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瞻彼日月,悠悠我思。”
——《詩經·雄雉》
父母是我們頭頂的日月,時刻照耀著我們。但是,世上有多少人為自己的父母各寫了一本書呢?段建仁先生做到了。他耗費無數心血,在父母去世多年之后,終于完成了這兩卷《瞻彼日月》,獻給敬愛的父母。

現在想來,并不能確切地記得最早想給父親做傳記的具體時間,只有一條清晰的線路圖可以追溯。
那是1972年,組織上通知我可以申請加入共青團了,但需要寫一份對父親歷史問題的“深刻認識”。在這之前,班主任曾經鄭重而嚴肅的告訴我,你盡管表現很好,但是你的父親不但是一個“右派分子”,而且,而且是“歷史反革命分子”!不過黨有政策,對于表現好的子女,可以允許他們進步。她勉勵我積極向組織靠攏,追求進步。
在外人看來,我也許正應當感謝班主任的提攜,哪里知道我的內心是崩潰的!我覺得天塌了,在這個以“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會打洞”和“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為代表的“血統論”甚囂塵上、引領時代大潮的年代,我父親的這個出身,徹底宣告了我今后在政治上的“此路不通”。
然而,人生的路再難,還得往前走啊,回家告訴母親后,母親讓我自己先寫一份。按照當時流行的寫法,我草擬了一份“認識”,拿給母親看后,她說不對,你父親不是像別人說的那樣,他不是壞人。母親說我對你父親的歷史也不是很清楚,但是我對他的為人是了解的,所以這樣寫的認識就不對。
不久大姐從鄭州回來休假,母親就讓大姐幫我修改,逐字逐句地改到最后,已經面目全非了。在這個過程中,母親和大姐講述了她們眼中的父親。1964年5月,父親給大姐寫了一封信,在回答女兒疑問時,講了一些以前自己做地下革命活動的事,以及被國民黨兩度逮捕的情況。
大姐參加工作后,由于經常要填各種表,就很想知道父親到底出了什么問題。等她基本了解后,就認定父親是多年的革命者,是一個被冤枉的好人。

當母親和大姐一起給我講述父親的那些歷史后,我也信服了。我說,如果組織認可我們寫的這份新的“認識”,那我就入團,要是不認可,那我就不入了。
不過母親和大姐為了我的前途著想,在材料中并沒有為父親鳴冤叫屈,而是強調說父親去世時我只有八歲,因此他的歷史對一個小學生來說,并沒有什么不好的影響。
校方接受了我的新“認識”,覺得我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但是在那個討論我入團的會議上,那些和我一樣年紀、成長于紅色海洋中的同學們,不可能有超越他們自身認知水平的洞察力,在發言中大都是空洞的“大道理”。盡管最后通過了我的申請,但我卻深感悲痛與失望,自認為自己個人的政治生命就此終結了,我寧可辜負老師和同學們的信任和期望,也絕不辜負曾經為革命付出那么多的可尊敬的父親。
父親的歷史仍然籠罩著重重迷霧,整整七年以后的1979年,才迎來了為父親平反的機遇。母親率先行動,親自登門拜訪當年曾經與父親共事的人,寫信給外地的老同事、老朋友。我也全程參與了見面和起草信件,執筆寫了申訴信,并到渭南等地與他們見面詳談,記錄對話。
蒙在歷史上的塵土逐漸拂去,父親一生的脈絡逐漸清晰。但平反工作組堅持以原有材料為依據,說:1955年“肅反”時寫證明的是這些人,1957年“反右”時寫證明的還是這些人,現在又要我們去取材料,到底相信哪一個呢?其實這正是歷史的悲哀之處,寫證明的人大都得受到當時政治大氣候的嚴重影響,而往往外調人員是帶著明顯的傾向性去索要證明的。
畢竟黨中央的糾錯力度超過了具體辦事人員的抵制阻力,西安市農業局的同志向我宣布撤銷當年對父親的錯誤決定,恢復革命干部身份,正式平反的決定后,我走出大院,來到大街上,陽光顯得如此熱烈,我滿腦子就是1976年“文革”結束時唱遍大江南北的《祝酒歌》的旋律。

回家后把平反的正式文件交給母親,下午我在獨自搭建出來的隔間里思前想后,一是父親從青年起就投身革命,在白區秘密從事革命活動,不料全國解放后卻橫遭不幸!二是我等愚昧之極,竟誤解父親十幾年,差點把父親認定為階級敵人,父親若地下有知,何其痛心?越想越是難過,不禁悲從中來,涕淚俱下,揪心得傷痛難耐,斷斷續續流了兩個多小時的眼淚,是要把淤積于心的憤懣、悔恨、喜悅、如釋重負等感覺如火山爆發般地噴涌出來。中途七歲的小侄兒進門叫我吃飯,回去不解地告訴奶奶說:叔叔在哭。母親是理解我的,沒有來打擾我的痛悔與反思。

當然,過去的一切已無法重來,失去的再珍貴,也不可彌補,母親仍然有期望和等待。1985年,我們接到韓城市市志編輯委員會的通知,要提供父親的材料用于編輯市志。父親的歷史又一次被我們回憶,不過可惜的是從此卻沒有下文。到九十年代再接到韓城方面的信件時,母親淡然了很多。
然而我一直把一個心愿深埋心底,那就是要收集整理父親的點滴信息,給后人留下一份盡可能翔實的資料。母親沒能等到這一天,她老人家于2004年元旦辭世。不過在2007年已改名為“象山中學”慶祝建校80周年的紀念活動中,韓城市教育局和校方充分肯定了父親當年對學校做出的最重要貢獻。而且在2008年,校方與我共同建起以父親名字命名的“躋同亭”,與當年父親為老校長樊厚甫建立的“厚甫亭”兩相呼應,算是一座小小的紀念碑吧,可以告慰母親的是,她的第一個心愿實現了。
2011年是父親誕辰100周年,原先籌劃的紀念活動因故未能舉辦,于是我提出親屬動筆寫紀念文章的動議得到一致的贊同,當年即完成了電子版的組稿和編輯工作,并及時發給每位親屬作為永久的紀念。
時間不覺來到2017年,我們去韓城中學拜訪了新的校領導,提出如果2017年舉辦學校建校90周年,我們作為老校長的親屬,希望有機會做些綿薄的貢獻。但出于可以理解的原因,沒有舉辦90周年紀念活動。
我則在2017年的9月,開始動筆為母親整理“年譜”。母親去世后不久,我就把母親保留的所有信件、照片等資料帶回深圳,這時都派上用場了。也許冥冥中天意注定,10月初我用父親的姓名上網搜索,在跳出的網頁中發現,有人在出售父親寫于1951年的“加入民盟申請表”,內附有父親親筆的《自傳》!從公布的照片中仔細辨認,我確定是父親的筆跡,直接把叫價的1000元匯過去了,三天后,如約收到寄自河南三門峽的快遞,正是父親親筆所寫!

我如獲至寶,加上1964年父親親筆的“簡歷”、信件,和這么些年收集到的采訪記錄、往來通信。我放下其他事情,全力以赴地整理和寫作,并盡可能的把相應的資料一并納入其中,力爭沒有任何遺漏,終于完成了關于父親的《傳略》。
之后又編寫了《年譜》,還根據《自傳》的內容,列出父親家族圖表。后面一鼓作氣,陸續整理出“手跡”、朋友來信、朋友與同事的名單等資料,加上2011年親友們的回憶,應當算是目前我能收集到的最齊全的匯集了,可以了卻四十多年來的心愿了。
全部文字圖片交付印刷之后,母親和父親的音容笑貌就定格在這部紀念文集里了,但仍然時常回想起留給我們的故事。
我在十一二歲的時候,看別人抽煙好玩,就偷偷地和幾個小孩找支煙來嘗滋味,后來被二姨媽發現,當然告訴了母親,母親沒有打我也沒有訓斥,卻叫了幾個人給我開了一個會,既語重心長又嚴詞義正,從正反兩個方面把我狠狠地教育了一番,會議的氣氛嚴肅,印象深刻,我們以后再也不吸煙玩了。后來母親對我們教育再下一輩的一些方法頗有些不以為然,因為她有理由。
母親性格柔中有剛,認定的事就堅持自己的看法,是個很有主見的人。像對我父親的看法,母親始終認為他是一個真誠正派的人、是一個革命者,是一個合格的中國共產黨黨員,無論是在55年的“肅反運動”、還是在58年的“反右斗爭”,直至長達十年的“文化革命”,母親對父親的認識十分堅定,沒有任何改變。
我的二姐與父親在一起的時間最長,她回憶父親勞動的場景真實而具體:
“父親是一個老知識分子,在條件艱苦的歲月里始終保持勞動人民的本色,在試驗田里時常看見他卷起褲腿蹲在那里除草、施肥、滅除害蟲,不怕臟不顧累、勤勤懇懇、踏踏實實地完成每一項具體工作。有一次我站在泥濘的試驗田邊給他遞毛巾擦汗,旁邊一位同事開玩笑說:“娃,你爸那副樣子像不像個土農民?”父親笑著說:“我娃才不嫌呢!”每次去市區開會或匯報工作,父親只要稍作休整馬上儀表堂堂風度無人可比。在1958年反右運動中父親被錯誤地定為右派,從一個知名的文化教育領導者調到這樣一個單位,父親毫無怨言,父親就是這樣一位受人尊敬沒有架子平易近人的人。他把自己的全部才智和精力都用于為國家、社會、人民的服務之中,他是知識分子平民化的典范,從不計較個人得失或者像有人說的那樣大材小用。他艱苦樸素,教育子女從小養成節約的好習慣。他長期超負荷工作透支身體,是我當年親眼目睹。

“記得父親為了從小培養我們熱愛勞動,懂得‘粒粒皆辛苦’的含義,在我家后院給我們幾個小孩,還有表妹開墾了幾塊小試驗田,清明前后我們在他的指導下在各自的田里種下了玉米、蔬菜、西瓜、豆子等等。在收獲的季節里我們和父親一起品嘗著豐收的喜悅、分享勞動的樂趣!他用香蕉和蘋果嫁接的果樹結出來的水果吃起來味道好極了,看著我們吃得津津有味,他總是舍不得自己吃。和父親在一起的童年是快樂的,卻又是短暫的。”
我想說的是:“這些文字記錄的并不僅僅是后代對先輩的思念,而是可以作為中國近代政治運動史的一個個體樣本,這個樣本真實而具體,具有深入考察歷史場景與再現歷史細節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