冗長的會議總算在下班前結束，平安收拾東西跟同事一起走出去，原先今晚約了徐天一吃飯，但他臨時加班，又推到周末。

平安覺得自己似乎陷入到了春天的愛戀里，清新的，碧綠的。

一年前，平安的小組接了個案子，為一個互聯網保險公司提供風險咨詢，對方公司擴張太塊，產品更迭迅速，人力跟不上，只好找了他們。

每個周一平安都要從福田到南山去徐天一那邊開會，一是匯報工作，二是領活兒回來。

第一次開會，徐天一拿著他那個舊舊的馬克杯走過來對她擠眉弄眼：“緣分啊。”

平安大笑，是真的太巧了。

他們的淵源遠不止這次合作這么簡單，他們曾經供職于同一個銀行。當時平安一個剛畢業的小菜鳥去見工時，還是他們的老上司楊姐帶著徐天一對她進行的最后的三面。

徐天一對平安特別有印象，面試時楊姐問：“你認為你來深圳是要追求什么的？”

平安揚起驕傲的下巴：“追求愛情呀！”

徐天一當場就笑出了聲，楊姐倒是寬容：“人各有志。”

后來平安成了徐天一的同事，她有野心能吃苦，業績也不錯，但僅限于不錯，說不上頂尖。

大概是年輕可人，也有幾個單身男同事想接近平安，反而平安十分守規矩，不為所動。當年單身的徐天一跟她合作最多，就連楊姐都讓他把握機會，徐天一總是打哈哈過去。他們是外資銀行，不鼓勵內部戀愛，一旦有這樣的情況，勸退是最常用的做法。

大家都是上升期，沒必要做出無謂的犧牲。

再后來徐天一被做互聯網的同學挖走，大家吃了頓散伙飯，就漸漸消失在對方的生活中了。看了朋友圈，才知道徐天一結婚了，再過一段時間有了小孩。

在銀行待了三年，平安心有疲倦，跳到現在的咨詢公司，頭兩年到處出差，風里來雨里去，簡直扒了幾層皮，最近一年終于常駐深圳。

這段時間徐天一公司的產品集中上線，作為風控的領導，加班在一線。就連平安他們一周都要過去好幾次，加班到深夜去附近的大排檔吃宵夜，一邊吐槽工作一邊感慨這世道太不容易了。

保險在國內不容易做，受眾意識不強，國家發的牌照不多，幾個大巨頭之間爭得頭破血流。最近他們上了新險種，比杭州那家最大的互聯網公司提前了幾步，賣得不錯，算是慶功，又聚一小頓。恰好平安在，徐天一把她也叫上了。

因為喝了酒，平安開車送徐天一回去。

徐天一坐上車，對她說：“轉轉吧。一直忙，咱們都沒敘過舊。你這幾年怎么樣？”

平安也不想回去，回去又是一個人，熱鬧都是別人的，她還在學習如何跟寂寞相處。

轉個彎，上了濱河大道，車道兩邊漂亮得不真實的城市夜景從兩邊呼嘯而去，平安把車窗關上，隔絕噪音：“忙忙碌碌。”

徐天一笑起來：“而且依舊單身？”他還記得那句信誓旦旦的“追求愛情”。

“對，依舊單身。”平安老老實實地回答。

“當年你進公司才24歲，我也不過才28歲。”徐天一有個毛病，喝了酒話就多，從前跟現在都一樣。若是幾年前，平安大概會嫌棄這種長舌的男人。

現在？現在她跟當年的楊姐一樣寬容。

又講到了當年的一些糗事和趣事，平安看了看時間，把手機遞給徐天一：“輸一下你家地址，送你回去。”

徐天一三兩下輸入地址，雙手用力搓臉，他的抬頭紋都出來了，都市男人也不禁老：“我想我女兒了。”

平安有些警惕，希望快點把人送回去。以她的經驗來看，已婚男人很容易產生軌道外的情欲，他們對大齡單身女性有著奇怪的誤會，以為隨便說幾句話，就可以把人騙到不該去的地方去。平安有過一百次拒絕這種已婚男人的經驗，她不接話。

徐天一倒是沒廢話，掏出手機看女兒的照片，一臉慈父的模樣。“我跟我老婆分居了，女兒跟她還有外婆一起。平常太忙，顧不上，想想挺對不起她的。”徐天一話又開始多起來，“現在就想給我女兒多賺點錢，未來她不會吃我以前吃過的苦。”

平安繃著的臉終于松了一些，點頭，放開油門，她有點心軟，一個愛孩子的爸爸總不會是個壞人。

平安沒想到有機會見到徐天一的女兒小蘋果，一個四歲的小萌妹。

周六時，徐天一公司請了個國外的專家過來做分享，邀請了平安他們小組的人也來聽。

大家都進去會議室聽分享了，徐天一辦公室卻還亮著燈，他臨時有其他事情羈住了，一個散亂著頭發的小女孩在他辦公桌前，拿著手機看小豬佩奇。

平安進去打個招呼，里面一大一小同時轉過頭來。

徐天一一見她，松了口氣：“平安，你會綁頭發嗎？”

平安從包里拿出隨身帶的梳子，給小女孩綁了兩根漂亮的辮子，做個兔子的造型，她有一雙巧手。

中午一起吃飯，待徐天一去買單時，小蘋果扯著平安的手，眼睛里帶著警惕：“你是我爸爸的女朋友嗎？”

平安扶額：“不是，我們是在一起工作的人。”

“就跟小李叔叔那樣的人嗎？”小蘋果還在認知的階段，喜歡刨根問底。

“對，不過我是漂亮姐姐。”平安在旁邊“循循引誘”小女孩。

小蘋果原先還以為這個姐姐要跟媽媽搶爸爸，原先莫名的情緒消失，又跟著平安笑嘻嘻鬧起來。

徐天一意外：“你喜歡小孩？”

“喜歡。”平安不自然地摸了一下小腹，她曾經有過當媽媽的機會，也有過結婚的機會，只不過她跟另一個人都沒有抓住那個機會而已。大概就是躺在手術臺上失去那團骨肉的一刻，平安再也不敢說出“追求愛情”這樣的豪言壯語來了。

當晚把小女孩送回去之后，徐天一再送平安回家。

鬼使神差地，平安問：“上來喝杯茶嗎？”

徐天一也有些不可思議：“好啊。”

平安家里連沙發和桌布都是粉色的，徐天一覺得自己簡直掉進了Hello Kitty的老窩，那個粉色的小沙發太舒服，他陷進去后，就再也出不來了。在辦公室風風火火的女人，居然有這樣粉色的少女心，他仿佛窺見了大女人的小心思。

那晚喝了茶，還喝了酒，兩個人越靠越近。

這種氛圍如果都不睡的話，對于成年男女來說，仿佛有點說不過去，可最后關頭，平安還是喘著氣拒絕了，她的理由是家里沒有避孕套。

趁著平安洗澡，徐天一到樓下便利店買了盒大的，他決意今晚無論如何都不要一個人睡！平安為他的不屈不撓折服，主動吻了他。

他們自然都有自己的想法，最大的考慮就是徐天一還沒有正式簽字離婚。分居，在許多中國人的心里是不被接受的。平安明白。兩個人的時候，平安也問過徐天一怎么會走到離婚的地步。

徐天一攤手：“大家都太忙，忙得顧不上家，不愿意放棄自己的社會價值。一言不合就吵架，都讀過幾年書，要學做文明父母，不好意思在小孩面前吵，只好選擇分開。”

“當時財產都分清楚了，第二天去簽字，走到一半，都被緊急叫回去開會。”

徐天一沒有撒謊，他們就是忙到沒時間離婚。平安依偎在徐天一的懷里，覺得命運真是很奇妙，早幾年晚幾年，也許都不會有這樣的緣分和境遇。只是，只是太多后患了。

不管了，平安又想，就讓她感情用事一回吧。

立春之后是過年，三月開始，春雨下不停。這原本是個黏膩的春天，可平安卻察覺到了來自徐天一刻意的冷淡。

事情的結局來得很快，也并不出人意料。小蘋果隨媽媽回北方過年，不適應天氣，發燒轉為肺炎，心力交瘁的媽媽打電話給徐天一，徐天一飛過去看女兒，一家三口重新團聚。

“對不起，平安。孩子的媽媽跟我都認為，在小孩成年之前，我們還是有義務作出妥協的。”徐天一的聲音有點干澀。

良久，平安才克制地吁出一口氣，拿水杯的手在發抖，她穩住自己，微笑：“應該的。”

徐天一明顯也松了口氣，此前他拿不準平安的反應，所以遲遲不敢表態，心下有愧疚，但更多的是輕松。

平安明白，跟一個幾歲的孩子爭爸爸，讓一個中年男人在孩子和女朋友之間做選擇。她能爭什么呢？

天氣預報說這陣春雨將會持續半個月，浪費春光，真是掃興。

深圳的天空有點陰霾，又是一個工作日。平安翻到徐天一的那條信息“外面下雨了”，發了會兒怔，還是把它刪掉了。無止境的會議依舊每天上演在這個城市大大小小的會議室里，纏綿的小雨繼續落在窗邊，不曾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