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運國
“美麗的夜色多沉靜,草原上只留下我的琴聲,想給遠方的姑娘寫封信,可惜沒有郵遞員來傳情……”
走在龍城大街上,不經意間看到那些街頭巷尾依舊矗立的綠色郵筒,心里就飄蕩著這首曾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命名為“東方小夜曲”的《草原之夜》。同時,也把我的思緒,拉回到了那個“見信如面,別來無恙”的遙遠寫信年代。
“有陳芳的信嗎?”
“有,還有一張匯款單。”
陳芳是我的堂嫂,人不算高但體態豐盈,圓圓的臉蛋上掛著一對淺淺的酒窩,說起話來甜甜一笑挺招人喜歡。因堂兄排行老二,所以我稱陳芳二嫂。雖說咱倆輩份一樣,但她比我父母也小不了幾歲。由于堂兄長年在外地工作,每次鄉里的郵遞員到村里來,她都會這樣問上一聲。
收到來信,并寄上一家老小的生活費,二嫂自然很是高興。我們村里90%多的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臉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經濟收入全靠生產隊里掙工分或是提上本就不多的糧食賣錢,用作家用開支,大多數人家非常困難。二嫂屬鄉村里為數不多的工人家屬之一,帶著三個孩子同樣也要在生產隊里干活,每年年終結算,都完不成生產任務,收不到現金還要往隊里交錢,但有堂兄每月兌錢,很多人都眼紅不已。
“幫二嫂回封信吧!”
“要得!要得!”
放學回家經過二嫂家門口,她一說寫信我便答應下來。晚上,二嫂手提馬燈,拿著書寫這一套行頭,領著她的大女兒,大概行走200米就到我家了。那時,我也不知道天高地厚自己吃幾碗干飯,反正一干這寫寫畫畫的事就非常興奮。鋪開潔白的信箋放在飯桌上,拿起鋼筆邊寫邊問,內容大多是家里一切都好,錢收到了,養了多少豬,糧食夠不夠吃之類的“陳谷子爛芝麻”瑣事,最后問候問候寫上時間便算了賬。每次寫完后都要讀給二嫂聽,讀信間隙瞅二嫂,只見她頻頻點頭如同喝了兩杯紅酒,醉臉相融分外迷人。要是有遺漏的地方,把她想表達的意思我再遣詞造句補上點,直到她滿意為止。記得當時邊讀二嫂邊讓我喝茶(讓我寫信她都泡上一瓷盅茶算是獎賞),最后把信箋折疊好裝入信封寫好封皮貼上郵票,直到將二嫂送出家門才算結束。信的質量如何,年代久遠我已不太清楚了,但二嫂家那茉莉花茶的味道,香味撲鼻至今都還清晰記得。
孩提時代,在農村寫信是件犯難的事。村里有文化的不多,地主富農倒是“喝過一些墨水”,但階級斗爭整得兇,怕受批斗誰都不敢去找,好多村民靠“掃盲”班識得幾個字,要完整寫成一封書信,很不容易。有些人干脆趕集到鎮上郵電局門口花錢找人代寫。記得最早給二嫂寫信,那也是1974年,差不多我上小學三年級的時候。
人到老時易懷舊,寫信時光豈能忘。記得上世紀1983年年底參軍后,除了緊張的工作訓練、政治學習之外,寫信便成了我主要業余愛好。離開家鄉來到軍營,才知部隊生活并沒有當初想象的那么浪漫。直線加方塊的單調生活,高強度的坦克作戰實兵演練,風雪天部隊緊迫拉動,“漫天皆白,雪里行軍情更迫”,三塊石頭架起鍋,雪水煮面條吃了再走幾十公里,還有生產勞動,比如在忻州原平插秧、收稻子,哪一樣工作都不缺汗水和淚水。每當夜深人靜獨自徘徊情緒低落的時候,唯有寫信是最好紓解和釋放的出口。
1984年,新兵第一年秋日里的一個晚上,清夜無塵,月色如銀,夜霧淡淡籠罩的山頭下,只有崗樓哨所顯得格外莊重肅穆。我背著比自己身高低不了多少的鋼槍,來來回回巡邏在這遠離城市的彈藥庫周圍。在這荒郊野外少有人煙的夜里,孤獨寂寞,百無聊賴,聽著遠處廣播里董文華唱的《月亮走,我也走》,“天上云追月,地上風吹柳,月亮月亮歇歇腳,我倆話兒沒說夠……”,歌詞句句戳心,旋律優美動聽,立即勾起了我對川府之國西南家鄉的思念,想起那年邁多病含辛茹苦把我們哥姐三人拉扯大的老媽,想起那位在我走后經常幫助和關照家里的同鄉同學……還沒把歌聽完,當新兵的我早已滿眼婆娑,心緒難平。自從穿上了這身軍裝,就意味著肩上就扛起了責任,這個理兒,我懂。正如一首歌中唱到“什么也不說,祖國知道我,一顆博大的心哪,愿天下都快樂……”。誠然,唱得比做得要好,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出門在外背井離鄉,一切都得靠自己獨立生活,對于剛跨進部隊大門不到一年的我,還是困難多多。要說我的新兵年代,真是艱苦,生活每天差不多“鋼絲面”管飽(高粱面用涼水泡著),副食炒土豆燒白菜或一碟咸菜,遇上訓練緊張,用餐幾分鐘時間搞定,想“多吃多占”兩個饅頭中間抹點豆腐乳一捏,邊走邊吃是常有的事。假如某天看到火車皮往備用戰備鐵路軌道一停,那就慘了!一整車皮軍用物資,需要人工搬運,往彈藥庫扛炮彈,一干就是一天,勞累得跌倒就能睡著……
這些經歷,這種心境,能告家里嗎?當然不能。說句心里話,那時,真沒有“對酒當歌”的灑脫,倒是多了些“強樂還無味”的酸楚。可一旦把這種情感在指間揮灑流淌,灑脫就躍然紙上,酸楚便埋在了心里,寫信卻成了“部隊一切都好”,一定都是“憑君捷語報平安”。其實,到底有多好,也說不上來,因為改革開放才開始幾年,整個國家都處于發展起步階段。那時,西南邊陲的戰火還未熄滅(對越自衛反擊戰),看到那些典型英雄人物,感人事跡,在“貓耳洞”里給父母親朋寫信的畫面,深深震撼著我的心靈,鼓勵著我積極上進。一有閑睱,就寫信抒懷,匯報成長經歷,抒發心中塊壘,真可謂“復恐匆匆說不盡,行人臨發又開封”,寫好快要放進郵筒的時候,又想起自己受到嘉獎的喜訊,拆開信再添數言,然后貼上8分錢的郵票(后來義務兵免費郵信蓋個三角戳就行)塞進郵筒,美滋滋地回到班里開始盼望回信……
杜甫說“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每次家里來信,尤其是收到未婚妻寄來的文字,簡直高興得如同抓到了“福利彩票”。如果是再收到一張在“工農兵照相館”照的“臉上抹點紅色那種不愛紅裝愛武裝”的對象美照,那就幾晚上都睡著了,即使睡著了也能笑醒,為啥,高興啊!興奮啊!有了愛情的精神力量,多日的勞累困盹早已蕩然無存。當然,這種喜悅在部隊有一個不成文的規定,那就是不能一人獨享,無論是排長班長,還是新兵老兵,都互相傳看,一起熱鬧,談笑風生,至真至純……
星移斗轉,歲月如梭。脫下軍裝也有些年頭了。雖說現在高科技時代,什么傳真、QQ留言、微博、微信,手指一動瞬間就能夠真正做到“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把思想情感、溝通內容傳達給對方,讓用筆寫信的時光,成了留在心中記憶的陳年往事,但我卻非常喜歡寫信的感覺,喜歡暢游在一筆一畫爬格子的文字書海中,喜歡享受柔軟而豐富、真誠而美好的祝福,喜歡書信往來那種人與人之間深沉的溫暖和眷戀……
時代變遷,現在看來或許寫信有些不合時尚,但每次整理書信資料的時候,我心中卻蕩起了層層漣漪。不是嗎?書信記錄了我的青蔥歲月,書信留下了我的點滴過往。它,就好像一張張剪貼圖畫,串聯成一部部軍旅生活的影視作品,播放著我以及與我一樣有著穿過軍裝經歷之人的快樂和憂傷,見證著“曾經滄海難為水”的愛情和友誼……
故人應在千山外,不寄梅花遠信來。書信是文化的傳承,書信是興家的途徑,書信往來,社會和諧。書信的年齡幾千歲了,真想重拾筆墨回歸寫信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