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海東
1
走出喬伊斯書店的時候,詩人抬頭看了一下六月的天空。CBD中心的天空非常藍,燦爛的艷陽下,一大朵白云正以難以察覺的速度慢慢移動,使天空更空。這是北京非常值得珍惜的好天氣之一。詩人本能地拿起手機,對著天空拍攝,將一排陰影的樓角、大塊白云和深藍天空攝入鏡頭。此刻,主要由玻璃構成的層疊林立的高樓,與縱橫交錯的銀灰色公路,以及在公路上震動著的車流一起,將太陽的熱量全部反射過來,沖決由書店門口大塊陰影構成的堤壩,詩人感到自己很快被熱浪窒息,他不由地后退了幾步。他喜歡陽光,但難以忍受如此熾烈的驕陽所散發的災難般的熱情,幸好,他此刻還保持著不錯的心情。
詩集的發布會相當成功,至少詩人覺得如此。這是詩人寫作詩歌差不多二十多年來第一次結集出版,這是一個相當重要的暗示。年初的某個晚上,詩人接到一個女編輯的電話,問他是否同意出版詩集,他一時難以置信。前一秒還躺在昏黃的燈光下無聊地刷著朋友圈,一遍又一遍地翻看新發的一首詩歌下面陸續添加的點贊,后一秒,他就從床上跳了下來。如果這個女編輯他并不認識,他一定會認為這是個騙局,但是這個女編輯他在飯局上見過幾次,不能算是陌生人,那么,她的詢問肯定不是一個玩笑。
但是,這個消息依然讓人難以置信。這個年頭,哪有出版社會主動給一個并非一線的詩人出版詩集?即便是所謂一線詩人,出版的詩集能賣出幾百本就不錯了,況且只在詩歌圈內被極少數人知道的他?他光腳站在臥室的地板上跟女編輯通話,為尋找恰當的措辭而煩惱不已。雖然這件事難以置信,但他不想因為不恰當的表述,而錯失這個機會。通話結束后,他失眠了。失眠的原因是,整個晚上他都在揣測,究竟是哪位高人在背后幫他?他認定,若非一個重量級的人物推薦,他斷然不可能出現在一個大牌出版社編輯的視野中。
然而正如《創世紀》里說的那樣:事情就這樣成了。經過一個月的緊張選稿,兩個月的編輯和審定,詩集終于出版了,這一切看起來像是為了某個重大慶典而趕期,但事實上并沒有這樣的盛大慶典。一切都難以理解。詩人看到打樣的時候,徹底激動了,這本詩集的設計之高大上,直逼企鵝出版社的《艾倫·金斯伯格詩集》,封面是由一個已經開始獲得國際聲譽的年輕畫家設計的,畫家把自己的得意新作作為素材,融入整體構思之中。當然,當然,這本詩集是作為新世紀中堅詩人叢書“藍梟叢書”之一出版的,其他幾位詩人,顯然在詩壇已經擁有相當廣泛的美譽度,而且都是獲得過國際獎項或被譯介向歐美世界的人物。這使詩人的神經繃得更加緊了。事情到了這個關節,詩人幾乎每天都魂不守舍,每天睡前都要揣測出版進度,很擔心事情有突然的意外———這個亮光閃閃的金質獎章每天在眼前一米之外晃蕩,詩人想盡快把它握在手中,但他提醒自己要保持風度。五月底,詩人的第一本詩集《阿朗的天空》如期出版了。在詩集的腰封,著名的學者兼詩人黃端子贊譽說:詩人行渡以一種罕見的藝術能力,將一頭沉睡的大象拋向了幾千米高空,使得這頭笨重而乏味的大象像云朵一樣輕盈。
有時候,上天要讓一個人幸運,一支拿破侖的軍隊都擋不住。至少,于自己和這本詩集而言,詩人是這么覺得。這是一本集結在高規格隊列里的詩集,因此,隨著它的出版,詩人喪失多年的自信竟然奇跡般地樹立起來了,以至于他反復翻看自己的詩集,并與其他一些著名詩人的詩集對比時,慢慢覺得自己理應受到如此待遇。詩人保持這種新鮮的自信半個多月之后,詩集發布會及讀者見面會在著名的喬伊斯書店舉行了。詩人覺得,這是這本詩集應有的待遇。
喬伊斯書店,詩人第一次聽到這個名號,是在十五年前。那時候,詩人還在蘭州,混跡于各大詩歌網絡論壇,作為網絡新勢力之一,他偶爾拋出幾首得意之作,然后在學校附近的網吧里熬通宵,焦灼而激動地等待一條又一條跟帖,不和諧的聲音是極少的,詩人把更多的贊譽看做是青年力量相互之間的熱情激勵。那時候,真真兒是天下文友一家人。有一天,他在論壇上看到喬伊斯書店的一個發帖:瑞典著名詩人特朗斯特羅姆在喬伊斯書店演講。特朗斯特羅姆是他非常喜歡的一位詩人,2011年,特朗斯特羅姆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提名,他賭特朗斯特羅姆獲獎,然后賭贏了。這意味著什么?意味著喬伊斯書店是一個極高端的文學藝術殿堂。喬伊斯書店不會隨便為一個寫作者開放它的講壇。
2002年秋天,詩人辭掉在蘭州一個無名高校的教師工作,以一種非常莽撞的方式進入了北京。此后,他固然生活狼狽,但因為與文藝圈若即若離的關系,成了喬伊斯書店的常客,他參加過無數次活動,但都是作為忠實的觀眾。而這次,一切都不一樣了,他竟然登上了喬伊斯書店的講壇。在活動預告發出一周前,詩人幾乎每天都在提醒自己,一定要保持跟這個講壇匹配的風度。喬伊斯書店顯赫于20世紀末,不過,在誕生之初,它就擁有非同凡響的格局,店內曲折、靜穆、輝煌,二十多年來,它保持著自己一貫的顯赫和響亮,其中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就在于它擁有一個了不起的講壇。
十幾年來,在北京,詩人參加過不少捧場的詩歌活動,但是,除了北大的詩歌節,沒有一個能與喬伊斯書店的詩歌活動相比。在登上講壇之前,詩人坐在講壇旁邊不遠處的一個小圓桌前,端著一杯咖啡,微笑著傾聽他的女編輯和另外兩個嘉賓閑聊。他看了看已經在座位上就緒的觀眾,差不多有二百人之多,樓梯和走廊上都擠滿了人,靠墻部位的聽眾,索性席地而坐。詩人聽到自己的心臟在巨大而空洞的體內跳動發出的回響,他感到話語已經噴薄而出。的確,他提前做了不少準備,這么多年的觀察和揣摩,讓他很清楚,公眾場合的話語,絕不僅僅是話語。
作為開場白,詩人首先提到了特朗斯特羅姆,接著就提到了喬伊斯書店。他詼諧地告訴聽眾,第一次聽到喬伊斯書店的時候,他還是一個灰頭土臉的邊陲城市小青年,對詩歌的狂熱,大過了對姑娘的狂熱。一天晚上,他約好了去女朋友那里過夜,結果因為熬夜在網吧里混詩歌論壇,忘記了這件事情,結果不得不花整個周末,在宿舍里伺候安慰女朋友,直到她滿意。而就是那個晚上,他在論壇上看到了特朗斯特羅姆在喬伊斯書店演講的消息,那時候,他就視喬伊斯書店為文學藝術的圣殿了。詩人很清楚自己的這個段子有點低俗,然而他更清楚,這樣的故事血肉飽滿,充滿了微妙的青春魅力。詩人的開場白,引起了一陣細微的哄笑,他甚至看到一個氣質相當優雅的女子微笑著撩了撩自己垂下來的長發,下意識地捂了一下自己的嘴巴。
接著,詩人朗讀了一首特朗斯特羅姆的詩歌:
我在床上睡去
在船頭的波浪里醒來
這是凌晨四點
生活刮干的骨頭
在做冰冷的交際
我在燕子中睡去
我在老鷹中醒來
當然,喬伊斯書店不允許有掌聲,因為書店里還有別的顧客在閱讀,寧靜是書店必須的道德。詩人的鋪墊并不太長,也就是短短的兩分鐘,接下來便是詩人對自己的回顧。詩人已經年近四十,也就是說,對陽光和風雨的記憶,已經持續了近四十年,生活的各種聲音、氣味、色彩,形狀、歡樂和疲憊,都足以使詩人能夠捕捉到更多的神性力量,什么樣的語言,能夠激起內心些微的波瀾。詩人知道,只有將生活本身和詩歌天衣無縫地銜接起來,才能夠真正地走進聽眾的內心。詩人說,就像是驚心動魄的愛情和平淡的婚姻一樣,我與詩歌的初戀,大家剛才都聽到了,事實上,我也一度步入了接近失戀的麻木,也就是說,有相當一段時間,我其實不是詩人,因為我不寫詩了,世界上哪有不寫詩的詩人?如果一個人放棄了戀人,或者被戀人拋棄,多數情況下,理由只有一個,那就是令人煎熬的生活,就像是婚姻讓人失去愛情一樣,保持詩歌所需要的敏感和激情,是世界上最難的事情。那么,詩人如何又成了詩人呢?詩人停頓了許久,直到他覺得應該再次開口說話。因為孩子的補習班。詩人這個突兀的回答,顯然勾起了聽眾的興趣。詩人補充說,這四年來,我幾乎每個周末都要送孩子去補習班,這幾乎占據了我的整個周末,孩子在補習班上課的時候,我就坐在附近的咖啡館里,我在咖啡館里發呆,看天空,看窗外的世界,看自己,看一切能看到的,我搓著我孤獨的臉,喝著一杯又一杯的咖啡,內心忽然又被詩歌打開了,于是我又開始寫詩,這本詩集里的大部分詩作,就是我在咖啡館里寫成的,嗅覺靈敏的朋友,一定能從中嗅到濃濃的苦咖啡味道。詩人的這段話,引起了一陣輕輕的哄笑,詩人說,所以,我后來非常喜歡陪孩子去補習班,這是一個巨大的雙贏,在我所有的空虛和無所事事里,只有這種行為,能贏得我妻子的滿意。
詩人說到這里,嘉賓黃端子插話說,這真是一個不錯的經驗,各位朋友如果想做個真正的詩人,就自告奮勇地陪孩子去補習班吧,沒有孩子的,趕緊生個孩子,你就擁有成為一個詩人的可能了。黃端子的發言,又一次引起哄笑。哄笑停止之后,詩人帶頭,開始朗誦自己的詩歌:
被你順來的西風在上臺階
便攜地中海草葉的香氣
而她不斷滑落的身形
你的綠紗簾攔不住它
它是另一個主人的客人
它是你非正常的宿命
它望著遙遠的圓形塔尖
白色的情人如此污濁
交錯著陰暗斑駁的月亮
你十年前畫出的女子已經衰老
但受虐的寶石身價倍增
詩人從來沒有聽到過這么多人朗讀自己的詩歌。在互動時間里,幾乎大部分人都沒有提問,而是捧起《阿朗的天空》,選出自己最喜歡的一首詩朗讀。這是最令詩人動容的時刻,他微笑著坐在那里,一只手支著自己的腦袋,非常謙虛得體地聽著陰涼和靜謐中的朗讀聲,他一遍又一遍地確認著:自己的詩歌的確是不錯的。
那么,風度呢,他很滿意整個活動中自己的風度。詩人驚奇地發現,關于風度這個問題,自己在邏輯上完全搞錯了,當你登上那個名聲顯赫的講壇,你已經不可能沒有風度。簽名簽到胳膊發酸的時候,書店里已經沒有多少人了,拿到簽名本的讀者,已經陸續離開,只剩下極少的幾個人,坐在不遠處,偶爾跟詩人點頭互動。詩人坐在小圓桌前,端著咖啡杯,目送他們離開。
詩人是最后一個離開書店的,這與其說是一種禮貌,毋寧說是一種留戀。詩人走出書店的時候,他又一次翻看了一下自己的朋友圈,各種點贊和評論,已經超過了九十條。詩人站在大街上,幾乎被六月撲面而來的熱浪沖倒,他不喜歡這樣的大街,應該沒有人喜歡這樣的大街,在他看來,在這樣熱浪滾滾、陽光刺眼的大街上奔走,過于狼狽煎熬,最糟糕的是,詩歌帶給他的涼意,正在被迅猛地吞噬。他轉頭看了看旁邊的咖啡館,正考慮是否要進去再坐一坐。
2
接近五點的時候,詩人接到了妻子的電話,他心里哆嗦了一下,這已經是多年來養成的本能。需要解釋的是,他之所以哆嗦,并不是他害怕妻子,而是害怕生活本身。其實,妻子只是問活動搞完了沒有,他回不回來吃飯。詩人唯唯諾諾中肯定地回答著,匆忙掛掉了電話,他很怕妻子繼續問下去。
年近四十,詩人越來越恐懼聽到妻子的聲音。沒錯,就是恐懼,前幾年,他是厭倦聽到她的聲音,而現在實實在在是恐懼。有時候,他靜下來想,我為什么恐懼她的聲音?因為,更多的時候,妻子的聲音意味著生活的難題。作為一個男人,而且在某種程度上扮演著頂梁柱角色的男人,其中的道理是不言而喻的。當然,這個道理,也是某一天詩人以某種混沌的整體感受忽然理解了的。他檢討自己多年的生活,尤其是結婚以來的生活,恍然大悟到,這種恐懼是源于對生活本身各種無解的困境徒勞搏斗后的生理反應。無需掩飾,他們一度到了要離婚的邊緣,甚至一貫保守、極度抗拒變化的父母,都支持他離婚,然而后來他們竟然奇怪地沒有離掉。原因很簡單,每當太陽重新升起的時候,詩人發現,日子還是可以繼續過下去的。按照生活中某些必須的操練,人是可以適應各種煎熬的。所以,事實上,于生活而言,連憤怒也是徒勞的。
后來,詩人竟然發現,生活就是一連串的柳暗花明,也就是說,每個階段的任務發生了變化,狀態就會跟著發生變化。對于自己的家庭來說,一直主導變化的,是孩子。比如孩子上幼兒園了,幫著帶孩子的老母親離開了,詩人在大赦般的自由狀態下,一度竟感受到了家庭的幸福。但這種幸福是極其短暫的。孩子剛上中班,詩人還沒有回過神來,就發現妻子已經再次習慣對著他咆哮。詩人甚至經常惡狠狠地想,在這個世界上,總有一個人讓詩人持續地完全沒有尊嚴,那就是他的妻子,但妻子的理由是為了孩子和家庭,這是多么拙劣的綁架!孩子大班的第二學期,時間越接近入讀小學,妻子的咆哮頻率愈高,某一天,詩人實在無法忍受,便說出了一個毫無男人氣概的話:你也是一個人,準確地說,也是一個受過高等教育、具備各種基本能力的人,在這個事情上為什么單單指責我?為什么必須由我一個人來按照你的心愿搞定這件事情?詩人說出這句話后,站在他對面揮舞著雙手的妻子,完全愣住了,她盯著詩人看了半天,似乎是完全不相信,作為一個男人,自己的丈夫竟然能說出這種話。妻子像是被重擊了一下,垂下了自己的胳膊,扭頭回到了臥室,過了一會兒,詩人聽見妻子在臥室里低聲地抽泣。
孩子進入小學,是在2012年,那一年,北京的小學入學突然收得非常緊。而詩人完全大意了,他認為這些限制,只是針對普通務工人員的,自己供職于一個高端媒體,又在北京買了房子,即便是從表象來看,也算是接近中產了,這樣的人,孩子怎么會被學校拒之門外呢?但他完全沒有想到,事情最終卡在了暫住證和納稅證明上。按照詩人的個性,他認為自己買了房子就不是暫住,再說了,暫住證很多年已經沒有硬性要求了,而納稅證明中間斷開兩個月,是因為他的一次跳槽,在他看來,斷掉兩個月的納稅記錄,并不能抹殺他九年來一直納稅的事實。那個夏天,詩人走在北京滾燙的大街上,抬頭看著烈日,似乎要從烈日中找到一個可以說服他的理由,他感覺自己的眼睛被燙傷了,一段時間以來一直流酸水。很奇怪,他在北京已經奔走了九年,竟然找不到一個能在這方面給予幫助的人,這是詩人第一次作為非詩人而真正地懷疑人生。
茫然地站在陽光噴吐熱浪的大街上,詩人的整個腦袋已經被汗水泡得失去了知覺,他甚至已經麻木,喪失了要去找一處陰涼的本能。在某個眩暈的幻覺中,妻子的臉一次又一次地跳到自己眼前,她看起來枯槁,扭曲,蒼涼。這似乎是一個喪失了全部力氣的女人,但這個形象讓詩人如此害怕,他從來沒有見到一個女人如此瘋狂,事實上她不過才三十二歲。她已經完全不可理喻。回想起來,這次可怕的爭吵,其實是源于一個詩人自認為極其合理的建議。孩子入學的時間日漸逼近,妻子看到詩人竟然蹲在書房里黑褐色桌前,悠然地點起了一支煙。妻子說,你看起來十分悠閑,是不是有什么好事兒瞞著我?詩人轉過臉來,說,我想。詩人只說出兩個字,就頓了下來,看著妻子的臉,妻子拉過一個凳子,坐在詩人面前,說,你說吧。詩人說,如果回蘭州,我敢百分之百保證,孩子能上最好的小學,比如實驗小學。詩人看到妻子的臉色變得蒼白,接著,接著,她的嘴部抽動起來,她似乎在努力地平靜自己。看起來,她似乎有所動搖了。直到她站起來,詩人一直是這么以為的。但是,他完全錯了。妻子一腳踹翻了凳子,說,能告訴我為什么嗎?詩人說,因為這邊上不了學啊,難不成因為這件事,要我去死?妻子鼻子輕輕地哼了一下,說,你死有什么了不起?如果孩子能順利入學,你死或者我死,我覺得都可行,像你這樣的男人,除了隨口說出死字,還能干什么?你他媽不是白癡,就是騙子。說著,妻子幾乎是歇斯底里地甩上了門,接著,詩人就聽到妻子在客廳里以最大的音量訓斥和摔打東西,似乎是孩子的一個玩具被妻子踩得粉碎,接著便是孩子接近崩潰的哭喊。那一瞬間,詩人真的有推開窗戶一躍而下的沖動。他接著又點了一支煙,猛吸兩口之后,他呆呆地看著那支煙靜靜地燃燒到煙蒂,他起身,開門,掃視了一下坐在地上高聲哭喊的孩子,和趴在沙發上嚎啕大哭的妻子,輕輕地打開房門,離開了。
夜晚依然熱浪滾滾,詩人坐在小區一個漆黑的紫藤走廊下,默默地吸著煙,看著遠處拖著疲憊步伐經過的男男女女,他們穿過昏暗的空氣然后消失,詩人嘆了口氣,一瞬間,竟然流下了兩行熱淚。如論如何,詩人不能原諒妻子說他是騙子,不錯,那一段時間,詩人每晚都在外面活動,當妻子打電話催促他的時候,他都會給出一個十分充足的理由,那就是———約了一個“跟教育口有關系”的朋友。這樣的狀況持續了兩個多月。有時候,的確,拐若干個彎,就能發現哪個人跟教育口有某種隱隱約約的關系,而有時候,則完全是詩人因道聽途說而產生的誤解,另外一些時候,則完全是詩人自己的幻想。事實上,他是在躲避回家,但上述種種,就算是借口,也是為了回家后不出嚴重的狀況而做準備。
事情最后竟以一種難以置信的方式解決了。在開學后的第三天,詩人再一次找到了學校。他再一次遞上了一大堆材料和自己的名片,那個中年女主任接過他的名片,竟然仔細地端詳了半天,接著以懷疑的方式問,是那個《XX周刊》嗎?詩人畢恭畢敬地站在對面,極其謙卑地笑著說,是的,我是主筆。那個略微有點禿頂的卷發女人說,這個雜志辦得挺好的。詩人非常謹慎,說,還請您多多指教,那您看,我的孩子———中年女人抬了一下耷拉的眼皮說,讓她明天來報到吧。說著,遞給詩人一張蓋好了印章的表格。那一瞬間,詩人感到自己的膝蓋突然有點發軟。他驚奇地發現,這個女人自始至終,竟然沒有看那堆材料。詩人走出辦公室的瞬間,那個女人像是多此一舉地說,你很執著,因為今年卡得很嚴,所以最后還有兩個名額。
事實上,在孩子長大的這幾年,詩人并不是完全沒有考慮過孩子教育的事情。他供職的單位附近有一個絕對高端的小學,位于胡同里的整個校舍完全是平房院子,這本身就意味著可望而不可即的貴氣,但是,在若干次偶爾的談論中,似乎單位有同事的孩子就在里面上學。有這個可能嗎?孩子大概兩歲的時候,詩人曾經問過一個領導,領導的答復讓詩人瞬間露出了失控的笑容,領導說,單位開個證明,再在單位附近租住,應該就可以,實在不行,找找關系應該沒問題。時過境遷,如今再回想詩人的那個笑容,便會覺得這個笑容實在是有點不知天高地厚,這就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后果,且不說那個女同事是在編的,她的丈夫是誰?又在哪個單位?詩人其實完全沒有想過。
因此,當詩人拿著表格走出校園,慢慢平靜下來的時候,不禁一陣傷心,雖然自己僥幸獲得了這個入學資格,但這個現實跟他的早先的預期還是有落差的。因為詩人買房所在的小區在六環外,十年前這里不過是一片鄉村,而這所小學,說到底了不過是一個改頭換面的村小,從任何一個角度來看,它都是相當邊緣化的,僅僅因為附近接連二三擁擠的樓盤,就變得門檻非常高了,那么,這就是妻子夢寐以求的一所學校了。詩人緊捏著表格走在酷暑中的熱風里,忽然覺得自己理解妻子了,無論如何,孩子不用再離開北京,就意味著妻子不會離開北京了。妻子經常說起,自己并不喜歡北京,但她習慣了北京,習慣了自己時尚雜志社的工作,習慣了這里的生活方式,更重要的是,她習慣于享受回到蘭州后來自親朋故友的各種羨慕的熱情。
妻子也難以理解這個意外。平靜下來的時候,她問,為什么突然會這樣?詩人回答說,可能是因為我的名片吧?因為你的名片?妻子夸張地反問,以表示難以理解,詩人注意到,她睜大的眼睛也瞬間變得明亮起來。詩人說,很好理解啊,因為前兩天報名的人太多,他們根本沒有時間詳細閱讀家長們的信息,今天,陳主任特別看了我的名片。妻子點了點頭,似乎多少理解了一點。詩人端起桌子上的一杯涼水,剛要送到嘴邊,妻子嗔怒地一把奪過杯子,大聲說,剛從外邊回來,別喝涼水,我給你泡了熱茶,你沒看見嗎?
那天晚上,孩子早早入睡,詩人洗完澡剛坐在床邊拿起手機,忽然發現妻子如一朵云一般飄到了自己旁邊。詩人回頭看了她一眼,困惑地說,這么晚了,還有什么事兒嗎?妻子說,這段時間,我對你態度很不好,你不會真的恨我吧。詩人笑了笑,說,我哪有力氣恨你啊。妻子推了他一把,說,你現在說的話,我能信一半都不容易,你真的不恨我?詩人說,沒有,說著又低頭看起了手機,妻子一把奪過手機,扔到床邊的桌子上,說,那我怎么覺得,你見了我跟見了鬼一樣?詩人說,有嗎?你哪里像鬼?妻子說,那你想想,你有多久沒碰我了?當然,這個問題很好回答,有了孩子之后,他們本身就很少睡在一起,孩子上幼兒園之后,老人離開,妻子就跟孩子睡了,的的確確,他們肉體交流的次數,屈指可數。詩人看了看妻子,她還是一如既往地瘦,卸妝之后,臉上也露出了一種營養不良的焦黃,也許是燈光的緣故,詩人看到這種面容,心里相當震驚。但妻子并沒有揣摩到詩人的心理,她把身體往詩人跟前靠了靠,說,你真的對我沒有感覺了嗎?詩人說,沒有啊,怎么會呢?妻子說,你的手不會撒謊。妻子希望他進入狀態,然而他的身體,卻似乎有了一種接近暮年的遲鈍,依稀想起青年時一觸及發的沖動,詩人的內心更加焦灼,兩個人躺了很久,詩人才勉強從妻子溫熱的氣息中吸收到了一點沖動的活力。但是,他知道自己內心的疲軟。妻子說,累了就別勉強,我知道這段時間你很辛苦。詩人說,不是,我是在想事情。妻子說,什么事情?詩人說,這個學校未必像我們想象的那樣好。妻子說,我當然知道,但終歸是正規的學校,大不了再上補習班。
一個人坐在咖啡館里,詩人突然想起這件往事,乃是因為,新一個輪回正在一步步地逼近。他知道妻子剛才的電話,已經給他留了余地,妻子按耐住自己的情緒,沒有問下去,并不意味著她忘記了這件事情。按照詩人的承諾,在今天的活動上,詩人將會與一個很重要的人物見面,這個人物之所以重要,想必您也已經猜到了。但是,這個重要的人物并沒有到來。
3
詩人進入家門的時候,已經七點半了。他一踏進家門,過低的冷氣就讓他打了個寒戰,的確,室內外溫差太大了,樓道內悶熱不堪的時候,屋子里竟然像是深秋。這并不是什么意外,妻子非常怕熱,她總會把空調開到十八度左右。酷夏季節,詩人經常夜里被凍醒,但他通常只是加上一層毛毯,而不是去調整空調。室內的光線也很暗,客廳里光滑的桌面,以及一切可以反光的東西,均反射著陽臺外投射進來的淡藍光色,使屋內像是一泓幽深的潭水,死氣沉沉中有某種危險和猙獰。但是主臥隔壁的小房子里,卻射出一抹清冽的光線,那是女兒寫作業的書房。詩人感到奇怪的是,那里竟然也很安靜。
詩人走進廚房,不出預料,他看到兩盤已經冷卻的剩菜,一盤是炒扁豆,一盤是炒油麥菜。而整個灶臺,依然是一片狼藉,這是妻子一貫做飯的風格。對妻子而言,在廚房做飯,必然是十分狂亂的操作,像是慌不擇路的突圍。以詩人的眼光來看,這無疑是內心緊張和混亂的直觀展現。當然,詩人無權指責這些,他很清楚,在家庭生活中,指責的權力通常是不應該存在的,因此,他已經養成了某種習慣,看到眼前這種情態,他首先想到的是妻子的辛苦。這種對其辛苦的體諒,自然是來自同理心。作為一起生活了十幾年的老夫老妻,詩人最清楚,面對這種生活,妻子是如何的不甘。一個男人,對妻子做出公允的評價,的確是一種美德,詩人自認為,他擁有這種美德。很多年前,他在最危機的時候,經常以一種十分愧疚的姿態安撫妻子,他擁著妻子瘦削的肩膀說,要不是為了這個家庭,你的文學成就會相當高,為此,我經常感到慚愧。至少在六年前,他說這些話還是管用的,妻子通常會很感動,然后一聲嘆息,說,我不在乎這些,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是家庭。
可以說,詩人的評價是公允的。在他們認識的最初幾年,妻子的作品的確受到了同行甚至前輩評論家相當多的好評。詩人堅持認為,這并不是因為二十四歲的妻子是一個“美女詩人”,妻子算得上美女,但是她的人格相當獨立,她非常反感“美女作家”這個說法,作為青春期就熱讀《第二性》的女子,她甚至反對“女作家”這個說法,為此,她拒絕了很多重要的推介機會。當然,最終,她也沒有像別的“美女作家”那樣,永遠文藝,永遠在路上,而是潛入了生活的洪流,以至于不得不日復一日地在廚房里突圍。當然,作為一個準“美女作家”,在風頭正健的時候,她也獲得了相當的回報。2003年,因為詩人的原因,妻子以極大的自信跟隨他來到了北京,她很快就融入了北京的青年文藝圈,如魚得水的說法一點都不為過。在詩人為謀生而焦頭爛額的時候,她卻有能力在諸多光鮮亮麗的工作中從容選擇,最終,她選擇了一家非常不錯的時尚雜志,而且一干就是八年。在最初的幾年里,通常情況下,他們分頭行動,因為,即便就文藝而言,他們的志趣并不完全相投,打個不恰當的比喻,如果說詩人是肖邦,而他的妻子就是莫扎特。詩人的聚會是啤酒和白酒,而妻子的聚會,永遠是紅酒和香檳,她頻頻參與各種小型國際文化沙龍,不僅僅是因為她在文學方面的風頭,還得益于她的外語專業,不過,這并不意味著她會拒絕朋克式的演唱會。雖然已經結婚,但是,有時候看著時尚媒體上妻子的專欄照片,詩人心里依然泛起某種不自信的酸水。與妻子的風生水起相比,詩人在2004年到2008年的時光都很暗淡。但是,看到妻子抱著孩子的樣子,他又會覺得相當安慰和自信。
年近四十,詩人經常會回顧他的北京生活。在他看來,在北京,時間就像金錢一樣容易被揮霍,換句話說,在北京,“時間就是金錢”這句話很容易被證明。在一個小縣城,你要以日常消費的方式花出五十萬,大概起碼需要半年時間,而在北京,你只需要晃蕩一兩天就足夠了。因此,即便是前后跨度十六年,但詩人總是覺得,十六年前與十六年后,只不過是昨天與今天的關系,也就是一覺醒來的過渡而已,這中間幾乎沒有任何可以隨便想起的細節。是的,生活很粗糙,需要巨大的力氣,才能回想起某些事實上極其重要的細節,比如,妻子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沉淪”的。
他們的孩子是2006年出生的,但是詩人分明記得,在2008年的時候,妻子依然在參加各種時尚活動,她固有的生活狀態,似乎并沒有因為孩子的出生而中斷。的的確確,那時候,生活的壓力是有些大,但并不足夠大,七千多塊錢一平米的房子,總價不過八十多萬,按揭貸款才四十萬而已。但妻子很焦慮,這種焦慮當然是來自孩子。在孩子的用度上,詩人是沒有發言權的,因為那些開銷完全來自妻子。詩人的母親永遠很關心價格,但她問到孩子的每一件用品的時候,詩人最多只敢以對半的價格來回答她。最夸張的當然是用量最大的奶粉,一罐五百六十多塊錢,而詩人只敢告訴母親,一罐一百塊錢,即便如此,母親依然忍不住發牢騷,覺得一百塊的奶粉太貴了。詩人非常害怕妻子聽到這樣的話。盡管如此,妻子依然能從老人的舉動中,看出蛛絲馬跡來。
如此境況下,詩人自然已經不可能是詩人了,他覺得自己最大的才智,都貢獻在各種周旋和花言巧語上了。有一次,妻子參加活動回來,看到孩子坐在沙發上玩,她本能地要去抱抱孩子,但是母親看到妻子走過來,就一把抱起孩子,扭臉回到屋子里去了。詩人難以理解的是,面對兒媳婦的時候,母親的表情永遠是僵硬的,但他從來不敢問為什么。母親的舉動引起妻子的憤怒,但她也學會了壓抑。同樣的事情發生幾次之后,妻子在詩人面前爆發,詩人則慢吞吞地反問,不是你自己說,身上有香水,不能抱孩子嗎?妻子愣住了。當然,這話是她自己說的,因此在整個孕期和產期,她幾乎扔掉了所有的香水。這無疑是一個合理的解釋,妻子沒有理由反駁,她只能默默地去洗澡,當她洗完澡出來的時候,詩人已經抱著孩子,坐在沙發上等待交接。
回想起來,轉折點就發生在那一段時間,他也因此理解了,妻子為什么好多次說自己是“下嫁”。僅僅兩年時間,詩人數次頻臨崩潰的邊緣,只是源于一個無解的難題,老人認為妻子“很難伺候”,同樣,妻子認為老人“很難伺候”。這兩個女人相互“伺候”的兩年時間,是詩人個人歷史上最黑暗的時期。那是詩人在北京最漫長的歲月,卻沒有任何值得回憶的細節。詩人一直認為,沒有了香水之后,妻子就真正陷入了沉淪的生活。當她再次開始使用香水的時候,她已經看起來形如枯槁,每天需要花費大量的時間化妝,而非常奇怪的是,詩人的同情心也在慢慢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沒有盡頭的厭惡和恐懼。
詩人當然不會再對妻子說,要不是為了這個家庭,你的文學成就會相當高。他甚至不敢在妻子面前提到“文學”兩個字。很多次,他在妻子焦灼扭曲的臉上分明看到,如果沒有文學的貽誤,她的生活會更好一些,妻子顯然是這么認為的。2013年,愛麗絲·門羅獲得諾貝爾文學獎,詩人在家里翻著手機,看到了這個消息,便以一種不經意的口吻說,門羅證明,家庭主婦也可以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嘛。當時妻子正坐在不遠處低頭檢查孩子的作業,半天并沒有動靜,過了一會兒,她站起來,似乎是覺得詩人的自言自語過于尷尬,而且分明提到了家庭主婦幾個字,便說,門羅是誰?沒聽過。一個加拿大的家庭主婦,今年的諾獎得主。妻子說,我對文學沒有興趣,不要跟我談這種事情。詩人說,那我該說什么,提都不能提?妻子說,你該做什么你不知道嗎?孩子的作業你看過沒有?詩人說,一個二年級的孩子,作業有什么可以看的?妻子一把把孩子寫字本甩到詩人臉上,說,你自己看吧。說完,一扭身進了臥室。詩人的熱血瞬間噴涌到了頭頂,但他一動不動地坐在沙發上,作業本沖撞他的腦袋之后,自然地跌落在他拿著手機的雙手上。他努力地抑制自己,等待熱血回落。慢慢平靜下來之后,他打開孩子的寫字本,竟然認真地看了起來,這的確是他第一次看孩子的作業,他發現,有幾行字,從第一個字開始,后面所有的字都一模一樣地錯了下去,更讓他吃驚的是,孩子的字出奇地難看。過了一會兒,妻子拎著毛巾從洗手間出來,帶著嘲諷的平靜說,看清楚了嗎?詩人沒說話,妻子繼續說,你小時候是不是就這種德性?詩人說,老師也太不負責任了。妻子聽到這話,一下子提高了音量,老師不負責任?你負責任嗎?你自己的孩子,你都不負責任,老師憑什么負責任?詩人又一次陷入沉默,妻子說,行吧,你也是個讀過大學的人,以后孩子的作業,由你負責,看看你究竟有多負責任。
于詩人而言,對付生活的一個重要的方式,就是妥協,他習慣了來自女人的怒吼甚至哀嚎。難不成還有別的辦法,跟這樣一個越來越難以理喻的女人對抗到底?有時候,詩人不由自主地會這么想,這么多年,她沒有瘋掉,就算是謝天謝地了,究竟是什么讓她著了魔?
詩人在他的詩作《修行》中寫道:
我盤膝平視洪水席卷淹沒廳堂
我在昏睡中
閉眼注視巨石
從天花板上墜落。
所有的波瀾
都休想勾引到我的回聲。
他自認為這是幽默的生活寫照。難道,在北京,平庸就意味著最大的罪惡?從補習班第一天開始,詩人就默默地自動接管了接送。也因此,妻子縱容了他在事業上的平庸和懶散。不過,詩人覺得他和孩子配合得很默契,每天放學,他帶著孩子去快餐店吃完飯,就開車把孩子送到五公里外的補習學校,當然,補習學校是妻子選定的,她對此十分慎重,在諸多的朋友推薦之下,選定了自認為性價比最高的。每個月的補習幾乎花去詩人一半的工資,但也換來了相當的好處,他能夠逃離家庭,換取在咖啡館閑坐的時光。于是,從閑坐的第二個月開始,他再次成為了詩人,這很無奈,很無恥,也很慶幸。
不過,出來混總是要還的。這一點詩人很清楚。詩人很清楚現在是什么時候,他正坐在沙發上,不安地看了一下那個清冽燈光的小屋,里面的平靜讓他窒息。其實,最近以來,他早有預感,巨石很快就要從天花板上墜落下來,他能否真的保持自己所設想的鎮定?他開始很懷疑了。
詩人在廚房里站了一會兒,越來越感到不安,他又走出廚房,這時候,他看到妻子已經站在黑暗的客廳里,周身散發著細微的光芒。她越來越瘦,在昏暗的剪影中,她像是一個營養不良的女高中生。妻子上身穿著一件短袖T恤,下身穿著她穿了很久的棉麻束腳褲,一瞬間,詩人的腦子里竟然冒出一個熟悉的比喻———細腳伶仃的圓規。這個比喻來自魯迅先生的《故鄉》,當年,男生很喜歡用這個比喻來嘲諷班上的女生。但是,天地良心,詩人此刻沒有一點嘲諷的意思,他只是感到恐懼不安。黑暗中的妻子說,你過來。詩人走了過去。妻子說,為什么不把燈打開?詩人打開了客廳的燈。屋子以一種可怕的幻覺,剎那間切換成明亮的爛熟于心的場景。妻子坐到沙發邊上的小圓桌前,把手中的幾張紙放在小圓桌上,說,父親大人,請你看看你女兒的成績。詩人走過去,彎腰拿起那幾張紙,那一瞬間,他感到自己的腰椎刺痛得厲害,老毛病又犯了。
事實上,詩人是因為腰椎的刺痛而咧了一下嘴,牙齒里嘶出一絲涼氣。但是妻子注意到了這個細節,說,你也感到痛了?詩人沒有說話,他的目光依然看著那幾張紙,那是孩子的語文、數學和英語試卷。語文72分,數學68分,英語75分。妻子說,有何感想?說話呀父親大人,難道要我給你跪下?詩人抬手搓了一下臉,說,我覺得不至于吧,也許是這次考題偏難吧。妻子說,班上四十五個孩子,門門九十分以上的八個,門門八十分以上的十九個,難嗎?而我們的孩子第二十三名。這個成績的確出乎詩人的意料,他的印象中,孩子還不至于這么落后。詩人坐在沙發上,反復地翻看著每頁紙,似乎真的要從中看出某種名堂來,事實上,他幾乎無心看清每一行字,但此刻不盯著這幾張紙,他的眼睛還能放到哪里去?如此看來,妻子的憤怒和焦慮,的確是有道理的,這不過是個很邊緣的村改小學,孩子排名尚且如此,再上一個不靠譜的初中,也許真的就麻煩了。妻子說,有個孩子門門九十分以上,你知道他的父母是干什么的嘛?他父親在開調料鋪子,他母親在街頭賣煎餅馃子。
毫無疑問,在妻子看來,這并不僅僅是孩子的成績單,更是他這個父親的成績單,他的失職是顯而易見的。詩人突然感到自己的眼睛有點潮熱,嘴唇動了幾下,這時候,他腦子里作怪的念頭又一次出現了,他咧開嘴,難看地笑著,看著妻子卸妝后枯燥的臉,說,說不定人家的父母來自高考大省,比如山東湖北。詩人說的顯然是那個網上廣泛流傳的段子。但他的幽默就像是一枚腦殘的炸彈,瞬間炸開了妻子的憤怒的堤壩,妻子站起來,說,你他媽真是腦殘無恥到了無敵,任何一個弱智兒的俏皮話,都會比你的更高級一點。詩人沒有說話,過了半天,他才想起來去看看孩子,他腦子里甚至閃過一個更加恐怖的念頭。走進孩子寫作業的小屋子,他看到女兒正貓著腰長長地趴在桌子上,用下巴頦抵著桌面,神情渙散地看著桌面上的毛絨小狗,她嘟著嘴,還拿手指撥弄它的耳朵。顯然,妻子對女兒狂怒發飆的事實是存在的,但這件事情似乎對孩子沒有造成任何影響。詩人站在桌前,盡量壓低聲音質問,怎么回事?女兒頭也沒有抬,繼續撥弄著毛絨小狗的耳朵,說,行了,讓我安靜一會兒,我太累了。
女兒的話剛剛說完,詩人就聽見客廳里嘩啦一下,似乎什么倒了下來。詩人走出小屋,看到妻子站在靠近陽臺的書桌旁,地上扔了一堆詩人新出版的詩集,她正發瘋般地把另外一摞詩集用雙手掃到地上,然后用腳狠狠地在上面踩踏。那是詩人從出版社帶回來,已經簽好自己的名字,打算分別寄給朋友和評論家的。由于用力過猛,妻子的頭發完全散亂了,她咬牙切齒地喊道,去你媽的詩人,狗屎,都是狗屎,你他媽能寫下這么多狗屎,為什么不多看一眼孩子的作業?人家賣煎餅馃子家的孩子,都比你家孩子強那么多,你他媽憑什么做詩人?
4
詩人非常清楚,他的生活很被動,就像一個逐漸陷入癱瘓的老人。當他終于躺下的時候,他感到自己像一個被收尸人卸下肩膀的尸體,所有的部位,都在像汁液一樣四處蔓延。女兒的眼神依然在黑暗中閃爍,女兒的無所謂,是他所無法洞悉的秘密。當然,一個孩子怎么能明白生活的殘酷?換句話說,對于一個孩子而言,生活有吃有喝有玩,從各個感官的角度而言,都沒有匱乏的感覺,有何殘酷可言?也許,對女兒來說,唯一的匱乏,就是自由。詩人覺得,就這一點來說,女兒和自己很像。當然,他能察覺到,女兒并不懼怕媽媽,她甚至越來越喜歡看到她因無能為力而歇斯底里的樣子。要不同境遇的人相互理解,無異于真正理解一首斯蒂文森的詩歌。
當然,詩人并不認同女兒的狀態,他是一個詩人,但他更是一個活生生地活在當代的人。在某種意義上,他雖然內心反抗,但也不得不接受現實,這是一個被欲望和生存裹挾的殘酷時代,沒有一個時代,會將欲望和生存混同得如此天衣無縫,絕大部分情況下,你會將生存的基本要求誤解為欲望,而更多的時候,你又會將欲望理解為基本的生存要求,當然,這其中也有安全的焦慮,比如妻子一直堅持買高價的有機蔬菜,這無疑就增加了生活成本。不管兩者的關系實際如何,生活在其中,你必須變得熱情、外向和亢奮才行,而這些,恰恰是詩人最缺乏的。將近半年的時間,詩人總會想起一天天逼近的七月、八月、九月,他會為此而感到渾身燥熱,然而燥熱之后,便是四肢無力。有時候,詩人感到自己被一只巨大的毒網纏住,有時候又感覺自己已經被生活肢解,而他的靈魂則懸浮在肢體的上空,因處于另一個空間而無法對自己施救。從這個意義上來講,詩歌幾乎是讓他浮出水面透氣的唯一機會。在某次詩歌沙龍上,他也表達了類似的觀點,他強調說,于詩歌而言,他沒有任何野心,他只是希望借助詩歌來透透氣。他的說法贏得了不少贊同。
但是,另一方面,他也很清楚詩歌給他帶來的負面影響。他越是沉湎于其中,越是清楚,詩歌讓他變得內向,內在自足,甚至在有的時候顯得過于平靜,而他的世界本質上也越來越封閉。換一句漂亮的話來說,他的內心越來越豐富充盈,而他的現實越來越捉襟見肘。在詩歌之外,來自謀生需要的工作內容之外,他無法以任何內容為突破口,與人展開有效的溝通。他能不斷地寫出一首又一首詩歌,卻長期忽略了社交能力匱乏這個致命的缺陷。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他不得不承認,詩歌是個前現代的手藝,能夠在極其封閉的狀態下獨自完成,從生產形態上來講,它就與今天的生活格格不入。它讓他變得內向和羞澀,變得過于自尊和敏感,也變得過于麻木和無力。
詩集出版之后的一個早晨,詩人從一場噩夢中驚醒。在噩夢中,詩人置身于一場發生在歌劇院的的意外大火中,詩人當時正在二樓的包廂與一位女子調情,猛烈的火勢瞬間吞沒了劇場,包廂坍塌,詩人與坍塌的包廂一起徐徐墜入烈火,然而這種墜落卻沒有止境,詩人正是在皮肉爆裂的墜落中醒來,發現整個床單都被汗水浸濕了,這顯然是夢魘引起的盜汗。夢醒之后,詩人覺得精疲力盡,他癱臥在床上,仔細地回想夢中的細節,他甚至忘記了追憶夢中女子的模樣,這意味著他依然沒有從恐懼中逃離出來。當夢的痕跡一點點消退之后,詩人漸漸地恢復了理性,他意識到,自己必須從詩歌的棉花堆里爬出來,以一種決絕的姿態,處理生活中最棘手的問題。
早飯的時候,詩人主動問妻子,孩子秋季入學,你有什么想法?妻子用手撕下一塊面包,抬頭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像是一個在早餐店獨自進食的女人,突然聽到坐在對面的陌生男顧客說起一句沒頭沒腦的話。妻子的眼神楞了一會兒,把面包送進嘴里,又端起牛奶杯子喝了一口,起身走了。這是一種相當嚴重的蔑視。詩人覺得妻子的舉動輕佻而卑劣,但他找不出合適的方式來應對。出門的時候,妻子已經把背包掛在了肩膀上,才回頭對他說,你現在才想起問這個?裝模作樣打算騙誰呢?
門的巨響比耳光更狠,詩人的雙手本能地顫抖了一下。近兩年來,詩人在恐懼和厭倦交織的情緒中,竟然添加了對這個女人的無限歉疚。在某些時候,詩人無可遏制地胡思亂想起來,如果這個女人遇到的不是自己,而是另外一個男人,她的生活會怎么樣呢?這個奇怪的設想在詩人的頭腦中不斷地膨脹,以至于成了一個完整成形的、不錯的人生故事。當然,如果避免相遇,那么他們時間的指針至少要撥到十六年前。這個年數,讓詩人一陣心跳。他很少意識到他和妻子相識已經十六年。
十六年前,詩人已經是一個理直氣壯、甚至有些初顯膨脹的青年詩人,起碼,他的許多詩歌作品已經散見于若干文學刊物了,而且也有幾首詩進入了好幾個年度選本。可以想象,詩歌和一個簡單的年輕人相遇,必然使兩者均大放異彩,由于某種風華正茂的姿態,已經工作的詩人,頻繁受到邀請,出沒于蘭州為數不多的幾個大學校園,進入了更多學生文藝愛好者的視野。詩人記得很清楚,作為一個嶄露頭角的年輕詩人,他貌似受到了學生的尊重,然而,他實際上并未蠱惑到多少女孩子。妻子的出現完全是個意外。當她第一次在禮堂外的臺階上和自己相遇、搭話的時候,是那么膽怯和羞澀,而且似乎為自己的主動行為而感到恥辱,詩人熱情地鼓勵了她,他飛快地接過了她雙手遞給自己的手稿,她的名字讓詩人意外,因為她的名字叫藤蘭。你叫這個名字?是呀,怎么啦?女孩睜著亮晶晶的大眼睛,完全迷惑不解。這是你的筆名嗎?詩人繼續問道。女孩說,是的。她顯然對自己的這個筆名并沒有信心,但是,詩人從她的眼神里,能清楚地判斷,她是單純的,完全不知道有個島國女優名字叫武藤蘭。當天晚上,詩人在燈下展開閱讀女孩的詩歌,他真的有點震驚,對照自己的詩作,他甚至有些汗顏,其中咄咄逼人的才氣,使詩人在暗夜中心緒難平。
詩人在東邊的某個三流學院,而女孩在西邊的某個大學。詩人經常長途跋涉去西邊的大學活動,后來,便是女孩長途跋涉到東邊的三流學院來跟詩人聊天。在詩人的引導和推薦下,女孩的詩歌作品也頻繁地亮相各大論壇,大量的跟帖贊揚之后,這些作品漸漸步入各路紙質刊物,而論壇上過分的贊揚和挑逗,也讓詩人內心生出一種難以察覺的醋意。后來,她把自己打扮得不像學生,而像是韓劇里的女主角,這讓詩人的眼睛越來越亮,混雜著新作中進一步展露的才華,她的靚麗活力撩撥了詩人依然有些拘謹的情欲。當詩人抬手輕輕地撩撥她的頭發時,她只是睜大明亮的眼睛,看著詩人,似乎不知道要發生什么,又期待這要發生什么。甚至當詩人第一次抱著她的腦袋,把自己的嘴唇輕輕地貼到她的嘴唇上時,她依然睜大眼睛,努力地要看清詩人的臉。這一切并沒有什么懸念,因為那一刻,連窗外的陽光都是簡單直白的。女孩給詩人的單身宿舍換上自己喜歡的窗簾的時候,詩人就很清楚將要發生什么了。
當然,詩人逃離一座城市的沖動,源于才華的膨脹,而女孩跟隨詩人一起逃離一座城市,則只能看做是單純的愛情,或者是愛情與才華膨脹的雙重作用。雖然后一點難以證明,但其實,詩人的女朋友在離開蘭州的時候,已經是圈內名頭不大不小的青年女詩人了。如果她不離開蘭州,會怎么樣?近一年來,詩人總是不由得這么想,他差點要得出一個結論:是自己把她引上了歧途。如果她不離開蘭州,至少會獲得一份相當穩定體面的工作,在蘭州,她有著一切心安理得的資本,因為她從小在那里長大,而且,最重要的是,如果在蘭州,她也許不會中斷寫詩,并在本地獲得足夠耀眼的成就,或者她不寫詩了,那又有什么重要?最終要的是,她的生活會完全不一樣,因為,她只要稍加努力,就能夠到最好的。但他從未對妻子說起這些,當然,他也無從說起這些,在孩子出生之前,一切都是蒸蒸日上的,妻子自信地游走于各種沙龍,以至于在某些時候,以一種俏麗的方式,調笑式地對他施以憐憫,也為他日漸生發的小心眼而氣惱。
眼前的這個女人,顯然已經不是詩人最初認識的那個女人了。這是存在主義觀點。詩人的腦子里本能地跳出這么一句話來,詩人也意識到,這是一種病態的習慣。當然,詩人隨之也一陣心悸,因為按照存在主義的觀點,他也早不是最初的那個青年詩人了。那么,他現在是誰?他在做什么?他想要成為什么?他不就是試圖再重新做回一個詩人嗎?這一點似乎是確定無疑的,然而,更加確定無疑的是,他的妻子,絕對不會打算再重新做回那個女詩人了。她目前所堅持的兩個觀點,即便是站在廣場上宣講,也無人能夠駁倒:你之所以絕望,受到各種打擊,原因僅僅是因為你沒有足夠的錢,或者沒有足夠的權力。比如什么?比如目前孩子上學這個問題。對比明確的答案,你就會知道自己的局限。因此,在兩年前,妻子果斷地從時尚雜志離職,加入了一個互聯網娛樂公司,此后,她從一個互聯網娛樂公司,后又跟隨她的前主編,跳入了另一個互聯網創新公司,她是持股人,按照老板的說法,一旦公司上市,她的財富將會百倍地擴大。因此,這兩年,她比任何時候都忙。在詩人看來,她變得如此風風火火,從根本上來講,是完全對自己的丈夫放棄了期望。她日漸瘦骨嶙峋,也是為了在疾步行走時減少空氣的阻力吧?詩人惡毒地想,隨后便是更大的厭惡、恐懼和歉疚。
晚上很晚的時候,妻子再次想起了這件事,也似乎平靜了下來,有心情跟詩人談論這件事情。妻子問,你有什么想法?詩人說,目前來看,想通過考試進入一個像樣的中學,顯然不大靠譜了。所以呢?妻子問道。詩人說,得想別的辦法了。妻子說,那你有沒有打聽到什么靠譜的路徑?妻子如此心平氣和地跟他談論這件事,讓詩人多少有點意外,詩人說,沒打聽到,別人的情況也不了解。妻子說,你開了那么多次家長會,難道別的家長就沒有談論過這件事情?
妻子顯然不知道,詩人幾乎不跟別的學生家長交流,有的只是偶爾禮節性地點頭問候。他心里很明白,自己是不屑于參與到那些家長的討論中去,在他看來,那些低級庸俗、在世俗物欲地位上攀比和出風頭的話題,或者跟打雞血一樣可笑的想法,都是愚蠢而無聊的。當然,學生家長中也并不全是拆遷戶和引車賣漿之人,也有很多像他們這樣的高學歷,但在詩人看來,這些所謂高學歷的人,離開了學校一頭埋入生活洪流之后,張口閉口就是錢和關系,或者國外名校或者海外購物,更是徹徹底底地俗不可耐。他們是一群遙遠而陌生的生物,他們以為自己是金錢豹,然而充其量不過是紅著眼睛的兔子而已。
家長會本身已經讓詩人感到難以忍受,那種裝出來的謙卑和恭敬,詩人覺得自己連三分鐘都堅持不下去,總體而言,他心里鄙視現有的這一套游戲,但他盡量在面子上讓自己看起來是同流合污的。因此,他確實不了解別人的情況。況且,真正有價值的情況,別人會輕易讓你了解嗎?想到這里,詩人脫口而出,說道,別人的情況,也不會愿意讓你了解啊。妻子想了想,說,也是,競爭關系中,別人怎么可能輕易透露自己的路徑呢。詩人聽到路徑二字,突然心里一陣反胃,那種焦躁和暴怒的感覺又一次襲來。但是妻子并沒有察覺到,而是繼續問道,那么,你主動提起這個事,是不是有什么別的路徑了?詩人咬著牙齒,他的煙癮又發了,但在妻子面前不能抽煙,如果她允許他在她面前抽煙,或許情形會好一點,但這無疑是妄想。詩人咬了一會兒牙齒,終于說到,什么好的路徑?你在外面風風火火,所謂的人脈應該比我更多一些吧,你有好的路徑嗎?詩人說完,冷笑著看著妻子,他看到妻子的臉色慢慢地變得蒼白。過了好一會兒,妻子才說,我就知道,只要我對你哪怕有那么一點點期望,我就會下地獄。
5
在黑暗中,詩人讓自己完全放松下來,他要在時光的河流中打撈自己的朋友。閉著眼睛一一歷數,詩人的朋友確實不少,在這條漫長幽暗的河流中,詩人甚至跋涉到河流的源頭,把自己童年的玩伴,小學同學也羅列在內,他發現,在一種完全無意識的狀態下,許多人的面目已經十分模糊,他們就像是在詩人的記憶之河中溺水的人,有的人似乎還在水面留下一個模糊的輪廓,有的人已經完全沉入水底了。這種努力的、刻意的回憶,讓詩人的過往歲月意外地變得漫長。從小學到中學到大學,以至于終于來到社會上,不錯,他在社會上已經近二十年了。他永遠在人的叢林中跋涉,自然少不了更多的擦肩而過和攜手交游。
詩人不得不承認,詩歌占據他的內心并在他的言行舉止中日益顯現之后,他變得清高和膨脹。當然,這在某種程度上彌補了他多年難以克服的自卑,以及更加隱秘的自賤沖動。在早年,這種自卑自賤成了他的障礙,在社會上之后,這種障礙雖然不易被察覺,但它實實在在地存在,并且在最緊要的關頭爆發。詩人不得不承認,這正是他的軟肋甚至命門所在。詩人在隱匿了詩人身份之后,可以和那些非詩人的熟人朋友觥籌交錯談笑風生,但他很清楚,他在自己與他們之間設置了一層玻璃門,或者說,他給自己設置了一層玻璃門,根本的原因在于,從內心深處,詩人覺得這些人不可能真正認識到自己的價值,因而也就不能給自己真正的尊重,或者某種特殊的尊重。如此多年下來,詩人發現,自己內心真正認可的朋友,還是那些詩人朋友,其中有些認識已經很早了,算起來甚至超過了二十年。
詩人與他的那些詩人朋友之間沒有玻璃門,因為詩人對詩人是沒有辦法隱藏秘密的,即使你有意藏得再深,真正的詩人也能從你的詩歌里讀出你的秘密。換句話說,思想,是一個人最大的隱私,然而思想對于真正的思想者而言,是無法隱藏的。因此,站在自己認可的詩人面前,詩人是沒有所謂清高的,在過往的經驗中,詩人甚至是經常抱團取暖的,因為只有詩人才能理解和寬容詩人的困境。閉眼梳理自己的人脈,詩人知道,自己能自在地、理所當然地開口求助的人,只能詩人朋友了,也就是說,如果他手里還有一把通向這個復雜世界的鑰匙,那無疑只有詩歌了。這很荒唐,但在黑暗中苦苦梳理的詩人,發現這是一個事實。此時,他恨不得自己生活中需要求助的人都是詩人,起碼是一個詩歌愛好者,這樣,他就可以有效地利用詩歌這把鑰匙了。但很顯然,在現實中,不可能人人都是詩人或詩歌愛好者。
黎明時分,天色還一片灰白,詩人醒過來,本能地打開手機,這才意識到自己昨晚很早就放下了手機,竟然沒有再打開它。微信里有很多留言,大部分是工作內容,少量是群里的扯淡,而更重要的一條信息,是詩人最后才發現的,這條晚上十一點左右發送的信息,讓詩人的心臟驟然膨脹起來,一種高空躍下的失重感襲來。信息是詩人的英語翻譯者桑青發來的,她是一位在語言大學留學的學生,一位來自英國的青年女詩人,原名桑切斯。去年,在一次小型聚會上,桑青遇到了詩人,表示“很喜歡”他的詩,很快,經過詩人的授權同意,她就把詩人的六首詩作翻譯成了英文,在母國的文學期刊上發表了,當然,同時被翻譯的還有其他幾名二三十歲的青年詩人,與詩人一起以群像的方式在那本刊物上展現。在桑青看來,詩人的作品具備準確而切實的背景,舉重若輕的怪誕手法,以及十分隱蔽的詩性。就目前而言,她是詩人唯一的外語翻譯者。她留言告訴詩人,經過她的推薦,他已經正式被受邀參加阿姆斯特丹國際詩歌節,邀請函過幾天就會收到。詩人這才想起,大概在一個半月前,桑青曾經當面問過詩人,是否有意愿參加北歐一個國際詩歌節,詩人當場表示肯定。但詩人竟然完全忘記了這件事。
這個消息給詩人帶來了確切的黎明。當詩人從恍惚的意識中完全清醒之后,太陽已經升起來了,雖然剛過凌晨六點。詩人無法繼續躺在床上,他很快起床洗漱,在地上走來走去。這無疑是一個好消息,他需要更加廣闊的詩歌天地,況且,他很清楚目前國內文壇的一個小小的慣例,那就是墻外開花,能更有效地增加墻內的芳香。詩人坐在沙發上,感到自己的口舌又一次發干。這真是一個不尋常的年頭,他的第一本詩集以一種相當高的規格出版,緊接著他就受到了國外著名國際詩歌節的邀請,有這兩件看似很俗的事實加持,他的詩人身份顯然不再虛無縹緲。但是,詩人隨后就被更大的沮喪沖擊,在這間屋子里,他無法與任何人分享這個好消息,而把這個消息迫不及待地分享給詩人朋友們,似乎也不恰當。這就像是一個深陷牢獄的人,聽到自己獲得了一筆豐厚遙遠的遺產,只能在苦笑中敲擊墻壁。這時候,詩人突然想起了他曾經的老師,一個校園哲學家的一句名言———“我是一座行走的監獄”,的確,形容一個人的孤立和孤獨,沒有比這更加確切的了———在生活中,所謂的自由只存在于片刻幻覺之中。
當然,這個好消息還是讓詩人有了足夠飽滿的精神。無論如何,不能讓現有的糟糕局面,毀掉一個可能的美好,這是詩人人到中年后開悟的收獲之一。詩人給自己沖了一杯咖啡,坐在陽臺前面的桌子上,看著已經收拾好重新摞起來的七八本詩集,這是因為踩踏破損而無法寄出的,另一些完好的,詩人已經悄悄把他們寄了出去。一些詩人或者評論家朋友的評論,已經散見于報刊或一些比較有影響力的公眾號。詩人昨天就決定到書店里去再購買一些,當場簽名直接寄出去,但他竟然沒有落實這件事情。
喝完半杯咖啡之后,詩人的目光落在了另外幾張十六開紙上,那是女兒的測試卷,他拿起卷子看了看,很快就發現,一些很簡單的題目,她依然答錯了,這更加印證了他的看法,在學習上,女兒正在面臨兩大致命的缺陷,一是基礎薄弱,一是注意力差,也可以說是很浮躁,無法專心投入學習。很顯然,各種補習班并沒有解決這個問題。在某個瞬間,他竟然恨起自己的女兒來,這是他從來沒有過的感覺,在這種明顯已經相對很優渥的條件下,他們花了這么大的代價,女兒為什么不能用心學習?她究竟在想什么?不過,等咖啡喝完之后,詩人又感到一陣悔意,為自己對女兒的恨。顯然,他沒有理由單單恨自己的女兒,這個時代,有多少人能很專注地做一件事情呢?就拿自己來說,在很緊迫的工作中,依然很難克服拿起手機刷朋友圈的惡習,有多少稿子是他拖延到半夜才不得不完成的?一個成年人尚且如此,況且一個面對同樣多的誘惑的小孩子呢?
詩人覺得,自己總是在面對無解的問題。通常情況下,面對無解的問題,他只好靠轉移注意力來解決。此刻,他就需要轉移注意力。他在屋子里轉悠了半天,他得找一個合理恰當的事情來做,于是,他走進廚房開始做早餐,畢竟,這是一個周末的早晨,而早餐后的安排毫無懸念,他依然要帶女兒去上補習班。
詩人坐在咖啡館里,那個消息依然在內心膨脹,慢慢地長出了各種撩人的牙齒。接近中午的時候,詩人決定在朋友圈很含糊地發一個信息,但他反復了幾次,都找不到合適的措辭。在此之前,他沒有做任何事情,只是端著一杯咖啡,不斷地刷朋友圈。他的朋友圈是相當跨界甚至跨階層的,它的駁雜幾乎等同于這個真實而巨大的塵世。詩人覺得,微信圈的真正誘惑,就相當于一個孤獨之極、每分鐘都渴望與這個世界對接的人,十分輕易地置身于一個熟人扎堆的大廣場,川流不息的熟人各忙各的,但偶爾也相互打個招呼,隨意地交換一下信息而不感到做作。
詩人一直夢想周游世界。他出過國,但也僅限于東南亞國家,其中陪伴父母出游新馬泰一次,其余的五六次,都是工作事務性質的。詩人從未去過歐洲,但不得不承認,詩人作為詩人的學養、情感甚至文學理念,都來自歐美。從文化情感上,他本能地更傾向于歐美,他對歐美的現當代詩人如數家珍,熟悉程度不亞于對國內的詩人朋友的熟知,然而東南亞的,甚至是日本的,他卻說不出幾個,這是很明顯的事實。一個上午,有好幾個瞬間,他都在想象阿姆斯特丹,一個純粹歐洲語言的詩歌現場。當他的思緒收攏,眼神回到現實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寫了二十年詩歌,依然是一個喝著咖啡的土鱉,早在十年前,他還試圖精通英語,以便于以后的交流活動,后來,隨著生活的腳步越來越局促,他覺得這個想法越來越像個笑話,慢慢地,他的英語又恢復到了高中甚至初中的水平,有時候,看著女兒的英語課本,他都會發愣。現在,問題來了,他對這個天上掉下來的機會明顯準備不足,且不說這個國際詩歌節他能不能參加,就算他真的能如愿,那么,作為一個年輕的詩人,他的外語能力顯然會讓他的形象大打折扣。當然,當然,不可否認,這依然是一個重要的機會,如果得以成行,短期內的口語突擊也會有一定的效果。接近女兒下課的時候,詩人終于在朋友圈發了這樣一條消息:阿姆斯特丹,遙遠涼爽的季節,我們總是不知道自己會遇到什么。
這個消息發出大概半小時之后,除了七八個莫名其妙的點贊,詩人終于看到一個內行的回復:你接到邀請了?這個回復來自一個叫玄木的詩人朋友。詩人在后面回復說,嗯,只是口頭消息而已。整個下午,詩人陸續看到了幾個回復,當然也是明白的朋友,只是發了點贊、牛或者加油的表情。這個消息足夠隱晦,達到了傳播消息的目的,但并沒有引起妻子的注意。
詩人曾經和妻子相互屏蔽了朋友圈,那是他們之間沖突最激烈的時候,先是妻子已經不顧粉飾的需求,在朋友圈隱晦地咒罵詩人,咒罵自己的家庭和婚姻,甚至經常在詩人發送的內容下冷嘲熱諷,詩人不得不屏蔽了她。很快,詩人發現妻子也屏蔽了自己。當然,這樣的事情持續了一段時間后,一切又恢復了,也許是妻子發現了在朋友圈抱怨家庭的負面效果,也許是因為他們都不想讓對方產生真正的誤會。因此,如果有興趣,妻子會看到這條消息,不過,連詩人自己也知道,妻子不可能將阿姆斯特丹和詩歌聯系起來,進而跟他的行動聯系起來。自從妻子主動切斷了與文學的聯系之后,她對這方面的信息足夠遲鈍。因此,接下來的三天內,生活沒有任何異常,但是詩人知道,自己必須在女兒小升初的事情上有所作為了,這件事情才是目前困境的牛鼻子,如果僥幸能夠順利解決這個問題,那么,阿姆斯特丹的秋天,應該是沒有懸念的。如何解決這個問題?詩人毫無頭緒,但他每天晚上依然在瀏覽和翻看自己的朋友圈,似乎要從不可能中找出可能來。
周三晚上,詩人下班很晚,跟幾個朋友喝了點酒,回來之后已經十一點多了,詩人沒有洗澡就躺在床上,他已經有點醉意,但卻他無法入睡,后來竟然失眠了。午夜一點多的時候,詩人轉發了公眾號里一篇阿多尼斯的詩歌,很快就有了回復,是詩人玄木:這么晚還沒睡?失眠啊?詩人回復說,是啊,想事情。玄木回復說,這么晚了還在想事情,多大的事兒啊。詩人的回復轉到了微信私聊中,詩人說,孩子小升初啊。玄木說,哦,那確實是大事情,沒有對口的初中嗎?還是說你們有更高的要求?詩人說,對口的初中有,但是很爛,孩子小學就很爛,已經耽誤了,不能再荒廢下去了。玄木說,這個我不太懂,但這個要求是個無底洞啊。詩人說,起碼不能上那個對口的吧,別的不說了,孩子的安全就是問題,那個學校不但學風差,而且很亂。玄木說,那倒是,這個底線不能突破。
這樣的聊天,于詩人而言,只不過是吐槽而已,至今依然單身的玄木,如何能真正理解這件事情?況且,即使理解了,又能幫什么忙呢?詩人長長地吁出一口殘存的酒氣,起身去上廁所,等他回來之后,看到玄木又發了一條消息說,我有一個朋友,也許能幫上這個忙,要不要引薦你們認識一下?當然,詩人并沒有驚喜,到了這個年齡,他知道凡事不能抱有太大的期待。但是,抓住這個線索,或者妻子所謂的“路徑”,肯定是必要的。
6
一個人究竟要參加多少飯局?才能對生活應付自如?
詩人究竟參加過多少飯局?他自己也記不清楚,那么,詩人此刻為什么執拗地想起這個問題?因為他神思混亂。詩人委托玄木預訂了一個包廂,并不斷地強調選上檔次的地方。他委托玄木,是因為他覺得,玄木了解自己的同學,能把握同學的心理需求。一個精心的飯局,要綜合太多的因素,比如路段、飯店品牌,比如飯菜口味,比如消費者的精神需求等等。
詩人有點憤怒,因為他出發很早,但還是遲到了。遲到了多久?按照玄木的說法,不算太久。玄木的同學,一個你通常會看到的有為中青年,他胖得恰到好處,也精練得恰到好處。他的客套和禮貌,也恰到好處。詩人跟他握手的時候,看到他的眼睛盡管保持微笑,但是明亮而凌厲,顯示出一種進取和對自身價值十分確定的精氣神。老同學面前,玄木的表現,的確算得上是詩人式的大大咧咧,盡管他也叫他張處長。玄木這么稱呼老同學,讓張處長有些不適,也許是為了表示恰當的謙虛,他很隆重地糾正說,副的。阿木笑著說,四舍五入嘛。張處長說,當我是老同學,就別這么叫,別讓我喝醉了罵人。介紹完了張副處長,玄木繼續介紹說,這位是詩人行渡。張副處長馬上抱起拳頭說:失敬失敬。當然,飯局上并不只有三個人,還有一個三十來歲的女子,成熟,優雅,得體,當然,重要的是,她有一些不錯的姿色。張副處長介紹說,這位是林同學。這個女子是張副處長帶過來的,張副處長解釋說,本來明天要約一下林同學的,但她要趕飛機,沒時間了,就想著湊在一起,四個人吃飯,兩個就是詩人,他覺得挺高雅的,林同學雖然在銀行工作,但內心還是很文藝的。
也許是遲到的心理作怪,也許是求人的心理作祟,張副處長說完話,詩人就強烈地感覺到,自己似乎是一個意外的闖入者。在通常意義上,闖入者這個角色,總是顯得突出、孤立和艱難。當張副處長說起兩個詩人的時候,玄木偏過頭去回答服務員的詢問,這尤其讓詩人顯得孤立,他雙手不由自主地翻弄了一下桌上的餐巾,又擺弄了一下餐具,嘴里以一種極其含糊的方式說出“不是”。事實上,那一瞬間,詩人也不知道自己所說的“不是”是什么意思,他尷尬地抬頭看了看張副處長,又不由自主地看了看他的座位旁邊雙手托腮的女子。差不多有相當明顯的停頓之后,詩人才進一步解釋說,我只是隨便瞎寫。說出這句話后,詩人更加坐立不安,一方面是因為自己亂七八糟的表達,另一方面,他感到了了從未體驗過的社交恐懼。此刻,顯然,他無法拿捏這樣的對話,畢竟,在踏進包廂的瞬間,甚至在前往餐廳的整個過程中,他都很清楚,這是他為求人而設置的飯局,也正因此,他時刻提醒自己:求人,意味著自己起碼要看起來矮過半頭才像回事,但他又不知道怎樣才能讓大家看出來他已經矮過了半頭。他忽然覺得,也許,在一個多人的飯桌上,只有自己矮過所有人半頭,才能真正算是矮半頭了。這種體驗,詩人不知道如何接納,但他知道,自己必須用盡全力來接納。
聽到詩人說自己是隨便瞎寫,張副處長,這個差不多同齡、或可能還小幾歲的男子,表情似乎一下子嚴肅了許多。也許自己這樣的說法,讓張副處長所謂的高雅飯局打了折扣?也就是說,這個精心的局面中,混進了一個濫竽充數的騙子?看著張副處長的表情,詩人的內心有些慌亂,他一下子意識到,并不是所有的謙虛都討人喜歡。但詩人玄木依然和那個女服務員交頭接耳,他一瞬間有些憎恨起玄木來。這個時候,作為極其重要的中間人,他應該發揮重要的銜接作用。
一個年過四十的男人,準確地說,一個年過四十的詩人,遭遇這樣的場面,他的內心是悲愴的,但這個瞬間,詩人的腦子里竟然閃過“中年寫作”幾個字。如果是一個文藝的或者純文學的飯局,這幾個字閃現在詩人腦海里,自然就會毫無遮攔地脫口而出,既可以當做臨時的調侃,又可以當做新拋出的一個話題,說不定會引起相當大的共鳴。但此刻,這幾個字只像是一個關在籠子里的猛獸,四處沖撞嘶吼,而不能把它放出來。而且,更嚴重的是,此刻,桌子上沒有酒。玄木這時候才轉過頭來問詩人,喝什么酒?詩人本能地脫口而出,說,聽張處長的吧。似乎頭腦中的這只猛獸,一下子被釋放出來了,詩人的輕松伴隨著一陣輕微的癱瘓感。張副處長極其敏捷地接到這句話,說,你隨便安排,朋友聚會不用太講究吧。
說完這句話,張副處長似乎要開口說些嚴肅的話題了,他說,其實吧,詩歌我還是經常讀的,玄木的詩歌基本都讀,玄木推薦的詩歌,我也會讀,當然,我也不敢說我懂,但起碼還是喜歡的。說完,張副處長眼睛微笑著,看著詩人。詩人再次開口了,他嘴里依然含糊地說出“不是”,這時候,玄木突然扭過頭,說,阿度,新一線詩人,國際詩歌節受邀嘉賓,最大的毛病總是謙虛過頭。玄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似乎是為了表現出刻意的認真,眼睛里閃爍著堅決肯定的光芒,似乎在這個問題上,他有一錘定音的權力。他的話,迎來了短暫的沉默,詩人也本能地去摸自己的衣兜,這個下意識的本能,意味著他想在高度緊張中尋求煙草的安慰。他摸到了煙,但他沒有把他拿出來,他知道這個場合不適合抽煙,一方面是因為餐廳的要求,另一方面是因為,有一個顯然十分重要的女士在場。
詩人的內心翻騰著,不知為什么,這個身份和頭銜,對于此刻的他而言,竟成了巨大的折磨和羞辱。他為什么要頂著一個詩人的頭銜出場?還不如頂著一個出家人的頭銜出場,如果可能的話,他甚至不惜剃光頭。通常,成功造就迷信,普通的人在乎什么,這個大家都很清楚,一個言語守拙的出家人,能帶給人一種神秘肯定、大智在胸、洞穿玄機的感覺,而一個詩人能給人帶來什么?似乎只能帶來內心的混亂。關注自己命運的人,誰會喜歡那種含糊不清的混亂呢?如果此刻自己是個世外人士的角色,說不定在座的各位,因為某種焦灼或貪婪,還會請求師父看看運勢,至少不敢隨便造次。然而詩人呢,失敬失敬。似乎“失敬”二字,也是說話者為了體現自己的修養掛在嘴上的套詞而已,在詩人聽來,幾乎充滿了嘲諷的意思。詩人此刻已近乎執拗地認為,張副處長糾纏于詩歌這個話題,就是某種造次了。詩人為自己的想法而微微冒出冷汗,當然,為了安撫自己,他把這看做求人的代價。
問題在于,張副處長依然溫和地微笑著,看著他,眼睛里似乎甚至暗含某種期待,忽然,張副處長轉頭對身邊的林同學耳語了一句什么,詩人這才敏感地注意到,那位年近三十的林同學,始終微笑著,偶爾垂下眼簾看著桌面,正如風流才子徐志摩所寫的:“最是那一低頭溫柔,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詩人的身體里瞬間涌過一陣熱流,他懵懂地意識到自己走偏了。耳語之后,詩人看到林同學轉過身去,拿過一個黑色的皮質手袋。張副處長說,當然,全國那么多寫詩的人,能算得上好詩人的不多,起碼,能受到著名國際詩歌節邀請的詩人,又有幾個呢?張副處長說完這句話,詩人就哆嗦了一下,他像是從瞌睡中驚醒一樣,感到包廂內的燈光都瞬間明亮了,那位姓林的女子抬起頭來看著他,眼睛似乎也明亮了。這個時候,詩人確信自己真的走偏了。林同學兩只手藏在桌子下面,似乎在翻看一本書,當她身體微微往后傾斜的時候,詩人看到了封面的一角,那竟然是自己的詩集。
話題轉到了國際詩歌節,玄木似乎才有了點興趣,說,我們這些寫了十幾年的詩人兄弟,總算有個出頭的了,不過,你的那個女翻譯桑青的確很有眼光。詩人說,也就是巧合吧。玄木說,當然,也有可能有出版社運作的成分吧,不過,我覺得我們的詩人,真應該自信一些了,我前不久看了一些歐洲同齡詩人的作品,說實話,也沒覺得比我們更優秀,所以,我覺得多參與這種國際交流活動,很好的。張副處長接過話頭,說,就是嘛,應該有文化自信,畢竟我們詩歌大國幾千年,我雖然閱讀有限,但我覺得玄木確實寫得很好。此刻,詩人提醒自己,如果自己還是一個智商正常的人,就應該順水推舟,在這個既定的飯局上,接受自己詩人的身份了。
這時候,林同學忽然站了起來,雙手把詩集送往詩人,說,不好意思,玄木老師剛剛送我的,還沒來得及看,所以一直沒敢拿出來,請行渡老師幫我簽個名吧。在林同學把詩集拿上桌面,并且站起來的時候,詩人幾乎也反應過激地站起來,雙手接過自己的詩集,說,沒事沒事,你隨便翻翻就可以了。詩人接過詩集,回頭慌亂地在自己的包里翻找那支派克鋼筆,動作笨拙得像一個隨時要撞翻瓷器的老熊。這時候,林同學已經來到了他的身邊,詩人拿到那支筆,瞬間感覺像是握住了某個確定的世界,他打開扉頁,說,請問您———林同學俯下身來,詩人感到她的一束頭發掃到了自己的耳朵,她身上的香水確定無疑是香奈兒5號,一種辦公室常見的女士香水,雙木林,姿色的姿,詩人抬頭看了一眼林同學,似乎在確定第二個字的寫法,他看到林同學的臉頰有些緋紅,她看到詩人含糊的眼神,說,對,就是姿色的姿,當然,不是那個意思,因為我還有個姐姐,所以,這個“姿”是次女的意思。林姿同學這么一說,詩人感到放松的瞬間,突然腦洞打開,隨口說道,那你的姐姐是叫林安了?林姿驚奇地說,是啊,您怎么知道?詩人說,家里喜得第一個千金,按照你剛才所說的思路,那就應該起名叫安了。林姿很興奮,直夸詩人思維敏捷,整個飯桌的氣氛一下子活躍了許多。張副處長也拍手說,詩人就是詩人啊。詩人飛快地寫下“美麗的林姿”,但他停頓了一下,因為他吃不準該寫女士還是小姐,當然,更不能按照慣常的那樣寫“老師”,因為他知道,對于女性而言,這個“老”字太扎眼,而“老師”這個稱謂,也相當地莫名其妙。林同學一眼就看明白了詩人的困境,她說,就寫同學吧。詩人飛快地寫下“美麗的林姿同學閑時一閱”,然后署上自己已經寫得過于熟練的名字。林姿同學禮貌地接起書,說了聲謝謝,就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她甚至重新打開扉頁看了一下,才裝進自己的包里,同時強調說,我一定會認真拜讀的。詩人點了點頭,說,隨便看看就行,反正我也是隨便寫寫。這樣一個瞬間,詩人似乎已經忘記了這場飯局的初始目的。
事實上,談話始終切入不到詩人想要的話題。期間,詩人起身向張副處長和林同學敬酒,端起酒杯,他卻不知道說什么,如果這事情已經挑明并且說好了,那么他應當順理成章地說聲“添麻煩了,拜托了”,然而,這件最重要的事情至此還沒有提起;如果他借著敬酒的機會單刀直入地提起這件事情,似乎顯得過于急功近利和沒有分寸。于是,詩人只好說,初次見面,我敬張處長一杯吧。第二次敬酒的時候,他竟然莫名其妙地說,我和玄木是多年的朋友了,說完,還回頭看了一下玄木,好像有人質疑這一事實似的。張副處長當然相當客氣了,說,我和阿木十八歲就認識了,也是相當長時間了,朋友的朋友,自然也是朋友了,不過,他好像不太喜歡跟我這個俗人來往啊。玄木說,你少來這個。說到這里,張副處長突然說,說實話,你看起來不太像一個詩人,倒像是一個職業經理人,我以為詩人都像阿木那樣。這話讓詩人有點尷尬,說,玄木天生玉樹臨風嘛。張副處長說,不過,你這也叫真人不露相,或者大隱于市嘛。
詩人抓住了這個機會,他告訴張處長,自己也曾經放棄了詩歌,這幾年陪孩子上補習班,閑著無事,竟然又寫起了詩,終于湊了一本出版。張副處長順著話題說,我聽阿木說,你孩子該上初中了吧?詩人說,迫在眉睫啊,愁人。張副處長說,現在的家長確實也是焦慮過頭了,集體焦慮,相互感染,搞得大家都很累。張副處長這么說,詩人一時難以判斷他的態度,但他又不得不說出自己的訴求,他知道,這樣的機會錯過了,就不好再開口了。詩人感到自己的眼睛和嘴唇都干巴巴的,甚至臉上的水分都在迅速地撤退,他幾乎像是在替自己的行為辯解一般,說,主要是我老婆太焦慮了。張副處長說,我家也是,按理來說,我找的學校也是排在前面的,已經很不錯了,我老婆還不滿意。不過,張副處長很快打住了這個牢騷,說,行吧,我幫你了解了解。
7
詩人等待了半個月,也許是等待,也許不是,詩人自己也說不清楚。這是一種含糊不清的膠著狀態,正如他的生活本身。他時不時會想起這件事情來,他越來越害怕對這個世界的事務抱有某種期待,這會讓他感到刺痛。那天,出于禮貌,詩人并沒有加張副處長的微信,那么,要獲得事情進展的信息,他只能通過他的朋友玄木,但他半個月內從來沒有問過玄木。他搞不清楚半個月的時間是長還是短。
一天早晨,妻子以一種專門的事務性的姿態走進詩人的臥室,妻子說話的起步往往聲調平和,看起來相當心平氣和,詩人很多次都在暗想,在跟他談話前,妻子肯定是花心思做了基本的情緒建設。妻子甚至順手抓過桌子上的一本書看了看,那是圣盧西亞詩人沃爾科特的詩集,一個編輯前不久寄來的,他正打算寫一篇書評的。這個詩人很不錯,我也很喜歡。妻子的話,讓詩人感到微微顫抖,他很清楚,妻子主動跟他談起詩歌或者詩人,說明她已經極端地刻意,往往孕育著巨大的風暴。詩人在床上欠了欠身子,沒有說話,他似乎在猶豫要坐起來,還是躺下去。這樣冷場了一會兒之后,妻子接著說,這事兒你不打算管了嗎?詩人很清楚妻子問的是什么事兒,但他腦子里幾乎本能地跳出一句話:什么事兒?他沒有說出口,他腦子里突然跳出聞一多的一句詩:有一句話,說出來就是禍。有那么一瞬間,詩人覺得自己很可能已經精神分裂了。
我正在努力,詩人坐了起來,他從椅子上扯過褲子,邊穿邊說。你怎么努力了?妻子追問。我在托人,找關系。妻子哦了一聲,說,這是好事兒啊,你怎么不跟我說?詩人說,事情還沒有結果。你托了誰,我認識嗎?詩人說,你不認識,一個教育系統的處長。你還認識教育系統的處長?這好像不可能吧?詩人說,我是不認識,但是玄木認識,他們是同學。妻子聽到這里,楞了一下,又伸手翻了一下那本沃爾科特的詩集,說。我怎么聽著這事兒這么不靠譜呢?詩人覺得自己的心臟已經狂跳起來了,某種意義上,他并沒有責怪妻子,他非常擔心妻子十有八九又說中了。這讓詩人因慌亂而惱怒,他提上褲子,脫口而出說了一聲神經病,然后出門去了衛生間。
妻子追到了衛生間門口,說,你他媽才是神經病,我就知道,你他媽的不過是為了糊弄我。詩人對著馬桶,長長地撒了一泡尿,尿意的釋放,讓他暫時恢復了身體的舒展,他打開衛生間的門,說,你不要這樣不講理好不好?我也在盡力找人,你憑什么說我糊弄你?沒有糊弄我,你為什么找玄木?妻子說。找玄木有問題嗎?詩人說,我怎么沒發現有什么問題,難道僅僅因為他是個詩人?可是我就認識詩人啊,我只會跟詩人打交道。妻子說,你他媽還來勁了?詩人能辦這種事情嗎?我跟你生活這么多年,這個道理我不懂?
他不打算再跟妻子爭執,唯一的辦法就是收拾東西出門,他的一個背包,似乎就是為了這種隨時的出逃做準備的,里面的小型筆記本電腦,紙質筆記本,正在閱讀的書本都事先收拾停當了,他只要回房子里拿起自己的手機。他必須出門,此刻,他已經被巨大的委屈擊垮了。妻子完全不相信他努力的誠意,難道在妻子眼里,自己對這個家庭的責任心如此之差嗎?他沖進房間拿起手機,又走到客廳的沙發邊拿起背包,但是這時候,妻子突然哭泣起來。他站在了門口,他覺得,如果此刻出門,已經不僅僅是個道德問題了,而是一個巨大的風險,妻子因為這樣的事情哭起來,至少意味著她的心理狀態已經很糟糕,那么,最好的辦法,是讓她繼續把壞情緒發泄出來。他在門口站了半天,不知道自己該說什么,他喃喃自語,說,也許你真的不該相信我,其實,連我自己都無法相信自己,對于世俗的生活,我一直無法應付,盡管我在努力。
妻子聽到這些話,停止了哭泣,她抬起頭來看著詩人,兩只眼睛因為哭泣而紅腫,但是眼神卻更加凌厲,她說,不是我不該相信你,而是你他媽的本來就是個騙子,你就是莫言筆下的金希普。聽到妻子說出這句話,詩人感到自己的腦子轟了一下,正如一匹狂奔的驚馬突然一頭撞在了疾馳的火車上。平靜下來后,他吃驚地發現妻子竟然知道莫言的新作,而且能夠對他說出如此惡毒的話來,無論如何,自己跟莫言筆下的金希普沒有任何相似性吧?看著詩人蒼白的臉色,妻子的嘴角掛起了一絲快意的微笑,顯然,她的報復已經達到了最高的效果。雖然在詩歌這條路上,他一直搖擺,然而隨著最近幾年狀態的轉變,他在內心已經很肯定自己的詩人身份,他自認為對詩歌無比真心,而且自己的努力,已經初步得到了社會的良性反饋,但妻子竟然說他是打著詩歌幌子的騙子。
妻子的說法,是一個很可怕的判斷。一個詩人是不是騙子,是一個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缺乏權威界定的事情,本身就充滿了爭議,正如現實中的許多灰色地帶一樣,然而妻子怎么可以這么說自己的丈夫?難道在她眼里,自己真的是個騙子嗎?如果是個騙子,他騙了什么?是騙了自己還是騙了她?一瞬間,他想到了自己和妻子的初次相識,他內心一陣顫栗,如果妻子真的這么認為,那么意味著他人生的污穢,從很早就開始了。他不愿意相信這一點。那么,她所說的騙子,究竟是什么意思?是說他被自己的虛妄真誠欺騙?或者說,他被包裹在自己周圍的各種詩歌名義的虛妄欺騙?而他自己卻不知不覺地再欺騙別人?這不就是傳銷嗎?難道這么多年,我在搞傳銷?我被洗腦,然后幫著別人洗腦?我在傳銷什么?我是否也從中獲益?詩人的腦子在極其灼熱的狀態下飛速旋轉,幾乎像是高燒病人在胡言亂語,但他瞬間就意識到,自己似乎確實開始獲益。他本能地想到了自己的詩集《阿朗的天空》,然后他腦子里反復地跳出阿朗、特朗斯特羅姆、阿姆斯特丹,他本能地發現,這些詞語的發音竟然莫名其妙地顯示出一條隱秘的鏈接,難道他潛意識里真的是妻子所說的騙子?他夢想成為特朗斯特羅姆、甚至驚喜于一個國外詩歌節的邀請,是不是一種連自己都意識不到的欺騙?詩人絕望于自己的失語,過了好久,他才語無倫次地說出這樣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他坐穩了交椅。妻子當然明白詩人的意思,接著譏諷說,你有本事也坐啊?別說你有那本事了,你能搞定孩子上學的事情,已經是天大的造化了。那一瞬間,他慢慢地蹲了下去,蹲在了自己的屋子門口。他感到一陣忍受巨大尿意的酸麻慢慢地滲透全身,這種虛脫的感覺讓他覺得靈魂已經脫離了身體,他死了。最終搞死你的人,一定是離你最近的那個人,這不就是證明嗎?但是,妻子并沒有因此而饒過他,妻子甚至拿起了桌子上的一顆隔夜的葡萄吃了起來,說,你別覺得委屈,你真的是個騙子,但你這種騙子,是世界上最可憐的,因為你只騙自己,也只騙得了自己。你寫詩,在我看來,不過只是個逃避,而且,你越來越依賴這種逃避。
詩人回到蘭州時已經接近七月。這一次,他非常確信自己沒有逃避,他很清楚,只要不鉆牛角尖,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人,都有適當的退路或者新的途徑。他為自己的這種理性感到自豪,在登上飛機的瞬間,他才意識到,其實自己的潛意識里,一直在認同和強化這個藏起來的退路。如果實在不行,他可以帶孩子回蘭州讀書的,因為他們的戶口都在蘭州,實現這一點,是沒有什么難度的,當然,如果要選擇稍微好點的學校,也需要花功夫,但詩人覺得自己可以把控這種期待。當然,詩人回蘭州,還深藏著一個秘密,那就是他在護照方面的小小手續,他完全沒有把握自己是否能順利參加九月份的詩歌節,但他覺得自己需要做好準備。他覺得,很多人失敗,是因為在關鍵的時候亂了陣腳。需要說明的是,這次的蘭州之行,完全是他一個人擅自主張的,他沒有征求妻子的任何意見,而妻子似乎默認了他的行動。
蘭州的事情辦得還算順利,詩人感到自己的內心因為某種親切而潮濕。臨走之前的下午,他約了兩個詩人朋友古尚人和卜卡,他們是詩人最早的幾個詩歌朋友。在甘南路的一家咖啡館,他們談了很多,直到吃晚飯的時候,詩人古尚人因為接孩子而不得不提前告退,詩人卜卡則跟他一起隨便吃了晚餐,然后換了一家清凈的酒吧繼續聊天。這是一次超大容量的談話,詩人很震驚,執守在西北一隅,詩人卜卡在詩歌研究和寫作方面竟能投入如此巨大的熱情和精力,他的知識儲備和見解,以及爆發出來的才華,讓詩人覺得氣喘吁吁。他們談到了深夜十二點,詩人卜卡才問起他回蘭州的具體原因,他只好如實回答,卜卡很吃驚,他足足看了詩人半天,才語氣沉緩地說,你讓我意識到,我這個父親做得太容易了,在孩子上學這方面,我似乎真沒有怎么用過心。過了一會兒,卜卡像是在刻意糾正似的,說,不過,話說回來,這件事倒讓我忽然覺得,你當初就不應該離開,為什么呢?說實話,這個時代,也許只有高校還能圈養一些你我這樣的無用之人,在生命空洞的虛妄之中揣度生命的虛妄。詩人看著自己的朋友,尷尬地笑了笑,那笑容想必十分凄慘吧。卜卡點了一支煙,繼續說,所以說,高校也是最奢侈的地方,過去我也對自己的工作環境多有抱怨,現在看來,我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換句話說,其實,命運已經寫在我們的額頭,我們卻俯身滿地尋找,而不愿意問問站在我們對面看著我們的人,或者起身去照一照鏡子。
非常出乎詩人的意料,回家之后,他看到妻子正安靜地坐在沙發上整理一些文件,把它們分裝在塑料文件袋里。妻子抬頭看了他一下,說,桌子上有晾好的茶,你喝點吧。等他坐下來之后,妻子說,情況怎么樣,還順利嗎?詩人點了點頭,說,挺好的。妻子說,這么說,你還是執意要去參加那個詩歌節?詩人沒有說話,妻子說,你恨我嗎?詩人說,我恨你干什么?妻子說,我知道你的考慮,可是我不太想接受這樣的現實,你知道這半年我都在想什么嗎?我們的父母,因為小農式的散漫和短視而耽誤了我們,所以,現在,作為父母,在孩子身上,我真的想用盡全力,有時候我也覺得這樣很累,可是看看我們的周圍,看看別的家長在做什么?這樣下去,孩子將來該怎么辦?難道你真的不焦慮嗎?如果生活都是繞著走,那當然很輕松,但是,那也意味著我們在不斷地下沉啊,再說現實一點,孩子如果回蘭州上學,誰去照顧?如果我們都回去,那這么多年,我們在這里折騰,折騰到這份年齡,算什么呀?其實我也想不明白,為什么奮斗的城市容不下生活,而生活的城市容不下奮斗?
妻子說這些話的時候,情緒非常平靜,因此聲音也顯得低沉溫柔,但里面顯然隱藏著巨大的委屈,這讓詩人覺得,她說出的那些話,更像是臉頰上無聲流淌下來的眼淚。眼前的妻子是溫柔的,在溫柔的時候,她看起來那么嬌弱,惹人憐惜,在這種狀態下,詩人看到了很多她青春時代的細節,顯然,那是與生俱來的溫柔細節,這些年全都深埋在生活的廢墟里了,那么,此刻,它為什么又會再次浮現呢?
他們沒有聊太多,但是詩人聽出了她的哀求,她說,其實,我也覺得去阿姆斯特丹挺好的,如果可能的話,我們一家三口都去,那多好啊,到現在為止,嚴格來說,我還沒出過國呢。
8
詩人照常睡得很晚,但這是一個真正安靜的夜晚,詩人躺在床上,看著外面深藍的夜色中,對面樓宇零星亮著的藍白色燈光,竟然生出了一絲淡淡的情欲。當然,他并沒有為此做出任何實質動作,他無聊地翻看著手機,在圍繞他詩集而建立起來的粉絲群里,有人發了兩張裸女照片,詩人提醒說,不要亂發這種圖片,然后群里就安靜下來了。但是,這兩張照片引起了他下意識的本能,他翻看著自己群里成員的頭像。在他的讀者中,的確不乏一些氣質姿色上好的女孩子,但詩人從來沒有對她們產生過任何意外的想法,她們是他的讀者,他內心里敬重每一個閱讀他詩歌的人。當然,這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發現,其實很久以來,自己對男女之事已經了無興趣,在大街上,至多也就從背后欣賞一下那些令人愉悅的背影而已。他甚至因此覺得自己干凈了,但是,這是因為詩歌而圣潔,還是因為生命在漸漸地枯萎?
詩人繼續翻看著朋友圈,他讀到了一片談論詩人死亡的公號文章,當然,這是一篇舊文,文章從海子的自殺談起,一直羅列了十幾個詩人的自殺,包括最近的幾個,試圖揭示出詩人自殺的深層原因。在某一些言論中,詩人受到了觸動,比如詩性與精神挫折之間的扭曲,讓自殺成為美學的一種呈現。看完這篇文章,詩人無意識地在群里發了一句話:大家如何看待詩人的自殺?但群里很寂靜,似乎大家都睡著了。當然,詩人并不為意。過了一會兒,一個并不太熟悉的女子,從小窗里發過信息:行渡老師,您最近是不是有什么煩心事兒?詩人回復說,還行吧。這個叫“二月的安”的女子說,行渡老師,其實我一直在看你的朋友圈,當然,我沒有別的意思,我只是說,其實,詩人和讀者之間的關系,并不需要那么神秘,換句話說,我們其實也是一個共生圈。詩人為“二月的安”的這句話感到吃驚,她無疑是對的,但她為什么要說這句話呢?詩人覺得,這起碼意味著,她覺得詩人是個對讀者并不坦誠、甚至有點故作神秘的詩人。好吧,詩人說,其實我也沒有那么高逸,誰家沒有柴米油鹽的事情呢。“二月的安”說,是的,其實我的理解是,詩人因為敏感和守護這份敏感,往往需要承受更大的痛苦,而且有些事情,詩人的承受力可能更弱于常人呢。詩人說,是的,我最近確實焦頭爛額,為了孩子上學的事情,感覺挺崩潰的。“二月的安”說,哦?這樣的事兒啊。孩子上小學還是初中?詩人回復說,小升初。過了好一會兒,“二月的安”又說,行渡老師,如果您不介意的話,我們可以見面聊聊,也許這件事我能幫你點忙。
詩人在大望路的一家咖啡館見到了“二月的安”,他一眼就認出了她。詩集發布會那天,她穿著紫色的長裙,坐在靠前的位置,一直微笑著點頭,偶爾翻看著手里的詩集。現在,她還是穿著那件紫色的長裙,似乎是為了讓詩人很快認出她,她扎著一個馬尾辮,亮出光潔的脖頸,詩人想,她是那種“干凈美好”的女子,不算漂亮,但氣質的確動人。這種親切的感覺讓詩人感到自在,他甚至忘記了自己是個詩人,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他們并沒有談到詩歌,詩人主動地把話題引向了她的專業,從而知道她學習城市設計,并且是在美國學的,也知道了她生活中的一些狀態。她談得很自然,詩人到顯得有些尷尬,他覺得,在自己笨拙的引導下,這一切看起來像是相親一般。這種感覺讓詩人更加不安,但他無法說出:我們還是談詩歌吧。話題終于結束之后,詩人試探著問起了他最關心的事情,并且直接表示這種事情并不好辦,他的意思是,對方固然出于好意,但如果實際上幫不了什么忙,也是完全沒有關系的。“二月的安”說,我知道,我會盡力的,而且畢竟還有點把握,她說出了一個初級中學的名字,詩人感到震驚,無論如何,他和妻子還真沒想過孩子要進這樣的學校,因為那是過分的奢望。“二月的安”靜靜地看著詩人,說,我跟我媽說說,應該沒問題。那一瞬間,詩人感到突然自己站起來了,雖然他實際上一動不動,他知道自己的臉紅了。“二月的安”看出了詩人的不安,說,其實這沒什么,我們本來就不該為此煩惱的,不是嗎?我真的很喜歡你的詩歌,所以,認識你我很高興,能幫到你,我覺得挺好的。
詩人必須說點什么了,然而事后,詩人感到自己說出的話是那樣的可笑,詩人說,我沒想到,因為詩歌,你竟然會幫我這么大的忙。他的眼眶有點紅,類似一種觸碰了“詩性隱秘的濕潤”。“二月的安”說,行渡老師,你是覺得我配不上這個理由嗎?我也許是個很好的讀者呢,為什么你不能相信?起碼,在我的生活中,我可以從容地去讀一讀詩歌,從容地判定自己喜歡還是不喜歡,不是嗎?
詩人往后挪了挪身子,說,不是,不是的,我是覺得我配不上這樣的理由,因為我的詩還不夠好。那一瞬間,詩人覺得自己腦子似乎咯噔了一下,他有點錯亂的神經差點教唆他說出“因為我是個騙子”,事實上,“騙子”這個字眼,這段時間一直縈繞在他的腦子里。“二月的安”說,判定一首詩好不好,真正的讀者,起碼有百分之五十的話語權吧?我一直覺得,閱讀和寫作的權力是對等的,否則,閱讀和寫作都沒有意義。但是,詩人已經完全沒有能力去思辨眼前這個女子的話,他有一種強烈的幻覺,面前的女子是一個宮廷的貴婦,而自己是一個被召喚游吟落魄藝人,理應對她行跪拜之禮。盡管他很快就意識到自己的這種想法很小人,很下作,而毫無疑問,他百分之百信任眼前這位女子,他知道這件事基本解決了。
他們沒有一起吃晚餐,因為在晚餐之前,他們就結束了見面,“二月的安”主動告別了。但是隨后,詩人就放縱了自己,他約了幾個朋友,一直喝到凌晨一點,他甚至忘記了自己是如何回家的。
詩人趴在桌子上睡了一晚上,他夢見自己被污濁的洪水淹沒,而他在洪水中拼命地掙扎到痙攣。直到陽光斜切過桌面,他才挪動了一下頭顱,當他睜開眼睛的時候,他看到一個瘦骨嶙峋的女人的剪影,坐在自己的對面,正在拿著一張紙片掩面哭泣。詩人抬起頭,用雙手揉搓的一下眼睛,他摸過眼鏡戴上,他終于看清楚了,那是他的妻子,她手里拿著詩人午夜里醉酒時胡亂寫下的一首詩,妻子看到他醒來,迅速地轉過臉去,詩人看到她的臉上閃爍的東西,他非常吃驚,在內心的恐懼緊緊攫住他的瞬間,他感覺這個場景非常熟悉。慢慢地,他想起來了,那是十六年前一個夏日的早晨,他的妻子,他當時的女朋友,正是一個二十二歲的女子,她也是這樣,拿著他的一首詩歌掩面哭泣。
《生活》
我把所有廉價的美味還給你
我把所有無意的笑聲還給你
我不是故意的
我把活著的血液還給你
我把奔跑的骨骼還給你
我把我看到的每一粒陽光都還給你
我把我喝過的每一滴水都還給你
你舉起你的屠刀從哪里下手,隨你的便
我不是故意的
我吞噬冷風、苦雨和黑暗
我吞噬釘子、手鋸和玻璃渣
如果可能,我將閹掉自己
當我還是一個孩子,我曾經看到風吹開的花朵,我承認我幼稚的貪婪
那就讓我刺瞎自己的雙眼吧
父親已經衰老,衰老得那么無辜,正如母親也說起自己無足輕重的一生,笑不出來
那么,我該找誰跟你交割
如果可能,我把父親的那一顆精子也還給你,如果他反抗,我就把他抵在墻角
用我全部的力氣,替你索要他的青春、輕佻和情欲生活,你沒有什么,但你是一切的屠夫
你展開笑臉,讓所有的白癡誤以為你不是吞噬愛和勇氣的地獄
我把一切都還給你
但請放過我的愛人和我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