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忘的紅腰帶

◎文/陳儼

《第一百個黎明：鑄入西沙的生命時光》

陳儼 著

山東畫報出版社

2019.6

48.00元

全書以紀(jì)實體文字呈現(xiàn)，書中的故事大都是真人真事。與一般軍旅題材文學(xué)作品雄渾悲壯的風(fēng)格不同，本書從小事、小人物入手，講述十余個西沙守島士兵的真實生活。作者視角獨特，猶如清流，人物刻畫鮮明。以最基層、最真實的角度講述西沙生活對人的錘煉，讓讀者感觸到守島人的奉獻(xiàn)和保衛(wèi)祖國海疆的決心。

距新年還有十幾天了，營區(qū)已經(jīng)張燈結(jié)彩地布置起來，但有一則消息在軍嫂中間傳了開來——04艇最近兩次沒有按約定與基地聯(lián)絡(luò)。

這消息不知真假，也無從打聽。她們的心懸得高高的。路上相互遇到都會比往日更加熱情地打著招呼，卻十分注意對方的神情。每天早上，樓里的家屬們都會探頭去看作戰(zhàn)處長家屬小李是不是還在椰樹林里練瑜伽。她還是在練的，但表情似乎不像以往那么輕松。晚飯后，司令和政委的習(xí)慣性動作也在繼續(xù)著，只是散步的時間比往常要短了一些。

臨近春節(jié)了，政委帶著機關(guān)同志挨家挨戶給04艇的家屬們送年貨，他依然談笑風(fēng)生甚至妙語連珠，絲毫看不出異樣。那些七上八下的心，才稍稍平靜了一些。

這事兒，宋姐一直沒敢告訴夢桃，怕她受不了。只是在年三十這一天早上特地通知夢桃，晚上會有好消息，早點去廣場。

晚涼的風(fēng)兒知趣地涌向這片燥熱的廣場，令她們有了些愜意。幾個機關(guān)勤務(wù)人員在廣場擺放晚上燃放的煙花。每當(dāng)有軍車疾駛而來，跳下一兩個軍官沖進(jìn)樓內(nèi)，或從樓內(nèi)跑出一名戰(zhàn)士，向著碼頭方向奔去，軍嫂們還是會不約而同地站起來，上百雙眼焦急地張望，再交換著眼神。有些人實在憋不住，會到大樓門口轉(zhuǎn)一小圈，想靠近哨兵問問，又不敢，再回到原地，眼睛卻始終不離那二樓的窗戶。她們會謹(jǐn)慎而小心地說著：“司令在里面嗎？”“好像政委早來了。”“作戰(zhàn)處長怕整整一天都沒出來呢，小李呢？”大家就去找作戰(zhàn)處長的妻子小李。

鑄入西沙的生命時光：《第一百個黎明》新書首發(fā)

8月3日，《第一百個黎明》新書首發(fā)式暨讀者見面會在亦花園舉行。作者陳儼將軍在西沙等海島駐守十余年，對西沙的人和事熟悉又充滿感情。作家韓少功評價該書：“陳儼筆下的故事，取材于軍旅日常，卻結(jié)實、鮮活、陽光，鐵骨柔腸動人心魄，一個個能讀得心清氣爽血活神旺?！?會上，陳儼與中國教育電視臺主持人荊慕瑤，解放軍報記者、本書作序者江宛柳，中國國家大劇院國家一級導(dǎo)演周明夫等人展開深度對談，并與西沙的部分官兵一起回憶了難忘的西沙時光。

那些小屁孩們不懂得大人的心情，大呼小叫地瘋鬧。一個孩子拿著個軍艦?zāi)Ｐ图饴暭鈿獾卮蠛埃骸澳悴辉S賴皮，你被我打沉了……”話音未落，只見宋姐一把從孩子堆里拽出了自己的兒子小鋒，照準(zhǔn)他屁股一腳踹過去：“叫你亂說，你這個小烏鴉嘴。”9歲的小鋒哇哇大哭，“我沒亂說……”“還嘴硬？！”她一個巴掌扇在小鋒的臉上，脆響。

軍嫂們紛紛上前拉開宋姐。夢桃當(dāng)然知道小鋒為什么挨打的——海軍有忌諱：吃魚不能說把魚“翻”過來，只能說“正”過來，或者叫“劃”過來，更不能說“沉了”“進(jìn)水”還有“壓力山大”之類的話語。

小鋒被宋姐打得四處逃竄，三步兩步躲到了夢桃這里。宋姐身子沉，哪里追得上這熊孩子，剛走近一點，小鋒又猴子樣跳開去。宋姐只好氣喘吁吁地挨著夢桃坐下，“放心，我那紅腰帶絕對好使……”近兩個月的煎熬，夢桃的神經(jīng)早已脆弱不堪，宋姐一番話立刻嚇住了她。她一直不曾告訴宋姐實情，她不敢。

“桃子，我這輩子到死都后悔的一件事是啥你知道不？”宋姐眼圈紅上來了，“憋了這些年，跟誰都沒有說過。小鋒爸出事兒那次，我忘了給他系紅腰帶。你說我咋會忘呢？他的本命年，啥啥都準(zhǔn)備好了，偏偏那天他走得急，給忘了，忘了……老后悔了……你說我咋能忘了這么大的事兒呢？！”宋姐幾乎要哭出聲來了，趕忙用手背擦去了眼淚和鼻涕，“一直不敢言聲，總想著是自己害了小鋒爸和他的弟兄們……”

宋姐的秘密一旦說破，一束電流又一次直接擊痛了夢桃的身體。 她的手觸到了口袋中的紅腰帶，立刻，恐怖再次像一張黑色的網(wǎng)把她的心臟死死攫住，一分一厘地在收緊。她在口袋中握住那根紅腰帶，在心里要求自己念一百遍——冷凡平安、毛副長平安、04艇平安、濤中狼平安！

太陽移動到了夢桃身上，曬得皮膚麻燙。她下意識往陰涼處挪了一下，想想，又重回原處?！拔乙阒浞惨黄饡瘛！彼南?，“這會兒冷凡是不是在畫太陽呢？”冷凡會唱歌，都是他們男人的歌。其中，《畫太陽》是她喜歡的：

畫一個太陽掛在床頭

掛在床頭

有空就把它瞅上一瞅呀

瞅上一瞅

潛航在水下分不出白晝

不知道太陽

在東頭還是西頭

打花傘的姑娘

愛遮著太陽走

想見太陽

是潛艇兵的渴求

發(fā)誓九十九天

返航的日子

躺在太陽下狠狠曬它狠狠曬它三周

狠狠曬它三周

……

心里頭默想默唱，夢桃又松快了些。冷凡真要能在水下畫太陽就太好了。這次回來，非得要拉冷凡去日光浴，去旅游區(qū)的沙灘上，租一把沙灘椅，不，系一只吊床，拴在兩棵椰子樹中間，我和他擠一塊兒……大門的時間顯示19:30。

作戰(zhàn)值班室邊上的休息室里，司令員領(lǐng)著幾個人在打升級。司令員牌技一流，算牌如神的他如果配上了好搭檔，從來都是順風(fēng)順?biāo)宦穭P歌，高興時會吹兩聲小口哨，以向?qū)κ质就?。今天，他的搭檔是副參謀長，也是一等一的高手，副參謀長覺得司令員今天不對勁，總是心神不定臭手連連，有幾次，司令員在猶豫不決時，拿牌的手在微微顫抖。他并不如往常大呼小叫地數(shù)落對手或埋怨對家，因為，他也在焦急地等著那個時刻。

04艇的所有行蹤都是絕密中的絕密。這兩次聯(lián)絡(luò)的不順利的確讓人擔(dān)心。雖然一位老潛艇知道這是常有的事情，通信部門也說了那天信號有些問題，但這種失聯(lián)是有多種可能的。就看今晚了。按說約定的聯(lián)絡(luò)時間從來是秘而不宣的，但今天必須向家屬們宣告一下，因為今天是年三十，要讓家屬們過個好年，這消息不能瞞著她們。干了一輩子潛艇的他，最了解這幫老娘們——她們苦啊！

政委、副司令、副政委、參謀長他們一干人端坐在交班大廳的大屏幕前，啥也不干，只盯住大屏上方那一跳一跳的紅色時鐘。其實今天用不著大屏幕，那海底傳來的只是電報代碼，不會有圖文，也不會有語音?？伤麄冏谀抢锞吞?。每天早上，作戰(zhàn)參謀都會詳細(xì)報告所有事項，卻獨獨不會說 04艇的具體情況。一個多月來，04艇像根無形的繩子，牢牢牽動著他們的每一根神經(jīng)。他們每天最想聽到的一句話：04艇情況正常。就看今天了，非同小可的今天，兩次聯(lián)絡(luò)未果，又是年三十……

還有5分鐘，廣場上的她們開始向大門口聚攏。哨兵并不呵斥她們，只是用嚴(yán)厲的目光將她們限定在可控的位置上。

司令員仰天甩掉一手好牌，奔向交班大廳。隨他涌入的是所有在班或不在班的機關(guān)人員，足有四五十人。他們都直立著等待，一秒一秒地數(shù)著時間。20:00到了，空氣凝結(jié)了！二十點零一秒、二十點零二秒、二十點零三秒……在二十點零十五秒時，大屏幕旁邊的小門“咣”的一聲被急速撞開，值班參謀猛沖進(jìn)來，未及立定就高舉著電報紙大聲喊出人人翹首以盼的兩個字：

“安全——”

現(xiàn)場只安靜了片刻，大約半秒，掌聲如雷響起。

司令員擁抱著政委，老淚不爭氣地灑落，“老兄，實在受不了了，想早點退休了……”

政委向全體在場人員說：“同志們，一年辛苦，過個好年吧！”

掌聲再次響起。

“司令，那么多老娘們在等著呢?！?/p>

他倆抹干眼淚，手拉手來到一樓，走出大門。

面對上百位軍嫂，司令員哽咽著讓政委宣布。

“各位軍嫂、各位軍娃，”政委大聲宣布，她們屏息靜聽，“安全——”

頓時，女人們齊聲放哭、聲徹廣場。那或尖厲或粗放或低婉或哀怨或欣慰或感嘆的哭聲，令辦公樓內(nèi)的所有窗戶同時打開，探頭張望的軍官們看到這一幕，趕緊回過頭去，拭去臉上的淚花。娃娃們被嚇著了，見大人們哭，也跟著望天號啕。本已歇息的鴿子被驚得撲簌簌沖天而起。

夢桃雙手圈住宋姐哭得沒有樣子，她想，再怎么高興，都不能跟宋姐說紅腰帶的事兒。

兩個哨兵被軍嫂們的哭聲搞得鼻子酸透了，卻不敢動，雙手中指緊貼褲縫，筆直挺立，任淚水淌濕胸前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