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傾城

對我而言,每一次戀情都是初戀。然而人民群眾公認的我的初戀,發生在大一:男生在階梯教室以“借筆記”的名義搭訕,之后再假托“一起買書”的方式約會,吃飯看電影。下雨的五月,在他父親單位的大院里,躲在一叢深深花木下,說長一句短一句的廢話。
我就讀的那所大學,有幾位老師是我父母的同學同事——我父母是另一所大學的老師。還是視大學生戀愛為早戀的年代,一位阿姨就和我談。有一句話,刺痛了我,大致是:其實很多男生戀愛,就是為了吹牛,可以跟寢室里班上其他男生炫耀。
我和男生幾個月后就分手了,我痛苦,我絕望,我萬念俱灰,我反反復復想阿姨的話:他現在有了更新更多的材料可供炫耀嗎?
若干年后,我可以同意阿姨的話了,還得加一句:很多女生戀愛,也是為了跟閨蜜炫耀。
我記得每次下晚自習后,我興奮地跟同寢女孩事無巨細地說與男生的每一句話,問她們:到底幾時可以拉手?什么是喜歡什么是愛?這是問道于盲,我才是寢室里第一個戀愛的人,而這“第一個”給了我極大的滿足。我原來是一個平平常常的女孩,此刻被挑中,一定是我有什么特別的好,如藏身于塑料珠中的珍珠,被一雙鐘愛的手捧了出來。被愛,證明了我值得愛,證明了我的灼灼光華。
沒錯,有時候,我們需要一個異性,一個追求者,一段足夠華而不實的愛情,來喚起自信。曖昧讓人心急如焚,因為不知道下一步的走向;失戀讓人痛不欲生,因為它隕石一樣擊中你:你果然還是不夠可愛。
為了證明自我、為了虛榮去愛,是可恥的嗎?
我曾經說過一句笑話:最純真的愛是肉欲。不是說一沾錢就變味嗎?那么,肉欲完全不沾錢,不考慮物質條件,不構建未來,不思考是否應該,只是赤裸裸地,像兩只動物一樣相愛,難道還不夠純真——你們要這樣的愛嗎?
既然不要,就得承認作為人的許多私心雜念。可是,每一次意識到自己有那么多蕪雜的欲念,都是一次驚慌:我原來是這么不純潔的人。我也愛金錢,我也控肌肉或美臀,我怕孤獨,我也會像我罵的那些“綠茶”一樣在張三李四間挑選……但其實,有什么不對?
愛是一種客觀需要,給了春潮般鼓脹的青春欲念一個泄洪道般的出口。想去愛,只證明身心兩健、衣食無憂,亦有煩事在心頭。
許多許多理由在促使人去愛,許多人就如此陷入了糊里糊涂、不知好壞的戀情。
這是好的,學會建立親密關系,是每個人一生的功課,這功課往往要從戀愛開始。但另一個角度:戀愛像世上一切事物一樣,是有價格的,你真買得起嗎?你有一生的遠大抱負:做研究、創業、去遠方——你真要把時間浪費在一段可能無疾而終的戀情上嗎?
有一種感情是這樣的:明知道他不夠愛自己,但需要一個能放在嘴邊上的“男朋友”;明知道他不肯給自己花錢,哭著喊著鬧著,只為了在七夕、元宵等各種情人劫,至少能收到禮物,哪怕只值五毛三。青春空過,難捱的是寂寞,難堪的更是“沒人要”的自卑,于是,不肯放手,這是“愛的虛榮心”,簡稱“虛愛”。
想一想,這說的是不是你?如果你的自我要通過戀愛來證明,那么,每一次失戀,對你,是不是滅頂之災?要到什么時候,你才能學會,為自己活?
所以,尊重身體與心意,當有正好的人出現,不要逃避,去握住TA的手,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
席慕蓉有一首詩,稍微改上幾句,大概就能表達我的想法:“愛我,但是不要只因為,這薰香的風,這五月的陽光。請愛我,因為我將與你為侶,共度人世的滄桑。”
這首詩的結句是:“愛我,趁青春年少。”——愛,不要只因為青春年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