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口音你是月球人

石囡

“聽口音你是月球人？”

聽到背后傳來的這句問候，我的半邊臉開始融化。好像奶油雪糕被曬化那樣，我的半邊臉開始融化，一部分流到我的衣襟上。不過我很快發現，這問候并不是針對我的。于是，我迅速恢復了原狀。

幾乎每天我都會這樣流淌下去，害羞時，生氣時，緊張時，以及某種不由自主的情緒來臨的時候。但我必須極力地控制自己的情緒，保持一種地球人的形象。這并不容易。“亞3333”（這是她的名字）說，控制情緒，是作為外來者的月球人的美德，也是對地球人的尊重。我必須慢慢練習。但對于這句問候———“聽口音你是月球人”，我們大多沒有抗拒能力，流淌得滿地狼藉是常有的事。有時，在辦公桌上好好趴著，忽然的一句問候，就會搞得桌子上的文件呀、臺歷呀都是黏糊糊的。

“聽口音你是月球人。”就這么簡單的一句，總是勾起我們的思鄉之情，想起小伙伴們在月表的亞平寧山脈，手牽手倒掛下來的情景。每當這時候，就想痛痛快快地流淌一回，像水一樣，或者像黃河一樣，直接奔騰到地面上。不過我們可沒有黃河那么巨大。我們流淌下去，就只是那么一小灘。

在月球上就壯觀多了。白天，我們融化為液體，相互間連成一片，在月球凹凸不平的表面追逐、打鬧、旋轉，盡情地流淌。“亞106”最喜歡的是“滴落”的游戲，他常常爬上亞平寧山脈主峰凸出的一塊峭壁上，讓自己一滴一滴地落下去，口中還喊著：“兄弟們都費心接著點兒，別讓我濺到‘匈奴漩渦’那兒去，要不，我還得用一整天時間往回聚合。”

“匈奴漩渦”是“亞1”為那片區域取的名字。在月球老家，“亞1”是最老的老頭子，也是最聰明的人。他不但為自己取名為“亞1”，還給我們每個人，以及每個山川都取了名字。當然，亞平寧山脈是地球人為我們附近的這條山脈取的名字。“亞1”說，既然地球人叫這里亞平寧，我們就用亞平寧為姓，叫亞1，亞2，亞3，寧1，寧2，寧3……反正數字是無窮無盡的。

我們幾乎無所事事，只是游戲。“幾乎”的意思是說，做游戲也是個費腦筋的活兒。我們最愛玩的是“聚成堆”的游戲。做這個游戲時，成千上萬人同時聚在一起，分子和分子、原子和原子相互勾勾搭搭，大家喊個“一二三喲，聚成堆嘍”，然后一起就變成一顆大球，就像地球荷葉上的水珠一樣，到處滾來滾去。當然，我們這可不是小水珠，至少要有地球的房子那么大的。

“寧1252”是個出生不久的小孩子，他總喜歡一整個白天都游來游去，有時候會穿越幾乎半個月表。他皮膚光滑，游過來的時候，會搞得我們的每個原子核、每個電子對都癢癢，甚至強核力和弱核力都變得不穩定。這時候，所有人都會忍不住咯咯地笑起來。所以當你在靠近月球表面的地方觀測我們的時候，你會發現在灼人的、刺目的月球表面，會閃過一陣一陣的光暈，那就是我們的笑聲。

奇怪的是，從來沒有地球的任何觀測結論能夠證明：我們是流淌的。盡管三個不同航天器的最新觀測給出確鑿證據———“月球表面遍布液體”。但還是沒有多少人相信。

在夜晚我們就停止了流淌。我們會變成固體。

從液體變成固體，也就是那么一瞬。所有追逐打鬧的、潛伏沉思的、擠在一起撓癢癢的，還有一根一根撕下來吃γ射線的“吃貨”，都會在一瞬間被定格。

我們稱這個時刻為“拍照時刻”。對我們來說，這個時刻更加有趣而重要，我們要保留一個形象一晚上，期待著外星球的人發現我們每晚上的不同。可惜，至今還沒有人發現這一點。這一刻來臨時是這樣的，最邊緣的人發現太陽已經偏移到臨界點的時候，會大喊一聲：“拍照時間到啦，大家都擺好姿勢！”這聲音從月表的一端潮水似的傳到另一端，每個人都做足了準備，有的會高高跳起來，有的會繼續玩“聚成堆”的游戲，所以當我們變成固體的時候，那形象可真是千奇百怪。從外太空看去，好像我們成了一片片丘陵、山洼、干涸的河道、豆子似的一個個凸起……

這時候我們會比白天還要快樂。因為夜晚來臨，我們會做夢，所有的夢都是連在一起的。比方說“亞3333”會夢見自己是一頭獅子，它正在追逐一只羚羊，而我正夢見自己是那只羚羊。“平257”夢見自己是一片草原，在他的夢上面，“寧522”和“平17”會是兩種草，芨芨草和馬尾蘭，她們什么也不干，就是沒完沒了地搖搖晃晃。老頭子“亞1”呢，他正夢見自己是沒完沒了的風。

就是這樣，我們在夢中盡力地夢著地球的樣子。對我們來說，地球真是好玩又刺激。有什么辦法呢？我們每天都在看著地球，而且每個地方、每個角落都看得一清二楚。可是我們都不會去做打仗的夢。有一次，“寧1945”在夢中扔了一顆原子彈，結果醒來后，每個人都頭疼了一整個白天。說到頭疼，其實我們根本不知道自己的頭在哪里，但我們都知道那就是頭疼。

事情是從那一個叫阿姆斯特朗的地球人到來的那一刻改變的。哦，他踩著正在做夢的我們，來回地跳。哦，他比我們想的高大多了。哦，他將采集到的巖石（其實就是我們）通過機器狗放進船艙。我們都不說話，相互打著“噓”的手勢，等著他將我們帶到地球。啊，我們都對地球好奇極了。

第一個踏上地球的人是“亞3333”，當然，同船還有她們家族的54個人。“亞3333”剛被從船上卸下來，就趁人不注意變成了一個背包，一個人將她挎在胳膊上帶回一幢房子，她又緊接著變成一塊拖布、一袋垃圾，最后被清理到街道上的垃圾桶里。所以啊，“亞3333”至今都不知道宇航局的實驗室是什么樣子的。之后的日子里，她變成過汽車、鳥窩、馬路邊的長椅、街頭雕塑、自動售貨機、除草機、圍欄，見到什么就變什么。有時候，她會找一個開闊的農場變成一棵大樹，搖晃著枝條朝我們做鬼臉。

“好玩的東西太多，根本就變不完！”這是她在地球上最常說的一句話。

說我們不羨慕，那是假的。我們甚至在夢中重復“亞3333”在地球做過的事情。好在，后來來月球的采礦車越來越多。每次得知采礦車要來，我們都會提前在睡覺時將自己聚攏成一小塊一小塊的，方便他們采集。越來越多的人跟著移民地球。必須告訴你的是，我們月球人都有這個本領：見到什么就能變什么。怎么說呢，往往一開始，都有科學家們在一旁看管著，所以我們都不敢亂動。等到夜晚，我們就會變成一片棱鏡、一個玻璃罩子、掉落的螺絲、用剩的紙杯，甚至變成煙頭、酒瓶、廢紙、頭發什么的，以求盡快脫離憋悶的實驗室。反正過不了多久，大家都成功地跑到實驗室外面。然后，滿地球亂跑，見到什么變什么。

地球的科學家們發了愁，因為礦石總是不翼而飛，沒有什么研究結果，又不敢對外公布。還是老頭子“亞1”為他們解了圍。

“該派‘寧07’去地球完成任務了。”清早的故事課上，老“亞1”忽然宣布。

“不，我還沒有數清楚太陽黑子的數量。”“寧07”正一邊撕扯γ射線，一邊盯著太陽看。

“地球上有很多好玩的顏色，有紅色、藍色、綠色、紫色，而且那里的射線你也可以管飽吃。”老“亞1”說。

如此如此，這般這般。老“亞1”叮囑了“寧07”一番，“寧07”就在下一次采礦車到來的時候上路了。

根據老“亞1”的囑咐，“寧07”乖乖地來到地球的實驗室，被關在一個玻璃盒子里。晚上的時候，他讓自己變成了一塊表面布滿游離態的鉬微粒的巖石，等著天亮。

第二天早晨九點鐘，“寧07”驚動了整個科研基地。幾乎整個基地的科學家們都來圍觀“寧07”。他們不停地拍照，還拿出各種測量儀器來觀測“寧07”，在他身上射了各種射線，α射線、β射線、X射線……讓他吃了個飽。

“我們在這塊巖石上發現了游離態的鉬微粒。”一個科學家向上級匯報。

“這是我們這個時代的偉大發現。”另一個科學家說。

“我們即將開啟人類科學的新紀元。”一個年輕人興奮地說。

第二天，地球人的報紙上都刊登了“寧07”的照片，整個學術界都轟動了。看到地球人都變得這么高興，“寧07”也變得高興起來。不過，他可不是來供人做研究的。當天晚上，他變成一種無色的氣體，溜得無影無蹤。科學家們發現“寧07”消失后，并沒有表示太大的震驚，而是繼續三緘其口，保留著這個恥辱的秘密。

沒錯，我所說的這些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也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來到地球的我們厭倦了變成別的東西，就開始學著變地球人。這個有點難。不過第一個到來的“亞3333”（我們開始叫她亞教授了）———哦，亞教授經驗豐富，她開了一個“變成地球人培訓班”———教我們如何能變得和地球人的外表一樣，思維行為也一樣，而同時又跟每個人都不完全一樣。

“這個需要點耐心。”亞教授說，“關鍵是語言和手勢，在這里，表達感謝的詞有1352種，其中用漢語表達的就有658種；表達高興的手勢有97種，而且有的手勢在這個地方表達高興，在另一個地方表達難過。”

我們都認真地聽講。

“那么亞教授，你學會幾種了呢？”淘氣包“亞1142”問道。

“我嘛，只記住12種，不過也夠用啦。”

“那我明天就變地球人。”“亞1142”在地上流淌成一灘，高興地沸騰起來。

我是第14批來到地球的月球人。同行的有“亞1142”和淘氣包“寧1252”。他們兩個，怎么說呢，可叫人頭疼。我們一起變成實驗小學三年級的學生。當然，得有家長來送我們，“平250”和“平257”、“平38”這三個老人懶得動，就當了我們的家長。

開學第一天，“亞1142”和“寧1252”就成了我的同桌。他倆的地球名分別是張亞北和王海寧。我叫李平陽。課堂有趣極了，比老“亞1”講的所有故事都有趣，我們都盼著永遠不要下課。

但是下課后“亞1142”（哦不，是張亞北）就鬧了笑話。他跟著女生進了女廁所，被轟了出來。羞得他差點把一只耳朵全部融化掉。

“原來在地球上，男生和女生不能一起上廁所啊。”張亞北說。

“亞教授告訴過你的，你忘了。”王海寧說。

不管怎么說，地球上的課堂不但有趣而且輕松。因為我們不管學什么，只要一次就記住了。如果不是王海寧總是淘氣，經常把頭變成書包玩魔術，或者用后腦勺張嘴讀書嚇唬女生，我們就都能被評為“三好學生”。好在王海寧不管怎么搗蛋，別人都認為他那是“變魔術”。要不我們可就露餡了。

但總有露餡的時候。這不，同學周佳怡就問我了：“你到底是什么星座的，腦子這么靈？”

“你呢，你是什么星座？”我反問。

“我是巨蟹座的。你是什么星座？”

“我是，我是……”天空中那么多星座，我不知道該說哪個才好。

“我看你是月球座的。”周佳怡開玩笑。

一聽到“月球”兩個字，我就聽到身體里沸騰起來。我竭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但還是軟綿綿地癱在地上，一張臉都拉扯成卡通形狀的了。同學們都嚇壞啦，幸好校醫魏老師把我抬到了醫療室。

看看周圍沒人了，魏老師拉下口罩，笑吟吟地看著我：

“你是月球人，對吧，我看得出來。”

我馬上變成了一灘水。

“幸好我也是。不必擔心。”魏老師說。

“你為什么不會變呢？”我冒著泡泡說。

“需要不斷學習。在地球的生活，也是我們的一個學習過程。我們要學會控制情緒，還要想辦法幫助地球人。”魏老師說。魏老師告訴我，現在學校里已經有很多的月球人，他們都在周末的時候參加“情緒控制訓練營”。而且，魏老師透露，校長其實也是月球人。

呵呵。我的經歷有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將來有機會一定會回去講給老“亞1”聽。不過，現在我可不想講我自己的事。在月球上，我們是一個整體，你就是我，我就是你，經常分不清彼此的。現在，我繼續講講“我們”的事吧。

是這樣的。剛開始來地球的時候，大家都喜歡變成學生，因為上課實在太有吸引力啦。這導致教育部門召開好幾次緊急動員會議，要求增加校舍和師資。于是我們一些人開始變成老師。慢慢地，變成什么人的都有，警察、商人、公務員、清潔員、泥瓦工、說唱藝術家。每個人變成地球人之后呢，都玩得不可開交：抓小偷、做生意、消防滅火，干得比地球人還來勁，誰讓我們渾身上下的精力都用不完呢。對了，其實在很久以前，在地球上很出名的那個馬云，就是第一批來到地球的“平88”變的。

當然，沒有不透風的墻。月球人來到地球，難免會露餡。最麻煩的就是控制情緒，因為我們情緒一旦激動，就會忍不住想要流淌，而且總是從臉上開始流淌。這時候我們不得不想辦法掩飾，比如急匆匆捂著臉去洗手間啦，比如玩瞬間消失（其實是變成了另一個東西），讓地球人誤以為是幻覺啦。不是很容易是不是，當然這非常刺激。“寧8909”變成歌星邁克爾·杰克遜后，每逢演唱會就有流淌的沖動。不得已，他找醫生植了假皮，可是鼻子還是老在關鍵時刻融化掉。

還是說說這個事情吧。

第一個被地球人發現的月球人“亞12315”被告上法庭，理由是“非正常殖民”罪。

一開始，我們都很緊張，但是審判那一天，“亞12315”和我們一樣變得非常鎮定。審判過程真是太輕松啦。開庭的時候，我們就看到審判長的手變成了茶杯，雖然只是那么一瞬，我們都看得清清楚楚。然后我們發現陪審團中有三分之二的人朝著我們眨眼睛。

正如你所料想的那樣，現在周圍可都是我們的人。亞教授做了統計，大約有百分之六十的地球居民都是月球人。所以審判的結果毫無意外：無罪釋放。審判大會后來變成了立法會，當場通過了一條法案，所有月球人都被允許在地球居住，并且有權保持其身份的秘密。這對于地球人來說，也不是什么壞事。因為自從我們的人越來越多，地球上的犯罪概率、貧富差距、環境污染和戰爭次數都大大減少啦。

沒錯，你很幸運，地球人。你現在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安全。

“聽口音你是月球人？”

我的臉剛流淌到一半，聽到身后很多人都哄笑起來。我回頭一看，原來是一群月球人正在相互開玩笑———他們已經流淌成一團了。

我也和大家流淌在一起，像在月球上一樣，追逐、打鬧、嬉戲，相互撓癢癢。現在，我們再也不像過去那樣，沒完沒了地想念家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