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雞與喜來（十九）

連城

第十章?春雞升天，好人團圓（上）

臘月，喜來幾乎沒有吹塤。一來塤聲是涼的，等于給冷天再加一把冰霜;二來凍手，一支曲子吹完，手指頭都木了。

喜來不吹塤，柳大娘的話也少了，不僅話少，她都很少出門。倘需要買賣東西，她都叫喜來去。

喜來拎著籃子到街上，很快察覺到，人們對他的態度變得奇怪。不管多么相熟的店鋪，店主和伙計都不再對他笑臉相迎，沒有“喜來”，沒有“小啞巴”，他們肅然地交出他要的貨物，再謹慎地接過錢，除此再無二話。

羅記布店的賬房朱先生，愛吃水煙，一天不知道要燒掉多少火紙媒子。但是有一回，喜來買好東西出來，偶一回頭，發現朱先生把一串制錢放在火紙媒上燒，而那串錢，正是他剛剛遞上去的。

因為忙年，日子過得快，轉眼臘月二十七了。“二十七，宰公雞”，柳大娘家只有兩只公雞：春雞和小紅，但是哪只她都舍不得宰;母雞下蛋，更舍不得。一個不吃雞的年，柳大娘和喜來都不覺得是缺憾：有雞蛋吃，就夠了。

“喜來，你師傅怎么還沒回來？”柳大娘心神不寧地說，“我有點擔心，年下不太平。一個人在外頭掙了點錢，車船店腳都會看在眼里……世道又這么亂。”

喜來拼命搖頭，“告訴”柳大娘不要胡思亂想。

柳大娘心放寬了一些，她微笑著說：“我也不替他擔心了，明天還得發面哪。”

躺在床上，柳大娘和喜來各懷心事，轉側很久，終于入睡了。

夜已三更，酉城也沉入黑甜鄉中，只有打更人的聲音偶然劃破寧靜：“梆！梆！梆！”“天干物燥，小心火燭！鎖好門窗，謹防盜賊——”

北風呼呼地吹著，打更人的聲音顫抖起來，聽上去像哭似的。

打更人走到柳大娘家屋后，心里忽然“撲撲”亂跳，有個聲音告訴他：“鬼屋！這是鬼屋！”

想起連日來街面上的傳聞，打更人的腿肚子開始顫抖了。

打更人想遠離這幢屋子，身體卻被一股莫名的力量吸引，他不由自主靠近，幾乎近到屋里去了——墻壁變得透明，屋內光景如在眼前，慘綠的燈光，亂晃的鬼影，群雞起舞，紅綠羽毛滿天飛……

“這是妖窟，燒了它！”那個聲音告訴打更人。

打更人兩眼發直，神思迷亂，兩手自動伸向腰間的褡褳。褡褳里有火刀火石火紙媒子。他拿出一把火紙媒子，湊到煙袋鍋上。

打更人猛吸一口，煙袋鍋亮了，火紙媒子也亮了。他把燃燒的火紙媒子舉到屋檐下，草屋檐很快著了火，北風一吹，火光熊熊……

“很好，現在沒事了。”那個聲音夸獎打更人。

屋里，柳大娘和喜來做了一個相同的夢。他們攜手走在大路上，太陽很曬，路面滾燙，雖然走得又熱又渴，心里卻很舒服：是娘兒倆在一起呀。

屋子成了一個大火球。

春雞在哪里？春雞一開始在門樓上，打更人剛把屋檐點燃，它就發覺了。它立刻飛下門樓，飛上后屋。

打更人已經轉身走掉。火苗呼呼響著，燒得很快，春雞試圖用翅膀把火撲滅，一撲，火勢更大了。

春雞想了起來，它是布做的，要是燒起來，就完了。

春雞慌亂地啼叫，“喔喔喔——！喔喔喔——！”一來是給街坊鄰里報信，二來想叫醒屋里人。可是，沒有人聽見它的叫喚，所有人都沉沉地睡著，做著平生不遇的好夢——諸葛先生施展迷魂術，給他們在夢里安排了榮華富貴的一生，誰愿意從那夢里醒來呀。

春雞飛到屋前，猛啄房門。

小紅和母雞們也在窩里不安地叫成一團，可屋子里的人卻依舊沉睡著。

春雞急了。它立刻飛到窗臺上，拼命啄起窗欞來，“多多！”“多多多！”“多多多多！”……

窗欞終于斷了，春雞飛進屋中，找到柳大娘，啄她的臉。柳大娘醒了！她睜開眼睛，劇烈咳嗽起來……

春雞又飛到隔壁啄喜來。它一啄，喜來也醒了。喜來一醒，發現到處都是煙和火。他一驚，馬上把手伸到枕邊，摸到牛頭塤和葉師傅家的鑰匙。

柳大娘從內室沖了出來，大叫：“喜來！著火了！快開門！”娘兒倆撲到房門那里，拼命拉門閂;門框在燃燒，屋頂在塌陷，他們好不容易把門閂拉開了，門卻怎么也打不開。

春雞“咯咯”地叫著，但是聲音喑啞——它燃燒起來了。

燃燒的春雞在屋中盤旋飛翔，它飛過的地方，灰燼如黑霧一般輕輕飄散。

“喜來，我要完了。我怕火，沒想到今天，我就要葬送在火里了……”喜來聽見春雞說。

“不會的，我救你出去！”喜來努力伸手去夠春雞。

“你和大娘快把門打開逃出去，不用管我……”

春雞果然成火雞了，它像一個會飛的火球，渾身發出通紅的光焰來。喜來踮起腳努力去夠它，夠不到。他覺得眼睛刺痛，而心比眼睛更痛十萬倍！

“春雞！你飛到我懷里來，讓我把你的火撲滅……”喜來的淚水洶涌奔流，眼睛完全睜不開了。

“那樣你也會被燒死的！……喜來，我要跟你說，你給了我不同凡響的生活，我感激你！”

“我什么都沒做，是春神句芒……”

“句芒？他是神啊！而你是普通的小孩子……句芒一閃就走了，我們卻相伴了一整年！……活著真好啊！以前，我不過是一團沒有生命的棉花和碎布罷了……”

“我們會活下去！”喜來的雙手固執地探向煙火涌動的虛空。

“沒辦法啦！我的身體已經被燒透啦！……你的聲音，現在還給你了……”

這時柳大娘把門拉開了，她把喜來拽出去，喜來只聽見身后“轟”的一聲，房頂整個塌陷下來，一團火光直沖天宇！在那團火光中，喜來看到，春雞模糊的影子在上升、破碎、消失……

“春雞！”喜來撕心裂肺地大喊一聲，跪倒在院子里。

丑時，酉城的雞叫了，然而，那都是些多么平凡的叫聲啊，像春雞那樣鏗鏘有力足可振聾發聵的叫聲，再也不會有了。

“借刀殺人”之后，就是“趁火打劫”了。在柳大娘和喜來失魂落魄的當兒，許多黃鼠狼躥進院子，打開雞窩，小紅和三十只母雞，被拖的拖，拽的拽，全沒了。

天色微明，一些早起做買賣的人驚訝地看到，柳大娘的屋子成了灰燼;城墻根下，到處散落著零亂的雞毛、雞血。還有兩只黃鼠狼在打架：從地上一直打到城墻上，破舊而陡峭的城墻，它們如履平地，尖叫聲撕碎了清晨的空寂——那是多么怪異的叫聲啊，好像人在說話似的，只是沒有一個人聽得懂。

兩只黃鼠狼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過去，包括柳大娘和喜來。喜來呆呆地注視著，他發現，其中一只，正是他的“知音”。

要不是小卒滿嘴雞血地回來，說趁火打劫吃了個飽足，官二爺還不知道出了這樣的事。他急匆匆趕到火場，揪出隱藏在角落的諸葛先生，一頓痛打。老家伙的這一手做得太毒了，毒得不能再毒，官二爺非打死他不可。

諸葛先生畢竟老奸巨猾，他大叫一聲：“你的喜來死了！”趁官二爺分神回頭之際，鉆進一條磚縫，溜之大吉。

官二爺從城墻上往下看，慘景全在眼底：一個家幾乎燒完了。不過喜來并沒有死，他跪坐院中，正傷心哭泣。柳大娘也在哭。酉城人站在不遠處，觀望著，議論紛紛。

官二爺知道諸葛先生最近在搗鬼，他后悔沒有早點制止。事到如今，做什么都晚了……

不！官二爺忽然想到，還有一件事情是他可以做的。

官二爺立起身來，居高臨下，向所有在場的酉城人大聲說：

“酉城的好人！你們被一只老黃鼠狼迷魂了！柳大娘不是鬼也不是怪，那都是老黃鼠狼做出的幻象。冤有頭，債有主，做下這一串壞事的老黃鼠狼，叫諸葛先生。我是喜來的小友，我本來可以幫助他們，卻由于疏忽懶惰，任由同類做下如此大惡……”

酉城人抬起頭，看見城墻之上，朝暉之下，一只皮毛鮮亮的黃鼠狼如人一般直立著，正高聲宣講，講完了，它忽然滾倒在地，并頻頻以頭撞擊城磚，似乎有著無限的懊惱和悲傷。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