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美貿易摩擦會如何收場？

沈聯濤（Andrew Sheng）肖耿

特朗普政府5月初增加對2000億美元的中國產品征收懲罰性關稅之舉，扼殺了美國迅速與中國達成貿易協議的希望。中國政府的反應是對600億美元的美國產品征收新關稅，而美國則威脅對另外3000億美元中國產品征新關稅。雙方似乎都在為持久戰做準備，主要原因是美國尚未嘗到特朗普對華極限施壓政策將給自己帶來的苦果。

中國領教特朗普的交易風格已有時日。但直到最近，才開始充分領會特朗普的“美國優先”政策的嚴重性。美國國務院政策主任基倫·斯金納（Kiron Skinner）指出了“美國優先”政策的四大支柱：國家主權、對等互惠、責任共擔和地區合作。

國家主權和對等互惠是所有國家外交政策的基礎，它們是1648年威斯特伐利亞和約的核心。在經歷了三十年戰爭后，各國終于承認主權國家有需要捍衛自身利益，并必須與其他國家在對等互惠的基礎上來交往。

但特朗普政府卻在對等互惠的道路上走得太偏了，過分強調美國自身利益反而削弱了美國在構建和維持地區及全球合作方面的領導力。事實上，特朗普上臺后，美國不斷企圖犧牲其最緊密盟友的利益來滿足自身的狹隘利益，甚至威脅要對來自歐盟和日本、韓國的汽車和汽車部件進口全面加征關稅，理由竟然是這些進口威脅了美國的國家安全。

但特朗普最新鮮的提法是所謂的責任共擔。斯金納對責任共擔比較狹義的解釋是美國需要北約盟友提高防務支出。但她沒有承認，美國其實也在迫使世界其他國家分擔其不可持續的結構性儲蓄赤字的財政負擔。

美國長期處于財政和經常項目雙赤字狀態，總財政支出（其中2017年防務支出占14.8%）遠超其總財政收入。如果美國的雙重赤字以每年3%以上的GDP趨勢增長率的速度上升，那么美國對世界其他國家的凈債務——目前占其GDP的40%——將在不到24年內翻番。

特朗普政府固執地認為，唯一需要擔心的赤字是對華雙邊貿易赤字。但即便中國按照美國的要求，消除雙邊赤字，美國的儲蓄和投資的失衡也無法消除，其整體對外貿易赤字只會像擠氣球一樣，流向其他貿易盈余經濟體，如歐盟、日本和韓國，而這些國家正是美國汽車關稅的威脅目標。

幾十年來，美國一直沒有正視其儲蓄缺口的問題，不斷以債務積累的方式來應付其持續的儲蓄缺口。自20世紀70年代美國開始出現結構性貿易赤字以來，全球對這一問題就有一種地緣政治權衡默契：世界各國愿意以其美元儲蓄為美國的經常項目赤字（也就是儲蓄赤字）融資，但作為交換，美國愿意充當全球自由貿易和全球安全的擔保人。

特朗普的特立獨行顛覆了這一默契。通過將美國的經濟優勢（包括美元）武器化，特朗普政府企圖強迫世界各國就范為美國提供廉價的融資，但卻不保證美國會按歷史上的默契來保證自由貿易及和平。

特朗普的霸凌政策最終將讓各方付出代價，而首當其沖的便是美國消費者。通過貿易戰，特朗普政府企圖用偷梁換柱的伎倆來增加稅收。歷史上，政府通常會用增稅、減支、通脹（負實際利率）的方式來解決過度借貸的問題。當然，也有像羅馬帝國那樣，通過征服債權國來解決自身債務問題。

美國政府對內增稅在政治上基本行不通。因此，特朗普政府找了一個變通辦法：通過關稅最終提高消費成本，實際上會起到消費稅的作用，但卻可以把加關稅的責任推給外國人，而讓美國人民更容易接受這一加稅方式。

從特朗普的角度看，到目前為止，加關稅的政策似乎成本很低。美國經濟仍在增長，股市頻創新高，失業率處于創紀錄的低水平，按美國投行的估算，到2020年，貿易戰的直接成本為：美國GDP的-0.2%，中國GDP的-0.4%，世界其他國家GDP的-0.22%。

但美國經濟今天的繁榮主要來自摧毀了預算約束的特朗普減稅政策和美聯儲十年持續量化寬松政策疊加刺激后的臨時效應。2007-2017年間，美聯儲將其資產負債表擴張了 3.6萬億美元（此后的縮表僅僅縮減了3910億美元）。美元歷史最低利率和被流動性撐起來的資產泡沫為財政赤字提供了廉價融資，也幫美國企業與家庭降低了杠桿率。美國凈財富在2010-2018年間增加了33.6萬億美元，主要功勞就在美聯儲的量化寬松。

但這筆財富并沒有得到平等的分享；相反，以量化寬松為核心的政策加深了美國國內不平等狀況。比如，在過去十年中，標準普爾500指數一下跌，就會得到公司股票回購的支撐（2008-2018年美國公司股票回購總額達5萬億美元）。從數字上看，這對經濟增長是有利的：標準普爾500指數從2009年一路上漲至2019年的峰值，總漲幅達319%。但特朗普的貿易戰有可能會讓這些財富大幅度縮水，盡管這些金融財富的分配并不公平，而且對美聯儲來說，創造這些金融財富的代價也十分高昂。

標準普爾指數中最大的25家公司的總市值超過20萬億美元，而這些公司大約三分之一的加權營業收入來自中國（包括臺灣），這意味著如果中國對來自美國的進口商品征收關稅將會直接沖擊這些大企業的利潤。以芯片、元件和軟件銷售為主的一些美國科技巨頭的對華銷售占其總營收的比例達到20%到65%。與美國的鞋子進口商一樣，這些企業將不等不承擔貿易戰的巨大負面沖擊。

貿易戰至今似乎還沒有刺痛美國經濟，因為金融市場認為（也許是錯誤的）美聯儲會用更多的量化寬松來挽救可能的經濟衰退。但在經歷了連續117個月的經濟擴張后（歷史平均經濟擴張周期僅僅為48個月），特朗普的貿易戰很可能會打破這個上升周期，將美國經濟推入痛苦的衰退期。也許到那時，特朗普會準備好叫暫停。

（Copyright： Project Syndicate， 2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