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絹上的花田》：童話故事里的慈悲與溫柔

人生在世，有一種幸福叫“在成年之前讀到了好的童話”。好的童話永遠是給小朋友準備的，只有小朋友能洞悉其中的神秘色彩，成年以后再讀就太晚了。比如有人把《豌豆上的公主》讀成“豌豆上的公主病”，認為《海的女兒》就是在寫“先愛上的人不會被珍惜”，甚至憤憤不平地表示“丑小鴨能變成白天鵝是因為它本來就是天鵝”。

會出現這樣的解讀，不僅僅是因為成年人的功利主義，成年人強烈的自我意識也會干擾他們傾聽童話本身的聲音。比如他們往往在《小王子》的故事里摻雜太多的自我投射，太急著給這個故事定下感傷的基調，卻少了那份跟著小王子游覽星空的情懷。

并不是說成年人的視角就不對，恰恰相反，成年人看這些故事也許更能見其本質，但這種對本質的解讀有時候會傷害故事的美。而故事之美，卻正是童話最可貴、最令小朋友念念不忘的東西。在電影《梅子雞之味》中，主人公的女兒非常喜歡木偶戲，特別想知道這些木偶的生命力來自哪里。主人公知道了，就把她帶到后臺，指著工作人員告訴她：“看到了嗎，這些木偶不過是一些破布片做的，是這些工作人員騙你的。”父親非常驕傲，覺得又一次給女兒展示了生活的真相。女兒卻變得悶悶不樂，一言不發地回到了家里，從此再也不看木偶戲。她的童年就這樣被簡單粗暴地結束了，以至于很多年后她長大成人，仍帶著一顆來不及長大的童心，被這個粗獷的世界一再傷害。

童話就好比木偶戲，總是有人急著去揭示它們的真相。比如有人質疑童話故事里有太多的國王和王子，其實這是因為從前的歐洲本來就小國林立，有些小國家甚至只相當于一個小村莊。《豌豆上的公主》里的國王之所以要親自去給客人開門，很可能是因為他的領土范圍僅限于自己的那座城堡，所謂的國王王后無非是住在稍微大一點的房子里尋常夫妻。一些成年讀者當然目光如炬，但如果以此去打碎小朋友的幻想，就未免太不可愛。這個世界的真相很多，但需要在童年時期就急急忙忙告訴小朋友的卻很少。因為美感比真相難得多，尤其是童心未泯時期的美，一旦失去，就不會再回來。

有很多童話作家常常忘記這一點，寫出來的故事連哄帶嚇，生怕小朋友不能盡早地懂得那些大道理。于是他們的故事暮氣沉沉，不是讓小朋友留下心理陰影，就是令小朋友轉頭就忘。但幸好還有一些作家，他們始終把童話故事的美感放在第一位，把真相溫柔地藏在故事的極深處。小朋友在童年時期飽覽了美景，長大后又感悟了真相，就如同多年后重逢兒時好友，有了雙重的美好感受，便在直面生活的同時，仍然有勇氣去保有自己的初心。

安房直子正是這樣一個作家。她的《手絹上的花田》講述了一對年輕夫婦和一個神秘酒壺的故事。酒壺里有勤勞的小人可以在手帕上釀造美酒，年輕的夫婦先覺得滿足，后來便忍不住用美酒去換錢，于是他們越來越富有，用掙來的一大筆錢買了一套郊野別墅，在那里和親切的鄰居一起快樂地生活著。直到有一天他們忽然發現，他們的鄰居就是之前酒壺里的釀酒小人，而他們的別墅正建在一塊用來召喚小人的手帕上……

我很幸運地在童年時期就讀到了這個故事，并且為那對年輕夫婦感到深深的惋惜：他們如果不那么貪心就好了，他們如果少掙點錢或者不買那套房子，就可以一直享用那個酒壺。但他們沒有剎住車，一路滑向通往手帕奧秘的神秘隧道，難以回頭。

現在想來，我童年的這個念頭不太光明。有人說，當你知道一塊鉆石比一塊石頭貴的時候，你就悲哀地長大了。用這個標準來看，我可能長大得太早。畢竟，我沒有辦法拒絕一塊可以釀造美酒的手帕，而且這些美酒還可以拿去出售，換取更好的生活。

不過，其他小朋友讀后有沒有類似的感受呢？不好說。但作者似乎對像我這樣的讀者給予了充分的理解。因為她甚至能原諒故事里的貪婪主角，給了他們一個還算不錯的結局。這便是安房直子的慈悲與溫柔處，也是她童話的動人處。而且如果細讀這個故事，你會發現這種慈悲和溫柔一直貫穿著整個故事：

勤勞的郵遞員因為送信而得到老奶奶的款待，老奶奶的酒壺里裝著的正是神秘的小人，小人一家耕耘著手絹上的花田。這個花田帶來的是美酒，同時也帶來了久違的童年。“還沒喝酒，郵遞員已經快活起來了。他突然快樂得受不了，那種心情，就像還是個孩子時，在桌上排列玩具士兵的時候一樣。還有，就像是在沙坑里鋪上鐵軌、挖隧道，讓電車跑起來時一樣。啊，自從告別了那個小小的世界以來，已經過去了多少年呢？”

老奶奶因為臨時要出門，把酒壺交給了郵遞員保管。他很快樂，整個人生都因此幸運起來，甚至還有愛情降臨。不可避免的，他的新婚妻子也被酒壺吸引。因為她很小的時候就相信小人的存在，只不過不是釀酒小人，而是制作面包的小人。這一次酒壺小人證明了她童年的遭遇并非幻覺，她覺得非常開心。“今天，繪美子又清清楚楚地回憶起來了。她一邊把拿著小長靴的那只手攥緊又伸開，一邊更加相信小人的存在了。”

于是一個人的秘密變成了兩個人的秘密。美酒被盡情享用的同時，名聲也漸漸傳了出去。越來越多的人愿意付出金錢來換取佳釀。夫婦倆迷失了自己，他們得到了很多錢財，直到終于有了足夠的錢去購買那座神秘的大房子……

事實上，這個故事里有很多地方都在隱約地提醒他們，不可以，不可以忘掉手帕的初衷，不要迷失在物質陷阱里面，只有最純粹的生活才能帶來快樂。比如老奶奶在介紹小人的時候說：“他們總是這樣穿著粗布衣服，唯有勞動才能快樂地生活著。不過，一旦這些人開始想穿漂亮的衣服、想享樂生活了，就不再是酒的精靈了，就失去了釀酒的能力，變成普通的小人了。”

然而，郵遞員夫婦在獲取了金錢利益之后，還是給這些小人置辦了漂亮的衣服和美麗的項鏈。他們用這種方式來撫平內心的不安。而小人們在得到了華麗的服飾之后，干活、行動越來越不方便。最后他們穿上精心制作的鞋子，不再千活，而是一邊跳舞，一邊消失在了手帕的邊緣……

故事的內容并不艱深，主題思想也很明確。難得的是里面神奇美好的意象讓整個故事充滿溫柔之意。

書中描述美酒帶來的感覺：“喝下一杯酒，閉上眼睛，一片菊花的花田就浮了上來。花上邊，是暖洋洋的秋陽……驀地，郵遞員感覺自己就好像坐在了菊花田的正當中。五顏六色的花上邊，風嗖嗖地吹了過去。”

書中描述新娘子的美好：“可是，春天這個季節，施了多么讓人歡欣的魔法啊！這么一個絲毫也不引入注目的女孩，某一天，不知為什么就變得這么驚人的可愛、嫵媚動人了。是陽光的緣故嗎？是春風的緣故嗎？還是店里那滿滿一屋子花的緣故？”

書中描述兩個人變成小人之后漸漸失去記憶的感覺：“那是一種飄著奇怪香味的小人的茶。只喝了那么一小口，兩個人心中的恐懼、擔憂和悲傷就像霧一樣的消失了。又喝了一口，不知為什么，心里就像突然點亮了一盞燈似的。緊接著再喝下去，那盞燈就變大了，把兩個人的心全都照亮了。而且不知為什么，他們有點喜不自禁了，仿佛心中有一面鼓敲起了有節奏的音樂一樣。那音樂漸漸地變大，與遙遠的天空上的風聲合為了一體。”

這些文字非常具有美感，經得起讀者在成長過程中一再回味。而正是因為這種美，當讀者長大成人，發現這個神奇的故事其實是一個物質欲望腐蝕人心的寓言時，也不會有面目全非之感。因為無論主題如何深刻和悲哀，初讀時的美好體驗都是真的。

雖然作者安房直子一生深居簡出，但她筆下的故事卻情節曲折、想象力豐富。也許正因為遠離塵囂，她反而更有閑暇去觀察這個世界的本來面目，去留心那些普通人不曾留心的破碎與消逝，并將內心深處那種淡淡的哀愁溫柔地斂藏在字里行間，給這世界畫出一些盡可能美好的剪影。這種情懷，不但能在《手絹上的花田》里感受到，也能在安房直子的其他作品里感受到。比如《狐貍的窗戶》里那只媽媽死于獵槍之下的小狐貍，它送給獵人一扇美麗的窗戶，只為了讓獵人放下獵槍。獵人被小狐貍感動，但那一次際遇之后，卻再也沒有遇到過它。

勤勞的小人在消逝，擁有美麗窗戶的小狐貍在消逝，這種消逝的背后，彰顯的是人類社會在前行過程中越來越深卻又無法回避的孤獨。人總是忍不住追求更多的物質，更炫目的天地，也正是這種驅動力讓人類走到今天。而安房直子的童話所做的不是批判，而是溫柔的展現。所以年輕的郵遞員夫婦最后成功變回了正常人，而獵人得到了小狐貍的祝福。他們的貪婪和魯莽帶給這個世界許多傷害，但這個世界選擇安靜地承受與包容，而不是指責與懲罰。

與此相對的是，時下一些供小朋友欣賞的影視和文學作品總是樂此不疲地樹立起互相對立、互相對抗的人物關系或動物形象，并讓它們不斷通過各種陰謀來互相捉弄，這種對抗難免令人產生一種緊張感：也許這世上的一切美好，都只有通過橫眉怒目的方式才能獲得并且捍衛。我想一個人若能在童年時期首先接觸到的是安房直子筆下的故事，也許他是更為幸運的。多少小孩子在成長過程中并不缺少義正詞嚴的聲討和煞有介事的批判，但那些來自世界的溫柔照拂與寬容，他們卻很少真正得到過。

書中描述美酒帶來的感覺：“喝下一杯酒，閉上眼睛，一片菊花的花田就浮了上來。花上邊，是暖洋洋的秋陽……驀地，郵遞員感覺自己就好像坐在了菊花天的正當中。五顏六色的花上邊，風嗖嗖地吹了過去。”

有人說，當你知道一塊鉆石比一塊石頭貴的時候，你就悲哀地長大了。用這個標準，我可能長大得太早。畢竟，我沒有辦法拒絕—塊可以釀造美酒的手帕，而且這些美酒還可以拿去出售，換取更好的生活。

牟秋榮

高中語文教師。

曾在云南和四川多地有過教學經歷，現在四川某公立中學任教。

喜歡閱讀，認為閱讀不僅僅和書本有關，不管時代發展到什么階段，我們永遠需要用閱讀和寫作的方式和這個世界談談。

經典試讀

從那天開始，小人們每天都被繪美子叫出來干活。

繪美子把小人們從星期一到星期六釀的酒，都偷偷地賣給了料理店，只有星期天釀的那一瓶，留給了自己家。

干完一天的活兒，作為獎勵，小人媽媽就會得到一粒串珠。小人媽媽把串珠用細細的線串了起來，掛到了脖子上。

小人脖子上多一粒串珠，繪美子就多一張秘密的錢。這對郵遞員的媳婦來說，對小人媽媽來說，都是一個叫人激動的秘密。

可是有一天，料理店的老板提出了一個要求，讓她賣給他更多的菊花酒。

“這么珍奇的酒，太少見了。多虧了它，我們店里的客人多了起來。怎么樣？一天兩瓶。不，三瓶四瓶，幾瓶我都要了。”

“哎呀，是真的嗎？”

繪美子的臉都變成了玫瑰色，可這做不到啊。

小人一天只能出到壺外面一次。而且，一次只能得到一瓶酒。到今天為止，已經試過許多次了，確實是這樣。

“一天一瓶，已經很不容易了。”繪美子非常惋惜地說。可是，料理店的老板還是不肯走：“別這么說！就不能再想辦法分給我們一點嗎？把分給別人的那一部分，賣給我們不行嗎？至少一天兩瓶。”

繪美子心想：啊，要是能做到，那該有多么好啊！

“好吧，讓我想想看……”繪美子這樣回答道。

繪美子一連想了好幾天。怎樣才能一次得到兩瓶酒呢？

這樣有一天，她終于冒出來一個好主意。

（有啦！）

繪美子“啪”地拍了一下手。接著，她就急急忙忙地打開柜子，取出一塊新手絹。那是一塊特別大的手絹，鋪開來，有原來那塊兩倍大。

（如果用這塊手絹，菊花田就大了一倍，就應該能得到兩倍的酒了。這么簡單的事情，我怎么就沒有想到呢！）

繪美子在壺的邊上，鋪開了那塊大手絹，叫起小人來：

出來吧，

出來吧，

釀菊花酒的小人。

于是，像往常一樣，五個小人從壺里出來了。小人媽媽的項鏈已經很長了，都夠到肚子那里了，閃閃發亮。小人爸爸正開始串自己的項鏈。大概下一回，就該輪到孩子們了吧？

“串珠要多少有多少啊！所以，要拼命干活啊！”

繪美子輕聲說。

小人們在比往常要寬許多的手絹上，不停地種著秧苗，種遍了每一個角落。

“對對，就是這樣。”繪美子敲著桌子。盡管手絹變大了，但小人們干活的樣子，和以前并沒有什么變化。

不過，等到手絹上的活兒干完了，五個人消失回到了壺里之后，麻煩事發生了。

繪美子去吹菊花田時，突然，酒從壺里溢了出來。

“糟啦！”

繪美子這下可慌了，急忙去找抹布。菊花酒像泉水一樣，咕嘟咕嘟地往外冒，直到桌子上灑了一壺的酒，才停下來。

這是怎么一回事呢？一邊擦著水淋淋的桌子，繪美子一邊想。想了許久，她才明白過來，點了點頭。

當然會溢出來了！因為壺里比往常多出了一倍的酒。

（是呀，在溢出來之前，抓緊時間把它倒到別的瓶子里不就行了嘛！）

繪美子連連點頭。第二天，她終于成功了，一次得到了兩瓶酒。

就這樣，繪美子開始一天賣給料理店兩瓶菊花酒了。料理店的老板高興得要命：

“謝謝。從今往后請多多關照，我們有多少買多少。”

（有多少買多少！）

這最后一句話留在了繪美子的耳朵里，怎么也不肯離去。有多少買多少……是的，即使是現在的五倍、十倍，料理店也會買。繪美子的心里有點發癢了。

（對啊，既然這樣，那就應該再大一些試試看！）

第二天，壺邊上，一塊包袱皮取代了手絹。第三天，是一塊更大的包袱皮。而到了第四天，竟是一塊桌布！

桌子上鋪不下桌布，繪美子把它鋪到了席子上。桌布上的田，對小人來說，實在是太大了。

小人們種秧苗種到一半，要擦一次汗。摘花摘到一半，還要擦一次汗。原本快樂、不急不慌地勞動，變成緊張得一塌糊涂地勞動了。即使是這樣，等到活兒全部干完，也要將近一個小時。這一個小時，對于小人們來說，相當于一個星期或是十天的長度吧？順著梯子往壺里爬的小人們的腳步，有點搖搖晃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