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南闖北,去過全國近百個城市的十年老記者丁然(化名),在東北一個兩百萬人口的城市懵了。
6月中旬的一天,他從北京南站坐上高鐵,跨越山海關,去這個幾百公里外的東北小城采訪。3個半小時后下火車,他習慣性打開某款網約車APP,想要叫上一輛網約車。
火車站偌大廣場上,稀稀拉拉沒有幾個人。30秒、1分鐘、3分鐘、5分鐘過去了,直到軟件停止運行,沒有一位司機接單——網約車APP軟件上,也是空白,沒了熟悉的預計到達時間,以及那些不停運動的車輛小圖標。
丁然拒絕了幾位主動上前攀談“一口價”的出租車司機,打開另一款網約車APP。“傻,等唄。”一位出租車司機被拒后,轉身時嘟囔著。
這座東北城市,叫錦州。而原本,它有網約車,也有共享單車。
打不到的網約車
后來,丁然才知道,他真的傻。
因為這個叫錦州的城市,現在沒有網約車——沒有滴滴,也沒有首汽、曹操、易到。當然,也沒有網約車的代駕服務。據說有滴滴出租車,但幾乎沒有人用。
“在錦州這個地方,你現在不可能打到網約車。”多位當地人告訴丁然:“不僅僅是你,我們現在也打不到網約車。”
丁然后來通過連續幾天的觀察,也證實了這個說法:無論在火車站、機場,還是酒店、商業中心,不僅僅是他這個外地人,就是當地人,也沒有人使用網約車。
關于錦州,一本2014年出版的《錦州史話》里如此描述:雄踞中國渤海北岸、關內外咽喉要地,是一座具有2200多年悠久歷史的北方文化名城。百度百科則如此解釋:位于遼寧省的西南部、“遼西走廊”東端,是環渤海經濟圈、東北亞經濟圈的交匯點,連接東北內陸與渤海的黃金走廊。
對更多普通人而言,現在這座200多萬人口的三四線城市,又因為“錦州燒烤”聞名——在錦州有兩千來家燒烤店,在全國有三萬多家燒烤店,甚至讓錦州燒烤有了一個“非物質文化遺產”稱號。
從這些描述來看,距離北京僅僅三個多小時火車的錦州,無論是戰略地位,還是在名氣上,都不是一般三四線城市所能比擬。
不是各大網約車不想進入錦州。實際上,在“下沉市場”成為各大互聯網企業戰略重點的當下,互聯網元素早已滲入中國各大三四線城市的方方面面,比如電商、快遞、微信支付寶轉賬,以及餓了么、美團外賣。
網約車也是如此。畢竟,網約車本質上是一種互聯網經濟,盡管三四線城市,沒有一二線城市那樣龐大的訂單數量,但同樣是不可放棄的下沉市場。
早在2015年12月,尚未合并快的、優步的滴滴出行,其戰略副總裁朱景士稱,彼時259個運營城市已基本覆蓋中國最大的城鎮,待運營擴張至400個城市時,可基本實現對國內三四線城市的覆蓋。
其中,就包括錦州。
首汽約車在這方面的布局也不遺余力。根據此前首汽約車提供給記者的數據,截至2018年9月,其已在全國57個城市取得網約車經營資質,其中也包括不少三四線城市。
“錦州一直是我們想打開的一個市場。”另一家網約車的市場高層人士對記者說,能否打開錦州市場,對整個東北地區的三四線城市的布局意義重大。
不過,這些網約車企業最終發現,相比開滿全國的錦州燒烤,想進入這個東北三線城市,難如登天。
“我們一夜間就可以讓他們消失”
“滴滴進入錦州的時間是2015年6月末。”在錦州,當地私家車車主黎杭(化名)回憶說。
對他來說,這是一段難以忘懷的經歷。
當年7月,他下載了司機端軟件注冊了業務,很快,他就可以接單了。注冊后不久,他接了兩名到錦州南站的乘客,乘客下車后,卻發現走不了了:“好多出租車給我圍住了。后來來了幾個人,說是出租車管理處的,說我非法營運,把車給開走了。”
最終,他收到了錦州市出租汽車管理處作出的《行政處罰決定書》:給予罰款三萬元整的行政處罰。
如果說,當時的網約車,在國家法律層面是一個尚有爭議的新事物,但在2017年7月4日,當地相關部門公布《錦州市網絡預約出租汽車經營服務管理實施細則》,明確了申請辦理“網約車運輸證”的條件,以及網約車駕駛員的準入條件后,網約車從法律層面有了規定,一度讓人看到了這個市場發展的希望。
除了不少接入網約車的私家車司機,還有人做網約車創業。“3500元的底薪+抽成+績效。”2018年6月,一則招聘錦州網約車司機的廣告如此顯示。
“我當時還想做某網約車在錦州的區域代理,一是我對當地渠道很熟悉,二是錦州人口在三四線城市中不算少,有機場、火車站,作為連接關內外的咽喉要地,這是一個很有潛力的市場。”6月下旬,一位曾計劃在2017年底,打算投入上百萬元進入錦州網約車市場的代理商對鋅刻度記者說,“我們當時的目標是,在錦州用半年時間,發展500輛網約車。”
“但很快,我發現這個想法太天真了。”上述代理商說。
因為很快,那些網約車司機,被迫紛紛選擇退出,直至現在無網約車可打的局面。
退出原因其實很簡單,因為當地出租車的集體強烈反對,網約車司機不敢跑了,有這個創業想法的偃旗息鼓了,開拓當地市場的各網約車企業BD,也啃不下這塊“硬骨頭”。
6月中旬,在錦州,丁然搭乘的每一位出租車司機,在談到當地網約車市場時,都莫不驕傲地對他說:“我們把網約車全部擠出去了。”
“用了什么手段?跟蹤、圍堵、喬裝……能用的手段,都會用上。”一位出租車司機說:“甚至只需要一夜時間,他們就會消失。”
這樣的手段,也用在了共享單車上。
6月中下旬,就在丁然到錦州的那幾天,剛剛進入錦州的哈啰共享單車,遭遇了網約車同樣的命運——不少錦州市民發微博稱,部分出租車司機,對所有共享單車聯合抵制,全市投放的共享單車,一夜之間消失,全被出租車拉到郊外或者河邊堆積處理。
這得到了錦州當地相關部門的證實。6月19日,錦州市交通運輸局發布初步調查情況稱,哈啰共享單車進入錦州市場未經審批,屬于私自進入,是違規行為。部分出租車司機私自清理共享單車的行為也是錯誤的。
共享單車其實也不是第一次進入錦州——2017年9月,1000輛小黃車投放到錦州時,就遭遇了各種破壞,最終不得不退出錦州。
為了生存背后的苦衷
在出租車司機看來,他們也有自己的苦衷。
“誰也不愿意這樣,我們也是為了生存。”錦州當地出租車司機黃霖(化名)對丁然大倒苦水:“其實無論是網約車,還是共享單車,其實我們都知道,這方便了多少人的出行。”
他給丁然算了一筆賬:現在錦州當地出租車司機,每月收入3000多元,錦州這地方基本上沒有外來人口,交通運力全省第三,一個小小錦州,最多二十來元打的費,就跑完了全城,卻有預計不下4000輛出租車激烈競爭,過于飽和。
“如果加上網約車、共享單車,你說我們還有什么賺頭?”黃霖說。
他不是沒考慮過轉行,或者去開網約車,但更重要的原因是——錦州的出租車,與很多地方不太一樣,因為很多出租車,都是自己花幾十萬買來的出租車手續(牌照),其所屬權屬于個人,“以前60多萬元,現在也就30多萬元,還沒法轉讓出去。”
黃霖的這個說法,丁然從諸多出租車司機口中,得到了證實:“牌照現在沒法轉讓,一個月3000多元收入,都不知道何時回本。”
就這樣,錦州現在又回到了一個沒有網約車、也沒有共享單車的城市。
只是,對這個城市的發展而言,并不算什么好事。在錦州吧、微博等網絡平臺上,不少錦州市民表達著他們強烈的不滿,以及對城市未來發展的擔心。
“都說投資不過山海關,從現實來看不無道理。趕走了網約車,同時也趕走了投資、人才。”在錦州,一位來自某互聯網巨頭、到當地考察的市場部人士對丁然如此感慨。
歷史上,錦州是中國重要的工業城市,規模以上工業企業雄居遼西之首。上世紀60年代曾以“大慶式新興工業地區”著稱于世,創造了新中國第一只晶體管、第一塊石英玻璃、第一只電子真空開關管、第一個電子轟擊爐等數十項第一。
根據2017年錦州市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統計公報,2017年,錦州市實現地區生產總值(GDP)1128.8億元,同比上年增長6.2%,其中農林牧漁業總產值410.4億元,占據總GDP約4成,此外港口運輸和有色采掘產業也位居主導地位,三者形成錦州經濟目前的支柱產業。
現實問題是,僅僅依靠重工業和傳統農林牧漁業,已經逐漸不適應現代城市的發展。
其實客觀而言,在新經濟建設上,錦州當地也有努力——京東本地倉落戶了錦州,當地有關部門與中國電信聯合搭建“互聯網+”養老助殘智慧平臺,與華為建立智慧教育云平臺,和騰訊云合作聯合成立金融科技創新實驗室。
餓了么、美團兩家外賣平臺,在錦州也展開了短兵相接的競爭。
如同東北其他很多城市一樣,錦州沒有多少當地的創業者,也沒有當地的互聯網經濟,“人才、資本、創新、創業機制的匱乏,依然制約著錦州新經濟產業的發展。”張華說,他是錦州當地的一位多次創業者。大學畢業后,他到北京呆了幾年,后來想回去創業把一些互聯網項目搬回家鄉,但無一例外都失敗了。
“網約車的問題不僅僅是事關網約車,共享單車也不僅僅是事關網約車,而是這個城市能否容納創新模式的體現。”張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