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民震 壯族,廣西鹿寨人,一級編劇,中國作家協會會員。1932年1月出生。1947年在柳州龍城中學念書時,組織革命青年文學社“奔流社”,編輯出版進步文學刊物《奔向太陽》,1984年起任廣西壯族自治區文化廳廳長、廣西文聯副主席、全國文聯委員、第五屆中共廣西壯族自治區黨委委員、第八屆全國政協委員。先后創作并發表電影文學劇本二十多部,其中《苗家兒女》《甜蜜的事業》《春暉》等十三部已由全國各大電影制片廠拍成了故事片,《甜蜜的事業》《春暉》獲全國性獎項,《心泉》《三朵小紅花》獲廣西文藝最高獎“銅鼓獎”。創作了十四部戲劇劇本,還與他人合作創作電視文學劇本《海夢》等兩部,中短篇小說、散文、文論兩百多篇發表于全國或省級報刊。出版書籍十六部。2014年匯集出版了三百萬字的《周民震文集》五卷。曾任中國作家協會少數民族文學委員會委員、中國電影家協會理事、首屆中國少數民族作家學會副會長、首屆中國電影文學學會副會長等。2017年5月榮獲“中國電影編劇終身成就獎”。
1958年廣西壯族自治區隆重誕生,剛剛超越一個甲子。在大家歡慶自治區成立六十周年的日子里,我有幸被自治區評選為廣西八桂先進人物。而在前年,我還榮獲過第三屆“中國電影編劇終身成就獎”。
我不會忘記,我是在黨的陽光雨露沐浴下成長的。少年時代,我就參加了地下黨和游擊隊,新中國成立后又參加廣西剿匪和抗美援朝。之后,得到黨組織的鼓勵和培育,一直奮斗在文學創作的道路上,成了一名壯族作家,并擔任了十年自治區文化廳廳長。
現在,雖然到了耄耋之年,但往事并不如煙,有些曾讓我激動過的人和事,常常在塵封的記憶中閃著亮光,其中時任廣西壯族自治區首任主席的韋國清對文藝的親切關懷和深情厚愛,曾激勵我的創作熱情,影響我的文學人生,他的音容笑貌至今仍鮮活地浮現在我的眼前。
那是1958年,當時我是一個初出茅廬的文學青年,和老作家肖甘牛、李寅合作創作的大型壯族神話桂劇《一幅壯錦》,作為自治區成立的獻禮節目,受到觀眾的歡迎。當時韋國清主席在百忙中看了我們的演出,非常高興,然后熱情地對我們說,這個戲表現了我們壯族人民堅強勇敢的精神和美麗善良的心靈,是一臺好戲。他當即建議廣西人民出版社印成單行本,讓更多的劇團能上演。當年,我剛從部隊轉業回到南寧文化部門工作不久,才二十六歲,初次見到韋主席還有點膽怯,但韋主席如此和藹親切令我非常感動,對我后來幾十年的創作起了很大的鼓舞作用。
最令我難忘的是,我寫的第一部電影劇本《苗家兒女》,1959年由上海電影制片廠拍攝,著名導演陶金執導,拍攝后先送到廣西,請區黨委和政府領導審看。當時在區黨委小禮堂放映,獲一致好評,并作為慶祝廣西壯族自治區成立一周年獻禮片。
韋國清當時還與我作了親切的談話,問了我的個人經歷。他說,這是廣西第一部由本土作家創作的電影,反映的是廣西大苗山的生活和斗爭,拍得很不錯。希望你繼續深入生活,與工農兵多交朋友,寫出第二部第三部受人民喜愛的好電影。他的談話對我是極大的鞭策,在他的關懷下,我先后創作了彩調《三朵小紅花》和京劇《瑤山春》,在全國引起極大反響。隨后,北京和長春電影制片廠分別由我改編拍成了電影。“文革”后,我又接連創作了榮獲全國大獎的《甜蜜的事業》《春暉》等電影,總共十三部電影劇本搬上了銀幕。
韋國清主席是土生土長的壯家子弟,一個窮山溝里吃苦菜長大的看牛娃,十來歲就跟著共產黨鬧革命,參加了紅軍。這位幾十年來身經百戰、功勛卓著的開國上將,是壯族人民的驕傲,也是一位有深厚文化素養的政治家。與文藝結伴一生的我,有幸曾與韋主席有過一些難得的接觸,聆聽過他有關文化藝術方面的教誨,感到十分珍貴。
1966年初春,北京電影制片廠導演謝添拍完我創作的彩色戲曲喜劇片《三朵小紅花》,專程送來向廣西領導匯報審看。韋國清主席親自出席觀看,并在明園飯店宴請劇組人員。在宴席上,韋主席對我們說:“青少年教育問題非常迫切而重要,關系到我們黨和國家的前途命運。你們抓住了這個主題,用人民喜聞樂見的彩調來表演,生動活潑,讓人們在笑聲中受到教育,我看,比我們當領導的做幾個報告還要有效呢!”韋主席把文藝的社會功能提到如此高度來審視,除了表現出他作為政治家的謙遜和精辟見解,更是他對文化厚愛的一種情感流露吧!
這次在明園飯店的宴請,他又重提幾年前看過的電影《苗家兒女》,他對我說:“你那個《苗家兒女》批評了砍林種糧,我很贊成。我們廣西雖然是亞熱帶,但森林還是太少了,要大力植樹造林。當然糧食也很重要,那是綱啊,關鍵是要科學種田,絕不可砍林造田嘛。你用一個故事讓大家不知不覺地明白了這個道理,這就是文藝的優勢。”
韋主席談起文藝來興致勃勃,有板有眼。他說戰爭時期部隊在觀看歌劇《白毛女》時,劇場上哭聲一片,自發的口號聲此起彼伏,有個戰士對黃世仁的惡行怒火中燒,竟向舞臺上的“黃世仁”開槍,從此上級下令,戰士看戲一律不準帶槍。為什么會出現這樣的事呢?韋主席說,文藝的感染力太強了,文藝家把自己的思想觀點和喜怒哀樂通過人物情節傳達給觀眾,引起共鳴,這就是文藝家的本事,所以我們要尊重文藝家,使他們為社會、為人民作出特殊的貢獻。韋主席的這番論述讓我們嘆服不已。
宴后,謝添由衷地感慨說:“韋主席是一位上將,打起仗來指揮千軍萬馬,奠邊府戰役名揚世界,這樣的軍事家對文藝工作竟有如此精到的見解,真是少見啊!”謝添是喜劇家,以幽默見長,他笑說,“韋主席不說話時威儀凜然,一副將軍形象,開口后卻溫文爾雅,笑容可掬,像個秀才,而且生得一表人才,英俊帥氣,真算得上是你們壯族的美男子。”我也開玩笑說:“你這大導演在習慣性地選電影主角吧!”謝導認真地說:“他的氣質和形象在我選主角時還真難碰上啊!”
“文革”中,全國只剩下“八個樣板戲”,是我國文藝界最蕭條的時期。這時刻,韋主席親自抓一臺反映廣西剿匪題材的大型京劇《瑤山春》的創作排練和演出,其意義非同一般,風險自不待說。后來到北京參加會演時,讓廣大觀眾耳目一新,受到戲劇界的大加贊許。接著全國數以百計的劇團蜂擁而來向廣西京劇團學習,再返回各地演出,一時形成了全國戲劇界的《瑤山春》熱!
韋主席是怎樣親自抓《瑤山春》創作的呢?作為創作組的執筆者,在我塵封的記憶中仍是那么清晰。
那時,韋主席委派自治區革委會副主任、軍區副政委許圣亭親臨劇團蹲點,具體抓這一創作,這已是超級重視了,還要求他隨時向自己匯報進程和改稿情況。韋主席每稿不僅審讀而且常來審看排演,日理萬機的領導如此用心,讓我們十分感動。
但更令我震撼的是,當《瑤山春》劇本快定稿時,他召開了自治區黨委常委會來討論。這可是廣西的最高決策之所啊!常委們都在會前審讀了劇本,有的還看過彩排,會上都認真提出各種意見和建議,還幫出主意、出點子與我這個執筆者作交流。當時常委都是老革命、? ? ?老戰士,大多是剿匪的指揮員和親歷者,他們的意見和建議的確對劇本創作大有裨益。
記得還有一段小插曲。有位部隊的常委一直未發言,韋主席點名問他,他笑說:“我只愛看戲,沒有文藝細胞,俗話說,內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我看這個戲還挺熱鬧的,我贊成,我贊成!”他的話引起了一片笑聲。
也許現在看來這難免有點行政干預創作之嫌,但在當時的政治大背景下,卻是對“四人幫”獨霸文藝、排斥異己的一種特殊的斗爭。從以下兩點可以看出端倪來:常委討論后,一是韋主席公開在會上表態,常委的意見僅供創作組參考,不是領導指示;二是立即派我攜帶劇本乘飛機赴京,指名找某兩位著名戲劇家過目評閱,并沒有叫我去找當時“四人幫”掌控的所謂文化組,這是很耐人尋味的。我問,如果自治區黨委的意見和北京專家意見不一致時,以誰為準?韋主席斷然答道:“當然以專家意見為準。”隨后又笑著拍拍我的肩膀說,“聽了專家意見回來大膽地改,放心,不會抓你的小辮子啊!”我也笑了。心想反正是自治區黨委常委參與集體創作的,又有韋主席撐腰,還怕什么?
當《瑤山春》快要上京演出必須印制精美說明書時,有關領導對編劇一欄如何署名感到為難,因為樣板戲一般是不署作者名的,誰敢破例啊?韋主席則毫不猶豫地說:“實事求是嘛!就寫集體創作,周民震執筆。”我聽了驚嚇萬分, “文革”以來,批判“三名三高”的大棒把我打得還不夠嗎?竟然又伸頸脖去挨刀呀!于是堅決向領導要求重新考慮不署名。韋主席則理直氣壯地說:“尊重作家的創作,再說,自古以來都是如此,是誰破了例?”這就是戰火中錘煉出來的老將軍的膽識和品性啊!
在韋主席任內,廣西文藝界還有好些堪稱在全國文化界第一的紀錄:例如,廣西在1958年就建立了全國第一個省級電影制片廠,韋主席親自審批經費、選址,調集各方人才,進口高級器材。半個多世紀來,廣西電影制片廠拍了許多名聞中外獲得大獎的影片如《周恩來》《百色起義》《血戰臺兒莊》《共和國不會忘記》等,給廣西、給壯族人民帶來了盛大榮譽。吃水不忘挖井人,我們是不會忘記韋主席的。
另一件全國第一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舉辦了全區各級《劉三姐》大會演。一個廣西壯族民間傳說劉三姐的故事,由上百個劇團創作排練,演出不同風格、不同劇種的舞臺戲,這是全國沒有過的空前創舉!會演之后,集中優勢特色,匯成一臺更完美的民間歌舞劇《劉三姐》,轟動北京,巡演全國,拍成電影,流傳世界。劉三姐的山歌自此成為真正的“大地飛歌”!當時國內外不少人,因為知道劉三姐才知道有壯族,因為知道劉三姐才知道有廣西,一點也不言過其實。
說到這里,我有件事一直心存歉疚。大約“文革”前一年吧,韋主席要去武鳴雙橋蹲點,指名要兩位作家跟他同去,一位是包玉堂,一位是我。這是他對我們最大的信任和培養,也表明他對文藝工作的關懷和感情。可惜的是,當時我正患病留醫,失去了這樣好的機會,留下了終生遺憾。
韋主席離開我們許多年了,作為文化工作者,我們特別懷念他。他那顆熾烈而真誠的厚愛文化、鐘情藝術的心,就像高山上的木棉花,紅光燦燦地照耀著壯族文化發展的征程,在中華民族文化史冊上,將永遠留下韋國清主席絢麗的一頁。
責任編輯? ?韋 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