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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世凱手批清帝辭位詔書的發現及其對清末民初國體因革的認知意義

2019-09-10 07:22:44宋培軍
文史哲 2019年4期

宋培軍

摘 要:在日本靜嘉堂文庫《袁氏密函》中發現的袁世凱手批清帝遜位詔書原件,是研究清末民初國體、政體因革問題的珍貴資料。袁世凱在上面進行手批的底稿,既非張謇擬《內閣復電》,又非張謇家藏本《擬清帝遜位詔》,由此可補辭位詔書生成史的諸多缺環。與此同時,這一發現也使詔書中袁世凱、張謇各自思想的分辨成為可能。對“遜位”“共和立憲國體”“完全領土”話語的發掘,有助于進一步揭示清末民初五族共和國體建構對民族邊疆的統合意義。

關鍵詞:辭位詔;袁世凱手批;共和政體;民主國體

DOI:10.16346/j.cnki.371101/c.2019.04.06

對清帝遜位詔書的不同版本及其改動,歷來記載不一,且多系傳聞。近年研究成果涉及此詔書者甚多,但筆者認為,有兩個人的考證成果特別有價值。吳讱《關于〈清帝退位詔書〉和〈秋夜草疏圖〉》一文厘定秋夜草疏、冬日詔書兩者的先后關系,基本認定詔書出自張謇之手①,傅國涌《百年辛亥:親歷者的私人記錄》一書則搜集了更多文獻,作了目前為止最為詳盡的考證,并有一些推斷②,只不過判定詔書“不可能出自一個人之手”③,反而對張謇稿的基礎地位有所忽視。根據臺灣學者張維翰、吳相湘的介紹提示,洛寶善、劉路生在日本靜嘉堂文庫發現了《袁氏密函》,尤其珍貴的是袁世凱的手批遜位詔書原件④,他們主編的《袁世凱全集》《辛亥時期袁世凱密牘:靜嘉堂文庫藏檔》也于2013、2014年先后出版⑤。這為進一步重構詔書文本的生成史提供了不僅可靠而且直觀的第一手資料。楊天石認為袁世凱添加“即由袁世凱以全權組織臨時共和政府,與民軍協商統一辦法”⑥,顯示尚未利用這一發現,其根據仍是胡漢民自傳;桑兵提到洛寶善、劉路生“比對原稿,得以還原真相”——袁??對遜位詔書相關文本的考察,不僅有助于填補辭位詔書生成史的既有缺環,而且有助于揭示民族邊疆的國體建構和領土統合意義。這是因為,清末民初南北和談之際,伴隨著清帝從“遜位”“退位”到“辭位”的話語轉變,“共和政體”的南方話語,經過“共和國體”“共和立憲國體”的北方轉圜,最后達成“民主國體”“五族統一”的新共識。這是筆者考察之后的基本認知。

一、“張謇原稿”既有尋找思路的不足

從《擬清帝遜位詔》入手探尋“張謇原稿”的真實面貌,進而考證其草擬時間、地點、修改、流轉,是傳統的研究思路?!对绖P全集》編者認為,張謇家藏本《擬清帝遜位詔》“顯然并非胡請張執筆的原稿本或其副本”洛寶善、劉路生主編,劉路生、洛寶善、黃俊華本卷主編:《袁世凱全集》第19卷,第546頁。,《張謇全集》編者也認為,南通張府所藏《擬清帝遜位詔》是傳抄本張謇:《擬清帝遜位詔》,李明勛、尤世瑋主編:《張謇全集》1《公文》,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2年,第238頁。。兩者的根據都是胡漢民1930年致譚延闿書信的如下說法:“清允退位,所謂內閣復電,實出季直先生手。是時優待條件已定,弟適至滬,共謂須為稿予清廷,不使措辭失當。弟遂請季直先生執筆,不移時,脫稿交來,即示少川先生,亦以為甚善,照電袁,原文確止如此,而袁至發表時,乃竄入授彼全權一筆。”張謇之子張孝若在編《南通張季直(謇)先生傳記》時自言,聽說“此項親筆原稿現存趙先生鳳昌處”張孝若編:《南通張季直(謇)先生傳記》,臺北:文海出版社,1983年,第155頁。楊立強等編:《張謇存稿》,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534頁。李明勛、尤世瑋主編:《張謇全集》1《公文》,第238頁。。趙鳳昌之子趙尊岳曾就張謇于趙家惜陰堂擬稿、保存和流轉回憶道:“就其案頭八行橫箋,不具首尾,書數百字,文甚樸雅”,“手稿存惜陰堂有年,某年《申報》國慶增刊,屬余記辛亥事,因影印以存其真”趙尊岳:《惜陰堂辛亥革命記》,《常州文史資料》第1輯,1981年,第68、69頁。另見趙尊岳:《惜陰堂辛亥革命記》,《近代史資料》總53號,1983年,第80、81頁。。但是,據吳讱查證,“民國期間歷年的《申報》國慶增刊,都未見趙尊岳紀念文章以及張謇原稿影印件,此說肯定有誤”吳讱:《關于〈清帝退位詔書〉和〈秋夜草疏圖〉》,《民國檔案》1991年第1期。。在筆者看來,原稿及其影印件在此輾轉過程中散失也未可知,趙說未可全然否定。就此而言,筆者查國家圖書館善本部編《趙鳳昌藏札》10冊國家圖書館善本部編:《趙鳳昌藏札》10冊,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09年。,并未發現此稿,或為佐證。至此,查找張謇《擬清帝遜位詔》手書原稿的傳統思路勢必需要反思。

目前張謇擬《內閣復電》的編排,在《張謇全集》中是放在《復內閣電》(1911.11.27)之后,以《附錄:內閣復電》的形式出現的,這是遵循了《張季子九錄》在《復北京內閣歌電》之后排《附內閣復電》的先例沈云龍主編,張怡祖編:《張季子(謇)九錄》,臺北:文海出版社,1983年,第185187頁。。張謇《復內閣電》(1911.11.27)表示:“政體關系人民,應付全國國民會議?!崩蠲鲃?、尤世瑋主編:《張謇全集》2《函電(上)》,第292頁。與此一致,張謇擬《內閣復電》也有類似表述,最起碼在編者看來,也意味著后者擬定的大致時間坐標:“前因民軍起事,各省響應,九夏沸騰,生靈涂炭,特命袁世凱為全權大臣,遣派專使與民軍代表討論大局,議開國民會議,公決政體。乃旬月以來,尚無確當辦法,南北暌隔,彼此相持,商輟于途,士露于野,徒以政體一日不決,故民生一日不安。予惟全國人民心理,既已趨向共和,大勢所趨,關于時會,人心如此,天命可知。更何忍移帝位一姓之尊榮,拂億兆國民之好惡?予當即日率皇帝遜位,所有從前皇帝統治國家政權,悉行完全讓與,聽我國民合滿、漢、蒙、回、藏五族,共同組織民主立憲政治。其北京、直隸、山東、河南、東三省、新疆,以及伊犁、內外蒙古、青海、前后藏等處,應如何聯合一體,著袁世凱以全權與民軍協商辦理,務使全國一致洽于大同,蔚成共和郅治,予與皇帝有厚望焉。”李明勛、尤世瑋主編:《張謇全集》2《函電(上)》,第293頁。曹從坡、楊桐編:《張謇全集》第1卷,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191頁。

《張謇全集》《袁世凱全集》的編排方式似乎顯示,除了《內閣復電》,張謇還另外草擬了《擬清帝遜位詔》,現在看來,恐怕這里有誤解。細思文意,《內閣復電》與“此項親筆原稿”應該有共同的所指,在內容上完全可能是一個東西。與胡漢民書信蔣永敬編著:《民國胡展堂先生漢民年譜》,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1年,第140頁。更清楚地指向《內閣復電》不同,其在《自述》中的說法則使用了更為模糊的用詞,即“退位宣言草稿”:“清帝溥儀退位之宣言,由張謇起草,交唐紹儀電京使發之,乃于最末加‘授袁世凱全權’一語,袁殆自認為取得政權于滿洲,而做此狡獪也。先生見之,則大怒責其不當;而袁與唐諉之清廷,且以其為遺言之性質,無再起死回生而使之更正之理?!焙鷿h民著、文明國編:《胡漢民自述》,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68頁。張謇擬《內閣復電》與所謂“退位宣言草稿”是否一致的問題,遺留至今,長期沒能解決。自然胡漢民所謂“授彼全權”或“授袁世凱全權”的實際情形,亦難水落石出。

洛寶善、劉路生在日本發現《袁氏密函》,為解決上述遺留問題提供了必要的資料。袁世凱的手批遜位詔書原件洛寶善、劉路生主編:《袁世凱全集》第1卷,“前言”第3頁。,在他們主編的《袁世凱全集》書前彩頁中被命名為《手批清帝退位詔書》,在正文中則被稱為《手批清帝遜位詔書稿》洛寶善、劉路生主編,劉路生、洛寶善、黃俊華本卷主編:《袁世凱全集》第19卷,第544545頁。,而在他們主編的《辛亥時期袁世凱密牘:靜嘉堂文庫藏檔》中則被稱為《清帝辭位詔書草稿(二)(袁世凱手批本)》劉路生、洛寶善、村田雄二郎編:《辛亥時期袁世凱密牘:靜嘉堂文庫藏檔》,第6566頁。。名不正則言不順。到底退位、遜位、辭位三者,哪個命名更準確,是首先需要澄清的。

在筆者看來,“遜位”“退位”字眼,尤其是前者,為張謇所習慣使用,孫中山亦用孫中山:《咨參議院推薦袁世凱文》《復袁世凱電》(1912年2月13日),《孫中山全集》第2卷,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85、86頁,“清帝遜位”。,因此影響甚廣,延續至今,很多論著相沿稱呼“遜位詔書”“退位詔書”,其實按照當時南北達成共識的說法應該是“辭位”,此詔書應該叫“辭位詔書”或“辭位詔”??梢钥吹剑缭?911年11月11日,伍廷芳、張謇等四人聯名電監國攝政王載灃主張共和,對“大位”要“以堯舜自待”:“大勢所在,非共和無以免生靈之涂炭,保滿漢之和平。國民心理既同,外人之有識者議論亦無異致,是君主立憲政體,斷難相容于此后之中國。為皇上、殿下計,正宜以堯舜自待,為天下得人。倘荷幡然改悟,共贊共和,以世界文明公恕之道待國民,國民必能以安富尊榮之禮報皇室,不特為安全滿旗而已。否則戰禍蔓延,積毒彌甚,北軍既慘無人理,大位又豈能獨存。”隨后致函慶親王奕劻,明確告知“電請皇上及監國遜位,同贊共和”伍廷芳:《奏請監國贊成共和文》(1911年11月12日)、《致清慶邸書》(1911年1112月),丁賢俊、喻作鳳編:《伍廷芳集》上冊,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第369370、369370頁。前文即《與伍廷芳等致載灃電》(1911.11.11),李明勛、尤世瑋主編:《張謇全集》2《函電(上)》,第283頁,考證電文“馬”日為農歷九月二十一日,筆者從此。。11月13日,張謇《致庫倫商會及各界電》表示“清帝退位,即在目前”張謇:《致庫倫商會及各界電》(1911.11.13),李明勛、尤世瑋主編:《張謇全集》4《論說演說》,第284頁。。直至唐伍南北議和,伍廷芳仍把“遜位”視同“辭職”《第二次會議錄》(1911.11.20),中國史學會主編:《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辛亥革命》(8),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第77頁。,而張謇也把孫中山1月5日所言自己“遜位”《孫中山全集》第2卷,第11頁。等同“退位”張謇:《致袁世凱電》(1912.1.22),李明勛、尤世瑋主編:《張謇全集》2《函電(上)》,第308頁,標注為據《趙鳳昌藏札》修改稿。國家圖書館善本部編:《趙鳳昌藏札》第10冊,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09年,第539542頁,標注此點為養電,養即二十二日,到底是農歷十一月二十二日,還是陽歷1月22日,《張謇全集》的編者認為是后者,依據張謇本人當時日記(李明勛、尤世瑋主編:《張謇全集》8《柳西草堂日記》,第732頁)用農歷的習慣,筆者認為是前者,即陽歷1月10日。。張謇擬《內閣復電》使用的就是其常用的“遜位”字眼:“予當即日率皇帝遜位”曹從坡、楊桐編:《張謇全集》第1卷,第191頁。,盡管判定此電的時間目前仍然存在爭議張謇:《致袁世凱電》(清宣統三年九月,1911年11月,據《趙鳳昌藏札》),李明勛、尤世瑋主編:《張謇全集》2《函電(上)》,第289頁。同電標為《張謇來電》(宣統三年十一月上旬,1911年12月下旬,據12月26日《復張謇電》推斷),洛寶善、劉路生主編,劉路生、洛寶善、黃俊華本卷主編:《袁世凱全集》第19卷,第207頁。桑兵:《袁世凱〈請速定大計折〉與清帝退位》(《近代史研究》2017年第6期)說此電發出時間為1912年1月10日,但是并未明白顯示其依據。,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從“遜位”字眼的使用看,可以為推定其擬定時間提供線索幫助。這是因為“內閣袁世凱”曾先后明確反對“退位”“遜位”字眼,最后南方代表同意改為“辭位”,從這個角度來說,在袁世凱的文件題名中出現“遜位”或“退位”字眼,恐怕不太合適,應該還原到雙方最后達成共識的“辭位”之名。對“退位”字眼,袁世凱《致議和南方全權代表伍廷芳轉唐紹儀電》(1912.1.26)明確表示反對在正文中出現:“此次皇族及京內風潮,起點于‘退位’二字。秩庸來正式電,萬不可言‘退位’二字,只言決定宣布共和可耳”袁世凱:《致議和南方全權代表伍廷芳轉唐紹儀電》(1912.1.26),洛寶善、劉路生主編,劉路生、洛寶善、黃俊華本卷主編:《袁世凱全集》第19卷,第393頁。,對“遜位”字眼,隨后的袁世凱《致唐紹儀轉議和南方全權代表伍廷芳電》(1912.2.9)也表示反對:“‘遜位’二字,尤為北方軍民所駭異,必須改為‘致政’或‘辭政’?!薄蹲h和南方全權代表伍廷芳電》(1912.2.9)則表示“力求遷就”改為“辭位”。2月10日,張“與竹君詣少川”李明勛、尤世瑋主編:《張謇全集》8《柳西草堂日記·宣統三年十二月二十三日》,第733頁。,基于“伍昨復閣電……種種優待專為辭位二字之代價”而電勸袁世凱“踐廿四(2月11日系停戰期終了之日——筆者注)發表之約”張謇:《致汪榮寶陸宗輿電》(1912.2.10),李明勛、尤世瑋主編:《張謇全集》2函電(上),第281頁。,唐紹儀亦電袁世凱:“至優待條件發生于辭位,若云辭政,則十九條已無政權,何待今日。十四省軍民以生命財產力爭,專在位字。明日入覲,務肯力持辦到辭位二字,即時發表。”中國史學會主編:《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辛亥革命》(8),第242頁。傅國涌:《百年辛亥:親歷者的私人記錄》,第310頁。至此,“辭位”成為南北共識。此時盡管張謇日記內“遜位”二字照舊使用李明勛、尤世瑋主編:《張謇全集》8《柳西草堂日記》,第733、734頁。,但他若此日晤唐之際草擬出尚帶有“遜位”字眼的公文即《內閣復電》,恐太不合時宜。2月11日袁世凱致電唐紹儀、孫中山,將要于12日正式發布的辭位詔書已經全文在內袁世凱:《致上海唐紹儀南京臨時大總統孫文等電》(1912.2.11),洛寶善、劉路生主編,劉路生、洛寶善、黃俊華本卷主編:《袁世凱全集》第19卷,第530頁。。事后《伍廷芳通告全國文》(1912.2.17)對“辭位”字眼的使用也有一個說明:“參議院所堅持者,在‘辭位之后’四字?!甭鍖毶?、劉路生主編,劉路生、洛寶善、黃俊華本卷主編:《袁世凱全集》第19卷,第554、555、564頁?;诖?,本文行文一般采用“辭位”“辭位詔書”的說法。

二、袁世凱對辭位詔的四點手批改動

通過對比,可以很容易看出,袁世凱在上面進行手批的詔書底稿劉路生、洛寶善、村田雄二郎編:《辛亥時期袁世凱密牘:靜嘉堂文庫藏檔》,第6566頁。,既非張謇擬《內閣復電》,又非張謇家藏本《擬清帝遜位詔》。張謇擬《內閣復電》、辭位詔書、《擬清帝遜位詔》三個文本應該是先后生成的關系。

辭位詔書于1912年2月12日由清宣統皇帝溥儀奉隆?;侍筌仓嫉男问筋C布天下:“朕欽奉旨:隆?;侍筌仓迹呵耙蛎褴娖鹗?,各省響應。九夏沸騰,生靈涂炭,特命袁世凱遣員與民軍代表討論大局,議開國會,公決政體。兩月以來,尚無確當辦法。南北暌隔,彼此相持。商輟于途,士露于野。徒以國體一日不決,故民生一日不安。今全國人民心理多傾向共和,南中各省既倡議于前,北方諸將亦主張于后。人心所向,天命可知。予亦何忍以一姓之尊榮,拂兆民之好惡。是用外觀大勢,內審輿情,特率皇帝將統治權公諸全國,定為共和立憲國體。近慰海內厭亂望治之心,遠協古圣天下為公之義。袁世凱前經資政院選舉為總理大臣,當茲新舊代謝之際,宜有南北統一之方。即由袁世凱以全權組織臨時共和政府,與民軍協商統一辦法??偲谌嗣癜捕拢S顏V安,仍合滿、漢、蒙、回、藏五族完全領土為一大中華民國。予與皇帝得以退處寬閑,優游歲月,長受國民之優禮,親見郅治之告成,豈不懿歟?欽此?!甭鍖毶?、劉路生主編,劉路生、洛寶善、黃俊華本卷主編:《袁世凱全集》第19卷,第544頁,“徒以國體一日不決”中“國體”誤為“團體”,“總期”誤為“堪期”?!缎y政紀》卷七十“宣統三年十二月下”,《清實錄》第60冊,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1293頁。章永樂:《舊邦新造:19111917》(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60頁有影印版圖片。高全喜:《立憲時刻:論〈清帝遜位詔書〉》(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84頁錄詔書319字全文。

由于袁世凱《手批清帝遜位詔書稿》的發現,我們可以明確獲知袁世凱本人的修改信息。就辭位詔書的最終定稿來說,袁世凱有非常具體的改動。這集中在如下四處:

第一,添加“多”字,定稿為:“今全國人民心理,多傾向共和。”

第二,把“統治權暨完全領土悉行付畀國民”中的“暨完全領土”刪除,把“悉行付畀國民”先改為“完全公諸全國”,又把“完全”圈掉,定稿為:“特率皇帝將統治權公諸全國,定為共和立憲國體?!表槺阋惶幔敖y治權”有的地方被南京臨時政府誤抄為“統制權”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編:《南京臨時政府遺存珍檔》二,南京:鳳凰出版社,2011年,《袁世凱為通報清帝宣布退位詔書事致唐紹儀伍廷芳孫中山等電》(1912年2月11日)第553頁為“特率皇帝將統治權”,《袁世凱為通報清帝宣布退位詔書事致唐紹儀伍廷芳孫中山等抄電》(1912年2月11日)第557頁為“特率皇帝將統制權”。。

第三,把“全權”之后的“與民軍”后移,定稿為:“即由袁世凱以全權組織臨時共和政府,與軍民協商統一辦法?!甭≡L髮Α叭珯唷庇奢d灃到袁世凱轉移及其實際意義并沒有清晰的認識。辭位詔下,隆裕治事如常,久不見有人來奏事,問“今日何無國事?”奏事處太監回:“國事已歸袁世凱,太后但請問家事可耳!”隆?!鞍l現民國優待條件與張蘭德所言完全不符,遂終日抑郁,逾年而歿”吳瀛:《故宮博物院前后五十年經過記》,轉引自《徐世昌評傳》,第175頁?!锻砬鍖m廷生活見聞》,第77頁。參見傅國涌:《百年辛亥:親歷者的私人記錄》,第321頁。。

第四,在“五族”后添加“完全領土”,定稿為:“仍合滿、漢、蒙、回、藏五族完全領土,為一大中華民國?!彼坪踅庾x為把前面特意刪除的“完全領土”后移至此,也未為不可。《汪榮寶日記》辭位詔發布當日日記自言:“大清入主中國……遂以統治權還付國民,合滿漢蒙回藏五大民族為一大中華民國?!边@里統治權的付與對象仍然表述為“國民”而不是袁世凱改后的“全國”,“合……五族為……國”表述也不是袁世凱強調的“五族領土”,或可顯示袁世凱手批底稿中汪榮寶的思想痕跡。

通過比對可知,袁世凱四條手批改動即共和條“多傾向共和”、統治權條“統治權公(后者改為:歸)諸全國”、全權組織政府條“與民軍協商統一辦法”、領土條“五族完全領土”在張謇家藏本《擬清帝遜位詔》即《清帝遜位詔書各種修改稿》(四)稿上都有體現洛寶善、劉路生主編,劉路生、洛寶善、黃俊華本卷主編:《袁世凱全集》第19卷,第546頁。,這就意味著,與通常的理解不同,《擬清帝遜位詔》的形成不是早于而是晚于辭位詔書的出現?!稄堝廊讽撓伦@示:“《校補稿》原注:……傳記列此文不備,今本傳抄者補入字句略有異,尚無礙于大體。曹文麟識?!睆堝溃骸稊M清帝遜位詔》,李明勛、尤世瑋主編:《張謇全集》1《公文》,第238頁。應該說,作為張謇的弟子,曹文麟這一認識是有很大局限性的:其一,堅持張謇在《內閣復電》之外草擬了遜位詔書,其二,把袁世凱的手批混入張謇思想。張謇家藏傳抄本所謂“即由袁世凱組織臨時政府,與民軍協商統一辦法”,前半句在張謇擬《內閣復電》并未出現,后半句與“應如何聯合一體,著袁世凱以全權與民軍協商辦理”意思一致,與《清帝遜位詔書各種修改稿》(三)稿相比,“與民軍”字眼的位置正是袁世凱改動后的情形《清帝遜位詔書各種修改稿》(三)(四),洛寶善、劉路生主編,劉路生、洛寶善、黃俊華本卷主編:《袁世凱全集》第19卷,第546頁。。由此可見,張謇家藏本肯定傳抄自正式頒布的辭位詔書,作為張謇擬《內閣復電》、袁世凱手批內容的雜糅產物,裹脅了張謇所不能認可的“由袁世凱組織臨時政府”,這很難再說“尚無礙于大體”。

據葉恭綽回憶,“至十二月二十前后,方擬動筆,而南方已擬好一稿,電知北京(此稿聞系張季直趙竹君二公所擬),遂由某君修改定稿。此稿末句‘豈不懿歟’四字,聞系某太史手筆,余甚佩之。蓋舍此四字,無可收煞也。”葉遐菴:《辛亥宣布共和前北京的幾段逸聞》,中國史學會主編:《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辛亥革命》(8),第123頁。據劉厚生回憶,“辛亥十二月”,張謇“既彷徨于執筆責任,又躊躇于如何落墨,見詢予于陋室(即上海小東門大生二廠辦事處)”,此稿由他“在二三十分鐘草就”,張謇“略易數字”,“傳與唐紹儀,唐據以電告北京”。他聽聞電稿到京后,汪榮寶認為“不類季直手筆”,“遂援筆修改”將原稿末句“有厚望焉”改為“豈不懿歟”劉厚生:《張譽與辛亥革命》(嚴服周筆記),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全國委員會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編:《辛亥革命回憶錄》第六集,北京:中華書局,1963年,第261262頁。吳讱:《關于〈清帝退位詔書〉和〈秋夜草疏圖〉》,《民國檔案》1991年第1期,征引此文獻時把《辛亥革命回憶錄》(六)誤為(二)。。從他所錄該稿來看,實系《內閣復電》縮略本。據《民國梁燕孫先生士詒年譜》,“末三語為天津某巨公所擬,末一語尤為人所稱道,蓋分際輕重,恰到好處,欲易以他語,實至不易也”鳳岡及門弟子謹編:《民國梁燕孫先生士詒年譜》,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78年,第117118頁。傅國涌:《百年辛亥:親歷者的私人記錄》,第307頁。。由上可見,“某太史”“天津某巨公”當系汪榮寶。既有資料使我們可以約略知道兩點:其一,與趙尊岳所言張謇于趙家惜陰堂擬稿不同,劉厚生說該稿系他“在二三十分鐘草就”、張謇“略易數字”定稿,從用時來說與胡漢民所說“不移時,脫稿交來”也可兼容,不過劉并沒有具體說明張的改動,筆者核對后發現“旬月以來”其自引是“旬日以來”劉厚生:《張譽與辛亥革命》,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全國委員會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編:《辛亥革命回憶錄》第六集,第262頁。,不知到底是張的改動所致,還是嚴服周筆記有誤。不管如何,南方一稿成于張謇并由唐紹儀電京,當為雙方承認。其時在十二月二十日即2月7日前后,是目前所見史料最為明確的時間記載。其二,在南方一稿電京后,又經過多人之手,比如“某君修改定稿”、汪榮寶改定“豈不懿歟”。

但是,從初稿“務使全國一致洽于大同,蔚成共和郅治,予與皇帝有厚望焉”到定稿“予與皇帝得以退處寬閑,優游歲月,長受國民之優禮,親見郅治之告成,豈不懿歟”,似乎尚有不小距離。李健青認為定稿的這幾句“是幕后人劉厚生的手筆”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全國委員會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編:《辛亥革命回憶錄》第四集,北京:中華書局,1963年,第15頁。,辛亥時身為上海交大學生的他對此顯然只是“聽聞”不可為據,因為這有悖于劉厚生自己的說法。新發現的日本靜嘉堂文庫《袁氏密函》顯示,“予與皇帝但得長承天眷,歲月優游,重睹世界之升平,獲見民生之熙皞,則心安意愜,尚何憾焉”以及后兩語被手批改為“豈不懿歟”劉路生、洛寶善、村田雄二郎編:《辛亥時期袁世凱密牘:靜嘉堂文庫藏檔》,第64頁。,應該是兩者之間的修改狀態,這為我們重構辭位詔書文本生成史提供了一把鑰匙。

與《辛亥時期袁世凱密牘:靜嘉堂文庫藏檔》對文件影印呈現的直觀效果劉路生、洛寶善、村田雄二郎編:《辛亥時期袁世凱密牘:靜嘉堂文庫藏檔》,第6364頁。相比,《袁世凱全集》對《清帝遜位詔書各種修改稿》(一)(二)稿的編排方式本身妨礙今人發現兩者之間的內在關系,編者所謂(二)稿其實是在(一)稿上的直接手批,也就是說,編者所謂(二)稿“右側空白處,有兩行與內文修改字跡相同的旁批謂:‘略聲出民軍發起之功,袁為資政院所舉’”洛寶善、劉路生主編,劉路生、洛寶善、黃俊華本卷主編:《袁世凱全集》第19卷,第545頁。是寫在(一)稿這一底稿上的。

《清帝遜位詔書各種修改稿》(一)稿指出:“前經降旨,召集國會,將國體付諸公決。近日東南留寓諸大臣及出使大臣并各埠商團紛紛來電,咸稱國會選舉節目煩難,非一日能以解釋,吁請明降諭旨,俯順輿情,速定國體,弭息戰禍各等語?!焙笠痪湓捲冢ǘ└迳媳粍h除了。由此是可以大致確定(一)稿及其手批的草擬時間的。查此次“降旨”的時間是1911年12月28日。這一天,袁世凱內閣聯名上奏《擬懇召集宗支王公會議請旨以決大計折》:“唐紹怡……以為只有速開國民大會,征集各省代表,將君主共和問題付之公決之一法。其最近兩次來電略謂,彼黨堅持共和,不認則罷議,罷議則決裂,決裂則大局必糜爛……君位貴族豈能保全……果能議決仍用君主國體,豈非至幸之事。就令議決共和,而皇室之待遇必極優隆……事關存亡,解決非閣臣所敢擅專。”袁世凱:《擬懇召集宗支王公會議請旨以決大計折》(1911年12月28日),洛寶善、劉路生主編,劉路生、洛寶善、黃俊華本卷主編:《袁世凱全集》第19卷,第209210頁。基于此,《清廷致內閣》《與諸國務大臣會銜副署上諭》《會致各省將軍督撫都統等電》,后兩者內容完全一致,三份文件都出現的是“共和政體”洛寶善、劉路生主編,劉路生、洛寶善、黃俊華本卷主編:《袁世凱全集》第19卷,第208、210、211頁。。1912年1月16日袁世凱密奏的《內閣請速定大計折》(1912年1月5日前,有研究考證時間為1911年12月25、26日間,這些時間判定恐怕都有問題傅國涌:《百年辛亥:親歷者的私人記錄》,第301頁提到此密奏日期,說其依據是溥儀:《我的前半生》,北京:群眾出版社,1964年,第28頁。楊天石:《帝制的終結》,第356357頁也提到此密奏日期,說其依據是溥儀:《我的前半生》,第38頁。筆者核對該書(溥儀:《我的前半生》,北京:東方出版社,2007年)第35頁記載“有一天在養心殿的冬暖閣里,隆裕太后坐在靠南窗的炕上,用手絹擦眼,面前地上的紅氈子墊上跪著一個粗胖的老頭子(袁世凱——筆者注),滿臉淚痕。我坐在太后右邊”,第36頁對此密奏時間有一個確認:“我查到了這次密奏的日期,正是人家告訴我的那次與袁會面的那天,十一月二十八日?!瘪T耿光:《廕昌督師南下與南北議和》,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全國委員會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編:《辛亥革命回憶錄》第六集,第368頁,把“全體閣員合辭密奏恫脅隆裕采用共和政體”置于“批準唐紹儀辭職”與臘月初八段祺瑞電立定共和政體之間。)顯示,袁世凱在“國體”“政體”上有所區分,后者“只政治之改革而已”。袁世凱認為“民軍亦不欲以改民主,末減皇室之尊崇”,“民軍所爭者政體而非君公,所欲者共和而非宗社”,表示“于國體改革,關系至重,不敢爛逞兵威,貽害生靈,又不敢妄事變更,以傷國體”,共和政體只關系政治體制,君公宗社、帝位邦家才關系君主國體,總理大臣作為行政官袁世凱:《復張謇電》(1911年12月26日),洛寶善、劉路生主編,劉路生、洛寶善、黃俊華本卷主編:《袁世凱全集》第19卷,第207頁。負責“全國之樞機”,于國體問題無權“擅斷”袁世凱:《內閣請速定大計折》(1912.1.5前),洛寶善、劉路生主編,劉路生、洛寶善、黃俊華本卷主編:《袁世凱全集》第19卷,第260頁。桑兵:《袁世凱〈請速定大計折〉與清帝退位》(《近代史研究》2017年第6期)考證認為《內閣請速定大計折》擬定及可能上奏的時間大約在12月25、26日間,在《擬懇召集宗支王公會議請旨以決大計折》(1911年12月28日)之前。。兩折的內容分別是建議召開宗支王公會議決大計、召開皇族會議定大計,“君主國體”的表述非常明確,“共和”更多與“政體”而非直接與“國體”連用。

《內閣請速定大計折》明白揭示“奏為和議難期”,“臣世凱奉命督師,蒙資政院投票選舉,得以多數,依例設立內閣(1911年11月16日組閣——筆者注)。組織雖未完備,兩月以來,將士用命……現期已滿,展限七日,能否就范,尚難逆料”袁世凱:《內閣請速定大計折》(1912.1.5前),洛寶善、劉路生主編,劉路生、洛寶善、黃俊華本卷主編:《袁世凱全集》第19卷,第259頁。,這可以為我們判定此折草擬的大致時間提供參照系。1月1日揚州徐寶山電“清廷一再議和,略無眉目,聞近又展期五日”,此“展期五日”之說是“聽聞”,恐怕沒有明令。1月8日伍廷芳庚三電復袁世凱,提到袁“前電謂停戰延期至十一月二十七日午前八時止”即十五日延展期(1911.12.31.81912.1.15.8)觀渡廬編:《共和關鍵錄》第1編,上海:著易堂書局,1912年,第6768頁。,此處“前電”指的是1月2日鹽二電,3日伍電袁對此延期提議未置可否,但表示:“昨(即2日——此日同意唐辭職,唐還在與議重大事項——筆者注)與唐使簽字定約,嗣后兩軍須得有全權代表電報述和議決裂、戰事重開,始可發令開仗”觀渡廬編:《共和關鍵錄》第2編,第150頁。,似乎默認了袁的延期提議,不過直到8日伍才電孫中山、黎元洪向二人同時報告延期到1月15日觀渡廬編:《共和關鍵錄》第2編,第153頁。。值得注意的是,早在3日伍覺電致黎元洪是單獨報告,表示“唐代表請展停戰期七日,以履行其清帝退位,表決共和”,4日黎元洪電伍允準,5日收電觀渡廬編:《共和關鍵錄》第2編,第151頁。。電文沒有說明唐請展的七日的具體起止,不過據情理推斷,只有三種可能,其一上次停戰終止之后的七日(1911.12.31.81912.1.7.8),或者從3日開始的七日(1912.1.3.81912.1.10.8),或者從8日開始的七日(1912.1.8.81912.1.15.8)。無論哪一個七日,應該都不影響作出如下判斷:不僅1912年元旦前有一個七日停戰期,元旦后也有一個七日停戰期。與桑兵基于前者不同,《袁世凱全集》的編者也許正是基于后者,把速定大計折判定為草擬于1912年1月5日前。筆者認為,這一判定還可進一步斟酌。

從孫中山北伐的實際進程來看,并不順利。盡管1月4日孫中山致電廣東代理都督表示“和議無論如何,北伐斷不可懈”孫中山:《致陳炯明電》(1912.1.4),《孫中山全集》第1卷,第7頁。,9日南京臨時政府陸軍部成立后黃興亦曾計劃六路會攻北京,但是11日孫中山任北伐軍總指揮才開始進行北伐,13日推進到徐州后便因財政缺乏、湘鄂山陜二路不配合行動等原因難以為繼。孫中山北伐局限于東部一線,黎元洪或許是基于對“唐代表請展停戰期七日”的允準而采取不配合態度的。

從袁世凱電商的實際進展來看,也不順利。袁世凱在敬二電即1月12日電中說兩人直接電商“討論旬日,迄未就緒”觀渡廬編:《共和關鍵錄》第2編,第156頁。,伍廷芳鹽一電即1月14日電(《共和關鍵錄》作“鹽一電悉”觀渡廬編:《共和關鍵錄》第2編,第157頁。,《袁世凱全集》作“鹽二電悉”洛寶善、劉路生主編,劉路生、洛寶善、黃俊華本卷主編:《袁世凱全集》第19卷,第322頁。,似乎《共和關鍵錄》的判定更能與宥第三電內容銜接)亦表示同意并且把責任歸結到電商方式:“討論旬余,全未就緒,直接電商不易奏效,本代表前已屢言及之”,對于袁世凱“以和平解決為詞,提議延期”的要求,伍確定了延期期限:“本代表承認再展期十四日。”袁世凱:《議和全權代表伍廷芳來電》(1912.1.14),洛寶善、劉路生主編,劉路生、洛寶善、黃俊華本卷主編:《袁世凱全集》第19卷,第323頁。針對此電,袁世凱宥第三電即1月14日電進一步確認“停戰展期十四日,應從十一月二十七日午前八時起,接算至十二月十一日午前八時止”袁世凱:《復議和全權代表伍廷芳電》(1912.1.14),洛寶善、劉路生主編,劉路生、洛寶善、黃俊華本卷主編:《袁世凱全集》第19卷,第322頁。,即1月1529日。

基于以上兩點,如果按照當事人溥儀認定的16日作為密折出奏日期,擬稿日期應該更早。根據12日袁世凱提出沒有具體延期天數的請求、14日接電允準延期十四日這一情形,筆者認為,該折很可能擬于1月313日。

據甘簃《辛亥和議之秘史》,和談正式開議前的某一日,唐紹儀、楊士琦往訪伍廷芳,伍言:“為今之計,惟推翻清室,變易國體,以民主總攬統治權,天下為公,與民更始。舍是別無它策”甘簃:《辛亥和議之秘史》,中國史學會主編:《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辛亥革命》(8),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第116頁。,唐楊將此意電袁世凱后,袁電示已“訓示北洋諸鎮將及駐外專使,旅滬疆吏,令聯銜勸幼帝退位,以國讓民,一舉而大局可定。另擬優待皇室條件,征南方同意”甘簃:《辛亥和議之秘史》,中國史學會主編:《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辛亥革命》(8),第118頁。。延及1912年2月3日,清廷“授袁世凱以全權研究”優待條件,這一授權的前提條件也是所謂“前據岑春煊、袁樹勛等暨出使大臣陸征祥等、統兵大員段祺瑞等電請,速定共和國體,以免生靈涂炭等語”袁世凱:《副署上諭》(1912.2.3),洛寶善、劉路生主編,劉路生、洛寶善、黃俊華本卷主編:《袁世凱全集》第19卷,第457頁。。查1911年12月25日,出使俄國大臣陸征祥、出使荷國大臣劉鏡人致電外務部請代奏清帝“人懷民主”、“追蹤太王”中國史學會主編:《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辛亥革命》(8),第154頁。,此電被認為“語意趨重共和”,次日內閣建議“留中”中國史學會主編:《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辛亥革命》(8),第154頁。,陸于1912年1月19日再次請代奏“慨允共和”、“遜位得名”中國史學會主編:《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辛亥革命》(8),第170頁。。1月15日袁樹勛電內閣代奏“自初九日奉上諭,政體由國會議決……乃十二三以后,改議選舉章程,節目繁難……應請明降諭旨,早定共和政體”、岑電代奏“組織共和政治”中國史學會主編:《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辛亥革命》(8),第160、161頁。,22日出使日本大臣汪大爕電“舉國趨向共和”中國史學會主編:《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辛亥革命》(8),第171頁。,26日段祺瑞電請用詞仍為“立定共和政體”中國史學會主編:《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辛亥革命》(8),第174頁。。2月3日,出使意國大臣吳宗濂電主張“速決”,5日段祺瑞電提到“共和國體”字眼并指出“國體一日不決”咎在皇族之二三王公阻撓中國史學會主編:《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辛亥革命》(8),第178179頁。,同日出使德國大臣梁誠電“決定共和”,6日出使奧國大臣沈瑞麟電“既難速付公決,不如斷自宸衷”,“請速定大計”中國史學會主編:《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辛亥革命》(8),第180頁。。由上可見,“共和國體”這一新表達于朝廷諭旨中首次出現當為2月3日,“共和立憲國體”一詞的使用不會早于此時點。也就是說,《清帝遜位詔書各種修改稿》(一)稿及其手批稿即(二)稿當草擬于2月3日之后。

底稿上的“著授袁世凱以全權,籌備共和立憲事宜”被手批改為“應即由袁世凱以全權組織政府,與民軍協商統一辦法。總期人民安堵,領土保全。滿、漢、蒙、回、藏五族仍能合為一大中國,即為至幸”,底稿上的“予與皇帝但得長承天眷,歲月優游,重睹世界之升平,獲見民生之熙皞,則心安意愜,尚何憾焉”末兩語被手批改為“豈不懿歟”《清帝辭位詔書草稿(一)》,劉路生、洛寶善、村田雄二郎編:《辛亥時期袁世凱密牘:靜嘉堂文庫藏檔》,第6364頁。洛寶善、劉路生主編,劉路生、洛寶善、黃俊華本卷主編:《袁世凱全集》第19卷,第545頁。。從旁批的語氣來看,此手批改動當為袁幕僚而非袁本人所為;從兩點“略”的內容來看,其實(一)、(二)稿都“省略”了,只有(三)稿齊全,張謇擬《內閣復電》只有前者而沒有后者;從參照對象來看,張謇擬《內閣復電》、(三)稿的出現時間要早于(二)稿,否則也就談不上“略”。(二)稿中的“滿、漢、蒙、回、藏五族仍能合為一大中國”到(三)稿即袁手批底稿則改為“仍合滿、漢、蒙、回、藏五族為一大中華民國”洛寶善、劉路生主編,劉路生、洛寶善、黃俊華本卷主編:《袁世凱全集》第19卷,第546頁。。可以肯定的是,(二)稿上述改動都絕非張謇擬《內閣復電》所有,如果“豈不懿歟”四字的改動確實出自汪榮寶而非徐世昌傅國涌《百年辛亥:親歷者的私人記錄》認為是徐世昌添改“豈不懿歟”(第309頁),此說沒有呈現任何根據。之手,則該旁批人也應是他。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二)稿保留了(一)稿對國體問題的表達“自應將權位公諸天下,即定為共和立憲國體”?!秲灤迨覘l件各種修改稿》第七稿,編者所謂“首行右上端有另一種筆跡批寫的‘此稿不用’四字”洛寶善、劉路生主編,劉路生、洛寶善、黃俊華本卷主編:《袁世凱全集》第19卷,第562頁。,也出現了類似的問題。其實,除此之外,底稿上還在第一款前批寫“今因大清皇帝宣布共和國體,以權位公諸天下”,并有其他批寫《優待清室條件草稿(一)(標明“此稿不用”)》,劉路生、洛寶善、村田雄二郎編:《辛亥時期袁世凱密牘:靜嘉堂文庫藏檔》,第2832頁。,盡管從筆跡上尚難斷定此批寫人就是上述旁批人,但是同屬袁世凱一方當無疑。

上述“以權位公諸天下”字眼出自何人,也有線索可尋。2月9日,負責在北京與梁士詒直接溝通協商的同盟會會員朱芾煌、李石致電汪精衛:“已向袁、梁盡力交涉,舌戰良久……惟退位事,字樣改為‘以權位公諸天下’。又清帝退位之后,‘尊號仍存不廢’數字,須改為‘大清皇帝尊號源(延)纜(續)如舊’等字。芾思此數字名異實同,似不妨少為退就;為彼留對付清后地步。據梁云,若民軍能照此答復,必能即刻宣布共和?!?0日,再電“已將遜位詔擬定呈進”黃彥、李伯新選編:《孫中山藏檔選編》,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122、124頁。傅國涌:《百年辛亥:親歷者的私人記錄》,第306頁。另外可參見張耀杰:《是誰起草了清帝遜位詔書》,《文史參考》2012年第4期。。由此可見,包含“權位公諸天下”字樣的《清帝遜位詔書各種修改稿》(一)稿,很可能同樣出自梁士詒之手,時在2月9日。譯電人甘簃在《辛亥和議之秘史》中曾指出“伍袁互通之電文,屬袁者,出士詒之手,屬伍者,乃兆銘之筆。唐楊致袁之電文,大都士琦所草擬。袁復唐楊者,則士詒與阮忠樞分任其稿也”甘簃:《辛亥和議之秘史》,中國史學會主編:《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辛亥革命》(8),第118頁。,亦可佐證這一可能。

與辭位詔書、袁世凱手批稿、張謇家藏本《擬清帝遜位詔》相比,張謇擬《內閣復電》中的“議開國民會議,公決政體”被改為“議開國會,公決政體”,“政體一日不決”被改為“國體一日不決”,“所有從前皇帝統治國家政權,悉行完全讓與,聽我國民合滿、漢、蒙、回、藏五族,共同組織民主立憲政治”被最終改為“將統治權公諸全國,定為共和立憲國體”。這就意味著張謇的政體表達逐漸變為袁世凱認可的政體、國體表達。

張孝若編《南通張季直(謇)先生傳記》談到張謇的思想時指出,“革專制國體的命,而改建共和國體……各種族在國體上,是地位平等;在政治上,是機會平等……不久內閣即日遜位的復電,來到我父的手中了”,隨即錄有《內閣復電》的縮略本張孝若編:《南通張季直(謇)先生傳記》,第153154頁。。孫中山去世后,張謇論辛亥國體改革指出:“至辛亥年事會湊合,卒告成功?!瓕O中山之革命,則為國體之改革,與一朝一姓之更變迥然不同。”李明勛、尤世瑋主編:《張謇全集》4《論說演說》,第601602頁。在張謇那里,把共和直接指為國體,始終未見出現,共和政體則是與專制國體相對的概念,所謂國會公決政體,其“政體”就是“民主立憲政治”,其必要內涵之一則是五族共和。

《伍廷芳通告全國文》自言“迨十二日下午,得前清內閣回電,已全體承諾。同日,清帝辭帝之詔亦已宣布。自此,清國統治權全歸消滅,中華民國統一全國,永無君主之余跡矣。”《伍廷芳通告全國文》(1912.2.17),洛寶善、劉路生主編,劉路生、洛寶善、黃俊華本卷主編:《袁世凱全集》第19卷,第564頁。所謂“迨十二日下午,得前清內閣回電”,即2月12日下午伍廷芳就看到了“內閣回電”,早在11日已發出與辭位詔書完全一致的上諭并電伍廷芳、孫中山,但是孫中山直到13日上午“十點得退位詔”孫中山:《致伍廷芳唐紹儀電》(1912年2月14日),《孫中山全集》第2卷,第94頁。,張謇日記顯示,2月16日“清帝以是日遜位”,18日在家“見遜位詔,此一節大局定矣,來日正難”李明勛、尤世瑋主編:《張謇全集》8《柳西草堂日記·宣統三年十二月二十六日、二十八日》,第733頁。,三人見詔無疑有一個時間差。不過,可以肯定的是,伍廷芳所謂“內閣回電”,孫中山所謂“退位詔”,張謇所謂“遜位詔”,內容是完全一致的。胡漢民所說“退位宣言草稿”,所指比較模糊,與之比較,胡漢民、張孝若所說的“內閣復電”更為確定,其實就是張謇擬《內閣復電》。兩者內容并不完全相同,不過從伍廷芳的說法上,可以說明“內閣回電”與“內閣復電”之間具有某種內在聯系。這里的悖論在于,張孝若所謂“來到我父的手中”的《內閣復電》恰恰不是張謇見到的“遜位詔”,而張謇“見遜位詔”,預感“來日正難”,其隱憂或在兩者的差別上。

由上可見,張謇擬《內閣復電》的大致時間范圍是:1911年11月27日1912年2月7日前后,其實可以進一步確定時點。查《民國胡展堂先生漢民年譜》,也錄有胡漢民1930年致譚延闿書信,但是并沒有考證胡漢民“適至滬”的具體時間,只是提到1911年12月25日胡護送孫由港抵滬、1912年4月3日又護送孫由寧赴滬蔣永敬編著:《民國胡展堂先生漢民年譜》,第128、143頁。?;诤鷿h民的書信,斷定張謇擬《內閣復電》的時間,最起碼要有三個條件:第一,“是時優待條件已定”,最起碼已經基本確定。第二,胡漢民“適至滬”。他公務繁忙,這樣的機會恐怕不會很多。第三,張謇經常往來于通、寧、蘇、滬之間,當時也在滬,并且“不移時,脫稿交來,即示少川先生”,也就是說必須張謇、唐紹儀、胡漢民三人同在滬。

1911年12月25日1912年1月1日這一時段,即符合張、唐、胡三人同在滬的條件。據《趙鳳昌藏札》,1911年11月26日張謇《致趙鳳昌》表示“所謂專使須得妥人”李明勛、尤世瑋主編:《張謇全集》2《函電(上)》,第291頁。。12月7、9日,唐紹儀、伍廷芳先后被袁世凱、黎元洪電委北南雙方全權議和代表中國史學會主編:《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辛亥革命》(8),第71、69頁。,11日唐到漢口當日張電唐赴滬與伍談判張謇:《致唐紹儀電》(1911.12.11),李明勛、尤世瑋主編:《張謇全集》2函電(上),第297頁。,17日唐抵滬。12月25日晨《申報》辛亥年十一月六日第一張第五版,《申報》影印本第115冊,上海:上海書店,1982年,第769頁。從國外歸來的孫中山偕廣東軍政府都督胡漢民孫中山:《致龍濟光函》(1911.12.21),《孫中山全集》第1卷,第570頁。抵滬,同日張“至滬”李明勛、尤世瑋主編:《張謇全集》8《柳西草堂日記·宣統三年十月二十日》,第731頁。?!稄埣咀泳配洝钒婺曜V張謇增記“孫文自海外歸,晤之。(12月29日下午——筆者補)各省代表公推孫任臨時大總統”李明勛、尤世瑋主編:《張謇全集》8《嗇翁自訂年譜·宣統三年十一月》,第1030頁,注2。張孝若編:《南通張季直(謇)先生傳記》年譜卷下,臺北:文海出版社,1983年,第72頁,顯然此據《九錄》。,盡管未記兩人會晤的具體時間、地點以及是否會晤胡,但是從孫于12月26日往惜陰堂晤趙鳳昌乃至“其后屢至”國家圖書館善本部編:《趙鳳昌藏札》第1冊,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09年,前言第14頁。、趙尊岳回憶張謇系于惜陰堂擬稿這兩點來看,張胡很可能在2631日之間兩人會面,其后胡于1912年1月1日8時羅?;荨⑹掆帲骸毒诱募分缎梁ピ洝?,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1989年,第73頁。護送孫中山由滬之寧就任臨時大總統。不僅如此,這一時段還符合12月18日唐、伍首次談判以來也就是“旬月以來,尚無確當辦法”這一張謇擬《內閣復電》的時間界定:到29日唐、伍第三次會議開列待遇清帝、滿蒙回藏各五條“提案”(其中包括最主要的以待外國君主之禮待清帝及其退居頤和園兩條)伍廷芳:《南北代表會議問答速記錄》(1911.12.1831)第三、四次會議錄,丁賢俊、喻作鳳編:《伍廷芳集》下冊,第395、398頁。即超一旬,從張謇獲知議和專使之事算起則滿一月。該提案31日唐電袁并且說明如下:“皇室優待事須由國會決定,此時不便提議。惟密詢彼輩,已擬有大綱,將來決定共和,再交國會決定細目?!敝袊穼W會主編:《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辛亥革命》(8),第230231頁。就當時的報刊輿論來說,張、胡抵滬當日,“遜位”已經聲滿滬上。25日當天《申報》“自由談”專欄“游戲文章”名目之下刊發《冥王遜位詔》一文,言“朕自酆都即位以來,無日不以超拔幽冥為念,只以用鬼不慎,牛頭馬面悉握大權”,乃致“鬼怨沸騰”,“全冥鼎沸”,“朕不忍以一人之身而貽全冥無窮之慘禍,今自愿遜位,先行貶去酆都大帝之名號而列于共和平鬼之列,并將無常判官、牛頭馬面諸皇族悉令解職,聽命于共和總統”《申報》辛亥年十一月六日第三張第二版,《申報》影印本第115冊,第779頁。。在去帝號、皇族解職這樣的社會氛圍下,張謇遜位出居熱河的密電張謇:《致袁世凱電》(清宣統三年九月,1911年11月,《趙鳳昌藏札》),李明勛、尤世瑋主編:《張謇全集》2《函電(上)》,第289頁。與《張謇全集》不同,同電標為《張謇來電》(宣統三年十一月上旬,1911年12月下旬,據12月26日《復張謇電》推斷),洛寶善、劉路生主編,劉路生、洛寶善、黃俊華本卷主編:《袁世凱全集》第19卷,第207頁。桑兵把此電時間判定為1912年1月10日,但是并未顯示依據,參見桑兵:《袁世凱〈請速定大計折〉與清帝退位》,《近代史研究》2017年第6期。筆者暫從《袁世凱全集》。顯示他對遜位退居頤和園的提案應該有所了解。而胡“適至滬”,請張按照優待條件的意旨,草擬《內閣復電》,“不使措辭失當”,確實有很大可能。

當然上文提到葉恭綽關于十二月二十前后的說法則是另一個重要的擬稿參照時點。他說“至十二月二十前后……南方已擬好一稿,電知北京(此稿聞系張季直趙竹君二公所擬),遂由某君修改定稿”葉遐菴:《辛亥宣布共和前北京的幾段逸聞》,中國史學會主編:《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辛亥革命》(8),第123頁。,其實張謇擬稿、唐紹儀電京只可能時在十二月二十即2月7日之前,不可能之后。據《柳西草堂日記》,1月23日張“至滬。知道遜位詔初三日(21日)本可下,以南方一電疑而沮”李明勛、尤世瑋主編:《張謇全集》8《柳西草堂日記·宣統三年十二月五日》,第733頁。。2月3日張“去蘇。聞慰亭以是日入宮,陳說遜位及優待條件”李明勛、尤世瑋主編:《張謇全集》8《柳西草堂日記·宣統三年十二月十六日》,第733頁。,4日“聞慰亭已有議優待條件之權”李明勛、尤世瑋主編:《張謇全集》8《柳西草堂日記·宣統三年十二月十七日》,第733頁。。2月9日袁世凱電伍廷芳,明確反對在正式電文中使用“遜位”字眼。10日,張“與竹君詣少川”李明勛、尤世瑋主編:《張謇全集》8《柳西草堂日記·宣統三年十二月二十三日》,第733頁。,同日基于“伍昨復閣電……種種優待專為辭位二字之代價”而電勸袁世凱“踐廿四(2月11日辭位詔——筆者注)發表之約”張謇:《致汪榮寶陸宗輿電》(1912.2.10),李明勛、尤世瑋主編:《張謇全集》2《函電(上)》,第281頁。,此時盡管張謇日記內“遜位”二字照舊使用李明勛、尤世瑋主編:《張謇全集》8《柳西草堂日記》,第733、734頁。,但他若此日晤唐之際草擬出尚帶有“遜位”字眼的公文即《內閣復電》,恐太不合時宜。2月11日袁世凱致電孫中山,將要于12日正式發布的辭位詔書已經全文在內袁世凱:《致上海唐紹儀南京臨時大總統孫文等電》(1912.2.11),洛寶善、劉路生主編,劉路生、洛寶善、黃俊華本卷主編:《袁世凱全集》第19卷,第530頁。,就此時點而言,若于2月10日一日之內不僅要張謇擬訂詔書稿,而且要袁世凱在其上進行手批,即使有可能,恐怕時間也過于緊張。由此可見,1月23日2月2日張謇在滬,3日去蘇,10日在滬,去蘇后何時返滬無載。如果2日北京電南京遜位詔書草稿屬實傅國涌《百年辛亥:親歷者的私人記錄》提到1912年“2月6日《大公報》曾披露2月2日就將退位詔書的草稿致電南京臨時政府,同日呈給隆裕太后,胡漢民說的‘內閣復電’很可能是張謇對這一草稿的修改稿”(第308頁),這是說2月2日后張謇很可能修改了北京致南京稿,似乎又提供了一條不同的查找思路,但是根據也不足。筆者查該報2月6日第2張,發現了相關說法,不過原文提供了更多信息?!对t旨仍須商之民軍》:“內閣消息。宣布共和,諭旨已經各王公及內閣公同擬定,其中措辭只為推卸政權并無禪讓字樣,惟昨聞袁內閣以此項諭旨雖已擬定,誠恐頒發后民軍仍有挑剔,致滋糾葛,因于十五日曾將此次諭旨草案電致南京政府預備查核,再行頒布,不知民軍國有何挑剔否。”《承認共和諭旨之秉筆者》:“政界近息?;实弁菩墩喑姓J共和之詔旨已經于十五日由內閣恭擬草案呈進,聞秉筆者系為華世奎、阮忠樞兩人秉承袁內閣之意見而訂擬,由皇太后欽覽后又由各王公貝勒公同參核,酌易數字,已交世徐兩太保敬謹收存,恭候皇太后懿旨,即行頒布?!边@里不僅提到秉筆者華世奎、阮忠樞,還提到“措辭只為推卸政權并無禪讓字樣”。由此措辭可見,所謂“推卸政權”與《優待清室條件各種修改稿》第四稿第一款“大清皇帝以政權公諸國民,自推出政權后”云云表述一致,很可能都出自華世奎、阮忠樞之手。見洛寶善、劉路生主編,劉路生、洛寶善、黃俊華本卷主編:《袁世凱全集》第19卷,開封:河南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560頁。,南京政府把此反饋給在滬的張讓他當日在滬擬稿恐怕時間也來不及,而45日胡在南京與赴寧的唐紹儀討論退位條件,也就是說,胡、唐均不在滬。

葉恭綽所謂“修改定稿”的“某君”沒有具名,不過據2月9日《大公報》報導,很可能是徐世昌:“遜位之詔,皇太后已命徐太保擬定,昨將草案交由袁內閣核閱,袁以此次皇上退出政權,斷非歷代亡國可比,遜位二字未能牽入,刻已將原案繳還內廷,俟將來頒詔時,擬由閣撰定請旨頒布?!薄哆d位詔之詳慎斟酌》,《大公報》辛亥年十二月二十二日(1912.2.9)第二張。照此看來,“遜位”二字不只是在張謇擬《內閣復電》中出現過,在2月8日徐世昌提交袁世凱校閱的所謂“草案”中可能出現了《清后頒詔遜位時之傷心語》(《申報》1912年2月22日第二版):“此次宣布共和清諭,系由前清學部次官張元奇擬稿,由徐世昌刪訂潤色?!眳亲殹蛾P于〈清帝退位詔書〉和〈秋夜草疏圖〉》(《民國檔案》1991年第1期)談到徐世昌有一個說法:“不愿承擔‘逼宮’之名,根本不肯插手《退位詔書》。”這一說法似乎來自劉厚生所謂“怕擔‘逼宮’之名,亦不愿草擬”(劉厚生:《張譽與辛亥革命》,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全國委員會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編:《辛亥革命回憶錄》第六集,第261頁),并不能由此否認徐世昌參與“刪訂潤色”。,但在即將由內閣撰定的正式詔書中則絕對不會出現。也就是說,張謇擬《內閣復電》作為內閣撰定稿的雛形,帶有“遜位”字樣,草于2月7日之前,與袁世凱于2月9日電伍廷芳明確反對在正式電文中使用“遜位”字眼,并不矛盾。據《清帝辭位詔書草稿(一)》,“又何忍爭君位之虛榮,貽民生以實禍”句中“君位”改“一姓”,“民生”前加“萬”字后圈掉“生”字成為“萬民”《清帝辭位詔書草稿(一)》,劉路生、洛寶善、村田雄二郎編:《辛亥時期袁世凱密牘:靜嘉堂文庫藏檔》,第6364頁。。最后呈現在袁世凱面前的是“予亦何忍因一姓之尊榮,拂兆民之好惡”,對此袁未有改動,與張謇所擬“更何忍移帝位一姓之尊榮,拂億兆國民之好惡”相比,顯然袁世凱手批底稿明顯脫胎自張的表達。如果此稿“權位公諸天下”字眼出自梁士詒,則可以認定《清帝辭位詔書草稿(一)》強調“君位”“權位”的底稿系華世奎、阮忠樞、梁士詒三人的思想,在其上的手批尤其是“豈不懿歟”系汪榮寶的思想,秉承袁世凱不出現“遜位”相關字眼的要求,“君位”或“帝位一姓”最后改為“一姓”很可能出自徐世昌的意思。

綜上,就辭位詔的形成史來說,張謇擬《內閣復電》最早可能時點是1911年12月2531日,最遲可能是1912年2月67日,袁世凱手批則很可能在910日。無論如何,《張季子九錄》把《內閣復電》作為附件編排在《復內閣電》(1911.11.27)之后,給人的一個錯覺是《內閣復電》也草擬于此時,這是需要糾正的。即使就最早草擬時點來計算,也提前了一個月,而這對于考察張謇的遜位思想變遷來說并不是可以忽略不計的。

三、共和:從政體到國體

就“共和”而言,到底是政體,還是國體,很多專門研究者也未加區分丁賢俊、喻作鳳《伍廷芳評傳》在“關于政體問題”的標題下顯示唐電袁“非共和政體不可”,“共和國體”的說法則出自作者(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308、297頁),由此可見,評傳兩位作者對此問題沒有注意區分。,有的索性稱為“國會公決國體政體”桑兵:《袁世凱〈請速定大計折〉與清帝退位》,《近代史研究》2017年第6期。。其實,在清末民初的語境下,還是有微妙的區別。辭位詔書所說的“政體”,其訴求在于君主立憲,實際上強調的是立憲,與強調共和的“共和立憲國體”并不一致?!肮埠驼w”,張謇、孫中山、蔡元培,甚至唐紹儀在1911年12月30日上海第四次和談會議上《第四次會談錄》:“今者中國已變為共和政體,但無明文爾。”(中國史學會主編:《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辛亥革命》(8),第86頁)采用的都是這一組合表達;“共和國體”,是因應唐紹儀、袁世凱提出的所謂“國體問題”,是基于國會公決君主、民主(共和)這一“轉圜之法”而產生的組合表達。共和由政體變為國體,其具體情形需要揭示。

根據張謇擬《內閣復電》以及張謇同期類似言論比如“眾議政體”“會議政體”,可以更準確地把握張謇的“國體”“政體”思想。在張謇擬《內閣復電》中,“政體”出現了兩次:其一,“公決政體”,同于辭位詔書;其二,“政體一日不決”,辭位詔書改為“國體”。張謇擬《內閣復電》說的是“民主立憲政治”,辭位詔書為“共和立憲國體”,后一表述恐怕并非出自張謇。

可以看到,張謇曾把政體區分為“少數政體”與“多數政體”張謇:《日本議會史序》(1906),李明勛、尤世瑋主編:《張謇全集》6《藝文雜著》,第319頁。,并在早年區分“立憲國”與“專制國”李明勛、尤世瑋主編:《張謇全集》8《柳西草堂日記·宣統三年正月二十日》,第714頁。的基礎上,把“專制”到“立憲”之變視為“改革政體”張謇:《致鐵良函》(1911.11.8),李明勛、尤世瑋主編:《張謇全集》2《函電(上)》,第281頁。。在武昌事變的新形勢下,在依據中西政治家之學說區分“君主立憲”“民主共和”的基礎上,又依據日本政治學者關于“君主政體之下,自治無由發達”之論,張謇傾向于“共和主義”而非“君主立憲主義”,并主張“謝帝王之位”,“許認共和”,“今推遜大位,公之國民”,“不經(國民)會議而出以宸裁”張謇:《致內閣電》(1911.11),李明勛、尤世瑋主編:《張謇全集》2《函電(上)》,第288289頁。參見《張季子九錄·政聞錄》第3卷,北京:中華書局,1931年,第4142頁;武昌辛亥革命研究中心組編,嚴昌洪主編,王興科、何廣編:《辛亥革命史事長編》第8冊,武漢:武漢出版社,2011年,第254255頁。。在《建立共和政體之理由書》中,他以“共和政體”與“君主立憲政體”張謇:《建立共和政體之理由書》(1911),李明勛、尤世瑋主編:《張謇全集》4《論說演說》,第200頁。并列,認為“若南主共和,而北張君主”則“領土以分”張謇:《建立共和政體之理由書》(1911),李明勛、尤世瑋主編:《張謇全集》4《論說演說》,第201頁。。

張謇對“國體”字眼的運用,很多是與“政體”在同一電文出現的。張謇于1912年2月12日清帝辭位詔書發布當日因反對漢冶萍與日本集股合辦向孫中山請辭實業部長后,又因反對政府未經議會許可的財稅權而以江蘇省議會的名義致電孫中山等:“共和政體,首重民權,支配財政,應得議院及地方議會之許可,非如專制政體可由政府任便支配,隨意取與。近聞揚州徐總司令、上海陳都督,俱有征收該處丁漕等項情事,移文蘇都督且以大總統批準為詞,全省人民不勝駭異。江蘇者,江蘇人民之江蘇,非都督之江蘇,亦非大總統之江蘇。民國初建,方欲合漢、滿、蒙、回、藏為大團體,而獨于臨時政府所在地之江蘇,任其政權紊亂,且以財政支配問題未得人民同意即予批準,大背共和原理。想系傳之非真,否則民國前途、福利安在?如果有此等請求,祈交參議院,或飭蘇都督交省議會核議,以正國體,而釋群疑?!睆堝溃骸吨屡R時大總統陸軍財政兩部等電》(1912.2),《申報》1912年2月21日,李明勛、尤世瑋主編:《張謇全集》2《函電(上)》,第318頁。此處“正國體”,當為以議會為最高國家政權機關的意思,在“首重民權”的“共和原理”之下,無論都督,還是大總統,自然都被排在議會之后。胡漢民《建設共和政體》指出:“共和政體,廣義有三:曰貴族政體,曰民權政體,曰民權立憲政體。蓋民權立憲之政,非獨不同于貴族,抑與民權專制者,亦大有別也?!毖詫V品譃榫鲗V啤⒚駲鄬V?言立憲,分為君主立憲、民權立憲,而民權立憲即共和立憲胡漢民:《民報之六大主義》(節錄),胡漢民著、文明國編:《胡漢民自述》,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194195頁。??梢?,民權專制當可對應袁氏總統制,民權立憲當可對應議會內閣制即張謇所謂“正國體”。

張謇在1912年1月11日撰寫的《革命論》中視“專制”為“國體”張謇《革命論》(1912.1.11):“夫是故二千年來革命不一,而約其類又四:曰圣賢之革命,曰豪杰之革命,曰權奸之革命,曰盜賊之革命。湯武圣賢也,假湯武者豪杰或庶幾?其次類皆出入權奸盜賊之間。此誠專制之國體有以造之?!保ɡ蠲鲃?、尤世瑋主編:《張謇全集》4《論說演說》,第207頁),但是他《致袁世凱電》(1911.11.19)所謂“保國體”很難說是“保專制”。庚子事變后,他主張“須亟改革政體,未獲采陳”,而立憲詔下“三年以來,內而樞密,外而疆吏……專制且視前益劇,無一不與立憲之主旨相反。樞密、疆吏,皆政府而代表朝廷也。人民求護礦權、路權無效,求保國體無效,求速國會無效,甚至求救災患亦無效”張謇:《致袁世凱電》(1911.11.19),李明勛、尤世瑋主編:《張謇全集》2《函電(上)》,第286頁。。由此可見,在張謇看來,專制、民主是“國體”之別,是最高政權機關問題;而君主、共和是“政體”之別,是政權組織形態問題。前述“共和國體”與“專制國體”對稱,是他兒子張孝若對父親思想的理解,“共和國體”的表述在張謇本人同期的著述中,未見出現。張孝若對“國體”與“政治”區分的闡發,即“各種族在國體上,是地位平等;在政治上,是機會平等”,或許更有助于理解張謇“民主立憲政治”的內涵。

盡管上海和談開始之前法部副大臣梁啟超表達過“國會定國體”的思想、上海留守各省代表電袁世凱使用了“共和國體”這一字眼故宮檔案館編:《關于南北議和的清方檔案·宣統三年十月初九日法部副大臣梁啟超致內閣電·宣統三年十月十一日上海各省都督府代表聯合會致內閣總理袁世凱電》,中國史學會主編:《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辛亥革命》(8),第144頁。前電落款是“各省都督府代表聯合會”,其實是留守代表,只是通信機關,不具有非法定資格,不能代表漢口“各省都督府代表聯合會”行事,因此具有個人表達而非共識表達性質。,但只有漢口各省代表聯合會對“共和政體”的使用才是共識表達。12月9日伍廷芳作為11省總代表福建、江蘇、浙江、湖北、湖南、廣西、四川、安徽、山東、河南、直隸11省代表23人于11月29日12月3日先后到達武漢,11月30日漢口召開第一次會議,12月6日議決次日同船去南京。參見胡繩武:《武昌起義后籌組中央臨時政府的議爭》,華中師范大學近代史研究所編:《辛亥革命與20世紀中國——19901999年辛亥革命論文選》,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294295頁。奉派談判,12月20日第二次唐、伍會談之際雙方對“民軍主張共和立憲”有明確的共同認知和完全一致的表達,在續停戰條約議定后,唐首先提出“現時民軍主張共和立憲,應如何辦法?”伍廷芳言:“民軍主張共和立憲,君如有意,愿為同一之行動”,進而表示把“君主立憲”與“共和立憲”并列,認為“今日中國人之程度,可以為共和民主矣……可以立憲,即可以共和,所差者只選舉大總統耳……今日爾我所爭者,一國之事,非一民族一省一縣之事。且改為民主,于滿洲人甚有利益,不過須令君主遜位,其他滿人皆可優待,皇位尤然?,F實規制,滿人株守京師,無貿易之自由。改革之后,滿人與漢人必無歧視,將來滿人亦可被舉為大總統,是滿人何損必保存君位。故此次改革,必須完全民主?!碧平B儀表示:“共和立憲,我等由北京來者無反對之意向”,“但此為同胞之事,今日無清廷,即可實行。既有清廷,則我等欲為共和立憲,必須完全無缺之共和立憲,方為妥善?!袼h者,非反對共和宗旨,但求和平達到之辦法而已,請示辦法。”伍廷芳說:“今日已言及此,則我等最注意者,宜使中國完全無缺,不被外人瓜分。……君既贊成共和,則我等所求者息事后之和平辦法而已?!蔽橥⒎紗枺骸皩τ诠埠兔裰髦谥既绾??”唐言:“開國會之后,必為民主,而又和平解決,使清廷易于下臺,袁氏易于轉移,軍隊易于收束。”中國史學會主編:《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辛亥革命》(8),第7679頁。12月28日夜得袁世凱電后,次日舉行第三次會議,唐提議會商“招集國民會議,決定君主民主問題”,并言“國民會議將來必為共和”,最后議定“開國民會議,議決國體問題”中國史學會主編:《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辛亥革命》(8),第82、84頁。,12月31日下午第五次會議臨終之際伍言:“未決定國體以前,彼此猜疑甚多。故速決為佳?!碧蒲裕骸八詥杻灤适抑隆!蔽檠裕骸跋葲Q定國體問題為宜?!敝袊穼W會主編:《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辛亥革命》(8),第94頁。至此,“民主”,尤其是“共和”對應“國體”,這一南北共識逐漸形成,“共和國體”這一表達也呼之欲出。按照唐紹儀的說法,第五次會談之際,“伍謂共和國體與蒙人有益,譬如免為奴才、免其進貢等事”《議和北方全權代表唐紹儀致內閣電》(1911.12.31),洛寶善、劉路生主編,劉路生、洛寶善、黃俊華本卷主編:《袁世凱全集》第19卷,第237頁。,似乎伍廷芳已有“共和國體”的說法,不過查《南北代表會議問答速記錄》第五次會議錄,未見涉及蒙古人的相近意思表達,更亦未見出現“共和國體”這一連用表達伍廷芳:《南北代表會議問答速記錄》(1911.12.1831)第五次會議錄,丁賢俊、喻作鳳編:《伍廷芳集》下冊,第401404頁。。這一情形至少可以說明,第四次會議上依然延續“共和政體”說法的唐紹儀,在第五次會議終了后已改用“共和國體”字眼。袁世凱于1911年11月23日談到的政體構想——“君主立憲共和政體”——正說明其共和政體認知是在君主國體之下的雜糅形態,南北雙方由此獲得了和談的必要的政治思想基礎,伴隨著談判進程,1912年2月初“共和國體”表述幾乎為南北談判雙方同時采用。由“共和政體”到“共和國體”,不僅是名詞之別、表述不同,更是清末民初歷史變革的內涵躍遷。

這里值得注意的表達細節是,唐、伍會談之際,伍廷芳于1911年12月20日在與“君主立憲”對比的意義上使用“共和立憲”,但“共和立憲”一詞是唐紹儀提案在先伍廷芳:《南北代表會議問答速記錄》(1911.12.1831)第二次會議錄12月20日,丁賢俊、喻作鳳編:《伍廷芳集》下冊,第390頁。。唐紹儀所謂“召集國會,舉君主民主問題付之公決”這一“轉圜之法”《議和北方全權代表唐紹儀來電》(1911.12.27),洛寶善、劉路生主編,劉路生、洛寶善、黃俊華本卷主編:《袁世凱全集》第19卷,第225頁。,他自己又表述為“速開國民大會,征集各省代表,將君主共和問題付之公決”《與諸國務大臣會奏擬懇召集宗支王公會議請旨以決大計折》(1911.12.28)轉述唐紹儀電稱,洛寶善、劉路生主編,劉路生、洛寶善、黃俊華本卷主編:《袁世凱全集》第19卷,第209頁。,清廷則表述為“君主立憲、共和立憲二者以何為宜”《與諸國務大臣會銜副署上諭》(1911.12.28),洛寶善、劉路生主編,劉路生、洛寶善、黃俊華本卷主編:《袁世凱全集》第19卷,第210頁。,可見在唐紹儀那里,“君主共和問題”“君主民主問題”“國體問題”具有同等的含義,共和、民主都是國體表達,辭位詔書中的“共和立憲國體”這一表達本身很可能是北方話語。張謇把“君主立憲”與“民主共和”張謇:《致內閣電》(1911.11),李明勛、尤世瑋主編:《張謇全集》2函電(上),第288289頁。或“民主立憲”李明勛、尤世瑋主編:《張謇全集》2《函電(上)》,第293頁。曹從坡、楊桐編:《張謇全集》第1卷,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191頁。對舉,不見其有“共和立憲”的表達。由此或可佐證,辭位詔書,尤其是“定為共和立憲國體”一句,并非出自張謇之手,而是出自袁世凱的幕僚。

“袁世凱以全權與民軍組織臨時共和政府”這一改前底稿同樣出自袁世凱幕僚之手。相較于張謇擬《內閣復電》所說“袁世凱以全權與民軍協商辦理”“統一”事宜,“袁世凱以全權組織臨時共和政府,與民軍協商統一辦法”這一改后文字,凸顯了袁世凱的權力。袁世凱把“與民軍”字樣后移,顯然降低了民軍在南北共和、組織統一政府中的地位。

對于有意袁世凱作為自身權益的保障人,隆裕太后有兩次類似意思的表達:“這樣下詔豈不是把天下雙手交給革命黨嗎?如果他們一翻臉,我們母子怎么活下去呢?”“只有這樣我才放心,如其把天下交給革命黨,叫我束手無策,就不如和他們支持一陣。”唐在禮作為侍從武官,其回憶自然有可采信之處,但是他本人即表示:“當時關于詔書的傳聞是不少的,究竟如何,很難確定?!碧圃诙Y:《辛亥前后我所親歷的大事》,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全國委員會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編:《辛亥革命回憶錄》第六集,第338339頁。也許正是出于隆裕太后對革命黨的擔心,袁世凱才實際上充當了辭位遺囑執行人的角色。

四、國體:從共和到民主

楊天宏《比較憲法學視閾下的民初根本法》主張的“比較憲法學”視角與高全喜主張的“政治憲法學”或“憲法學”高全喜:《立憲時刻:論〈清帝遜位詔書〉》,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10、34頁。視角,具有內在的一致性,都在一定程度上忽視了國體研究。楊天宏認為,民國政府“制定并頒布《臨時約法》,確定中華民國的國體和政體,宣布民國的主權及統治權之所屬,并著手制憲”楊天宏:《清帝遜位與“五族共和”——關于中華民國主權承續的“合法性”問題》,《近代史研究》2014年第2期。,高全喜也認為,借用日本憲法的概念,《臨時約法》第一條“中華民國由中華人民組織之”規定了現代中國的國體高全喜:《立憲時刻:論〈清帝遜位詔書〉》,第41頁。。他們都認為,盡管退位詔書已經規定了“共和立憲國體”,到《臨時約法》才把國體與政體確定下來。他們之所以有這一認識,恐怕是把國體與主權(或組織政府權)、政體與統治權在法理上等同了,更可能沒有注意到南京臨時參議院會議速記錄提供的如下的歷史一幕:1912年4月3日,南京臨時參議院開會,參議員出席30人。在政府交議新法律未頒行以前暫適用舊有法律案開第二讀會之際,江西參議員文群谷鐘秀:《中華民國開國史》,上海:上海泰東圖書局,1914年初版,1917年再版,《附民國議會人物表》第3頁。提議將“共和政體”改為“民主國體”,以15比14人多數舉手表決通過,陳命官提議文末添加“惟一面應由政府飭下法制局將各種法律中與民主國體抵觸各條簽注或簽改后交由本院議決公布施行”,以14比12人多數舉手表決通過,全案最后20人起立多數通過李強選編:《北洋時期國會會議記錄匯編》第5冊,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1年,第226、183184頁?!缎路晌搭C行以前暫適用舊有法律案》(1912.4.3)有“現在國體既更”“民主國體”云云,見張國福選編:《參議院議事錄參議院議決案匯編》,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9年,《參議院議決案匯編》法制案,第119頁,3月21日孫中山咨。。南京臨時參議院北遷北京之際,參議員們開會專門就“民主”“共和”是“國體”還是“政體”的問題進行表決,在今天看來,也許有些小題大做,但在當時恐怕是巨大的制憲難題,而且必須加以解決。盡管2月12日辭位詔書規定了“共和立憲國體”,盡管3月11日南京臨時參議院已經通過了《臨時約法》,參議員們還是認為《臨時約法》并沒有規定國體問題,此前各省代表聯合會使用的“共和政體”概念也不能因為南北方談判代表對“共和立憲”的共識、南方談判代表對“共和國體”這一北方表述的接受而簡單轉化為“共和國體”,這樣才會后延半月有余,通過表決,在法理上確定下來,定名“民主國體”,而非“共和國體”。南京臨時參議院就是這樣靜悄悄地完成了“共和國體”到“民主國體”的話語變奏,而“共和立憲國體”這一辭位詔書話語本身則是透視清末民初歷史統一性的一個關鍵詞。

“聯省自治”“五族聯邦”思潮在近代中國的起起落落,不僅有中國歷史傳統的影子,還有西方聯邦制即合(united)眾國的參照。如何看待行省、藩部與清朝中央的關系,也就是說,行省是不是聯邦單位,如果行省不能構成聯邦單位,那么藩部是不是聯邦單位,辭位詔書“仍合五族”的國體聯合(united)意義需要進一步予以揭示。行省、藩部兩者何以最終都不能構成聯邦單位,便成為近代中國國體研究的問題意識。

清末民初,聯邦制的呼聲與反聯邦制的聲音交織。反聯邦制的聲音,以軍諮府軍諮使王賡的上書為代表:“聯邦制萬不可仿行?!夥蓪T研究宣撫辦法?!痹绖P:《批軍諮府軍諮使王賡上書》(1912.2.11前),洛寶善、劉路生主編,劉路生、洛寶善、黃俊華本卷主編:《袁世凱全集》第19卷,第522頁。對于行省作為聯邦單位的可能性,梁啟超表示:“吾屢言我國聯邦無歷史之根柢,若必于無中而強求其有,則行省差為近之?!绷簡⒊骸缎轮袊ㄔO問題》(1911年),張品興主編:《梁啟超全集》,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年,第2436頁。這或許源于他對行省與中央各部同級即今天常說的省部級有清晰的定位:“現制各省督撫,與中央各部尚侍,立于同等之地位,非有部屬之關系,彼此同對于君上而負責任,督撫曾無服從部臣之義務?!绷簡⒊骸锻夤僦扑阶h》(1910年),張品興主編:《梁啟超全集》,第2076頁。

對藩部之于清朝國體的建構意義,與王賡、梁啟超不同,楊度有獨到的認識:“舉全國土地之面積四百二十七萬余方里,此其中為漢、滿人所世居而能左右之者,不過一百八十九萬余方里,乃二十一行省之地也。此在全國土地之中僅占其小半,而大半之二百三十七萬余方里,則蒙古、回部、西藏三種人實分有之,而各為其地主。”楊度:《金鐵主義說》(1907.1.205.20),劉晴波主編:《楊度集》,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377頁。所謂蒙回藏“各為其地主”,是清帝作為五族范圍之內所謂“中外共主”的國體基座。后來,這一思想在民國時期也有延續。北洋政府唯一的一部憲法《中華民國憲法》于1923年10月10日頒布,其第一章標題是“國體”,該章只有一條,即第一條,規定:“中華民國永遠為統一民主國?!贝饲暗?月23日,內蒙西三盟上眾議院請愿書:“內外蒙以及西藏、青海,土地之廣,實大于中華本部數倍,物產之豐,更難數計;且重以種族宗教之關系,實為天然之一大國體。民國建立之初,吾族見國體之變更,不無觀望,嗣因《蒙古待遇條例》議決公布,有管轄治理權一律照舊之條文,各盟始一律傾心,承認國體?!薄睹擅裣虮娫赫堅浮罚渡陥蟆?923年4月24日第2張??梢姡凇肮埠蛧w”之下,蒙藏自認為系“天然之一大國體”的思想并未消滅,而楊度關于蒙回藏“各為其地主”之論恐怕亦非沒有歷史根據之談。同樣,在“統一民主國體”之下,蒙藏青海地方改行省縣兩級制的立法規定盡管被視為“統一”字眼的基本內涵,但是實際上已經添加省得制定省憲這樣的聯邦制要素。在這樣的思想脈絡下,張謇的“合五族”才能更好定位。

五族如何實行中外結合呢?五族結合的基本方法,張謇于1911年11月13日致庫倫電中有所揭示:“結合共和政治,以漢之財衛蒙,以蒙之力捍漢”張謇:《致庫倫商會及各界電》(1911.11.13),李明勛、尤世瑋主編:《張謇全集》4《論說演說》,第284頁。,“納兩族于共和之中”這一思想無疑對于納五族于共和之中具有相當的適用性。這一“漢財蒙力”結構是“中(中國內地)財外(邊疆藩部)力”模式的縮影,其實也是清帝國邊疆治理的制度遺產,《與署理度支部大臣紹英會銜副署旨批袁大化奏片》顯示,新疆巡撫袁大化“奏新疆四年賠款仍由協餉內撥解”,于1912年1月30日獲旨“度支部知道”袁世凱:《與署理度支部大臣紹英會銜副署旨批袁大化奏片》(1912.1.30),洛寶善、劉路生主編,劉路生、洛寶善、黃俊華本卷主編:《袁世凱全集》第19卷,第423頁。,可見直到清亡內地協餉制度都未斷絕,只是挪為賠款而已。另外,也可說明,國務副署自1911年清朝采行“責任內閣”一直延續未斷。

張謇《致袁世凱電》(1911.11.6)建議“采眾論以定政體”,這里“政體”待定論的思想是明確的?!把找詠?,采聽東西南十余省之輿論,大數趨于共和。以漢、滿、蒙、回、藏組成合眾……國內之響應者已有六省”,實際上點出了主張共和政體與主張五族合眾國(即聯邦)國體的省份不同。而“滿族將來果有人材,何嘗無被舉總統之望”張謇:《致袁世凱電》(1911.11.6),李明勛、尤世瑋主編:《張謇全集》2《函電(上)》,第280281頁。楊立強等編:《張謇存稿》,第532533頁。,則預示著五族之人皆可當總統,而此總統是美式總統。張謇《致袁世凱函》(1911.11.27)則直接出現了“共和政體”的概念,指出:“至會議政體,固宜先諳不私帝位之諭旨,公亦須有他人反對之防閑。滿、蒙、回、藏,幅員遼闊,風俗不一,共和政體,能否統一,此誠絕大研究之問題也。于此亦窺見公盛恉之所在。二三同志,私相討論,參酌英與印度制,則漢、滿以大總統名義領之,而兼蒙、回、藏皇帝。政治則軍政、外交咸統于中央;司法用美制,分中央與各省為兩級;財政、民政各省自定,而統計于中央。此就全局之輿地、民俗、政教、習俗、現狀之事實,各方面為之計畫,調停于共和民主之間?!睏盍姷染帲骸稄堝来娓濉罚?4頁。這里,“共和政體,能否統一”的說法,表達出了張謇的擔憂。由“調停于共和民主之間”可見,共和、民主,在張謇那里,是有比較明確的區分的,共和政體、民主國體的思想隱含其間。在共和政體與民主國體之間的調停,在大總統與國會之間的調停,在漢、滿大總統與蒙、回、藏大皇帝之間的調停,表達了張謇在統合清末疆域方面的思考。而從“會議政體”的說法來看,倒是與辭位詔書“議開國會,公決政體”十分接近。從清末預備立憲的進程來說,1911年11月3日憲法“十九信條”頒布后,政體(是改行君主立憲政體,還是改行共和立憲政體)由“國會公決”,成為清政府拖延立憲的“轉圜”之法。從武昌首義后的政治形勢來說,共和政體或共和立憲國體不必經過“國會”議決,皇帝宣布承認即可,乃勢所必然。張謇由最初主張遜位宸裁到擬《內閣復電》時主張遜位公決,歷史的發展正走了相反的行程。

辭位詔書所謂“仍合五族”,所秉承的是“滿蒙一體”“滿漢一家”這樣的國家制度遺產,其運作實際上經常游移于單一制與聯邦制之間,具有“行為聯邦制”鄭永年著,邱道隆譯《中國的“行為聯邦制”:中央地方關系的變革與動力》一書的《中文版序》指出“行為聯邦制(de facto federalism)”介于地方自治制度與歐美國家聯邦制(constitutional federalism)之間,并把“行為上的聯邦制(behavioral federalism)”定義為一種政治制度,中央和省按照等級來劃分各自最終決定的事務,作為這種利益分割的回報,省代表中央行動(北京:東方出版社,2013年,“中文版序”第34、3940頁)。的特點,由此成為民初國體建構的重要方面。據居正《辛亥札記》載,1911年12月26日“晚間復集總理寓所,會商政府組織方案。宋鈍初主張內閣制,總理力持不可。克強勸鈍初取消提議,未決”。27日,黃興、宋教仁同赴寧,向代表會闡發,最后定議采用總統制羅福惠、蕭怡編:《居正文集》之《辛亥札記》,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1989年,第7071頁。。據谷鐘秀《中華民國開國史》,31日又特派黃興、宋教仁由滬之寧到代表會陳說必須修改《臨時政府組織大綱》的理由。當晚,宋教仁等提議第五條改為“臨時大總統制定官制官規并任免文武職員,但任命國務各員須得參議院之同意”,此議當晚雖然獲得通過,但是1912年1月2日馬君武復提出異議,主張第五條改為“臨時大總統得制定官制官規兼任免文武職員,但制定官制官規及任命國務各員及外交專使須得參議院之同意”,“其結果前日議決第五條之修正案仍為無效,馀如議而問題遂解決”。“馀如議”語意模糊,查《臨時政府公報》第1號、第2號連載公布的《修正中華民國臨時政府組織大綱》《臨時政府公報》,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6、7、19、20頁。,其中并未包括宋教仁等提議修改而當晚未來得及議決的第十七條修正案:“國務各員執行政務,臨時大總統發布法律及有關政務之命令時,須副署之。”谷鐘秀:《中華民國開國史》,第5254頁。由此可見,官制官規的制定權集中于大總統,其同意權與原有的國務員、外交員同意權都歸諸參議院,大總統與參議院兩者基本同步擴權。

在南京議定《臨時約法》之際,曾爆發宋教仁中央集權與胡漢民地方分權的爭論,現在想來胡漢民聯邦制的意見更為中肯,盡管他主張“在內治未健全時代”“最宜采用有限的集權”1912年5月25日胡漢民電,主張分權各省,見蔣永敬編著:《民國胡展堂先生漢民年譜》,第146147頁。,在思想上堅持聯邦制,但是,二次革命之際,在憑借廣東地位舉兵反袁問題上,他卻行動遲滯,于1912年6月14日被袁世凱免去都督之職并調為西藏宣撫使,不久通電辭職白壽彝等:《胡漢民》(代序),胡漢民著、文明國編:《胡漢民自述》,第5頁。。宋教仁謂:“起義以來,各省紛紛獨立,而中央等于綴旒,不力矯其弊,將成分裂;且必中央有大權,而國力乃可以復振。日本倒幕,是我前師。”胡漢民謂:“中國地大,而交通不便,滿清末造,惟思以集權中央,挽其頹勢,致當時有中央有權而無責,地方有責而無權之譏,而清亦暴亡,則內重外輕,非必皆得。且中國變君主為共和,不能以日本為比。美以十三州聯邦,共和既定,既無反復,法為集權,而黠者乘之,再三篡奪,我宜何去何從?況中國革命之破壞,未及于首都,持權者腦中惟有千百年專制之歷史,茍其野心無所防制,則共和立被推翻,何望富強?”宋教仁謂:“君不過懷疑于袁氏耳。改總統制為內閣制,則總統政治上之權力至微,雖有野心者,亦不得不就范,無須以各省監制之?!焙鷿h民謂:“內閣制純恃國會,中國國會本身基礎,猶甚薄弱,一旦受壓迫,將無由抵抗,恐踏俄國一九○五年后國會之覆轍。國會且然,何有內閣?今革命之勢力在各省,而專制之余毒,積于中央,此進則彼退,其勢力消長,即為專制與共和之倚伏。倘更自為削弱,噬臍之悔,后將無及?!焙鷿h民著,文明國編:《胡漢民自述》,第7071頁。最后,孫中山表示“我今只說要定一條”于《臨時約法》即主權條“中華民國主權屬于全體國民”,而以“創制五權憲法”這一并非能夠一蹴可幾的遠景政治構想暫時結束了這一爭論羅?;?、蕭怡編:《居正文集》之《梅川日記》,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1989年,第95頁。居正:《梅川日記》,《居覺生先生全集》下冊,第548頁。參見蔣永敬編著:《民國胡展堂先生漢民年譜》,第141頁。。宋教仁任法制局長期間,擬訂《中華民國臨時組織法草案》,規定責任內閣制,這是他此前思想的延續,居正認為宋教仁本人反對《臨時約法》由改組的法制院起草,而主張由參議院“組織起草委員會”草擬羅福惠、蕭怡編:《居正文集》之《梅川日記》,第95頁。,當是1月31日該組織法草案被“咨還”《參議院議決案匯編》甲部2冊,第2頁。參見張國福:《關于〈中華民國臨時約法〉制定的問題》,《北京大學學報》1991年第3期。政府之后的無奈選擇。南京參議院1月28日成立之前,各省代表聯合會在《修訂臨時政府組織大綱》的基礎上已經起草了主張總統制的《大中華民國臨時約法草案》,南京參議院成立之后,2月7日上午編輯委員會重新提出了《臨時約法草案》,責任內閣制經審查成為定議張國福:《關于〈中華民國臨時約法〉制定的問題》,《北京大學學報》1991年第3期。。宋教仁2月6日呈文啟用法制院印信,他擔任法制院長對《臨時約法草案》即使有影響,也不會是直接的,我們應該更多從當時的形勢尋求政體變化的原因。

對于總統制到內閣制的民初政體變革,谷鐘秀有一個被后人批評為“因人立法”的解釋:“各省聯合之始,實有類于美利堅十三州聯合,因其自然之勢,宜建為聯邦國家,故采美之總統制。自臨時政府成立后,感于南北統一之必要,宜建為單一國家,如法蘭西之集權政府,故采法之內閣制?!惫如娦悖骸吨腥A民國開國史》,第8384頁。李劍農《中國近百年政治史》(上海:商務印書館,1948年)第348349頁引用此語,并批評其為“因人立法”。孫中山的政體主張也有一個變化過程,從1895年的“創立合眾政府”、1897年的“作聯邦于共和之名下”黃中黃:《大革命家孫逸仙》,臺北:文星書店,1962年影印本,第35頁。而傾向聯邦制,到1912年1月21日南京臨時政府閣議主張中央集權姜信夫、姜克夫主編:《中華民國史大事記》第1卷,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310頁。,1913年則明確主張內閣制:“至于政府之組織,有總統制,有內閣制之分。法國則內閣制度,美國則總統制度。內閣若有不善之行為,人民可以推倒之,另行組織內閣??偨y制度為總統擔負責任,不但有皇帝性質,其權力且在英、德諸立憲國帝皇之上,美國之所以采取總統制度,此因其政體有聯邦性,故不得不集權于總統,以謀行政統一?,F就中國情形論之,以內閣制為佳。我的[國]國民,莫不主張政黨內閣。”孫中山:《在神戶國民黨交通部歡迎會的演說》,《孫中山全集》第3卷,第44頁。孫中山、谷鐘秀依據政府組織形態的不同把政體區分為總統制、內閣制,與梁啟超的政體概念是一致的,但是孫中山把聯邦制、單一制視為政體,則與梁啟超視之為國體不同。現在看來,聯邦國體需要加強中央集權,很多奉行總統制政體,而君主國體富有集權專制傳統,改制虛君議會內閣制比較普遍,如果當時能夠充分重視胡漢民的各省聯邦總統制思路,而非單純依靠沒有實力保證的參議院、內閣,更有利于制衡大總統的集權專制。

蔡元培作為迎袁專使曾談及總理的組閣問題,認為當時袁“在北京行就職式,而與南京、武昌商定內閣總理,由總理在南京組織統一政府,與南京前設之臨時政府辦交代”蔡元培:《致孫中山電》(1912.3.4),高平叔編:《蔡元培全集》第2卷,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144頁。。蔡元培對政體、國體蔡元培《全國臨時教育會議開會詞》(1912.7.10)中提到,“中國政體既然更新,即社會上一般思想,亦隨之改革”,“日本國體與我不同,不可不兼采歐美相宜之法”(高平叔編:《蔡元培全集》第2卷,第262、264頁)。概念都有使用,“共和政體”也未與國體混同。而“由專制政體改為共和政體”這一“過渡之時代”蔡元培:《袁世凱就總統職時代孫中山致詞》(1912.3.10),高平叔編:《蔡元培全集》第2卷,第147頁。的特殊歷史際遇,無形中提升了唐紹儀作為首任內閣總理的歷史地位,事實上加重了總理對總統組閣權的制約。對于國務員副署權,宋教仁早在1911年12月31日即主張修改《臨時政府組織大綱》添加此權,但1912年1月2日并未獲得通過,而《臨時約法》添加此權恐怕不能僅僅歸結為宋教仁擔任法制院長。筆者認為,所謂《大綱》與《臨時約法》之間存在著總統制到內閣制的政體變革,說法未免有簡單化之嫌,谷鐘秀所謂國體政體配伍論(聯邦國體配總統制、單一國體配內閣制)也難說沒有法理和事實根據,關鍵是對因人(孫中山、袁世凱)立法的必要性和可行性有一個清醒的認識。

《臨時約法》第三十條規定:“臨時大總統代表臨時政府,總攬政務,公布法律?!钡谒氖臈l:“國務員輔佐臨時大總統負其責任。”第四十五條:“國務員于臨時大總統提出法律案公布法律及發布命令時須副署之?!钡谒臈l:“中華民國以參議院、臨時大總統、國務員、法院行使其統治權。”總統總攬政務,國務員(內閣總理、各部總長)輔佐、副署,兩者都對參議院負責,在法理上可謂是帶有某些內閣制特征的總統制。

從辭位詔書的“共和立憲國體”,到南京臨時參議院議決的“民主國體”,再到《中華民國憲法》(1923.10.10)第一章“國體”第一條規定的“中華民國永遠為統一民主國”即“統一民主國體”,“國體”的表述日益清晰,從辭位詔書的“仍合五族成國”被排除出“共和立憲國體”的內涵之外,到“統一”的內涵中包含聯邦制的某些要素,看似矛盾的表述之下,無法回避的是藩部、行省的地位這一張孝若所說的“國體”問題。無論實行單一制還是聯邦制,在梁啟超看來,亦是國體問題。由此,“統一”問題被規定為國體的內涵之一,便有了法理依據,國體的另一內涵為“民主”。與袁世凱“國會專制”的論斷不同,楊度承認總統制下行的是“總統專制”。在楊度《君憲救國論》看來,“于中國共和國體之下實行憲政”,因為“人民程度不及法、美”,只能“欲求立憲,先求君主”,改行君主立憲楊度:《君憲救國論》,劉晴波主編:《楊度集》,第571頁。。這就意味著國體由共和改為君主?!吨腥A民國憲法》(1923.10.10)第十三章憲法之修正解釋及效力之第一百三十八條規定:“國體不得為修正之議題?!边@保證了“永遠”的效力,“統一民主國體”的表述再次得到確認。從事實來說,在君主立憲政體(虛君共和政體)與共和立憲國體之間,歷史的發展選擇了后者,但不能因此漠視君主立憲政體(虛君共和政體)曾經是清末的政體選項。拖延立憲政體,招致君主國體不保,這就是清政府的歷史命運。至于如何限制統治權,代表人民的參議院如何限制對外代表國家的大總統,還不是辭位詔書發布之際的核心議題,易言之,歷史先解決了君主改民主、仍合五族這一國體問題,把總統制還是責任內閣制這一政體即立憲問題留了下來。

五、結 論

上文對辭位詔書袁世凱手批的文本考察,尤其是對“遜位”“共和立憲國體”“完全領土”三個關鍵詞的變遷發掘,有助于揭示清末民初國體建構對民族邊疆的統合意義。

第一,由于袁世凱手批清帝遜位詔書的發現,對清帝遜位詔中,袁世凱、張謇各自思想的分辨成為可能。可以看到,“辭位”作為清帝優待條件談判的正式電文、公文語言,逐漸取代了張謇、孫中山、伍廷芳關于“退位”“遜位”的表述。張謇擬《內閣復電》是清帝遜位詔書的最初形態。袁世凱四條手批改動即共和條、統治權條、全權組織政府條、領土條在張謇家藏本《擬清帝遜位詔》都有體現,肯定出現于正式詔書發布之后。

第二,1912年4月3日南京臨時參議院開會議決“共和政體”改為“民主國體”,其意義應該放在清末民初國體因革的角度理解。既往憲法學的研究視角往往從憲法性文本中找尋國體、政體條款,這對考察《臨時約法》來說,也許是徒勞的,在辭位詔書“仍合五族完全領土成國”思想與“共和立憲國體”表述的基礎上,南京臨時參議院對“民主國體”的議決正是補充了約法制定的不足。政體、國體概念在清帝辭位詔書中先后出現并被袁世凱認可,與袁世凱的思想變化與清末民初的形勢變化是一致的。袁世凱于1911年11月23日談到的政體構想——“君主立憲共和政體”——正說明其共和政體認知是在君主國體之下的雜糅形態,南北雙方由此獲得了和談的必要的政治思想基礎,伴隨著談判進程,1912年2月初“共和國體”表述幾乎為南北談判雙方同時采用。由“共和政體”到“共和國體”,不僅是名詞之別、表述不同,更是清末民初歷史變革的內涵躍遷。在退位共和——遜位公決——辭位宸裁三步曲的共識脈絡逐漸清晰的同時,清末民初國體共識的三步曲也逐漸達成:君主國體——共和國體(共和政體)——民主國體。南下和談代表嚴復由漢轉滬之前于1912年12月13日致信陳寶琛對共和與民主的區分或有先見之明:“蓋彼寧以共和而立項城為伯理璽[天]得,以民主憲綱[鉗]制之;不愿以君主而用項城為內閣,后將坐大,而至于必不可制。此種之秘極耐思索也?!北緯庉嫴浚骸缎梁ジ锩穮部返诙?,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150151頁,轉引自傅國涌:《百年辛亥:親歷者的私人記錄》,第283頁。伯理璽[天]得,總統之謂也。

第三,辭位詔書“仍合五族成國”的思想與“共和立憲國體”的表述,出自袁世凱幕僚之手,兩者合在一起,是《中華民國憲法》“統一民主國”這一國體表述的重要思想源頭。五族框架是架在帝國“五族共主”與民國“五族共和”之間的制度橋梁,而國體民族、政體民族的分殊(即滿蒙回藏作為國體民族,漢作為政體民族及其通過辛亥革命上升為國體民族),或許有助于在尊重歷史傳統的基礎上更好地反思近代多民族國家的制度建構問題。袁世凱對清帝辭位詔書的手批,強調了對蒙藏土地的領土意味、主權意味。蒙藏地區作為二十二行省之外的地方單位,對其地位的認知有一個逐漸拓展、深化的過程,先是伍廷芳堅持作為二處北京《正宗愛國報》中華民國元年1月5日國事要聞欄:“蒙古、西藏幅員雖廣,而人民實居少數,加以庫倫獨立,達賴依違,皆為民軍所藉口,該代表衹允作為兩省。”盡管當時議定稱為“處”,但是媒體還是習慣于比定為“省”。議定,隨后袁世凱作為六處提出,《臨時約法》確定為內蒙古、外蒙古、西藏、青海四處。民族機會平等與民族地位平等,前者是行政體制即政體問題,后者是政治體制國家體制即國體問題。更好厘清共和國體(民主國體)與共和政體(立憲政體)的分野,正如孫中山對政權(五權憲法)與治權(行政權)的分野一樣,必將有助于開拓近代史研究的新局面。

[責任編輯 范學輝 孫 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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