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茉莉

黃蘭穎在26歲那年離了婚。
結婚三年,兒子兩歲,黃蘭穎跟老公阿平吵鬧了兩年半。阿平在市郊一家化工廠上班,那些年廠里效益不好,工資上月有下月無的,到后來每月只能拿幾百塊生活費。眼看著兒子小磊要上幼兒園了,正是花錢的刀口,黃蘭穎就跟阿平商量,不如辭職出來,另謀生路。
那是1990年,市里突然冒出一些港資和合資企業,阿平的技術都用得上。黃蘭穎心想,像阿平這樣的技術尖子,隨便換一家工廠,收入怕都要翻倍呢。
黃蘭穎在一家賓館做財務,她有好幾個女同事的老公都已經這么干了,有的給合資企業打工,有的自己單干做生意。眼看著女同事們一個個穿上了光鮮富貴的皮衣,她還穿著結婚前阿平買給她的牛仔外套,想想都心酸。
“窮則變,變則通。”她經常對阿平說。
可是阿平不愛聽這個,黃蘭穎一念叨他就嫌煩。當時廠里盛傳小道消息說有香港大老板要來這里投資,工廠還有振興的機會,阿平就想,等等吧,或許真能振興,車間里的機器真能再度轟鳴呢。
那一陣子,阿平下班后不愛回家,有工友就拉他去廠外面的小酒館喝酒。小酒館的老板娘長得眉清目秀,沒有本市很多做小生意的女人那股油膩勁兒,也不像黃蘭穎那樣叨叨,阿平跟她一來二去就擦出了火花。
火花沒閃多久,這事被黃蘭穎發現,她一反常態地沒吵沒鬧。反正對阿平已失望透頂,一個男人不能給妻兒更好的生活,留著當吉祥物嗎?
黃蘭穎提出離婚。阿平不愿意,但他是過錯方,理不直氣不壯,更備不住黃蘭穎的異常堅決。婚終究是離了,兒子歸黃蘭穎。
阿平癡癡地等了一年,沒等來香港大老板,倒等來了工廠倒閉的噩耗。
阿平拿了一筆少得可憐的補償金從工廠出來,跟前工友合伙做起了塑料制品生意。可他雖是個技術好手,做生意卻毫無天分,幾單小生意都做得跌跌撞撞的,做一單賠一單,搞得整個人越來越沮喪。
自從離婚后,阿平就搬出去另過,自己租了間小屋,跟小酒館老板娘也斷了來往。他每周來看一次兒子,也流露過想跟黃蘭穎復合的意思,但都被黃蘭穎堵了回去。
那幾年闖海南的風潮正盛,阿平的好些前工友紛紛去了海南,傳話回來說那邊機會多。阿平也動了心,就來跟黃蘭穎商量。黃蘭穎說:“這是你自己的事,甭跟我商量。”
阿平說:“等我混出個人樣,我就回來跟你復婚,接你們娘兒倆去海南過好日子。”
黃蘭穎笑笑說:“你要真富貴了,也跟我沒啥關系。”
阿平沒再說話,抱了抱兒子就走了。
黃蘭穎從此沒有再見過阿平。
第二年春節,阿平那些去了南方的工友們都回來過年了,有的掙錢多,有的沒掙到幾個錢,可畢竟都回來了,唯獨沒有阿平的消息。阿平就像從人間蒸發了一樣,他們都說沒在海南見過他,有人說他可能在深圳打工,有人說他可能去了廣西北海搞房地產,有人說他也有可能去了新疆種棉花,但都沒一個是準信。
黃蘭穎有一天碰到一個阿平的前工友,說起阿平,他忿忿說:“本來我們約好一起去海南的,這小子倒好,把我給閃了,臨上火車都沒露面!”
黃蘭穎心里咯噔一聲:阿平究竟去哪里了?她本能地覺得異樣,似乎這事另有隱情,卻也沒有往深里想。她要操心的事太多了,兒子越來越調皮,賓館已經有小道消息說要改制裁員,她自顧不暇,沒心思去猜阿平的去向。
他怎么著也不過就是兩種可能吧,她暗想,一種是發達了,在南方春風得意,遇到個喜歡的女人,再婚成家,壓根想不起要給他老家的兒子付撫養費;還有一種是確實沒混出個樣子,天涯淪落,隱姓埋名,無顏還鄉。
不管怎樣,在她和兒子的世界里,她當他從沒來過。
十年很快過去,一轉眼小磊12歲了。這十年里,黃蘭穎像這個城市的很多人一樣經歷了下崗和自己做小生意的摸爬滾打,掙了一點錢,貸款買了小小的兩居室,和兒子相依為命。
阿平始終不見蹤影,離婚時談好的每月給兒子100元生活費自然也沒有兌現過。逢年過節黃蘭穎會帶著小磊去看望爺爺奶奶,但是兩位老人和阿平的兄弟姐妹們也沒有阿平的消息。漸漸地大家都不再提起阿平,他消失在他們的生活里。
下崗后的黃蘭穎開了一個早點攤,地點就在阿平以前上班的化工廠大門外。倒閉后的工廠后來真的被一個香港老板買下,車間又開始機器轟鳴,只不過工人全換了一茬。
早點攤的位置很好,上班的工人們愛到黃蘭穎的攤上買早點,邊吃邊走進長門。攤位上遠遠地能看到那個跟阿平有過糾葛的女人的小酒館,一開始黃蘭穎也覺得不自在,但時間久了就無所謂了,討生活啊,想那么多干嘛。
那是一段難熬的日子。她請了個剛從鄉下出來的小姑娘當幫手,小姑娘十六七歲,事事要人教,黃蘭穎又顧惜孩子年輕,不睡好覺不行,于是每天早起磨豆漿煮粥炸油條蒸包子饅頭的活兒就都歸了她自己,小姑娘只是在攤子支開顧客上門后幫忙跑腿當服務員。
快要熬不下去的時候,黃蘭穎也怨過命,怨這茫茫人間別人家家戶戶都歡聲笑語,唯獨她母子倆凄苦度日。偶爾她也會閃過一絲念頭:或許阿平真的在南方發達了,只是有一些原因不便馬上回來,可他終有一天會回來跟她們母子相會,真的如他所說,會回來接她和兒子去南方過好日子……但每次她都嘲笑自己:打住吧,盡想些沒用的。
那些年里,也有好心人給黃蘭穎介紹過對象,說:“就算你不需要一個老公,小磊也需要一個爸爸。”黃蘭穎謝絕了所有好心人,她說:“小磊有爸爸,他爸爸去了南方。”
“南方”成了黃蘭穎的一個心結,充滿希望,又仿佛是個陷阱,神秘莫測。
這年夏天的一個上午,黃蘭穎正在收攤,兩名警察突然來到她的攤上。
一開始她沒有在意,警察來買早點也是常有的事。可是兩名警察臉色凝重,他們對她說出了阿平的名字,問她:“你認識這個人嗎?”
警察說,本市一個建筑工地在挖地基時,挖出埋在地下的一具尸骨,經確認是她的前夫,她兒子的親生父親,阿平。
警察說,根據查到的線索,警方拼湊出了阿平被害的大致情況:當年阿平準備下海南,想出手他那輛幾乎全新的摩托車,很快就有人打電話來說要買車,雙方把價錢談到一萬多,當天相約在一塊荒地附近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沒想到有去無回。十年后,這塊荒地被出售建房,推土機挖出一具骸骨,被深埋地下的阿平才見了天日。
警方懷疑兇手是當初在這塊荒地上租了個大棚種菜的幾名外地人。但因為年深月久,外地人早已離開本地,要找到兇手還有難度。
警察說,阿平的衣服口袋里有他的身份證。黃蘭穎也認出,阿平穿的那件衣服還是他表哥送給他的。當時表哥單位發了好幾件工作服,表哥穿不完,就送了阿平一件。
黃蘭穎帶著兒子去收尸、火化,又拿出全部積蓄找了一塊墓地,安葬了阿平。
縱然阿平已經是前夫,黃蘭穎也哭成了一個淚人,阿平實在是死得太冤了。她咒罵那些兇手不得好死,哭兒子從小沒有爸爸命好慘,又覺得是自己害了阿平,要是當初不那么決絕地離婚,阿平就不會想到去海南,也就不會上那些外地人的當,去那塊荒地交貨,他現在就會好好地活著……她還有一個說不出口的痛:阿平會從南方回來接她們母子去過好日子的夢想,被兇手冷血無情地戳破了。
反倒是已經上初中的小磊比較冷靜,他對黃蘭穎說:“媽,別難過,你還有我呢。”
阿平遇害的那個地方,后來成了這個城市的一個中心地標,立起了一座奔馬的雕塑。人們都覺得這里是城市的驕傲,唯獨在黃蘭穎眼里不是。這是她的傷心地。每次坐車經過那里,她還會渾身發抖。
兩年后,黃蘭穎嫁到江蘇的表妹給她介紹了一個對象。老陳是表妹夫的堂兄,一個比黃蘭穎大十多歲的鰥夫,做小生意,有些家底,兒女都上大學了,老陳就成了典型的空巢中年。
老陳坐火車來到黃蘭穎的城市,雙方見了面,都很滿意。黃蘭穎又和兒子長談了一次,最后決定,跟老陳結婚。她實在是太想離開這個傷心地了。
黃蘭穎帶著兒子去了江蘇生活。
在江蘇的日子是黃蘭穎一生中最舒心的一段日子。老陳對黃蘭穎母子很好,托關系讓小磊進了當地的重點高中就讀,小磊也很爭氣,成績好不說,跟老陳家的兩個兄姐也相處融洽。周末老陳會帶著他們母子去爬山釣魚,國慶黃金周還會帶著他們外出旅游,他們去過西北,也去過東南亞。那些年里,黃蘭穎回過老家幾次,跟親友聚會時,她會主動翻出手機相冊給她們看。照片上,她戴墨鏡穿彩色的防曬衣,紗衣在海邊的風中飄起來,她對著鏡頭比心,看得出幸福。
可惜好景不長,黃蘭穎到江蘇的第五個年頭,老陳在體檢時查出患癌,兩年后不治去世。老陳的子女都在上海工作,不能經常回家,黃蘭穎在病房里盡心盡力照顧老陳,他們都看在眼里,感激在心。直到現在,他們逢年過年還會給黃蘭穎發祝福的微信,每年春節都給她發來大大的紅包。
可是畢竟老陳不在了,彼此也不再是一家人。這一年,黃蘭穎再次做了一個決定:去深圳。這時小磊已經從廣州的一所大學畢業,進入深圳的一家電子公司工作。母子倆在龍崗小磊上班的公司附近租了一套房子,黃蘭穎每天負責給小磊做飯煲湯。
母慈子孝的日子過了一年多,黃蘭穎覺得太閑,決定創業。
黃蘭穎要創的不是什么大業,她開了家微店,出售腌臘制品。她用深圳的豬肉,制作川味的臘肉和麻辣香腸。她的手藝著實不錯,我以前吃過她家的香腸,味道驚艷,一試難忘。
今年春節,我去龍崗看她,她做了一大桌子菜,臨走時又給了我兩大袋香腸,一袋麻辣、一袋廣味。我說,“三姨,這香腸好吃,肉質細致,肥瘦比例恰到好處,肯定大賣。”
她很高興,說:“謝你吉言了。”
那天,表弟小磊和他的女朋友阿燕開車帶我們去深圳灣公園玩。我們騎了會兒單車,又沿著海岸線走了很遠。我和黃蘭穎一邊走一邊聊她的這半生,她對我說:“你自己的命,總不能撒潑打滾賴別人。”
她想想又說:“好命都是掙出來的。”
黃蘭穎告訴我,小磊和阿燕準備在五一結婚,阿燕是潮汕人,漂亮能干又孝順,和她特別投緣。我聽著,真心替她高興。
看著海水中的紅樹林和棲息在樹林中時而飛起、時而落下的各色水鳥,黃蘭穎忽然嘆氣說:“阿平一直想來南方,可惜一輩子沒能來,我以前從沒想過來南方,現在倒是在南方定居了……這都是命啊。”她說著,哽咽了一下,但一轉頭看著在海邊歡鬧的小磊和阿燕,黃蘭穎立馬又喜笑盈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