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別墅

金少凡

那時候我才剛剛入道。入道是我們那個群里的行話，就是剛開始聊Q，因此對網絡上的一切都朦朦朧朧且倍感新奇。這樣，就讓我產生了一種很強烈的愿望，那就是急切盼望著，能把那些朦朧的東西，新奇的東西，拿到線下看一看，瞧一瞧到底是個什么樣子。我聽有人說過“見光死”，即網上的東西見不得光，見了光就失去了神秘，失去了色彩，會令人失望甚至沮喪，可即便如此，我依然那樣盼望著，就好比有了在游戲機上駕駛汽車的經歷過后，就總想著弄輛真車，把它開到高速上去一樣。所以當落英繽紛在群里一招呼去野炊，我便迫不及待地接龍報了名，并且到了相約的集合地，見到每個人都開著自己的君威或是林蔭大道，就把自行車鎖在了立交橋下，也沒有覺得有什么不好意思或卑微。我甚至認為落英繽紛理所當然地會讓我搭他那輛車頂上閃著警燈的車，就不自覺地朝著他的林蔭大道走過去，可落英繽紛卻沒要為我開門的意思。他把手搭在身高只到自己胸口的一個女孩子的肩上，在我猜想她大概就是群主麥穗兒時，把臉貼在她的腦瓜頂上，屈著身子朝四周看。即便是那樣屈著，他的目光也能很流暢地從所有人的頭頂上橫掃過去。他的個子極高。他最后把眼睛落在了一輛黑色的霸道上，說，隨風，你去跟公主，去坐她的車。

不過，這樣的小尷尬也絲毫沒影響我的好心情。畢竟他是讓我去坐霸道，而公主又是我心儀已久了的。我瞥了一下他身邊的另一個女人，斷定她就是常在群里跟大家聊得很開放的水晶公主，便興沖沖地靠攏在了她身邊。

這是我平生第一次和網友在線下見面，跟著“豪車+單身貴族”群去野炊。各式豪車組成了一支浩浩蕩蕩的隊伍，一路雙閃，噼噼啪啪地相當氣派。落英繽紛的林蔭大道鳴著警笛在前開道，我所乘坐的水晶公主的霸道在后壓陣，而爐具、燃氣、烤箱以及早已煨好了的雞翅、羊肉以及帳篷餐桌之類的東西，都裝在了我們后面牽引著的行李車上。警笛顯然有些刺耳，我注意到我們的豪華車隊一路上招致了許多人側目，但也不乏羨慕的眼神。

說起來似乎有些可笑。我是在一個籃球架子上面知道什么是QQ的，相當偶然。在這之前，我所認知的通信工具就只有電話。當時我們正在打球，籃架子上貼著一張白紙，是個尋物啟事，誰撿到了遺失在籃球場上的一個U盤，請跟失主聯系，下面是一串不長不短的數字。這里說不長不短，是因為我試著猜測，這是個什么號碼。說手機，數字不夠十一位，說座機，它又超過了八位。我就問一個球友，球友說是QQ號碼。我問什么叫QQ？他想了想，告訴我，是個聊天平臺。我想象不出那個平臺的模樣，球友說你上去看看就知道了。

這樣，我就有了那玩意兒。不過，在這之前，要趕緊裝上寬帶。這就鬧出了一次笑話。電信的小伙兒背著兜子進屋后，晃晃悠悠三扯兩扯，拽進來一根線，我一瞅，跟電話線的粗細差不太多，幾乎一個模樣，就疑心他粗枝大葉扯錯了。寬帶嘛，自然就要寬一些的，在我的想象里，那線應該是個皮帶的樣子，或者比皮帶還要寬上一倍，有點武功師傅腰間扎著的板兒帶的樣子。可是又不敢妄加評論，就憋住沒說什么，怕人家笑話。可等小伙兒走了，我把線懟進電腦的連接口，就果然出了問題———電腦無動于衷。我趕緊給電信打電話，急火火地跟接線的姑娘喊，你們扯進來的是寬帶嗎？我看明明就是一條電話線！對方問您的網絡出什么問題了？慢慢說，別著急。我喊，能不著急嗎？等著上網，卻連接不上！姑娘說，您確定地址正確嗎？我這才知道，敢情網絡跟人一樣，要住房子，而房子是要有門牌號碼的。

我至今都記著那次野炊。一串豪車在落英繽紛林蔭大道的帶領下，呼嘯著左拐右拐，開進了西山的林蔭道。那個時候的陽光，正好斜著掛在了西山的山尖上，并且把水洗過一樣清亮的光線，順著山勢打下來。山間的樹木和花卉，全都被那光罩住了，漂染了，滿眼望去，盡是剔透的晶亮和飽滿的鮮活。所有人都興奮起來，嘴里迸發(fā)出各式各樣的驚叫。水晶公主尖著嗓子呼喊停車！美爆了，趕快停車！我要擁抱大自然！就這樣，車停了，在半山腰的一處平緩地帶。所有人都迅即地從車里跳出來，簇擁在落英繽紛身邊，連聲慨嘆這么一個好地方，山光無限，風清氣爽，怎么發(fā)現的？落英繽紛不急著說話，邁起不急不緩的步子，徑直朝不遠處的一個山坡上走。兩只胳膊，一左一右，任憑麥穗兒和水晶公主扯著吊著。走到坡頂上，他把右胳膊從水晶公主的手里脫出來，伸出去，指向了遠方。遠方，連綿起伏的群山，青翠的樹木之間，矗立著一根根灰白色的東西。水晶公主率先問，你讓我們看的是什么？落英繽紛問，看不清嗎？你拿隨風的相機看看。隨后，便叫我把手里端著的長焦鏡頭遞給她。她從鏡頭里看了看，說水泥樁子把整個西山圍成了一個圈兒，這是要干什么？落英繽紛說，要搞開發(fā)！開發(fā)成什么？眾人都開始有興趣了。大家圍攏到落英繽紛的身邊，落英繽紛就把身子挺直了說，這是我們駱氏的一個新項目，不久的將來，這里將是一個巨大的豪華別墅區(qū)！有人立即問，大概多少錢一平？落英繽紛把高大的身子轉向眾人，說出了一個很大的數字。我被這個巨大的數字震驚到了，傻乎乎地冒出來一句，能賣得出去嗎？可話剛一脫口，便開始后悔，因為我忘記了加入的這個群是“豪車+單身貴族群。”盡管我戛然收住了話，但是落英繽紛還是把目光轉向了我。他說，不是賣的出去嗎，而是早就賣出去了！他把“嗎”和“了”做了重音強調，之后說，先期的五百套，已經售罄。群里有懂房地產的就問國家不是不準許賣樓花兒嗎？落英繽紛笑而不答，麥穗兒這時從落英繽紛的左胳膊上松開手，把被風吹亂了的黃色長發(fā)理到了腦后，說，我們駱氏這個項目是市里的重點工程，宣傳廣告過幾天大家就能看到了。等廣告見了報，別說什么賣不賣樓花兒了，就是排隊的號，也要被炒得噌噌地漲呢！這時我見水晶公主在暗下里，很隱蔽地用眼角夾了麥穗兒一下，之后貼近落英繽紛，把嘴湊到了完全能將氣體哈到他臉上的距離問，二期能不能給我留一套？之后又用命令式的口氣說，你必須給我留一套！

群里的人看著西山說著別墅時，我端著相機在假裝拍攝。他們說的按揭、大產權、小產權我不是不感興趣，而是囊中羞澀。就在我裝模做樣地朝一個方向瞄時，落英繽紛走近了我，說一看你手里的家伙兒，就知道是玩兒專業(yè)的。這樣，我正好想雇攝影師拍一組西山別墅開發(fā)區(qū)的人文環(huán)境照片做宣傳，今天天公作美，你就放開了拍，回頭我挑選，按市場價三百塊一張購買。說著話，就朝著麥穗兒伸手。老婆，先給隨風一千塊的預付款！

找好營地之后，野炊開始籌備。水晶公主把車鑰匙交給野渡無人搬運行李車上的物品之后，便打開筆記本電腦上網，我看到她把鼠標放在西山別墅的詞條上一點，一片豪華別墅區(qū)的效果圖便跳了出來。我隨著散步的人群朝山上走去，走過了水泥樁，鉆進了鐵絲網，尋找最佳的拍攝角度。忽然，我發(fā)現了一群羊，羊的不遠處還有一個牧羊人。您老的羊？我見已經有群里的人站在了牧羊人的身邊。我的。您老可真幸福，自由自在，無拘無束，每天甩甩鞭子，唱唱小曲兒，神仙般的日子！群里人朝他伸出大拇指。照你們的話說，是喝著礦泉水，吃著原生態(tài)！牧羊人說。日子是不錯，可惜干不長了。為什么？要開發(fā)了，蓋別墅。沒見都圍起來了嗎？這么大的項目，您知道開發(fā)商是誰嗎？駱氏啊，那家人有錢，還仁義，連我這群奶羊都給了補償款。說著，牧羊人和他的羊群就走到了一片草地上，見光線正好，我趕緊舉起了相機。

營地上一片繁忙。幾個人圍著炭爐燒烤，幾個人圍著桌子打牌。一股股青灰色的煙，時濃時淡，從炭爐上升騰起來，再隨著微風漫天飄散。陽光下，滿是它們的霓裳曼舞和百態(tài)千姿。我一眼就看中了煙霧下的朦朧，我想起了麥穗兒是穿著淡粉色套裝的，就忙著跑到營地上喊麥穗兒，想讓她站在煙霧里。我的腦子里已經有一張大片兒了，可是沒人回應我。我在車里尋見麥穗兒要扯她，讓她去擺個造型，她卻不動。我把身子鉆進車里之后才看清她的臉，原來是陰著的。我問怎么了？她不理。我只好訕訕地從車里退出來。

肉烤好了，野渡無人吆喝著讓大家品嘗手藝，可是圍在桌上打牌的幾位卻都不動。我拿著幾個肉串走過去，見落英繽紛和幾個人正在炸金花。每個人手邊都擺著一摞錢，都是一萬塊錢一捆的，沒有拆封。而水晶公主，就緊貼在落英繽紛旁邊。她的胸膨脹著，可衣領卻有些散漫，我不由自主地往里面看了一下，心里不由轟然一動，怕被人發(fā)現趕緊閉上，打算走開。隨風。剛邁出步子，就聽落英繽紛喊我。我又回身，本想看著他問什么事，可眼睛卻又飄向了水晶公主。身上有錢沒有？好半天我才反應過來落英繽紛是在問我借錢，就心里發(fā)虛地說不多。有多少都掏給我，落英繽紛說，老子今天不順，瓢了（輸光了）。把你的錢借給我，贏了都歸你，輸了算我的，明天還你。落英繽紛的話很有吸引力，但我底氣不足，十分猶豫，手伸向口袋時又頓住了。原因是桌子上擺著的小山般的、足夠付別墅首付的錢，讓我覺得自己那幾百塊錢簡直無法拿上臺面。見我不動，落英繽紛又把眼睛看向了汽車。麥穗兒，麥穗兒。他喊。見車里沒有動靜，落英繽紛起身走了過去。在落英繽紛喊叫和起身朝車走的過程中，水晶公主始終默默地盯著他看，眼珠一刻也不離開。落英繽紛再坐回到桌上時，顯得有些氣急敗壞。罵了句臭婆娘，說這女人哪兒都好，就是錢把得太緊，算了，散了吧。我輸給各位的錢，先寫欠條，一周之內還清。

寫完欠條，我看他低聲又跟水晶公主說了些什么。

落英繽紛開車來找我時，還是一路閃著警燈。我正驚奇他車風擋后面怎么會有那些大部委的進門證時，他從車里跳下來說要還我錢，我由驚奇轉為了納悶。什么錢？我問。他一面掏錢一面說那次野炊我不是輸了你的錢嗎？我立時感覺羞愧，紅著臉說那天沒借給你錢。沒有嗎？他皺著眉頭說，我明明記著是借了的。拿著，我忘記是多少了，反正是那天瓢了，多少就是這么多吧。說罷，就把兩捆一萬元的鈔票往我手里塞。我忙躲，解釋我那天真的沒借給你錢！他卻把我一推，說聲謝了，就轟腳油門一閃跑掉了。之后，我給他打電話，要說明情況把錢退給他，他卻說別跟我提錢，俗！

我拍的照片，麥穗兒很滿意，夸贊說專業(yè)就是專業(yè)！她從中挑了五張，說要配合著西山別墅的宣傳用，并且按照落英繽紛事先說好的價錢，把余款即刻就給我打到了卡上。由于我的照片還從未在報刊上出現過，便十分期盼，追問她廣告在哪家報上宣傳。麥穗兒說，現在上報紙可難了，要排好幾個月的隊，所以只能先在他們報上登。不久照片就見了報，我有些得意，就把它發(fā)到了群里。照片的出現讓群里立即活躍了起來，就連長時間潛水的那些家伙們，也都鉆出來冒泡，我靠我靠的連番刷屏。這樣的熱鬧場面，水晶公主是絕不會錯過的。其實，應該這樣說更合適一些，群里所有的熱鬧場面基本上都是由于水晶公主的出現才爆發(fā)的。之所以這樣，是因為水晶公主在上網的時候，基本上是開著視頻的，并且在群里和大家說話極其隨便，這里說的隨便是她從不設防，葷的素的全招呼。用她的話說，誰不知道誰身上那二兩肉啊！因此，群里只要是她一出現，立即就會活躍起來，特別是男性網友，都會主動冒出來，東一句西一句的跟她瞎貧。這其中，風竹和野渡無人最愛跟她斗嘴。風竹比較含蓄，在說一個主題之前，往往先要兜一個不小的圈子，比如先問問她工作怎么樣，上班累不累？老爸怎么樣？間或還會把幾句不文不白的詩，有的是他自己寫的，有的是古人的名句，放到網上叫水晶公主體味意境。而野渡無人則比較外露，往往話沒說幾句就直接轉到床上，說可是天天做夢都和她做愛呢。水晶公主馬上不屑地回應，說你想也是白想，你不夠格兒。野渡無人說，夠格了，我現在天天吃偉哥，一周最起碼能好幾次了，不信你試試？水晶公主就在視頻里笑得前仰后合，說啊呸！一周幾次算什么好漢，接著吃，增加藥量，等你能一天好幾次了再跟我說話！說實話，在網上我最愛看的，就是他們這樣斗！

但是這次，風竹沒有談詩，野渡無人沒有扯偉哥和床，水晶公主也沒有開視頻。我的照片把話題直接引到了西山別墅上。環(huán)境好！空氣好！物超所值！一房難求！當這些贊嘆的評論刷滿屏幕時，水晶公主現身了，她隨即發(fā)上來一張別墅的效果圖。圖一出現，群里立即鴉雀無聲。我猜想，大家一定是跟我一樣，被別墅的雍容華貴吸引了，雙眼被磁住一樣，都盯著別墅的每一層，每一廳和每一室，甚至和我一樣，把某個局部放大了漫游觀覽。一樓大廳里高雅的壁爐，二樓書房里氣派的書柜，三樓臥室里豪華的臥具，以一種不可阻擋的勢能漫進了所有人的血液里，使之燃燒，沸騰，隨即欲望如同虛位已久的胃口，讓滿漢全席的味道一轟，就此大開了。我跟落英繽紛說好了，二期給我留了一套！水晶公主的話像是打開了一道閘門，緊接著群里便是一片呼喊，落英繽紛呢？落英繽紛呢？給我留一套！也給我留一套！估計這個時候，落英繽紛正開著裝有警報器的林蔭大道，在前往洽談重要生意的路上；也可能昨夜工作過于勞累了，尚在睡寢當中，總之群里沒有回應，任憑眾人千呼萬喚。幾十分鐘，或許更長時間過后，他終于在群里露面了。他連聲說抱歉，剛才實在是忙，沒工夫上網。依照他的紳士風度，要是當面的話，這個時候他一定會給大家鞠躬，還會配合著雙手合十。他說承蒙群里的兄弟姐妹厚愛，小弟一定竭盡全力幫忙大家。盡管目前駱氏的房產火爆，西山別墅一號難求，但照顧朋友也實屬應該。我剛才請示了駱氏的各位董事，就請兄弟姐妹們屈尊到駱氏來交一下預付款，選一下別墅的位置和戶型。就在群里詢問交款和選房的細節(jié)時，落英繽紛跟我開了小窗，他說隨風，通過借錢的事，我看出來你是個實誠人，我就喜歡交你這樣的朋友。所以，我特別跟你透個消息，現在西山別墅的房號已經被倒賣到了高于預付款好幾倍的價格，也就是說，你今天交上五十萬的預付款，即便是不買房子，明天你就能拿到一百萬或是更多的錢！和落英繽紛小窗過后，我猶豫了一下，順便說一句，我這個人最大的優(yōu)點和最大的缺點就是謹小慎微。我又分別跟群里此時吵吵得最火，看樣子特別內行的幾個人開了小窗，跟他們咨詢。他們都異口同聲地說，西山別墅的房號算什么？將來房價會翻倍的瘋長！那掙的才是大錢！你隨風就是幾輩子，找?guī)资畟€情人，弄成三宮六院，生一堆的娃娃也花不完！你將來再去采風，一路上雇人扛著設備，到了拍攝地，再讓他們幫你把機器架好，您老人家就只負責按按快門就行了！

我隨著群里的人來到了市政府邊上的東方廣場A座。剛到被大理石裝點得富麗堂皇的樓下，就險些被駱氏公司那面金色招牌耀花了眼睛。幸虧我戴的那頂遮陽帽適時發(fā)揮了作用。這是我第一次見識真正的大公司，見識真正忙碌大事業(yè)的白領。我用了十幾分鐘甚至更長的時間，才適應了那里的強大氣場，適應了那個大開間里紛繁忙碌卻又井然有序的場面。落英繽紛自然是坐在大開間里單獨一座由玻璃搭建的透明房子里的，就像美國大片里演的那個模樣。我注意到玻璃房子里坐著的他，自從我進入駱氏之后，就不曾有過片刻停頓。接打電話、查看電腦、翻閱資料、文件簽字，總之，他的樣子讓我欽佩不已。不過，心痛也是有那么一點的，照這么個忙法，沒有他那樣的體格還真吃不消。由此再想，人家有錢不假，可也得來不易，那兩萬塊錢更要還了。這樣的想法剛在心里生出來，就見一位漂亮的姑娘走近了我，說先生，我們駱董請您去他那里一趟。我側頭一望，果然見落英繽紛一面舉著手機講話，一面朝我揮手。落英繽紛指揮女秘書幫我把五十萬塊的預付款交給財務，開了收據，之后在我把兩萬塊錢放在他老板臺上后，停下了手里的工作。他看了看錢，然后把雙手交叉著放在胸前，搖了搖頭，說實在人！我就喜歡你這種實在人！好，不說這兩萬塊錢的事了，咱們說點大事。他把那疊錢拿起來，又拍在桌上，跟我說西山別墅將來要進行精裝修的事。他說這也是個大工程，得交給一個既能勝任又能讓人放心的人去干！說完就看定了我，臉上露出了很信任、很飽滿的微笑。

我是在調整剩余照片時發(fā)現那幾點問題的。準確地說，一開始的時候，我還并沒有覺得那是問題。

西山的照片確實有幾張是我的得意之作。早在拍攝之時就已經感覺到了。那天具備了能出大片兒的所有條件。光線正好，色溫正好，角度正好，而那群羊也來得正好，群山在那一刻被點綴得十分唯美。一切都是可遇不可求的。在落英繽紛跟我談完了成立裝修公司之后，我在憧憬著美好未來的好心情之下，決定把西山拍攝的所有照片都調整出來。因為我已經有時間坐下來了，一個輝煌的事業(yè)即將開啟，我再也不用東一頭西一頭，沒頭蒼蠅似的亂撞著找各種事情去做，很辛苦地去掙那些零錢了。

那點問題說起來有點吹毛求疵，完全是好心情所導致的。其實那只不過是一些微不足道的細枝末節(jié)，在以往我未必會理會，那完全是一件十分傷費腦筋的事情。這樣看來，人有好心情未必是真的好。

我在好心情的驅使下，把每張照片都在電腦上放大了細細地看。這樣，在牧羊人的第一張照片里，我就忽然看到他腰間有個很奇怪的東西，亮晶晶的在閃。是什么呢？一開始我猜疑是把匕首，這可是個要命的猜測。我自己都覺得好笑，細致查看時放大卻虛化了，變成一團馬賽克。于是趕緊找了下一張，可是亮東西又沒了，真是奇怪。好心情驅動著好奇心，我開始一幅一幅地翻找，最終有了答案。風吹動著牧羊人的衣角，腰間掛著的一把鑰匙時隱時現。鑰匙，而不是匕首，按理說事情到此處便可以結束了。可是忽然間，一個疑問卻被定格在了腦子里———一把高端別克汽車的鑰匙！像是林蔭大道的。一個牧羊人怎么會擁有一輛如此豪華的汽車呢？

第二個和第三個問題也相繼出現了。

牧羊人居然穿著皮鞋。

山林之間的一棵幾近倒伏的水泥樁子，居然裂開了口子，里面銹跡斑斑的鋼筋依稀可見。

不過，我的好心情并沒有因為這三處問題被驅散掉，因為它們之間還沒有形成因果關系。但即便如此，好心情還是再次驅動了好奇心，讓我有了再去一次西山的想法。

我就去了。

又找到了拍攝時的地方，又找到了那群羊，可是感覺牧羊人換了。首先是膚色和神態(tài)不對了，細看相貌也發(fā)生了變化，還有腳上也沒有穿皮鞋。走近了看，腰間更沒有那把別克車的鑰匙。

奇怪了！

牧羊人卻是好記性。他老遠就朝我揚起手里的鞭子，說你又來了照相的！我問您認識我？他說這荒山里難得有人來，所以來一個就能記住。我問他您怎么知道我是照相的？他說當然了，那天你不是來給那個人拍照嗎？我糊涂了，問給哪個人拍照？他說那天有個人要花錢租我這身行頭，說要扮成放羊的拍照，因為他從小就喜歡羊，喜歡放羊。我就把褂子和草帽給了他，還有這桿鞭子。他打整好了，你不就在那兒給他照了一陣子嗎？

我的心里頓時充滿了疑惑。

有人花錢租他的衣服？還說我要給他拍照？什么情況？

砰、砰、砰，我的心驟然緊跳了幾下！

我忽然想起了牧羊人剛才說過的話，便趕緊問，您剛才說這里難得有人來，已經封山很久了嗎？他說封了好多年了，你沒看滿山立著的水泥樁子都糟朽了，鐵絲網也快銹爛了嗎？我忙朝著最近一棵已經開裂了的水泥樁子望去。看著裸露出來的銹跡斑斑的鋼筋，我的心再次緊跳起來！

但我壓抑著，問那不是駱氏最近封的，要開發(fā)別墅？他捋著胡須哈哈地樂了陣子說最近常有人來這么問我，哪兒有什么別墅。我那顆一直惴惴不安的心在他的笑聲里，嘭地跳到了嗓子眼兒上。強憋了口氣我繼續(xù)問，難道不是開發(fā)別，別，別，墅嗎？他朝著走遠了的羊大聲吆喝了一聲，瞅著那羊一別身子走了回來，說啥也沒有，綠化，封山造林，誰動了這里的林木就得判刑，就連我這放羊也是偷偷摸摸的，還敢開山造別墅？

我著實在家里躺了好一陣子，用以平復心里的惶恐，用以想清楚這其中的許多問題。別墅，造林，哪個真，哪個假呢？報紙上明晃晃的房地產廣告，不是真的嗎？腐朽了的水泥樁又說明了什么？特別是有人來租借牧羊人的衣服，是在故意等待我們過去，然后巧妙地告訴我們這里要開發(fā)別墅，制造陷阱嗎？一時間我腦子里亂極了，一會兒是牧羊人告訴我他說的才是真的，一會兒是落英繽紛提醒我他是真的。漸漸地，我的腦袋開始發(fā)脹，牧羊人的鞭子可信？還是落英繽紛的林蔭大道以及安裝在車頂上的警報器可信？腦袋感覺快要爆炸了。為了緩解，更為了獲得更多信息，我來到網上想看看大家的動靜。可是網上一如既往，毫無變化。水晶公主依然開著視頻，袒胸露背，野渡無人依然在跟她說著偉哥和睡覺的事。我的腦袋開始疼痛。真的假的，假的真的，還有該怎么辦？怎么想辦法核實一下。我想干脆打電話向落英繽紛問個究竟，可是房號倒手就能翻倍掙錢，還有裝修公司的事，都在強烈地吸引著我。他一直說我是個實在人，所以這么重大的工程才會考慮由我來做。若是我貿然問他，他會不會因為我對他的懷疑而重新考慮人選呢？我很糾結。

水晶公主忽然關了視頻。

群里立時冷卻下來。

我摸著手機舉棋不定，把落英繽紛的號碼調出來，欲撥，轉念又停住了。

時間就這么一分一秒的過去了，我心里焦躁不已。此時最大的希望是落英繽紛能給我打個電話，告訴我咱們的公司注冊下來了。就在剛才，我又翻找出了一張單據，那是一張六十萬的匯款憑證，之前落英繽紛說要成立一家裝修公司，我若出了那些錢就可以成為公司的大股東，擁有百分之六十的股份，將來這家公司就是我說了算。

最后，我像熱鍋上的螞蟻，煎熬得不行了，就下定決心給落英繽紛撥了電話。我感覺再不播就要崩潰了。他竟然接了，這是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我的手抖動著，可是心卻一下子平靜下來。剛要問他別墅的事，他卻先開口了，說隨風，正要給你打電話呢，驗資報告已經下來了，我正在去會計師事務所的路上，等我把報告取回來就去接你，然后咱們上工商局去申請裝修公司的執(zhí)照。你準備好身份證啊。這通電話仿佛是盛夏里口干舌燥時猛地飲下的一杯冰鎮(zhèn)啤酒，暢快的感覺迅即在心里升騰起來。剛才想過的所有事情瞬間就揮散掉了，我的心又恢復了以往的活力。

我靜下心來等待。

我在心里算計著他的林蔭大道在不開警燈的情況下，從會計師事務所到我家所需要的時間，覺得他應該到了，應該到了，應該到了。

可是，卻還沒到。

我擔心他出了交通事故，就給他打電話，問他怎么了，出了什么狀況？他說沒事沒事，堵車，一會就到。

天黑了他也沒到。就在我心里發(fā)慌之際，他來了電話，說實在抱歉，來了一件很突然的事情，某部長來駱氏視察西山別墅的項目。現在視察完了，他正在宴請部長。工商局明天再去，他會早上八點準時到我家樓下等我。

盡管他說的理由很正當，但是我的心還是發(fā)慌。不管我用什么樣的理由安慰自己，說落英繽紛絕對會在明天早上來接我，可是不知是怎么了，心就是放不到原先的位置上。

我又來到了網上。

群里很安靜，安靜得讓我有些不安。我盼望著有人能出來說點什么，可是卻沒有。我有意在群里說了兩遍大家好，可是依然沒有回應，沒人說話。

忽然之間，嘀嘀嘀，小企鵝尖叫了起來。我忙湊近電腦看，卻見屏幕上赫然出現了兩個粉紅色的大字———

騙子！

駱氏公司已經不是原來的那番模樣了。

真是奇怪，幾天的功夫，結構竟然完全改變了。大開間當中落英繽紛專用的那間玻璃房子變魔術般地不見了，就連普通員工的工位，連同桌椅板凳，也都不是原先的那個模樣了。

我們群里的人先是驚奇，之后便全都傻了。

一切都像幻術，駱氏神秘地消失了，而這里經營著的是另一家公司。

大家在這家公司外面徘徊，一時都不愿意離去，仿佛待在這里就有希望找到落英繽紛，就能問清楚西山別墅到底是怎么回事。

騙子倆字，是水晶公主在群里喊出來的。那次野炊落英繽紛輸了錢，就向她借了一些說要哄騙一下麥穗兒，最多借用一周的時間，不然麥穗兒會跟他沒完沒了的鬧。水晶公主就給了他一張卡，并告訴了密碼，落英繽紛當時很守承諾，按照約定只取了四萬。她看著銀行發(fā)來的短信也很是放心，一心等著落英繽紛請她吃飯，順帶還卡。可是始終也沒等來他的相約，他總是很忙。她呢，也相信他的確是忙，而且那四萬塊錢他也還上了，就安下心來繼續(xù)等。可是，忽然之間就接到了銀行的短信提醒，說銀行卡上的錢已經在異地被全部取走了！

不過，大家還沒有徹底絕望，還有麥穗兒。落英繽紛和他的公司人間蒸發(fā)了，但報社是不會跑掉的。于是我們又到了報社。報社果然還在，麥穗兒也在，我們心里頓時踏實了些。

我們進去找麥穗兒的時候，她正在社長辦公室里。等她出來后，我們才知道是社長找她談話來著。她給報社拉來了一單大生意，做房地產的廣告，可是不但錢沒有到位，所提供的所有廣告手續(xù)還都是假的。她極其沮喪，臉上掛著淚痕。想必她早就知道我們會來找她，便在我們開口之前做了說明———她跟落英繽紛不是夫妻，只是同居，并且她也是受害者。報社的廣告是她做的保證，落英繽紛開的林蔭大道是她家給買的。他不僅欺騙了她，還欺騙了她家，她父母，兩位老人現在已經被氣得生病住院了。

我們不再好說什么了，面對瘦小的麥穗兒。

可是有些事情不問又不甘心，就問那些錢怎么辦？似乎這樣問了，交出去的預付款就還有希望能拿回來。

麥穗兒有氣無力地答了一句，咱們一起追吧，我父母也交了錢。我們臨走時又加了一句，有他的消息別忘了告訴我們。看著她那副可憐的表情，有人動了惻隱之心，也有人說是在演苦肉計。

群里出現了公告。麥穗兒在公告里說，請大家主動退群，三天后她準備把群關閉。

大家看著公告，誰也不退，似乎是戀戀不舍，也仿佛是覺得有群在，用眼睛瞅著它，預付款的事就還有一絲希望。

第二天，麥穗兒再次在群里說，請大家主動退群吧，那樣她把群關閉了才會心里好受一些。

到了第三天的中午，十二點一分一秒不差的時候，群忽就不見了，像一陣煙一樣地消散了。一個對話框隨之彈出來說———“豪車+單身貴族群”已關閉。我一下子便覺得掉進了深淵，滿目黑暗了起來。

半個多月之后，我忽然接到了派出所來的電話，說破獲了一起西山別墅的詐騙案件，問我可曾給駱氏交了預付款？若確有其事，請到所里進行指認。

群里的人又聯絡了起來。

高興之余，有消息靈通的人說，知道嗎，咱們群里有臥底！

我一想，這話應該是對的，否則落英繽紛不會那么快就落網。

可是，臥底是誰呢？大家紛紛猜測。有說是水晶公主的，有說是野渡無人的，奇說不一，就有人問我。

我細細一想，覺得那個牧羊人才有些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