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波送一僧來

還是放牛娃時(shí)，八指頭陀就喜歡詩歌，這種愛好與日俱增，并沒有一朝放棄。他在岐山仁瑞寺學(xué)習(xí)禪修，功課之余，常見精一禪師吟詩炫句。八指頭陀對詩歌的章法一知半解，因此還不清楚心中老有平平仄仄的妙語如同小鹿兒撞來撞去，究竟是何滋味。有一天，他以微諷的語氣對精一禪師說：“出家人需專修佛法，哪有閑工夫迷戀世俗文字？”意思再明白不過了，于僧人而言，吟詩是舍本逐末，自戕慧根。古人不是早就說過“解吟僧亦俗，愛舞鶴終卑”嗎？精一微微一笑，反唇相譏：“你看你，灰頭土面，只適合參枯木禪。小小年紀(jì)，精進(jìn)如此之猛，他日成佛，大有可能。不過說到文學(xué)中的三昧，今生今世，只怕你沒辦法證得其妙諦了。你以為文人的慧業(yè)是那么容易成就的？他們別有懷抱，游泳于欲海情河。我們出家人，置身其間而要絕無玷染，實(shí)屬天大的難事。你別瞧不起世俗文字，它可不好擺弄啊！”八指頭陀聽了這話，心想：我本來也是愛詩的，只不過怕它影響禪修，聽精一的說法，只要定力足，倒是沒有多大妨礙，何妨一試？再說吧，浪費(fèi)靈感同樣是暴殄天物，硬把自己憋成悶頭僧，毫無生趣可言。

寫詩？還是不寫詩？這樣的問題已不再像藤蔓糾纏八指頭陀。沒多久，他去巴陵訪親舅，與諸公同游岳陽樓，別人分韻賦詩去了，他澄神趺坐，下視湖光，一碧萬頃。美景當(dāng)前，豈可無佳句寫照？不費(fèi)思索，如有神助，竟從濤頭浪際看到雪樣分明的一句詩：“洞庭波送一僧來。”那“一僧”是自己，又不是自己，是天地間一位大慈大悲大徹大悟的高僧，則斷無疑義。就在那一刻，他喉嚨眼里差點(diǎn)迸出石破天驚的壯語：“我是詩僧！我是詩神！”

八指頭陀回到湘潭，拜訪名士郭菊蓀。郭菊蓀是“中興名臣”郭嵩燾的侄子，飽讀詩書，頗有識人的慧眼。八指頭陀牧笛橫吹時(shí)，郭菊蓀就曾預(yù)言：“此兒宿根非凡，將來的慧業(yè)不可限量。”如今，相貌堂堂的八指頭陀托缽還鄉(xiāng)，談?wù)撛姼瑁鼓馨l(fā)古人所未發(fā)，豐沛的靈思大有鐵閘擋不住的勢頭。最好玩的是，許多妙語從他結(jié)結(jié)巴巴的嘴里講出來，老是慢上半拍，聽者不免為他著急。三國時(shí)期，魏國大將鄧艾打起仗來如同蛟龍出潭，猛虎下山，蕩平蜀漢，立下頭功，早已被歷史清清楚楚地記錄在賬。可是鄧艾平日沉默寡言，只因嘴頭不夠利落。《世說新語·言語》記載了一條趣聞：鄧艾口吃，常自稱“艾艾”。司馬懿有意拿他尋開心，當(dāng)眾調(diào)侃道：“你老是自稱艾艾，到底是幾艾？”鄧艾雖是個(gè)結(jié)巴子，腦袋瓜卻十分靈光，他應(yīng)聲回答：“鳳兮鳳兮，當(dāng)然只是一鳳。”此言一出，絲毫不落下風(fēng)，猛可間還抬高了自己的身價(jià)。要說什么是機(jī)智，這就是機(jī)智。口吃的人通常很聰明，八指頭陀也不例外。他把詩句“洞庭波送一僧來”念給郭菊蓀聽，后者大為激賞：“你有這樣的夙慧，若能明格律，識章法，還愁好詩不來投緣？”郭菊蓀是性情中人，他不在乎沾上好為人師的嫌疑，將蘅塘退士編纂的《唐詩三百首》傳授給八指頭陀。后者是何等樣的悟性？過目成誦，半點(diǎn)不夸張，其精進(jìn)之快，常人策馬飛舟也追趕不上。

李白“一生好入名山游”，正是山川的靈秀所鐘，日月的精華所毓，造就他為萬古“詩仙”。八指頭陀同樣熱愛大自然，行跡飄然不駐，遍訪云山煙水，所以他的詩跌宕有奇氣。三十歲后，其詩名卓然而立，天下士林不復(fù)以尋常僧人視之，而以大師稱之。

有人說，八指頭陀的詩，帶云霞色，無煙火氣，塵外之味多，人間之情少。這并非確論。誠然，他有“三影和尚”的雅號，寫過“夕陽在寒山，馬蹄踏人影”，“寒江水不流，魚嚼梅花影”，“林聲闃無人，清溪鑒孤影”這樣不落塵抱的詩句，但他也寫過不少悲天憫世、關(guān)懷民瘼國艱的詩篇。《贈(zèng)宗湘文太守》一詩中有“秋風(fēng)不動(dòng)鱸魚興，只有憂民一點(diǎn)心”的真誠表白；《感事二十一截句附題冷香塔》中則有“誰謂孤云意無著，國仇未報(bào)老僧羞”的深沉感喟。他不僅借詩抒臆，還動(dòng)了拳頭，你可以想象嗎？那是甲申年（1884年）間，法軍侵犯臺灣，中國守軍屢次被法軍的開花炮彈所挫敗。電報(bào)傳到寧波，八指頭陀正臥病延慶寺，不禁五內(nèi)俱焚，以至于唇焦舌爛，三天三夜沒合眼，反復(fù)琢磨如何破解敵軍的炮法，卻苦無良計(jì)。出了門，正巧一位法國傳教士迎面走來，他怒不可遏，竟將那位撞了煞星的高鼻梁、藍(lán)眼睛的倒霉蛋揍個(gè)半死，總算出了心頭一腔惡氣。嗣后致書李梅癡：“蓋貧僧雖學(xué)佛者，然實(shí)傷心人也。”他為什么傷心？為的是國運(yùn)不昌，民氣不振，佛法不興。

八指頭陀不僅言談期期艾艾，不善應(yīng)酬，而且書法奇拙，也就是說，他的毛筆字寫得簡直不成體形。他曾夜宿同鄉(xiāng)名士楊度家，后者拿出宣紙、湖筆、徽墨、端硯，要他題詩。這可有點(diǎn)強(qiáng)人所難，趕鴨子上架，逼客人示短露拙的意思了。八指頭陀別的不怕，就怕這個(gè)，推脫好一陣也推脫不了。寫就寫吧！真就是外間傳說的那樣，他筆下十字九誤，這里少只“胳膊”，那里少條“腿”，窘得滿臉通紅。楊度也自覺如此施虐，未免有點(diǎn)殘忍，當(dāng)即頒布了“特赦令”，讓八指頭陀依循自己的意思，作一首詩充作“罰金”。清朝人特別重視書法，科舉固然如此，連龔自珍那樣的大才子都吃過這方面的虧。許多時(shí)候，許多地方，也都看重這塊敲門磚。有人譏笑八指頭陀的書法對不起觀眾，差不多就是嘲笑他浪得虛名。八指頭陀絲毫不惱，只心平氣和地說：“字不欲工，略有寫意；語不欲明，略存話意。”其中的禪機(jī)恐怕不是那些滿腦子橫、豎、撇、捺、點(diǎn)、折、勾的人所能了然于胸的。不少人的字蠻好看的，實(shí)則其俗入骨；也有些人的字并不悅目，卻是返璞歸真。弘一法師死前，遺言“悲欣交集”，筆意略顯枯瘦，絲毫不像他早年的書法那么溫潤秀媚，但我一眼看了，就感覺到不絕如縷的悲憫之情從中生發(fā)，裊裊然若生篆煙。“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孔子的弟子澹臺滅明（字子羽）相貌生得丑陋，孔子原以為他不會(huì)有什么出息，但他心地光明，勤學(xué)好問，終成人才。這句話移用到書法上來，也是通理啊！

八指頭陀與近代名流（王闿運(yùn)、王先謙、陳三立、樊增祥、易順鼎、章太炎、楊度）都有十分親善的交往，其中與龍陽（常德）才子易哭庵（順鼎）相交至厚。有一回，他倆同宿山寺之中，哭庵偶得妙句“山鬼聽談詩，窺窗微有影”，得意之極。八指頭陀卻笑道：“這詩若是寫鬼影，與工巧還有幾丈地的距離。依我的意思，可改為‘孤燈生綠影，你看如何？”哭庵拍案叫絕，稱贊道：“摩詰（王維）詩中有畫，寄禪（八指頭陀字寄禪）則詩中有鬼。我愿意用一百兩銀子換你這句詩，你看如何？”易順鼎手面闊綽，出價(jià)夠高。八指頭陀卻不為所動(dòng)，搖了搖頭，說：“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你就是再加十倍的價(jià)錢，我也不賣。”你稱他嗜詩如命，也不為過。

八指頭陀沒受過幾天正規(guī)教育，純粹是自學(xué)成才，其詩章法精嚴(yán)，所取譬喻常出人意外，且不打誑語，毫無宋人的詩禪惡趣。優(yōu)秀的詩人需要好視覺、好聽覺、好嗅覺、好觸覺和好味覺，這“五覺”，八指頭陀均超人一等。他品評唐、宋兩朝的詩歌，頗有見地：“唐人詩純，宋人詩薄；唐人詩活，宋人詩滯；唐詩自然，宋詩費(fèi)力；唐詩縝密，宋詩疏漏；唐詩鏗鏘，宋詩散漫；唐詩溫潤，宋詩枯燥；唐人詩如貴介公子，舉止風(fēng)流，宋人詩如三家村乍富人，盛服揖賓，辭容鄙俗。”這番評語比喻貼切，讓人解味之余，尚能解頤。其中顯然包含了真知灼見。

奇人而有奇行，奇人而有奇遇。八指頭陀讀書少，寫起詩來，用力甚勤，用心甚苦，遠(yuǎn)勝于那些才思敏捷的詩人。有時(shí)，一個(gè)字安置不妥，他會(huì)焦慮到寢食皆廢的地步。即使他如此用功，還是有些詩暗結(jié)珠胎數(shù)年，才得呱呱墜地。從他推敲不斷的苦吟精神來看，說不定他是賈島的后身。八指頭陀遍游吳越的山山水水，親眼欣賞過海市蜃樓。當(dāng)時(shí)，他發(fā)明了一種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詠歌方式，將《楞嚴(yán)經(jīng)》《圓覺經(jīng)》的經(jīng)文混合著《莊子》《離騷》的警句隨意宣唱，許多人見他如此打通釋、道、儒諸家門徑，不執(zhí)一端，不守一藩，不解其味的死腦筋就難免視他為走火入魔的狂僧。

中國古代的詩僧，為世所稱道的，晉朝有法顯、道林，唐朝有寒山、拾得、皎然、齊己、貫休，宋朝有參寥、石門。近代方外工吟詠的，曼殊上人、弘一法師和八指頭陀均稱巨擘。可惜他們生不逢時(shí)，在黃鐘毀棄、瓦釜雷鳴的晚清，再好的詩也很難博得世人的愛重，倘若他們身處唐朝或宋代，無疑會(huì)成為卓爾不凡的大方之家。

“三影和尚”之外，八指頭陀還有另一個(gè)雅號———“白梅和尚”。他刊行《嚼梅吟》和《白梅詩》二集，刻畫梅花，原是梅妻鶴子的林（逋）處士的拿手功夫，可他睡完懶覺醒來，倘若讀了八指頭陀的白梅詩，也會(huì)自愧弗如，甘拜下風(fēng)。曾有人稱白梅詩獨(dú)擅千古，道是“意中微有雪，花外欲無春”為梅之神，“澹然于冷處，卓爾見高枝”為梅之骨，“偶從林際過，忽見竹邊明”為梅之格，“孤煙淡將夕，微月照還明”為梅之韻，“凈姿寧遜雪，冷抱尚嫌花”為梅之理，“三冬無暖氣，一悟見春心”為梅之解脫，俱為有識者之明見，難怪八指頭陀“聞言大喜”。好詩遇解人，原是很難很難的事情。

當(dāng)時(shí)，樊增祥（號樊山）作紅梅詩二十四首，被稱為“紅梅布政”；夏壽田（號午詒）作綠梅詩三十首，被稱為“綠梅公子”。八指頭陀賦絕句二首贈(zèng)夏壽田，其中一首是：“紅梅太艷綠梅嬌，斗韻爭妍寄興遙。應(yīng)笑白梅甘冷落，獨(dú)吟微月向溪橋。”白梅和尚自矜高潔，不與人爭，反襯出紅梅布政和綠梅公子的俗艷來。

人有人的命運(yùn)，詩也有詩的命運(yùn)。八指頭陀生前詩名遠(yuǎn)播海外，與其酬唱的詩人多為當(dāng)時(shí)人中豪杰。版本學(xué)家葉德輝眼界極高，眼光極辣，凡庸之輩不得其門而入，休想讓他夸上一句半句。他慷慨解囊，斥資精刻八指頭陀的作品，合為五卷集，這一權(quán)威版本迅速流傳開去，為眼明手快的讀書人所玩味，所珍藏。不過，葉麻子也時(shí)常打趣八指頭陀：“和尚應(yīng)酬雜沓，何不出家？”擺明了，這話是調(diào)侃八指頭陀名心未凈，塵緣未了，在出世入世之間輾轉(zhuǎn)往復(fù)，不能作出斬截的決斷。鄭孝胥道是“手持詩卷使我讀，汲汲似欲傳身后”，則對八指頭陀看重自己的詩歌成就嘖有煩詞，明顯不以為然。

八指頭陀的晚年詩作有賴于楊度的保全。短命的洪憲王朝猝然垮臺后，身為“帝制余孽”，楊度遭到段祺瑞臨時(shí)執(zhí)政府的嚴(yán)令通緝。即使變成了驚弓之鳥，不得不倉皇出逃，楊度仍然將一篋故人的手稿隨身攜帶，稍得喘息之機(jī)，就為八指頭陀的詩稿編定次序，這樣的摯情高誼，洵為人間罕見而難得。

革命和尚蘇曼殊平生難過色界與情關(guān)，好作痛語和恨語，“還卿一缽無情淚，恨不相逢未剃時(shí)”，此等愴然情懷令人久久難忘。八指頭陀終生不涉欲海，心中無艷情，筆下無綺語。應(yīng)該說，蘇曼殊是一位詩人，卻并非高僧；八指頭陀既是一位詩人，又是一位高僧，這就顯得尤為可貴。

———選自中國西部散文網(wǎng)

作者簡介：王開林，長沙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huì)會(huì)員，供職于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huì)。迄今出版散文隨筆集35部，發(fā)表和出版長篇小說兩部、長篇傳記兩部。作品被收入海內(nèi)外400余種散文、隨筆選本和年鑒，獲得多種文學(xué)大獎(jiǎng)。