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坤
裁判文書說理既是規范論證的過程,也離不開修辭的運用。尤其在家事裁判文書中,常識、常情、常理等倫理化因子中深藏著法律發端、生長的契機,也蓄積著司法判決被民眾接受的力量。司法實踐表明,忽視倫理修辭的法外論證,可能引發判決的不良裁判后效應。不僅如此,倫理修辭已走出家事審判,成為司法裁判呼喚的共通說理資源。
如何讓裁判文書為受眾主觀“接受”而非客觀“接收”,勝敗皆服,甚至發揮輻射效應,為民眾推崇,成為引領社會良好風尚的典范,離不開文書說理的人文關懷、情與法的融合。
十八屆三中全會《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明確要求“增強法律文書說理性,推動公開法院生效裁判文書”,十八屆四中全會《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推進依法治國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強調“加強法律文書釋法說理”,《人民法院第四個五年改革綱要(2014-2018)》進行了具體部署,提出要“推動裁判文書說理改革,建立裁判文書說理的評價體系”。
2018年6月1日,最高人民法院頒布《關于加強和規范裁判文書釋法說理的指導意見》,對新時期提高釋法說理水平和裁判文書質量提出了明確而細致的要求,并將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作為釋法說理重要評價因素。
可以說,裁判文書說理改革已成為司法改革系統工程中的重要一環,甚至成為檢驗司法改革成效的試金石。在家事糾紛、少年審判、新型案件、輿論熱點案件、難辦案件等類型案件中,因個案本身的倫理性、公眾關注度及重大社會影響,為倫理修辭論證融入文書說理提供了契機。
倫理修辭的運用并不是當下的產物,而是源自我國古代司法文化的傳統積淀。我國較早擺脫了蒙昧與宗教控制的狀態,直接關注“人”本身,至春秋戰國時期,經過儒家等學派的論證,已經較全面地確立了人在自然宇宙中的主體地位和人的社會價值,深入地探討了人的道德本性與倫理情感,并初步形成了維護人的尊嚴的一些法律原則和司法制度。
《唐律疏議》開篇指出:“秉氣含靈,人為稱首。”投射到判詞文化中,經歷了由注重形式到觀照內心的發展歷程。唐代駢判關注本身文采,要求“詞美”“文理優長”,從而使判詞在一定程度上偏離適用法律的目的,過于注重判詞的文學性,如詞藻、用韻和用典等。
宋、明、清時期的散判風格則質樸、典雅,“筆簡而賅,文明而順;氣盛而宜,言語準確;質樸暢曉;爽暢利落,從不拖泥帶水”,皆崇尚“酌情用法,以平其事”“天理人情,各得其當”以及“情法兩盡”,以實現“情理法兼顧”。尤其是明清判詞,達到了古代判詞制作水平的巔峰,既有技巧之美,也飽含人文關懷之魅。
據記載,清代名吏于成龍處理一則鄰里糾紛的判詞在坊間廣為流傳——“爾與對門沈寡婦宗氏,以小兒爭之微釁,竟欲借此釀成大獄,以破其產,以耗其家,爾何不仁之甚耶! 古人十千買樹,十萬卜鄰。即爾理盡直,彼理盡曲,區區小事,亦不應涉訟。況彼為寡婦,爾則丈夫。……沈宗氏茹苦含辛,撫孤守節,爾一堂堂男子,為之鄰者,允宜敬其志,欽其節,周恤其不足,原諒其不及……如爾子果有傷者,著即日于三日內抬縣檢驗,由本縣出資代為調治,不得犯沈宗氏一草一木,更不得需索還沈宗氏一絲一粟。如無傷者,從此了事。”
判詞上不違于法理,下不拂于人情,字里行間蘊含著悲天憫人的情懷,既鏗鏘有力、義正詞嚴,又斟酌人情、循循善誘,暢快淋漓地表達了當時社會對無訟文化的推崇及于成龍的抑惡揚善之情,兼具“理”“情”“文”,做到了以理悟人、以情動人、以文悅人。

>>王坤 作者供圖
鑒往知來,當下再次品讀,“法律是為自己更為別人的積極自由”的法理精髓依舊躍然紙上,寬容、良善等為人之道依然是優秀法律人的座右銘,一以貫之的是對司法理性與人文情懷并重的崇尚。傳統司法類型下,個案判決的妥當性,天理、國法、人情和常識的兼顧,是通向“正義平衡”的鑰匙,這一稟賦在域內司法文化土壤中扎根生長。
回歸當下,司法改革語境下更是不乏裁判文書倫理修辭的實踐嘗試與表達。如:“繁體字‘親愛’,隱藏著一句多么深摯的勸勉!‘親要見面,愛要用心’。希望雙方檢索一下自己的‘親’,盤點一下自己的‘愛’。相愛一輩子,爭吵一輩子,忍耐一輩子,這就是夫妻。沒有哪一個人的婚姻是十全十美的,家是講情的地方,不是講理的地方,希雙方能珍惜夫妻之情。本院未準許雙方離婚,是想給雙方的婚姻一個冷靜期和一次和好的機會。”
又如法官后語:“人,無信不立。誠實信用是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在當前建設誠信社會的歷史背景下,提倡誠信尤為重要。本案給我們的啟示在于不管當事人采取何種方式、利用何種手段,其不誠信訴訟的行為,必將受到人們的唾棄,也必然為法律所不容。”
再如:“被告人黃某的扒竊行為毫無疑義應受道德的譴責和法律的懲罰,但其后不遠千里將所盜玉石歸還失主的行為,不論其是出于自身的良知還是對法律的敬畏,均應該在道德上予以肯定和在法律上予以正面評價,并且可以也應該成為其改過自新之路的起點。”
倫理修辭融入判決書的范例中,既有文化傳統的養分、人性善的召喚,也有生活經驗的總結、人生感悟的沉淀等,不一而足,但寓情于法的說理皆受肯定。概而言之,示范意義表現為:法律不必然冷峻,通過說理的倫理表達,呈現出司法溫情的一面;親切、平和的大眾話語,客觀上拉近了司法與民眾的距離;說理路徑不局限論證說理部分,判決之后的“法官后語”,以感性、親切的表達彰顯了裁判文書語言的生動性及內容的可接受性。
說理語言中倫理修辭有哪些作用?弄清楚這個問題,有助于我們正確認識說理,并走向更好的倫理說理修辭。其至少有以下四個功能:
首先是公正的補強功能。司法公正恰如陽光,未沐浴其中難知其溫暖。“感受公正”目標,正是把握文書說理論證的指南。懷持同情之心看待進入法律的事實,秉持道德的超越性追問特定案件、糾紛、條文之所以如此規定的道義性,也就是在砌筑其道義性的基礎,而將個案正義與普遍倫理契合無間。
其次是法律的闡釋功能。法官的能動性并不違背司法謙抑原則,說理過程同時是展現法官智慧的過程。綜合運用多種法律解釋方法,一方面能彌補單一說理可能引發的說理不足弊端,另一方面將價值、目的、效益等其他法律解釋方法納入文書推理過程,多元合力的充分說理釋法,往往會產生“溢出”之效。
第三是說理的延伸功能。“司法者善良的心是最好的法律”已廣為證成,類似的共同期待和愿望日漸清晰了人們對司法理想狀態——善良司法的認知。倫理表達適應了該需求,關注人的內心、人的未來,將情理引入說理,溫度、人文關懷潛移默化為優秀裁判文書的內在品質。
最后是情與法的內在衡平。情理是裁判文書不得不說的道理,任何道理都是通人情的,有情理的裁判文書才能打動人、征服人。法律雖是規則之治、程序之治,但一味執著于程序化和格式化的束縛,帶來的只能是中規中矩的裁判文書,可能判決結果通向正義之門,但終與表現個案妥當性的說理無緣,甚至面臨受眾可接受性的考驗。倫理表達說理通過親切、柔和的說理路徑,建構起法律與當事人、社會公眾平等對話的機制,并借由司法公開、文書上網等一系列舉措傳播司法人文情懷。
掌握了說理的作用,邁開了好好說理主動性的步伐。為了進一步說好理、發揮好倫理修辭的作用,還需要哪些方面的努力呢?
為了進一步說好理、發揮好倫理修辭的作用,首先要廓清倫理修辭的能動性與謙抑性。倫理修辭的運用,在難辦案件中的積極能動性作用尤其明顯。難辦案件之所以“難辦”,在于單單依據規范論證的邏輯說理無法求解,或者說無法同時取得良好的法律效果和社會效果。而利益衡量具有彌補法律邏輯推理不足的優勢,法官通過將可能影響案件結果的各種因素納入司法場域進行考察,上下求索,最后選擇一個合理的、當事人乃至社會能接受的方案。為避免給當事人或普通大眾產生恣意性印象,法官借助倫理修辭,將形成裁判結果的各種利害關系的內在考量、價值取舍予以顯化,實現法理、情理、倫理的融合交匯。
然而,修辭為實現當事人、普通大眾更好地可接受目標而產生,其依然建立在忠于法律事實和法律規范的基礎之上,這是包括倫理修辭在內的一切修辭運用的正當性邊界與底線。司法改革背景下,繁簡分流機制探索與程序建構已成為緩解“案多人少”矛盾的一劑良方,與之相適應的裁判文書樣式改革同時進行,若完成簡易案件識別后,通過 “要素”“表格”等簡單說理樣式,即能夠清晰展示認定事實和法律適用之間一致性,能達到裁判結果的“正當性標準”的,倫理表達的需求并不迫切。應避免單純追求語言之美的倫理修辭運用而說理,更不能超越法律條文淪為迎合公眾的噱頭,甚至成為書寫的暴政和滋生腐敗的溫床。
發揮好倫理修辭作用的第二方面努力在于,倫理修辭的適用場域與表達問題。在家事糾紛、少年審判、新型案件、輿論熱點案件、難辦案件等類型案件中,因為個案本身的倫理性、公眾關注度及重大社會影響,為倫理修辭論證貢獻的發揮提供了可能。司法實踐中的適用場域和表達路徑主要有二:
一是判決書的合法性構成中進行倫理修辭論證。該合法性構成可以是判決書的事實構成,也可以是判決書的規范性構成,該倫理修辭論證在新型案件中適用較為廣泛。以中國首例人工冷凍胚胎繼承案為例,法院運用了倫理資源,分別從倫理、情感、特殊利益保護三個層面論證了胚胎保管權的歸屬。案中倫理性資源的充分運用證立了胚胎保管權歸屬雙方父母,關于此的論證本身成為判決書合法性的構成部分。此種語境下,倫理修辭的運用不僅僅是一種表達,其本身也蘊涵于內在的理性當中。
二是“法官后(寄)語”中的說服、勸導。法官后(寄)語指的是主審法官在裁判文書結尾加上自己對該案的評論,于法理之外對當事人進行說服教育和道德感化,旨在息訴寧人,鈍化矛盾。該倫理修辭主要用于家事糾紛或其他當事人間有親緣關系的案件中。與第一種模式采用的規范說理與倫理修辭并舉的論證方式不同,法官后(寄)語與規范說理論證“各行其道”,主張在判決書之后用道德語言,喚起當事人的情感認同,為判決書增添人文關懷。該倫理論證既能清晰展現相應情感修辭語言的內容,也不會導致倫理修辭大眾語詞淹沒規范論證的專業化表達,且二者相得益彰。
以筆者在中國裁判文書網檢索到的“傅甲與張某某生命權、健康權、身體權糾紛二審民事判決書”為例,本案系交通事故引發的損害賠償糾紛,上訴人傅甲系被上訴人張某某的外孫,在被張某某懷抱過馬路時遭遇交通事故受傷。上海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在二審判決書正文中,充分運用了規范論證,首先從交通事故中的侵權責任與監護委托下的賠償責任的劃分依據不同,論證本案不依據交通事故責任認定作為侵權責任劃分依據,繼而對受托監護人張某某的監護能力、重大過失行為、與被監護人傅甲的親屬關系等進行事實論證,從而逐步肯定了論證充分、說理到位的一審判決。
可以說,法官的事實論證、裁判論證已經完成,本案判決書到此即可以蓋章送達當事人。但有感于交通事故給傅甲及整個大家庭帶來的巨大傷痛,法官在判決書之后附有長達636字的“法官后語”。通篇充滿了對傅甲健康成長的關切,鼓勵傅甲父母、祖父母、外祖父母重燃生活希望,齊心迎接命運挑戰。“車禍重創的不僅是孩子和老人的身體,還讓溫馨美滿的家庭支離破碎,而親人間的反目成仇、對簿公堂更是讓人唏噓不已。”開篇即用真誠的感性語言表達了對本案當事人遭遇的同情,喚起各方的情感共鳴。繼而循循善誘,尋求各方內心的共識,從都是傅甲的至親至近之人的共通立場出發,勸說、感化各利害關系人忘記過往,一同為傅甲創造美好的童年。“如果一家人齊心協力,相互理解和慰藉,或許便能渡過這一難關,也能給傅甲一次生動的愛之體驗。”
本案雖不是典型意義上的家事糾紛案件,卻也因家人的重大過失而引發,當事人在法律權益受損的同時也面臨著情感受挫、親情破裂的風險,從而契合了家事糾紛案件的內核。雖然判決正文的規范論證已從法律層面厘清雙方之間的權利義務,但依然無法撫平交通事故給包括傅甲在內的三代人情感上的傷痛。情感的損傷呼喚精神的撫慰。法官后語中的強烈倫理修辭既重視倫理規范的一般特征,如“維護未成年人的健康成長環境,這是法律的價值指向,更是法官追求的社會目標”;也注重倫理性語詞的運用,如“我們很慶幸傅甲沒有被病魔擊倒,更被他積極樂觀的性格所感染,靈動的大眼睛向我們昭示著生命的頑強,我們也不愿看到他因親人間的糾紛而逐漸喪失那份燦爛的笑容。相信你們能用愛讓他感受家庭的美好,而他也一定會記住這是你們用行動給他上的人生第一課”。“積極樂觀”“靈動”“燦爛”等積極修辭的運用,顯然超出了語形上的定語修辭作用,昭示的是孩童的可愛、純真與惹人憐愛之處,強烈的情感傾向恰如其分地實現了情與法的交融。
不僅如此,“二審期間,合議庭了解到傅甲的父母和長輩都各有經濟上的難處,因此,在法律許可范圍內,我們為傅甲申請了法苑天平兒童(專項)基金,并幫助傅甲的外祖父在另案中申請司法救助,以期為傅甲家庭減輕一些生活壓力,也為傅甲提供更好的治療條件”。法官不僅僅為傅甲及其家人提供感情慰藉,而且付諸行動,在法律范圍內最大化為傅甲及其家人提供經濟幫助。諸如此類真摯的話語開導、善良的行動支持,早已超越了規范論證的形式理性要求,將司法判決書的說理境界提升到了“善”和“美”的高度。
發揮好倫理修辭的作用的第三點是倫理修辭資源的選擇。如果說法律的作用和任務在于承認、確定、實現和保障利益,或者說以最小限度地阻礙和浪費來盡可能滿足各種相互沖突的利益,那么倫理修辭的本質則是一種說服藝術的體現。
作為特定語境下的“運用性商談”和“法律辯證”的法律修辭以影響、說服他人為出發點,是面向法律受眾的講演而非修辭者自己內心的獨白。修辭學意義上的相關性強調論證內容和修辭語境的語用關系,法律修辭者只能選擇有助于法律爭議解決的修辭方法和論辯技巧。
根據具體案件的不同,倫理修辭的表達重點亦有所不同:對于與主流價值觀有關的案件,從道德與法律的關系或弘揚傳統美德等入手;對離婚析產案件,以家和萬事興、經營婚姻的哲學為說理起點;對親屬之間的其他糾紛,從傳統儒家文化、文學典籍中汲取說理養分;對輿論熱點案件,從法律與民意的共識切入,用情感、情理修辭喚起當事人、普通大眾的人文關懷體會,實現受眾的可接受性目標。鑒于倫理修辭各元素之間本身的融合性,同一類型的案件或有不同的倫理資源依賴,不同類型的案件或亦可共用同一倫理資源。
尋求其他論證方式的幫助,有時可成為紓解民眾怨氣、優化積極法民關系的良策。倫理修辭的嘗試或實踐探索,不是讓法官與法律專業化、嚴肅性漸行漸遠,而是賦予法官精微體察生活的本領,或撫平當事人的傷痛或體恤他人的無奈,更重要的是為社會大眾指出法律引領的光明道路。
同時,需要強調的是,倫理修辭的語言風格與文風表達的引入,非超越裁判文書樣式規范指引的我行我素,而是范式框架內的有益探索,為裁判文書說理提供了一種開放視角。通過豐富裁判理由內容增量的方式,以廣闊的知識視角、貼心的修辭技巧,圓融法理情,讓形式邏輯的真、倫理修辭的美共存于裁判文書說理肌體之中。
文書說理既強調“中規中矩”,也推崇“論證藝術”,實現寓情于法,情法融合。恰如其分地將倫理表達因子鐫刻于裁判文書中,是法官的看家本領,亦是法官“工匠精神”之體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