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向東
人們常說“命運是灰色的”,在這里詩人卻對命運進行了另外的一番解釋,給命運涂抹上了另一種色調:綠色。
馮至先生曾被魯迅先生稱為“中國最為杰出的抒情詩人”。如果要問他的詩究竟具有怎樣的特點,擁有什么樣的價值,是什么讓以嚴謹與嚴格著稱的魯迅先生也為其詩做出了如此高的評價,大概主要有四個方面的原因:一是悲憫的情懷與憂郁的氣質,二是對于自然景物觀察的精細,三是對于人與天、古與今、夢想與現實等哲學問題的思考,四是在中國新詩藝術上所做出的種種新開拓。
我乘著斜風細雨,/ 來到了一家墳墓; / 墓旁一棵木槿花,/ 便惹得風狂雨妒。/ 一座女孩的雕像 / 頭兒輕輕地低著—— / 風在她的睫上邊 / 吹上了一顆雨珠。/ 我摘下一朵花兒,/ 悄悄放在衣袋里;/ 同時那顆雨珠兒 / 也隨著落了下去!
——《墓旁》
這是一首悼亡詩,但悲悼的是誰、為何而悼,我們都不得而知。但是,主人公內心那樣一種傷逝的情緒卻躍然紙上,這里的“風雨”意象與“花兒”意象,其實是那種憂傷心情的外化與象征。“我”沒有名字,我們可以當作詩人自己來理解;“她”也沒有名字,但給我們留下了足夠多的想象空間,把她讀成古今中外的一個早逝的女孩子,都是可以的,不需要更多的佐證。從此詩中,我們就可以清楚地認識到馮至的詩充滿的是如何的情感與如何的胸懷,如何的傷悲與如何的沉思。
一個綠衣郵夫,/ 低著頭兒走路,/ 也有時看看路旁。/ 他的面貌很平常。/ 大半安于他的生活,/ 不帶著一點悲傷。/ 誰也不注意他 / 日日地來來往往。/ 但是在這瘡痍滿目的時代,/ 他手里拿著多少不幸的消息?/ 當他正在敲人家的門時,/ 誰又留神或想,/“這家人可怕的時候到了!”
——《綠衣人》
《綠衣人》是馮至的早期之作,但已經達到了相當高的藝術水平。正如謝冕先生曾經指出的,馮至的早期作品,“就結構的謹嚴、章法的整飭、語言的精美而言,作品歷經七十年不減其典范的價值”。
人們常說“命運是灰色的”,在這里詩人卻對命運進行了另外的一番解釋,給命運涂抹上了另一種色調:綠色。這種綠色是十分復雜多義的。綠色是生命活力延續的象征,也可以說綠色是生命的代名詞。但是,就是這穿著綠色外套的命運之神帶來的卻又常常是死神的問訊,綠色的命運外衣下緊裹著的是令人恐懼的枯萎的灰色,其中的對比不能不讓人感到震撼。
事實上,在滿目瘡痍的時代,人們對生命是冷漠和麻木的,“死亡”這么一個可怕的詞匯已不能再引起人們的興趣和關注。這一秒人們可能還活在世界上,下一秒就不知道是不是到了另外的一個世界。不幸的消息太多了,人們不知道悲傷何時會降臨到自己頭上,甚至對死亡也習以為常了。在一定意義上,詩中的“綠衣郵夫”具有“命運信使”的象征意味,已在相當程度上符號化了,他不僅僅是指現實生活中的“郵夫”,而是象征了當時很多人的無奈心態。
與現代主義詩歌中形式考究、技巧繁復、意蘊艱深乃至晦澀的那一類作品相比較,馮至的這類詩歌可以說是清澈明亮、樸實無華,但卻又深涉時代的悲愴與人類內心深處的惶恐。詩人用極其冷靜客觀的筆調揭示了那個時代的冷酷現實,人們對生命的無奈和麻木,也表達了對淵深莫測的存在隔岸觀火時的驚怵絕望、茫然若失,以及對無所不在的命運之謎的敬畏。故而至今讀來,仍能給予我們強烈的心靈震撼。
《蛇》是馮至先生的名作:
我的寂寞是一條長蛇,/ 冰冷地沒有言語。/ 姑娘啊,你萬一夢到它時 / 千萬啊,莫要悚懼!
它是我忠誠的侶伴,/ 心里害著熱烈的鄉思;/ 它想那茂密的草原—— / 你頭上的、濃郁的烏絲。
它月光一般輕輕地,/ 從你那兒潛潛走過;/ 為我把你的夢境銜了來,/ 像一只緋紅的花朵!
《蛇》是詩人根據19世紀英國唯美主義畫家比亞茲萊的一幅同名畫而創作的,據說當馮至看到那幅畫的時候,立即被上面的黑白線條深深地震撼了。一條蛇,尾梢盤在地上,身軀直長,頭部上仰,口中銜著一朵花,秀麗無邪,猶如一個少女的夢境。于是詩人將少年對愛情“寂寞”而純真的向往融入這條“冰冷地沒有言語”的蛇的形象之中,創作了這首輕靈憂傷而又透著幽玄神秘色彩的愛情詩。
“寂寞”是一個抽象概念,但是詩人則將寂寞描繪成了一條鮮活而又靈動的蛇,因為“寂寞”之心境所體現出的正是類乎蛇的“冰冷地沒有言語”之類特性。詩人正是以類乎蛇的“無語”寫出了寂寞時的沉悶感,同時,又以“月光一般輕輕”之類蛇的動作和狀態,寫出了詩人追慕情人時的微妙心理:詩人很想喚起姑娘的注意,卻又不敢太過放肆,而蛇的行走方式正說明作者那種想要引逗姑娘卻又只能悄悄行動的心境。但詩人的思念之情又是不可遏制的,于是,幻想這“寂寞”之蛇,終于變成了詩人的愛情使者,悄然進入了姑娘的夢中,并且將“像一只緋紅的花朵”的姑娘的夢境銜了回來。這“緋紅的花朵”,既是作者的期望和憧憬,也似乎暗示著姑娘嬌羞的回應。寂寞本是枯冷的,而詩人則由此轉入了欣喜,得到了心靈的慰藉。在這首詩中,寂寞中的熱烈相思與靜默無語的蛇,達成了某種美妙的契合,加之冷與熱、靜與動、含蓄與熱烈的對比,使一種古老而又普遍的愛情得到了令人耳目一新的詩意表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