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近年來生活愈發簡單,外出旅行時手信也買得愈發少。我告訴自己,世界上美好的事物太多,見過就好,不必每一件自己喜歡、恰好又買得起的東西,都要山長水遠地背回來。
唯一例外是給親友帶吃的。
這是最直白也最滋味豐富的手信。有人說旅行的意義其實就是去不同的地方吃吃吃,按這個說法,沒有任何其他物品比食物更能讓人活色生香地感受遠方之美了。
近兩年,每次去香港,回程之前,都會去一間City Super超市買一盒香草焗鴨胸肉或者鹵水鴨胸肉,老公愛吃。超市里有很多物品是家庭必需品,全家都能用到吃到,這些我覺得不算手信。唯獨鴨肉,我自己不喜禽類肉食,但老公愛吃,買回去一般我都看著他吃,所以我把它算作一份手信。
另外,雖然香港近在咫尺,但畢竟是出了一趟門。
老公也很感恩,每次收到這份手信,都用大吃來手動點贊。
我有一位朋友也愛贈我食物。有一次她從長沙打電話給我,說她剛剛給我買了一只香酥板鴨——這一只,指定給我。她說,每次買手信的時候,心里會想好這件給誰、那件又給誰,給每一件手信都找好了歸宿,她才會踏踏實實地打包裝箱,踏上歸途。
聽著電話,我仿佛看到了她的箱子,鼓鼓囊囊,塞了一件又一件手信,直到塞不下更多為止。又仿佛看到她口中念念叨叨地給每一件手信的包裝袋都貼上標簽,“給老張的”、“給林姐的”、“給Chris的”……我的朋友就這樣拖著滿箱子的情意,咣當咣當地從長沙,從更遠的地方,載著收件人饞涎欲滴的期待,歸來。
如果有人問我,在去過的所有城市里,論起買食物做手信,哪個城市選擇最多、收獲最大,請允許我套用奧黛麗·赫本在《羅馬假日》里的金句,毫不猶豫地大聲宣告:“成都,當然是成都!”
成都是一個神奇的地方,去到那里的人,不買得盆滿缽滿簡直是罪過。
不過,一個真正了解成都的人,會自動忽略大街上高掛著“土特產”招牌的旅游商店。那是外地游客干的事,熟門熟路的人一般不參與。至于我,一個在成都短暫居住過的外地人,現在就告訴你:去街頭隨處可見的熟食鋪子,買現切現拌的涼菜(店員可幫你密封打包),那是成都手信的代表性支流。
或者你去本地人常去的超市,那里有更多的手信精華。
比如成都某間有名的大型連鎖商場,里面的食品超市就深受市民歡迎。我在成都短居那一年里,特別喜歡去這間超市買吃的。這里的食物品種豐富又新鮮好味,以至于我因為它們,都原諒了樓上化妝品區的店姐們總是把“歡迎光臨”說成“歡迎光拎”——你歡迎倒是歡迎了,但也沒允許我真的“光拎”不付錢啊。
超市里那些桃片糕牛肉干怪味胡豆之類的經典手信就不說了,我感興趣的是現做現賣、保質期最多一兩天的品種。
白米發糕。玉米粑粑。紅油兔丁。麻辣鹵牛肉。
泡兒菜。泡青菜桿。泡紅皮紅心的心里美蘿卜。
有一年夏天,我從成都回深圳,臨行前去那間超市買了兩大袋東西,包括兩盒玉米粑粑和三盒泡蘿卜,喜滋滋地帶回酒店去。出得超市,周末的步行街人山人海,打不到車,我就生拉硬拽地扛著兩大袋戰利品,一肩一袋,盡量氣宇軒昂地走回酒店去。
回到酒店才發現,雖然裹了五六層密實袋,泡蘿卜的氣味還是穿透束縛,彌漫了整個開著空調的房間。諸位,你們知道的,那氣味。說真的,如果要選一樣好吃不好聞的食物來跟榴蓮匹敵,我會撇下油炸臭豆腐和大蒜,直接選泡蘿卜當第一名。
為了家人能吃上美味的泡蘿卜,唯有忍辱負重了。那一晚,我伴著泡蘿卜的氣味入眠,夢也是美的。
可能是因為夢太美,第二天早晨,我竟然差點誤機。那時成都還沒開通地鐵,我出發時恰遇早高峰,拖著箱子走了整整兩站路才打到車,到機場后一路小跑,謝天謝地,在最后一分鐘成功入閘。
泡蘿卜埋伏在我的箱子里,氣味混跡于大小汽車和自行車的滾滾洪流,消散在成都街頭的尾氣和微風中,并沒有惹人注意。
到深圳后,領到行李,拖著箱子離開機場,一路上被壓抑的泡蘿卜氣味開始反彈,愈來愈強烈。尷尬中唯有在心里深深感恩自己的英明決定:泡蘿卜是放在箱子里托運的,沒有張揚著殺傷性武器的身份秘密進入機艙。
不過,等到進了家門,一路上的尷尬狼狽統統煙消云散。從箱子里取出泡蘿卜的一刻,是歡呼勝利的一刻。拆開五六層密實袋,取出一條條紅紅白白的蘿卜條,洗凈、切粒、澆紅油……我們為什么心甘情愿去經歷一段尷尬的旅程?一碟紅油泡蘿卜就是答案。
前年冬天,又到成都做短暫停留。回深圳前,我打電話問老公想要什么手信。他想了想,試探地說:“如果有時間和體力……就請給我帶幾只芽菜包子吧。”

我感覺,如果把這句話變成一個動作,里面是有一個90度鞠躬的。
我決定不要辜負鞠躬者這張卑微的心愿清單。
老公說的芽菜包子,是我們原先在成都居住時,小區附近一家早點鋪賣的包子。
我和老公對包子其實并無執念,無奈在深圳,周圍能買到的包子實在乏善可陳。酒樓的早茶倒是有不錯的叉燒包和流沙包,可你也沒那閑工夫天天去喝早茶啊。
有時候不免會想,還是小時候的包子好吃。小時候的包子通常只有兩種:糖包子和肉包子。糖包子很大,白糖餡,加了豬油,油亮亮的一大包,咬下去滿口甜。肉包子也很大,皮比糖包子更薄,里面滿滿的都是餡,餡是半肥瘦的肉丁加切得細細的筍丁和豆腐干丁,噴香。
有一年跟著父母坐綠皮火車,我那時總暈車,旅途漫長,車站附近正好有一個早點鋪子,媽媽怕我餓,就給我買了一個肉包。那只包子就是肉丁筍丁豆腐干丁餡的,香透了那一整段綠皮火車的旅程。
記憶中的美好包子到后來慢慢不見了,小吃鋪的包子花樣越來越多,做得卻越來越敷衍。直到在成都的小區附近遇到這家“錢包子”,我才重拾對包子的信心。
回程航班是下午的,那天我早早起來,打車過去。小區在府南河邊上,我們以前租住的房子在30樓,透過客廳的落地窗可以看到河水在夕照下金光萬點地緩慢流動。
到包子鋪要經過小區圍墻外面的菜店。
五年過去了,小區樓下的菜店還在。我站在店門口觀賞了一會店內的青菜,蘿卜白菜兒菜折耳根紅油菜苔,根根新鮮支支水靈,加起來就是成都安寧又沸騰的生活。老板娘在理菜的間隙抬頭看見我,笑著喊了一嗓子,“回來啦?”
我笑著回她:“回來啦。”
然后互相揮揮手,我往前走,去買包子。
錢包子大概只有兩三平的面積,芽菜肉末包是經典款,包子個大,松軟,白暄暄,熱騰騰,芽菜肉末的油氣在包子皮上透出油油的綠色,但并沒有破壁而出,被險險地封存在包子里,只等著牙齒的輕輕一碰。
我要了十只包子。包子出籠的時候,聽我說要帶它們坐飛機去深圳,老板寵辱不驚地在騰騰白汽中又多扯了兩個袋子給我,“裝扎實點。”
那十只包裹著一段時光和成都安寧又沸騰的生活的芽菜包,我們很愛惜地吃,吃了一周才吃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