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上蝶

王舉芳

1

天還未亮，陶小淘打著哈欠起身去開燈。好久沒有起這么早了，陶小淘有點不習慣。他穿好衣服洗把臉急匆匆出門，習慣早起的母親喊他說，小淘，這么早你干什么去啊？要不要吃點飯？陶小淘邊走邊說，不吃了，我去爺爺家吃。

陶小淘從技校畢業后，找了好幾個工作，他不是嫌加班太累，就是嫌人際關系太難處，整天躲在屋里打游戲。看著毫無出息的陶小淘，父親說，陶小淘，你不是總說我把你看扁了嗎？我看我沒有看扁你，你連稀泥都不如，稀泥多糊兩次還能糊上墻呢，你是咋糊都往地下掉的爛泥，永遠糊不上墻，我算是看透了，我和你媽這輩子是沒指望了。

昨天傍晚，陶小淘垂著頭在街上漫無目的地溜達。

“小淘。”聽到有人叫他，陶小淘抬起頭，是爺爺。爺爺肩上扛著那根光溜溜的扁擔。

“爺爺，您又上山了吧，和您說多少次了，您不是答應不再去了嗎，怎么今天又去了？”爺爺沒說話。陶小淘走過去從爺爺肩上接過扁擔扛在自己肩上。

來到爺爺家，陶小淘把系在扁擔上的繩子拿下來掛在東屋里的墻上，把扁擔放在東屋檐下特制的架子上，這里是這根扁擔獨享的位置。接著陶小淘打來一盆水放在爺爺面前。爺爺蹲下身，捧起水先洗了幾把臉，把脖子上的毛巾拿下來，放在水里揉搓幾遍后擰三五下，擦完臉又開始擦脖子、手臂。陶小淘把盆里的水倒掉又打來一盆清水。

爺爺把毛巾洗凈晾曬在繩條上，這才坐下來，咕咚咕咚喝了幾口水，望著坐在身邊耷拉著腦袋的陶小淘，說，看你這蔫吧樣兒，又被你爸數落了吧？小淘啊，你今年都19了，也不是小孩了，你就沒想想干點什么嗎？你說你挺大個個子，總滿大街晃悠也不是個事兒啊。

陶小淘的頭垂的更低了。

“要不，明天你跟我上山？”

“上山？”陶小淘抬起頭很驚異地看著爺爺。

“不能空著手，像我一樣，挑一擔東西登到泰山山頂。”

“爺爺，您不會是想讓我像您一樣，去當個挑山工吧？”

爺爺拿起旱煙點上，吧嗒幾口：“我是想看看你的肩膀長硬了沒。挑山工的活兒也不是誰都能干的了的，不是我小看你，你都不一定合格。”

“這有啥難的。”

爺爺抽了幾口煙，說，臭小子，你還別不服氣。要不，明天咱倆來個比賽，看誰挑著一擔東西先到山頂，怎么樣？敢迎戰嗎？

“這有什么不敢的。就這么決定了。”陶小淘歡喜地和爺爺擊了個掌。

陶小淘有自己能贏的充足理由，爺爺今年都六十多歲了，脊背有些彎了，力氣也沒有以前足了，而自己呢，正是年輕健壯、體力充沛的時候。陶小淘之所以這么自信，還有一個理由，他爬過幾次泰山，都是一路暢快淋漓、輕松登頂。這回就算挑一擔百十斤的東西，也不會有什么問題。

2

爺爺已把東西都準備好了，八包礦泉水，一包24瓶。爺爺已分好，一個人挑四包。爺爺說，本來是從中天門的貨場開始挑的，為了今天的比賽，昨晚我特意跟商戶商量留下八包從家里開始挑。

“你用我的這根扁擔吧。”爺爺撫摸著扁擔，眼神像看一個自己的知交老友。陶小淘說，要不我用那根新扁擔吧，這根您用熟了。

“你用這根吧，這根棱角平了，磨人輕。”

綁縛好礦泉水，爺爺讓陶小淘出去買了豆漿油條，自己在家做了幾個荷包蛋，對陶小淘說，多吃兩個雞蛋，這東西補力氣。

爺爺喝了幾口水，把一個面包給陶小淘，又把保溫水杯倒滿水擰好蓋遞到陶小淘手里：“拿著，記住，不要早早就吃喝完了，得掂量算計著登到山頂。走吧。”

“爺爺，您不帶點水和吃的嗎？”

“你見幾個挑山工工作時帶水帶食物的？我們只帶一條毛巾就夠了。”

“爺爺，那我負重比你多哦，我這是不是已經贏在了起點？”陶小淘沖爺爺做了一個鬼臉。

“臭小子，我是怕你渴著、餓著。”

“我知道爺爺最疼我。走咯！”陶小淘挑起擔子，搶在爺爺前面出了門。

“爺爺，您當初為啥做了挑山工了呢？”

爺爺沉默了一會兒，說，那時候家里窮啊，我又大字不識幾個，也不會啥技術，但總得找個活計養生活啊。你老奶奶對我說，娃啊，不是娘心狠，你爹身體不好，一家人總得吃飯啊，你是老大，我知道你的肩膀還嫩著呢，但你有力氣，聽說泰山挑夫給的是現錢，也不算少，要不，你也跟人家去泰山當挑夫吧，幫襯幫襯娘。就這樣，我扛起扁擔，一挑就挑了近四十年。

“后來生活好了，您就沒想過換個輕松點的活兒嗎？”

“想過，可想來想去最后還是不想換了。換個新環境新活兒，一切都得從頭學起。學好一種新技能也不是容易的事兒。慢慢的年齡越來越大，就更不想換了。做挑山工沒什么不好的，累是累了點兒，但憑力氣吃飯，心里舒坦得很。”

爺爺說著加快了腳步，不一會兒就甩開陶小淘一大截。陶小淘急忙趕超爺爺。爺爺按照自己的步伐走著，笑著看陶小淘擠進人流，不見蹤影。

爺爺看見陶小淘坐在不遠處的石階上啃了一口面包，又舉起杯子喝水。爺爺從他身邊若無其事走過去。陶小淘喊，爺爺，您也歇歇吧，喝口水。爺爺沒理他，繼續向前走。

陶小淘趕了上來，把水杯遞向爺爺，爺爺不看他，擺擺手說，這才走出多遠啊你就又吃又喝的，你以為你是來旅游觀光的嗎？往前走幾步，又說，別忘了今天我們在比賽。

陶小淘趕緊把水和面包放進布袋里，快步跟上爺爺。

“前邊是中天門了。”爺爺說。

到了中天門，也就到了十八盤。十八盤是泰山最險要的一段路程。對泰山十八盤，人們有這樣一個說法，“緊十八慢十八不緊不慢還十八。”起始段是慢十八，從對松山至龍門，共393級石階，這一段相對來說坡度緩，也平坦寬闊一些。

陶小淘向前看，那層層石階連成的陡梯巋然向山頂延伸。陶小淘對十八盤不算陌生，以前走起來也沒有覺得有多難。此時，陶小淘望一眼四周高聳的峭壁利巖，一股冷峻的氣息讓他莫名有些膽戰。

走過一盤臺階，剛踏上第二盤石階的第一級，陶小淘忽然踩空，身子一晃，眼看趔趄著就要摔倒。他“哎呀”一聲閉上眼，無能為力地任自己的身子傾斜下去。

爺爺用膀子抵住陶小淘。緩了一會兒，陶小淘才從驚魂未定里睜開眼睛。

“來，先放下擔子。怎么了？十八盤這才剛起步，力氣就用完了？”爺爺看陶小淘額頭汩汩冒汗，拿毛巾給他擦。

陶小淘不好意思地笑笑：“爺爺，我沒事兒，我能行。咱繼續走吧。”

又走過一盤石階，陶小淘汗流浹背，氣喘吁吁，腿像綁了沙袋一樣抬不起來，肩上的擔子也似忽然之間增加了千斤，壓得他全身的骨架都要碎了一樣。

爺爺回頭看看陶小淘，小淘，你還撐得住嗎？如果撐不住就算了吧。陶小淘喘著粗氣，爺爺，我能行，我撐得住。

咬著牙走過一盤石階，陶小淘的身子開始打晃，扁擔兩頭的礦泉水不停搖擺著，像正在遭遇一場勁風。

“別晃。脊背挺直。穩住。人穩住，擔子才不會晃。要不然，人要東倒西歪。”爺爺回過頭來。

“爺爺，咱歇一會兒吧。”不等爺爺答話，陶小淘放下擔子一屁股坐在石階上，拿毛巾擦臉上不停流淌的汗。

“像你這樣走走停停，什么時候才能到山頂啊。”看陶小淘的坐姿有些軟弱，爺爺的聲調降了下來，小淘，你自己歇息著走吧，但不要一次歇的時間太長，歇長了就更不想走了。記住，要走“Z”字形，讓前腳尖先著地，這樣省力一些，也能讓膝蓋有個緩沖。掌握好節奏，堅持往前走。記住，你的目標是山頂。我在山頂等你。

3

陶小淘努力屏蔽掉心里的焦躁，讓自己定下神來，按爺爺說的，步步踩實，緩慢地堅持往前走，當看到高大的石牌上“龍門”兩個字時，陶小淘伸出大拇指悄悄地給自己點贊，也是給自己鼓鼓勁兒，因為真正的考驗從這里才算開始。

從龍門起到升仙坊，是人們說的“不緊不慢還十八。”說是不緊不慢，但人在走到此段時，速度都會不經意的慢下來。這段路程是十八盤中最長的一段，且不再是平緩的，坡度已有50度。

陶小淘抓住登山道邊的鐵欄桿扶手，借力向前走。盡管這樣，走不過七八級臺階，陶小淘就得停下來，站著喘幾口氣，再走。實在走不動了，他就坐下來緩緩，喝一小口水，望望似乎還很遠的山頂，又鼓足力氣，繼續攀登。

“這不是小淘嗎？”一個和爺爺一樣黝黑的人走過陶小淘身邊。陶小淘放下擔子正擦汗。

“小淘，你這是干啥哩？玩啊？要是玩別在這兒玩，擋道兒。”那人嘿嘿笑起來，潔白的牙齒襯著黑紅的臉膛，格外分明、醒目。

陶小淘認得這個人。他的年齡比陶小淘的爺爺小幾歲，挑山工們都叫他老楊。老楊今年快六十歲了。老楊是挑山工里最有文化的一個。

“楊爺爺，您不要小看我哦，這擔東西我可是從爺爺家里一直挑上來的，比您從中天門開始挑可遠多了呢。”

“哎吆，小淘，厲害啊，沒累得偷偷哭鼻子吧？”

“誰像您。我聽爺爺說，您第一次挑東西上山，半道捂著肩膀哭著逃走了。哈哈，您比我沒出息多了。”陶小淘和老楊不算陌生，所以敢和他開玩笑。

老楊抹一把臉上的汗，說：“那是老黃歷了。小淘，別歇了，你這樣走，到山頂還不得猴年馬月了啊。快，擔起來，走。”老楊的語氣里有幾分冷硬，像極了小淘父親。

聽說您不是泰安人，怎么做泰山挑山工了呢？陶小淘問老楊。

那年啊，泰山修建岱頂后石塢索道，來了好多人，我也是其中一個。有一天，有一根9.5米長、重達4噸的油壓軸得運到山頂去，本來要動用直升機運送，反復衡量后，直升機還是不敢運，后來又想了一些辦法，都不可行，最后工程負責人找到了一名老挑山工，問他有沒有辦法。老挑山工與同伴們一說這事兒，大家紛紛響應，150多名挑山工一致贊同說我們用人力抬上去。就這樣，挑山工們喊一聲號子挪動一步，用抬大架的方法，一步一步齊心協力，四天時間，把那么大、那么重的大家伙硬生生給抬到了泰山山頂，那一刻，人群都沸騰了。那一刻，我深深地被震撼到了。挑山工們有的不光是力氣，還很有智慧，他們太神通廣大了，那一刻起，我打心眼里對挑山工產生了由衷的敬佩。索道修好后，我就留了下來，一直到現在。能做一名泰山挑山工，我很驕傲。老楊滿臉自豪。

“這有什么值得驕傲的？”聽陶小淘這樣說，老楊提高了聲調：“我當然驕傲了，泰山挑山工都上了語文課本呢。還有還有，來自海內外各國的游客們都和我們合影留念呢，還有好些文化人，他們都寫文章贊美挑山工，說挑山工也是泰山一道靚麗的風景呢。”

陶小淘咯咯笑起來：“好了好了，老楊您就別嘚瑟了。”

“我是泰山挑山工，我驕傲！”老楊大聲說，引得游客紛紛駐足，有人鼓掌，有人向他伸出了大拇指。

“挑山工這個職業很普通很普通，普通的沒有什么技術含量，但我們是用肩膀挑起了半邊天，給家人，給游客。光溜溜的一根扁擔，一頭挑風雨，一頭挑生活。一肩是責任，一肩是夢想。山有多高，我們的人生海拔就有多高。”

陶小淘禁不住向老楊伸出了大拇指。

“小淘，你快點走，看你這扭捏樣兒，還不如個妮子，妮子都比你走得快。”老楊不屑地看一眼陶小淘。

“我不信，您找個妮子來試試。”

老楊白了陶小淘一眼，說，你孤陋寡聞了吧，以前真有女人做挑山工的，很多女子做挑山工的時候，年紀還沒有你大呢，而且她們挑的還不少呢，一點也不比男性差。

我不信。陶小淘的口氣里滿是質疑。

你爺爺沒跟你說過嗎？當時有一個女子，她做挑山工的時候才是個十四五歲的女孩，體重還不到九十斤，卻把百十斤的貨物挑到山頂。你如果不信，可以去問你爺爺。頓了頓，老楊說：“小淘，記住，重擔在肩，路在腳下，山頂在前方，要一步一步堅持登攀，不要后退。我在山頂等你。”說著越過陶小淘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