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斯泰爾?雷諾茲
穆爾耶克星是一個幾乎完全被海水浸泡的世界,唯一出名的就是它擁有第171個已知的水城威尼斯的復制品。齊瑪選擇穆爾耶克星球來放置他的最后一幅作品,而且他準備在這里退休養老,永久地離開公眾的視野。我來到穆爾耶克星,主要為了目睹齊瑪最后一幅作品的揭幕式。多年來我一直對這位藝術家很感興趣,希望能爭取到一次采訪他的機會。
齊瑪剛剛進入公眾視野的時候,就已經是獨一無二的了。他的身體接受了最徹底的改造,即使不穿防護服,他也能應付極端嚴酷的環境。從遠處看,齊瑪就是一個身材極好的男人,穿著緊身連體衣褲。只有走近看才會意識到,他根本沒穿衣服,表面的那一層其實是他的皮膚。
有了這樣的身體,齊瑪能夠到他想要去的任何地方吸取靈感,不管那里的環境有多么惡劣。他能在星際空間自由翱翔,能鉆進恒星的表面探索,或者到完全由灼熱巖漿覆蓋的行星游蕩。
這些奇特的經歷讓齊瑪的畫作極具創造性,深深地吸引了人們的眼球,讓所有人欲罷不能。他畫的風景地貌和星系的作品,品質都超乎想象,令人嘆為觀止。這些畫作充滿了光彩奪目的顏色,并且運用了高超的空間扭曲透視技巧。更讓人驚嘆的是,他的作品從來不用傳統的繪畫材料,都是那種面積極大的作品。這種畫作很快吸引了一大群嚴謹的收藏家。齊瑪的一小部分畫作被他們買下變成私人藏品,而大部分作品都存在于公共的星際空間中,這些畫作閃耀了整個銀河系。
當我第一次注意到齊瑪時,我覺得他是矯揉造作,對他并不感興趣;如果他或者他的畫作發生了其他事情,我倒覺得值得寫篇報道。
這樣的事情居然發生了,但是其他人——包括我在內——卻是過了一段時間才注意到這件事。
有一次,齊瑪花了比平時更長的時間創作了一幅畫。當他展示這幅畫作的時候,人們發現這幅畫作出現了不同尋常的東西。這是一幅漩渦星云的作品,以一顆無空氣的小行星作為觀察點。在這顆小行星上某座火山口的邊緣,有一個小小的藍色正方形遮蓋住了星云的一部分。乍一看,就像是齊瑪先把整個畫布用藍色刷了一遍,然后在上面畫星云的時候,故意留下這么一塊正方形沒有畫。這個正方形是空心的,沒有任何細節表明它和整個景觀或者背景有什么聯系。但是這個正方形肯定是經過深思熟慮才畫上去的——因為通過近距離檢查可以發現它確實是用顏料在火山口的上方畫出來的。
而這個正方形只是個開始。在這之后,齊瑪向外界展示的所有畫作上,都帶有一個類似的幾何圖形。每幅畫作的構圖中都嵌入了一個正方形、三角形、橢圓形或者其他的圖形。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人們才發現每幅畫上的幾何圖形所涂的藍色都是完全一樣的。
這就是齊瑪藍,這種藍色非常精確,從科學的角度分析,必須要測量它的光譜帶寬和強度,才能把它分辨出來。除了齊瑪,沒有人能混合出齊瑪藍。
又過了幾十年,這種抽象的圖形逐漸變成了他的主流作品,把構圖的其他元素全部擠了出去。很快齊瑪又推出了他的第一幅完全由單一藍色構成的畫作。這幅畫作非常巨大,大得足夠覆蓋一座千層大樓的側面。人們普遍認為齊瑪已經江郎才盡,再也畫不出精美的作品了。
他們實在是錯得離譜!我能感覺到,這夢幻般的藍色里肯定藏著齊瑪天大的秘密或者超凡的藝術構思!
我正坐在圣馬可廣場品嘗咖啡,我根本不在意咖啡的味道,我只在乎這次能不能見到齊瑪。不巧的是,幾千個同行都和我有著相同的想法。其實同行競爭是次要的,最主要的是齊瑪過去從來不接受采訪。那他為什么讓我們所有記者都來到穆爾耶克星呢?
我喝完了咖啡準備結賬。咖啡店侍者突然放了一張折疊的卡片在我的桌上。卡片上的藍色非常精細,很明顯這是齊瑪自己創造的標志性寶石藍。這張卡片的收信人是我——凱莉·克萊,上面寫著齊瑪要和我談談揭幕式。 卡片上還說如果感興趣的話,我必須在兩個小時之內到里亞托橋報到。卡片上還規定,不允許帶任何記錄材料,甚至包括筆和紙。
我到達里亞托橋底時候,齊瑪的機器傭人已經在那兒等候。它看到趴在我肩上的備忘錄助手,說:“恐怕你不能帶著它,不允許帶記錄工具,記得嗎?”
我看著這個帶著金屬光澤的綠色蜂鳥——我的備忘錄機器人,努力回憶上次我離開它的監護是什么時候。一想到要離開備忘錄助手,我就感覺渾身拔涼拔涼的。但是我實在太想要采訪齊瑪了,就管不了那么許多了。我讓備忘錄機器人待在這里,直到我回來。
機器傭人領我上了運輸機,我發出一個測試命令,詢問備忘錄機器人我是在哪個星球上慶祝自己的七百歲生日的。沒有任何回應:我已經超出了它的監護范圍。我只能依靠自身嚴重超齡的記憶了。
我問:“還有誰拿到了藍色邀請卡?”
“據我所知,只有你一個。”
當我們靠近一個小島的時候,我感覺到運輸機在減速。“你是第一個看到這個小島的人。”機器傭人說,“島的上空被一片扭曲的屏幕遮住了,從太空根本看不到這座島。”
運輸機降低了高度,也減慢了速度,慢慢地停在那片被看臺包圍的區域外面。機器傭人幫助我下了運輸機,就轉身走了。突然間,我覺得自己很孤獨、很脆弱。就在我開始有點恐慌的時候,一個男人鉆出了小屋,他沿著一條鋪著石子的小路向我走來。
“很高興你能來這里,凱莉。”這位當然就是齊瑪了。“嗨。”我結結巴巴地說。“讓我們到陽臺上坐坐。看夕陽的感覺真好,不是嗎?”“好。”我答應道。
“為什么選我?”
“除了你很友好之外,也有其他一些原因。這些年我一直很喜歡你的大部分報道。很多人都很信任你,因為你如實地記錄了采訪的內容,不帶任何虛假的成分。”他又補充道:“我只想幫幫你。”
我們走上樓梯,穿過滑動玻璃門,來到了陽臺上。陽臺上有一張白色的桌子,兩邊各放了一張樸素的椅子。齊瑪示意我坐下,他手里拿著兩瓶葡萄酒,“紅葡萄酒還是白葡萄酒,凱莉?”
我張開嘴想要回答,可是什么都說不出來。通常情況下,都是備忘錄助手幫我做出選擇。沒有備忘錄助手的提示,我感覺自己的思維停頓了。
“我猜是紅酒。”齊瑪說。
“我已經活了一千年了,”我說,“我的記憶在七百年前就已經到了飽和點,所以我比較依賴備忘錄助手的建議。”
“然后你會無條件地接受它的建議?”
我嘗了一口紅酒。“當然。不管怎么說,根據它的建議進行選擇,更能讓我感到滿意。”
“外面幾乎每一個人都已經接受備忘錄助手,都認為這是不可避免的。但這是外部人工記憶,而神經移植卻可以和生物性記憶融為一體,你不需要詢問備忘錄助手如何選擇酒;你也不需要等待確認的提示。”齊瑪說。
我好奇地問:“移植的人工記憶與外部的人工記憶有什么實際區別嗎?”
“簡直是天淵之別。”齊瑪說,“存儲在備忘錄助手里的記憶不會忽略任何細節。但是移植的人工記憶不一樣。它們被無縫地整合進生物記憶,移植了人工記憶的人根本區分不了哪些是人工記憶、哪些是生物記憶。正是因為這個原因,移植的人工記憶具備必要的可塑性、易變性,并且會產生錯誤和失真。這就是易錯性。沒有易錯性就沒有藝術,沒有藝術就沒有事實。”
“易錯性指引事實?這個說法真不錯。”我感覺很意外。
“實際上我要跟你談的內容最終都會歸結到這一點上。不僅關系到我,而且關系到你。”他放下玻璃杯。“過去我的畫作的靈感來源于心靈。”齊瑪說,“我曾經創造出一些有價值的事物,但是它的發生是我完全預料不到的。”
“你指的是齊瑪藍?”
他點點頭,說:“它的出現是個意外:在一幅差不多完成的畫布上用錯了顏色,然而這塊錯色似乎是帶了電的,它激起了我某種強烈的、原始的記憶。我覺得只有把自己沉浸到這種顏色中,才能發現我渴望知道的所有事。作為一個藝術家,我必須真正理解我自己。”
“那你理解了嗎?”
“是的。”齊瑪說,“但卻不是我預計的那樣。我們剛剛談過記憶的易錯性。移植了人工記憶之后的每件事我都記得,移植之前的卻很模糊。我的記憶回到了哈爾科夫8號星球,這個星球專門提供一種產品,是在其他地方根本得不到的私人醫療服務——非法神經機械改造。”
“那里就是你……”我沒敢繼續說。
“對,在那里我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所以在你到哈爾科夫8號星球之前,你是個普通人?”我問。
“記錄表明,我從來就不是一個真正的人。”齊瑪說。他停頓了一下,對自己說的話沒有任何懷疑。“在我到達診所之前,齊瑪根本不存在。”“那你是什么呢?”“一臺機器,”他說,“一個很復雜的機器人,具有自主智能的機器人。”
齊瑪已經把他的起源告訴了我:早在我出生之前,齊瑪就已經存在于地球上了。他是一個年輕的業余機器人愛好者組裝起來的,這個年輕人用齊瑪來清潔他的游泳池瓷磚。后來,這個年輕人不停地用各種新技術來完善這個清潔機器人。當他去世的時候,他把游泳池清潔機器人傳給了他的女兒。他的女兒繼承了父親的事業,繼續提高這個小機器人的智力。當她去世的時候,年輕人的外孫繼續傳承家族的傳統。三代人的努力,成就了今天的齊瑪!
齊瑪領著我去看他最后一個作品——居然是一個老式的游泳池!
“這些瓷磚都配上了齊瑪藍。”我說。
“這個游泳池是我從地球上一個叫硅谷的地方搬過來的,為了尋找它,花了我很多時間。其實齊瑪藍就是這些瓷磚的顏色。”他很有禮貌地更正道,“齊瑪藍就是當初年輕人家里的游泳池瓷磚的顏色。現在我找到了它,我也找到了自己的家。”
在搭乘光速飛船離開穆爾耶克星的時候,我已經到診所里植入了一系列神經記憶擴展模塊。每次當我回憶起往事,這些記憶就會越來越清晰。它們發生了改變,變得柔和,而且精彩的地方變得更加閃耀,就像齊瑪說的那樣:也許這就是關鍵。我現在明白了他為什么讓我采訪。不僅僅是因為他很喜歡我寫人物傳記的方式,而且他希望能夠幫助某個人向前進,不要像他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